金姿妏 余达淮
“数字资本主义”概念产生的背景,是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兴起,全球主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所面对的一系列由信息化、数字化趋势所引起的资本主义新变化。数字资本主义指向的是资本主义在全球化时代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内在动力和趋势,并表现为一种持续演进的过程。处于“进行时”的数字资本主义,一开始指向的是传统工业生产领域的电子控制化趋势,彼时,“数字”的含义还未上升到数据层面,而是数控意义上的。随着物联网、电力网等基础设施的建设以及移动终端、平台的兴起,生产才开始真正走向“实时全数据”(all-data-all-the-time)。从信息到数据,这一转化映射出了数字资本主义不断拓展、深化的特性。在今天,当数字技术已经孵化出更为智能化的人工智能、大数据、云存储等内容,并不断布展到日常生产生活全方位时,对数字资本主义的观照也需要进入更深刻的层面。马克思强调,“政治经济学不是提供商品学指南,亦不是对经济形式在纯粹条件下的静态分析,而是在于规律本身以及在铁的规律下正在实现的趋势。”(1)《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100多年前,马克思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形成的大机器生产的背景下批判地继承古典政治经济学,确证了生产领域是价值增殖之地,并揭开了掩藏在资本主义平等交换公式之下的剥削与不公。今天,随着生产模式由福特制迈向后福特制,大工业时代劳动的诸多要素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建立在劳动价值论之上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立场、观点、方法也面临来自消费社会、文化霸权等众多理论以及智能生产、“无人工厂”等众多现实的挑战。在复杂多变的新现象面前,若是抛开历史发生学意义上的“本质”与“抽象”而直接转向对“具体”的观照,其实是一种经验主义的方法。因此,面对数字资本主义这一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立足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论内核,即坚持对资本主义发展内在规律的把握,仍具有重要意义,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当代价值也将由此得以进一步激活。
在对当代资本主义诸多新变化的观照中,立足于全球资本主义的信息化和数字化转型趋势以及由此所引发的劳动形式、资本形态、剥削方式、分配方式变化等视角的“数字资本主义”,是一个重要切入点。丹·席勒在世纪之交撰写《数字资本主义》一书时,囿于互联网技术仍处于成长阶段,他尚不能完全预言数字技术能够带来的一切可能性。但是,丹·席勒却敏锐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信息真的正在进入一个脱离了各种主流经济关系与社会制度的王国吗?”这是对技术乌托邦(techno-utopian)的质疑。而要避免陷入技术决定论与技术乐观主义的陷阱,就需要将视线拉回到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过程及劳动诸要素之中进行细致分析与比对。在马克思构建的政治经济学体系中,商品被作为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入口,而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最重要的商品新形式即是数据商品。
数据作为商品身份的确证,得益于数字技术、网络社会环境与经济生产方式的三重作用。数据就其本义而言,是一种用以记录客观事物的抽象符号。数据首先表现为“数字痕迹”,是指个体通过终端设备接入互联网后,终端对一系列操作痕迹的自动记录。这些痕迹以计算机语言的形式被编码,抽象成为可被识别与计算的“数据”。数据本身是脱离了物质实体的符码存在,同时又是对个体在现实社会中所具有的复杂社会关系网的提取和复刻,此处展现了“数据商品”的第一重特性:非物质性。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海量数据的实时动态生成正是这种庞大商品堆积的表现。然而,非物质的外在形式并不能完全说明数据相较于物质商品的特殊之处,大数据对于数字经济的重要性也并不完全停留在数据量的累积。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大数据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新的关系的生成。一方面,数据作为一种现实抽象,本身就是对个体在现实社会中所具有的复杂社会关系网的提取和复刻。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是无形的关系网的具象化表现。当甲将一则链接转发给朋友圈乙的时候,这一操作本身就暗含着甲和乙之间的现实关联性。这种关系的投射是静止的,是数据所具有的关系性特质的第一重含义。另一方面,数据与算法相结合之后所诞生出的真正强大的力量在于创造关系。这种关系本身被作为数据商品的附属物而贮存其中,数据的使用价值也与之相关。这种生产上的无限可能性指向的正是数据商品的第二个特征:不灭性与生成性。
