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程文文,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第九届安徽省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有诗歌、散文散见于报刊杂志。
1993年9月的一天,潜山骄陽似火,空气沉闷,远山近野散发着一种由离愁别绪所营造的、我无法形容的气息。带着不舍的心情和新奇的感觉,16岁的我与同县200多个岁数不相上下的女孩分别坐上了4辆大巴车,去外地打工。父母亲流着泪送我上车,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自己照顾好自己,还嘱托同车的邻村周姐姐多关照我。周姐姐19岁,比我大3岁,她曾经外出打过工。车启动了,我回头从车后玻璃看到父母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的车。终于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下意识地紧紧抱着母亲给我拾掇的包裹。里面除了我的日常衣物,还有她给我做的芝麻糖和花生糖。母亲说,想家的时候就吃颗糖,觉得干活苦累的时候也吃颗糖。
车行逶迤,渐渐驶出潜山。我们的目的地和打工地点是浙江湖州练市镇的一家丝绸厂。经过将近10个小时的颠簸,懵懵懂懂又不乏好奇的我们被送到了厂里。这个丝绸厂在我们潜山设有招工办,没去过大城市的父母们都觉得这个招工办可靠,进而认为厂子肯定也错不了,可以放心大胆地让自己的孩子去“锻炼”。从我们下车后所受到的欢迎程度以及被妥善地安置来看,父母们的信赖是对的。
到了厂里宿舍,我们每六个人分一个房间。我这个房间的六个女孩,除了我,还有受我父母亲嘱托照顾我的周姐姐,另外四个分别是郭红霞、陈美华以及徐迎春、徐庆春姐妹俩。刚来的几天,我晚上怎么都睡不着,想家、想父母、想弟弟妹妹,想自己的命运不好,想回到教室,想我的那些初中同学们,我总是偷着流泪。好在同宿舍的姐妹们对我特别好,缓解了我的思乡之苦。头一个月我们并不上机器,每天由厂里技术科的老师教我们上机器前所要掌握的基本操作技能。8小时工作制,班次是两班倒,每周星期日休息,倒是不辛苦,就是要考试,每周考一次,要把一周学的内容都考上一遍。每次到考试的时候,心里都很紧张,好在每次我都通过了,可怜那些没通过的小姐妹还要接着考。
吃住都是厂里全包,这方面不用花自己的一分钱。饭在食堂打,开水在开水房打。每天下班郭姐去打开水都会给我带上一瓶;打饭时徐家姐妹帮我打上,我直接拿了就吃;被子、大的衣物是周姐姐帮我洗。我除了上班,生活上都是宿舍的姐妹们帮我打理,在她们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最开心的是第一次发工资。发工资的时候我们已经上机台了,我们第一次领的工资是学徒工的固定工资,一个月居然有420元之多。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个数字是很可观的,对于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女孩来说可是一笔很大很大的钱,我们都非常高兴,异常兴奋。工资领到手上的时候,宿舍的姐妹都叽叽喳喳、又说又笑地商量着怎么花钱,例如大吃一顿或是买件漂亮的衣服,可是最后谁都舍不得花。我往家里寄去300元,余下的花了几元钱买了两本书,我从小喜欢看书。我还到街上买了几斤毛线。周姐姐也买了,织给她哥哥的,周姐姐手特别巧,会织各种花形图案的毛线衣。我央求周姐姐给她哥哥织好后,也给我织两件,一件鲜艳的给我妹妹,一件素色的给我弟弟。
我很快就适应了厂里的生活。上早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晚上出去逛街,看城市的霓虹灯,看“小桥流水人家”,感受古色古香的江南风光。
练市镇是个现代与传统并存的水乡古镇,别名练溪,隶属湖州市南浔区,是浙江省小城市试点重点镇,风景优美,小桥流水,一派田园风光。横贯境内18.6公里的运河古道,像一条玉带,舒舒展展、平和恬静地向东流至茅盾的故乡乌镇,与京杭大运河汇合。蚕茧和湖羊是练市镇第二大特色传统产业,练市镇被誉为“中国蚕茧之乡”。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与茧丝亲密接触,并为此感到充实。我们在工余时间就徜徉在随处可见的拱桥上,随处流淌的流水旁,随处可见的古宅大院里。上晚班的日子里,上午一有时间,我们就结伴走到练市的南街。这是一条保存下来的宋代古街。街上有个粽子铺,在练市非常出名,具体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据说这家粽子铺的老板每天傍晚时分就把当天包好的粽子放在一个大锅里煮,煮开后,再用柴火炭在灶里温上12个小时,第二天早上拿出来卖。那种荷香与米香交融在一起的气味煞是好闻,吃起来味道极美。但我们很少舍得花钱吃粽子,我们会坐下来喝一碗五角钱的豆浆,里面放上一点嫩嫩的绿绿的葱花,再放上几节细细的油条,然后再用磨好的鲜豆浆冲泡,那真是世间美味。我们一边喝豆浆,一边欣赏古街的人来人往。喝罢豆浆,我们就到铺子对面的凤凰桥上走上一圈,流连忘返。