数据是可被反复加工和使用(可编程的)的数码物。从这一角度而言,数据既是劳动产品,又是重要的劳动资料。在数字时代,由于以移动终端为工具而诞生的连接和传感器已经无所不在,所以,数据其实已经不再是一种“搜集”意义上的概念,而是“自然而然”生产出并被“记录”下的产物。这就意味着,数据的所有生产和消费过程都是在线的、实时的,且数字资本主义在其生产过程中既产生数据商品,又以数据为依据,借助算法为数据赋值,完成数据意义的“深度耕犁”,从而实现对现实经济环节的校准。这正是大数据助推数字经济的动力之所在。
算法作为“数据使用的问题式”(2)吴静: 《算法为王:大数据时代“看不见的手”》,《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第2期。,是数据商品使用价值得以实现的方式,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之下的一般劳动过程同样正在面对一种全新的、以“算法”为核心的劳动控制模式。数字劳动(既包括借助于智能化生产方式实现的物质生产劳动,也包括以“玩劳动”为代表的用户参与式劳动)成为了面向算法的劳动,而不再面向生产本身。劳动面向算法,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劳动目的以算法目标为参照。“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3)《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8页,第469页,第210页,第428页。是马克思界定的劳动过程的第一个要素,抽离掉一切人类社会具体形态的劳动目的指向的是“人和自然之间物质交换的一般条件”。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从属于资本,使得资本实现价值增殖的目的成为雇佣劳动的目的,算法作为一种技术工具,则进一步深化了这一资本逻辑的实现。算法对劳动过程的控制,并不在于实现劳动自动化本身,而在于通过对流程的优化、对不相关要素的排除等,进一步从人类劳动中提取价值。第二,劳动过程以算法设计为依据。算法作为一种技术语言,隶属于“语法化(grammatization)进程的历史”,并以完全网络化的数码环境构造为其最高阶段(4)参见许煜《论数码的存在》一书中,斯蒂格勒在第4页“前言”部分里关于“数码预存”的表述。。这是一种刚性的技术逻辑表达。算法本身的设计要求指向每一步骤的确切性(Definiteness)和运算过程的有穷性(Finiteness),但现实劳动过程本身却是由多重复杂要素共同决定的,且诸要素处于动态变化之中。马克思对劳动过程的分析也关注到了“动的”(劳动者的能力与劳动实现的过程性)与“静的”(劳动产品)之分。即使是在大工业时代资本家对劳动者严苛的监视之下,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仍存在为了更好的劳动环境而博弈或对抗的可能性。而构筑在算法之上的劳动形式,则在资本与数字权力的合谋下愈发失去了对抗的力量。有学者将此种劳动控制方式定义为“数字泰勒主义”(5)菲利普·斯塔布、奥利弗·纳赫特韦、鲁云林:《数字资本主义对市场和劳动的控制》,《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3期。。平台模式中零散用工方式所面对的诸多困境正是算法控制不可避免的结果。
在以数据、算法、系统等为支撑的智能化生产方式之下,不仅劳动过程的诸要素发生了改变,甚至“劳动者”也成为了一个存疑的范畴。在“无人工厂”中,生产线上昼夜不停的是算法设计下的系统和系统操作下的机器,劳动者的隐身使得技术乐观主义倾向于宣告劳动解放的到来。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数字化生产对传统意义上的血汗工厂、家庭劳动制、散工制、分包制以及类似的劳动体制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并不断创造着以平台零工为代表的全新的劳动组织方式。这一多样性导致不同劳动体制之间的竞争已经成为资方争夺产能过剩与销售主动权时对抗劳方的有力武器。劳动与资本的结构性矛盾,被转移为新旧劳动形式之间的对立,并最终被表面化为工人与机器之间的竞争。在大工业时期,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使得大批工人被机器排挤,制造了由过剩劳动人口构成的庞大的产业后备军(6)《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8页,第469页,第210页,第428页。。在智能化生产条件之下,人与机器已经不再是截然二分的关系,机器也不再外在地存在于人,“人机融合”是一种全新的理解方式。然而,“无人工厂”中工人的隐身并不意味着机器的胜利:一方面,工人以其他劳动形式存在于生产链条的其他环节;另一方面,机器本身的进步(深度学习)也使得机器与人在“智性”上实现着结合。但值得注意的是,资本在这一过程中却在完成着更加隐蔽的剥削。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劳动诸要素正在经历着数字技术助力下的整合与重组,而不是简单的对大机器时代劳动过程添加数字化要素之后的线性延长。无论是以非物质劳动为代表的劳动范式的转变,还是以数据商品为核心的劳动产品形式的拓宽,数字资本主义确实正在全方位塑造着劳动过程。劳动产品由物质形态逐渐转变为非物质形态,劳动过程中的劳动者“消失”、算法和系统成为实体机器的延伸,劳动时间不再等同于“工作日”概念……所有这些在数字技术加持下的新变化似乎统一指向了一个可期的未来:数字技术或将打破现存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然而,“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怎样的劳动资料生产”(7)《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8页,第469页,第210页,第428页。。换言之,生产方式及其背后的生产关系是判断一个时代性质的根本标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考察资本主义工业大生产时,对机器作为生产资料进行了大量的分析与阐述。马克思认为,“工具是简单的机器,机器是复杂的工具”这种简单化的观点不足以阐释两者之间的本质性区别,(8)《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8页,第469页,第210页,第428页。所有对机器的认知必须加入历史的要素。工具本身其实是一种中立性的存在,但是对工具的改造和使用却是暗含着主体性意志的。在今天,单纯的技术视角的批判并不能完全命中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正在面对的各类新问题的本质。因此,重新回到生产领域,聚焦于劳动与资本的关系来理解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这对于深刻把握劳动价值论的内核及其当代意义具有重要价值。
“活劳动是唯一价值源泉”这一观点是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核心。然而,在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从数控生产到智能生产的变化正在使得劳动者逐渐从直接生产过程中淡出。在“无人工厂”中,劳动者甚至已经完成了肉身意义上的隐匿。这是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在数字时代所提出的最关键的质疑之一:没有了劳动者的劳动过程,价值增殖如何实现?若价值增殖无法实现,资本何以不断涌入技术领域并不断推进数字化的全面深化?这仿佛构成了一个“悖论”。因此,许多理论开始放弃了对剩余价值的探讨,退出了生产领域,转而面向交换价值和消费领域,以期寻找后工业时代资本主义体系得以继续布展的奥秘。不可否认的是,数字资本主义的众多新现象确实冲击着马克思对许多经典范畴的界定,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作为兼具历史性和开放性的理论体系,并不回避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新问题。因此,重新回到马克思对“价值源泉”问题探讨的立场与方法,开放地面对具体论断与观点,对于认识数字资本主义的本质、认识资本主义体系本身的动态性和复杂性具有重要意义。
马克思 “活劳动是价值源泉”这一论断的确立,首先在于精准地批判了资本家的一种幻想:机器是超额剩余价值的来源。机器应用作为一种生产力巨大变革的标志,的确促进了生产效率的飞跃。但是,机器作为不变资本的代表,其本身并不具备创造价值的能力,而只是作为一种“过去的劳动”的产物,在生产过程中,将自身价值转移到新的商品价值之中。与之相对应的活劳动,才是剩余价值的唯一源泉。在今天,随着智能化生产能力的不断深化,以机器为代表的技术本身的定义正在拓宽。首先,机器已经由人的操控走向数控,以及系统、算法的控制,甚至在人工智能领域,机器已经不再是静止的零件组合,而是具备了深度学习能力(大脑式计算)的技术模式。数据的一个重要特性在于“不灭”,基于大数据所构建起来的新的技术模式,也不再具有机器不可避免的“损耗”。因此,数字技术在生产领域的广泛应用,改写了传统机器所奠定的生产模式。其次,人与机器的关系正在改变。在大工业生产时代,机器是外在于人的身体的延长,劳动者完成的是对机器的操纵与控制,且两者处于人与物的绝对界线之中。而人工智能技术则意味着人与机器正在走向融合,深度学习则表明机器的未来趋势在于对人脑运作模式的模仿,从而实现机器对信息的自主加工与理解(而不再局限于人为的、外在书写的程序控制)。因此,理解数字资本主义的“活劳动”与“死劳动”、“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对技术(或机器)的变化本身的把握是首要前提。