上了织丝机床操作,我就更受到来自练市本地师傅们的关爱,很多很多的关爱,称为疼爱也不为过。伙食也更好了。可能是我年纪小,也可能是我比较活泼,总之我很得人疼。不仅我自己的师傅喜欢我,姐妹们的师傅也喜欢我,车间主任对我也很好。家中有什么好吃的,师傅们都会用茶缸带点过来给自己的徒弟打牙祭。姐妹们都是自己的师傅带给她们吃,但我却另有特殊的待遇,就是师傅们拿吃的给自己的徒弟时,总会加上一句:给文文一点。星期天的时候,师傅们会喊自己的徒弟去家中玩耍,做上一顿好吃的给徒弟吃,这时候师傅们也会带上一句:把文文喊上一起来。于是星期天,我成了最忙的人,去这家还是去那家,颇为犹豫。师傅们都疼我,哪家都应该去,可我没有分身之术。在这期间,本来我刚进厂时身高只有1.60米左右,到了年底竟达到了1.67米,我想,这跟师傅们对我的关爱因而使我有了充足的营养是分不开的。
紧张而快乐的生活一晃而过,年关到了。这半年时间,虽然我们把工厂已然当成了家,可近年关了,我们还是突然地而且是一阵紧一阵地想那个在皖西南潜山自己的家了。腊月二十二日,厂里终于放假了,姐妹们都很兴奋,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同过春节了。厂里给我们发了很多年货,有腊肉、腊肠,还有皮蛋等等,还按平时的工资比例发了奖金。姐妹们都去街上买新衣服,给家人买礼物,忙得不亦乐乎。次日清晨,我们坐上大巴车从练市出发,回家的喜悦挂在每个人的脸上,像春溪流淌。我所坐的这辆车行驶最快,不一会儿,就一马当先,甩掉了同行的另外三辆车。
行到半程,司机将车停在一家饭店门前,喊我们下车吃饭,同时等后面的三辆车来集合。我们回家心切,一心只想早点到家,早点吃到父母亲做的热腾腾的饭菜。我们没有心情也舍不得花钱在饭店吃饭。司机下了车,我们都没下。这时从饭店里走过来两个人,对我们说,每个人都得到饭店吃饭,不吃饭就不准下车,下了车也不准上车。司机很是生气,坐回驾驶室,开起车就走。刚开了一小段路,突然一辆破旧的农用车从大巴车的左边急速超过去,在前面嘎吱停下。车上下来几个男人,逼停我们的大巴车,说我们的大巴车把他们的农用车撞坏了,凶神恶煞地要司机赔钱。明明是他们故意超车,我们的大巴车连农用车的边都没擦上,农用车的破损处是原先就存在的。我们的司机跟他们理论,他们抡起农用车的车把,把我们大巴车驾驶室的玻璃“哐啷”一下砸碎了。其中一个男人十分凶恶,不停地叫我们的司机拿钱出来。当司机再一次分辩说没碰到的时候,这几个家伙上来就对司机一顿暴打。有个男人还把我们的车左边整排的玻璃全砸碎了,碎玻璃溅得我们身上到处都是,我们这群女孩子恐惧不已,一个都不敢发出动静。冬日的寒风肆无忌惮地灌进车厢,把我们冻得瑟瑟发抖。那时候没有银行卡,我们发的工资和奖金都在身上。好在周姐姐以前打过工,临出发前,她拿针线把钱缝在我们各自的内衣里面。这样就算他们搜身,也不一定就能搜到。司机被打得鲜血流淌,但绝不答应赔钱。正在不可开交之时,我们同行的后三辆车到了。三辆车的司机都是壮年男人,这些混蛋看到人多才肯罢休,开着农用车既失望又威武地扬长而去。这个场景虽然过去了20多年,但我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深感人性的险恶与无耻,有时候是无以复加的。
车的一边窗玻璃全碎了,我们坐在车上,一路被灌进的呼啸的寒风冻了好几个小时,也慢慢平复着动荡不安的心情。终于回到了阔别半年的潜山家乡。得知我回来,弟弟妹妹早早地守在村口,他们背着新书包,见到我时又蹦又跳,开心不已。他们还穿上了我在练市请周姐姐织好后寄回的新毛衣。进了家门,父母亲看到我长得又高又健壮的样子,非常欣慰。
过完一个短暂的年,我们又将回到练市,开始新一年的打工日子。我将不再害怕,也将不再孤单,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沉稳和对生活的美好的憧憬。在练市已过去的那半年,我认识了我生命中那么多的好姐妹,拥有了那么多帮助和爱护我的良师益友,新的一年,她们必将更加温暖着我的打工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