机器本身的变化带动着“活劳动”范畴的变化。因为数字技术同样对个体的思维方式、劳动能力等属人的特性发挥着作用,人类智能的进化与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正在同时发生。在此意义上重思“无人工厂”问题就会发现:劳动者肉身的隐退并不代表劳动者意识和目的的消失,劳动者仍然在以间接作用(算法、系统等)的方式参与劳动过程并完成着活劳动的任务。与此同时,人机融合的趋势,软件研发等新兴劳动方式的出现,使得价值生产本身变得愈发复杂,仅从传统马克思所定义的活劳动和死劳动概念本身出发对价值源泉进行追溯,将无法真正理解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关于价值理论的质疑。回到价值生产过程本身,在对动态的、历史的、多要素共同参与的过程的分析中,才能破解劳动者隐退之后的价值来源问题。
机器的智能化趋势、可变资本不断减少也依然得以实现剩余价值的生产……这些现象营造出了一种令人恐惧的现象:机器对人的替代将造成大规模的失业现象,人类的劳动在机器高度精密化的设定面前显得愈发无力。但是,机器对人的替代趋势,并非一种近似于“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促使这一趋势愈发明显的,是资本逻辑对技术的统摄。这根源于劳动过程控制对资本增殖的重要意义。因为, “资本始终幻想完全掌控劳动者或最终用技术替换掉所有活劳动,这种想法根植于不顾一切提高生产率的冲动。”(9)大卫·哈维: 《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第187页。劳动者的生理局限性使得相较于机器而言,人类劳动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而资本则对确定性具有极大的偏好。因此,资本逻辑下技术应用的最高目标在于实现“以机器生产机器”,从而将人完全排除在生产之外。然而,这又与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追求目的背道而驰(因为活劳动创造剩余价值)。如何理解“活劳动”在智能化生产之中所面对的进退两难境遇?吴静教授提出的“公共性”思路具有很强的启发性:“后福特制生产条件之下,活劳动在某一生产过程中逐渐减少,但又不断进入各个领域和环节,活劳动不仅处于和死劳动所代表的资本关系的张力中,同时也被置于由公共性产品或服务所体现的社会关系当中。”(10)吴静: 《智能化生产条件下对“活劳动”范畴之反思》,《南京社会科学》2020年第10期。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生产的边界在不断拓宽,越来越多的非物质性要素被纳入了生产的视阈,生产链在数字技术的作用下不断延展,最终实现了资本逻辑之下生产与生活的统一。
剩余价值生产过程并不只有活劳动扮演单一角色,尤其是在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劳动的组织形式、制度设计等要素同样影响着资本运动。然而,这并不支持对马克思价值理论的质疑,相反,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对技术的观照同样建立在复杂社会各要素的相互关联之上。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理论的阐述中曾提出:“如果工业社会以机器技术为技术,后工业社会则是由知识技术形成的。如果资本与劳动是工业社会的主要结构特征,那么信息和知识则是后工业社会的主要结构特征。”(11)丹尼尔·贝尔: 《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恬、王宏周、魏章玲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9页。换言之,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本身不仅生产劳动产品,它同时也在生产一种社会形式、价值体系和社会经验的结构。马克思所指的劳动形式是物质生产劳动,这些后工业形式的劳动方式不能通过马克思所阐述的以工业模式为基础的劳动理论来理解。这也构成了当前面对资本主义新变化时所产生的丰富多彩的理论景观。然而,仅以物质劳动与非物质劳动、工人与机器等“概念对”为依据判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反而陷入了表象和本质、形式和内容等二元对立思维的陷阱。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剩余价值生产和实现的确产生了新情况、新问题,迫切需要基于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基本原理的创造性运用,对劳动的价值贡献进行深入的拓展性研究。与此同时,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与批判不是单一维度的视角,“劳动”与“资本”的结构性矛盾和相互作用是理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立足点。因此,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与资本关系的新变化也是深刻认识当前资本主义新变化的重要入口。
马克思在对劳动过程的分析中,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资本主义自身的动态性特征,并为劳动与资本关系的历史性变化分析预留了可能性——“由劳动从属于资本而引起的生产方式本身的变化,以后才能发生,因而以后再来考察。”(12)《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6页。在今天,数字资本主义的诞生或许正是马克思所提及的可以正式开始考察“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从属”问题的重要时机,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下,人类生活的节奏、内容、方式等正在发生着变化。
在对绝对剩余价值生产和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探讨中,马克思认为:资本家不断延长工作日,使之超出工人只生产自己劳动力价值的等价物的那个节点,并由资本占有这部分剩余劳动,这就是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在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中,工作日则从一开始就分成了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这两个部分。为了延长剩余劳动,就要用各种方法缩短生产工资的等价物的时间,从而缩短必要劳动,而这一过程正是借由劳动的技术手段和社会组织发生根本变革而实现的。然而,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劳动时间成为了一个需要被重新界定的概念,在以“玩劳动”为代表的数字劳动新形式拓宽的劳动方式中,“劳动-休闲”之间截然二分的界限被打破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及“异化劳动”时指出,异化的劳动使工人感到痛苦,只有逃离出工厂后的生活才能够让工人实现短暂的快乐。(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1页。然而,在今天,以移动终端、智能穿戴设备等为工具而诞生的连接和传感器已经无所不在,数码环境不再是与真实世界截然二分的“虚拟空间”,真实空间正在被数字技术不断编码,数据商品的生产过程已经实现了实时性。没有时间限制的生产本身,就意味着生产的全时性。
借由对“劳动-休闲”界限的模糊化趋势分析可以看到,劳动过程本身在数字技术的参与下已然发生了变化。在今天,资本权力外在的暴力强迫性已经转换成了一种更为隐蔽却也更难挣脱的“黏性”力量。移动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的不断革新促使资本扩张的广度和深度被极大地拓展,不仅网络参与人数飞速增加,而且越来越多的原本在资本视野之外的非生产性要素,如智力、情感、交往关系等,也都成为了资本布展的全新领域,甚至个体的存在也往往需要数字化的中介才能得以实现。在数字时代,用户参与网络本身就已经演变为一种生产性活动,无论是“玩劳动”还是“数字劳动”,其指向的都是互联网、平台和数据权力的合力作用之下资本对于生活本身的实质吸纳。哈特和奈格里认为,马克思将资本对劳动“从形式吸纳到实质吸纳”的过渡视为“真正资本主义的” (propely capitalist)社会的开始。(14)迈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 《资本主义统治的多样性与斗争的联合》,张永红译, 《国外理论动态》2018年第11期。资本对现存生产形式的接管并将之转变为生产剩余价值的资本主义方式,只是资本运动的第一步。运动中的资本具有生成性的力量,在于从其自身逻辑中生发出全新的生产方式,并将周围一切非资本化的要素纳入其中,如同德勒兹所描述的,资本真正的魔力就在于它通过镜像将所到之处的一切对象性存在变为它的同谋。
从形式吸纳到实质吸纳的转变可以看到,资本主义的数字化趋势并非由技术进步带来的、顺理成章实现的一种成果,而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传统媒介、传统企业、现存制度等多方博弈的结果。丹·席勒提出,在这一博弈推进的过程中,并不是数字化简单地打败了传统行业,而是数字化席卷了传统行业、改造了传统行业、吸纳了传统行业,传统行业不得不依赖于数字化而生存。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数字化确实是正在创造一种全新的“生态系统”,在这一环境中,一切都必须依赖于数字化顺势而为地生长。这就是数字技术对现实的重构。由此,资本支出的定位与特点、投资驱动下的劳动力类型与数量、精益生产、实时库存、外包、减员……最终都成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利润率与竞争力的有力方式。最终,一切凝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由此可以看到,对数字技术本身的关注的确构成了分析数字资本主义特征的重要入口。但纯粹的技术分析却无法达及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反而会陷入对技术的过度关注而忽视现存社会生产关系与数字技术的双向交互作用。数字资本主义得以形成的基础在于,数字技术的资本主义逻辑的应用及其导致的资本主义生产的进一步深化。因此,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过程的动态变化、资本扩张方式的隐蔽与深入,以及劳动与资本的关系,共同构成了分析当代资本主义本质与特性的重要切入点。这也是马克思以“劳动价值论”为核心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立场与方法的当代意义的重要体现。
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深刻性不仅表现为对“劳动创造价值”的肯定,更体现在马克思对等量交换背后不平等关系的指证,并由此寻找到了“剩余价值”的存在,从而使劳动和资本的关系不再被视作自然的关系,资本主义生产诸要素也有了更为科学的内涵。在《资本论》语境中,马克思将机器作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进行理解,但机器本身并不作为一个经济范畴而出现,“以应用机器为
基础的现代工厂才是生产上的社会关系,才是经济范畴”(15)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重读〈资本论〉》,胡志国、陈清贵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4页。。在今天,对数字资本主义的认识同样需要建立在对技术表象背后的不平等关系上进行反思。虽然劳动过程本身在数字技术的参与下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劳动的组织形式更加灵活多样,开放式的网络本身也在一般意义上建立起了广泛参与的社会化生产模式,但是,资本逻辑之下的数字技术正在形成“无他者的神话”,强大的数字权力完成的是对劳动更深层次、更加隐蔽的剥削。数字资本主义承载着资本主义在今天面对信息技术发展和全球化这两大典型特征时政治经济结构的新变化,这与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所分析的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具有极大差别。但是,这种差别本身并不是绝对的分野。詹姆逊认为,历史的同一性可以回答在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回到马克思。因此,劳动与资本所构成的资本主义内在的结构性矛盾依然是理解数字资本主义本质的基石。“劳动价值论”的当代意义,正在于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立场和方法,回应资本主义体系在今天全新的历史语境中所发生的调整、适应与革新。
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社会界定为“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机体。”(16)《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页。因此,资本主义变动着的一切要素及其新形式,都应当成为理论观照的对象。越来越多的理论(如认知资本主义、监视资本主义等)从不同视角阐述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这恰恰证明了资本主义体系的复杂性与动态性。正如马克思对大工业时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的批判,围绕数字技术所构建起来的当代资本主义全新的劳动过程、资本样态、生产组织形式等,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正在面对的新现实。当前,数字技术被广泛认定为是一种重塑世界的力量。重塑就意味着现实世界的新问题往往无法在过去的历史中寻得完全匹配的解读与答案。许多新的现象的确印证着这一点。无论是智能化生产对“机器”和“活劳动”的重新定义,还是情感、信息等非物质要素的加入对“生产”本身的拓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许多经典范畴在今天正在面临来自现实的挑战,并在对现实问题的解答中表现出了特定的历史局限性。然而,没有对概念内涵和外延的重新界定,理论本身就无法真正触及现实本身。马克思主义的精髓正在于其开放的理论品格。只有在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立场和方法、深入社会现实内部进行分析的基础上,拓宽政治经济学基本概念与范畴,才能重新彰显马克思主义面向现实的理论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