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可迪
由鳟鱼歌剧艺术团邓韵女士担任艺术总监、导演,由星海音乐学院声乐教授、广州歌剧学会会长段岭老师担任执行导演的中国民族歌剧《江姐》,于2020年11月18日晚在广州中山纪念堂上演,好评如潮。时过半年,每每回味,总令人心潮起伏。
从歌剧的内容层面看,《江姐》是一部具有史诗性质的剧目,讲述的是家喻户晓的经典故事,代表了中国现代歌剧艺术的高峰。从歌剧的编排来看,此词演出的版本将原有版本进行了浓缩,情节紧凑、重点突出,演出以独唱为主。从伴奏形式层面看,以钢琴为主,辅以打击乐,合唱队贯穿始终。从舞美层面看,舞台简洁的布景及演员朴实的服装,均富有浓厚的年代气息。也正是这种舞美设计,更能迅速将观众带到故事所发生的年代。从演出效果的呈现层面看,表演细腻、扣人心弦,不论从声乐演员的演唱,还是舞台上的姿态、眼神等肢体语言,都传神地为我们再现故事的场景,钢琴伴奏也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从审美心理层面看,此次演出唤起观众对江姐忠诚品格、大无畏精神的崇敬感,唤起观众的爱国情怀。
此次演出中除了江姐一角演唱功底扎实、表演引人注目外,吸引眼球的还有双枪老太婆这一角色,短短的片段,演员便将这一角色所承担的多重身份淋漓尽致地展现,作为母亲对儿子的疼爱,作为司令员的果断,作为革命战士对战友的关怀……从台词、气质、表演,皆塑造了鲜明的人物个性。其他演员也活灵活现地将剧中人物形象诠释出来,如明霞的忠诚、重情、沈养斋的狡猾、甫志高的卑躬屈膝……演出当晚,不少观众感动落泪。据了解,剧中有几个演员是星海音乐学院声乐表演专业的研究生,他们是来自段岭老师开展的《歌剧选段学习与展演》课程的学生。这引发了笔者的兴趣,究竟是什么使得这些学生的表演呈现出这般效果?并大胆猜想,这是否与段老师的教学有关呢?带着好奇,笔者对段老师进行了一番访谈,对其教学观念及手法进行深入的探讨。
段岭老师秉承着“演着教、演着唱、唱着演”的教学理念,即,老师以身示范,不止是要唱,更需要在表演中教学;学生在学习中不是单纯敞开歌喉演唱,更是需要加入各种表演元素,在表演的同时唱,在唱的同时表演。这一教学理念,旨在培养学生的艺术表达能力、综合能力。多年来,段教授在教学中不仅仅是教学生如何演唱歌曲,还教学生如何代入人物角色,加入肢体语言表演,以立体的方式呈现,传递音乐所蕴含的情感。
反观当下,声乐学习者普遍存在较明显的问题:只会唱而不会演,缺乏良好的舞台表现力。段老师要求学生不仅会唱,更要会演,只有悦耳悦目了,才能进一步追求悦心悦意的效果。这其实是科学的教学方式。从艺术的起源看,歌与舞是一体化的。段老师这一做法,实际上也是音乐的回归。演着唱,其实是天性的释放,是回归自然的状态。回溯到人类演化前夕,肢体、神情、语言是传达信息、传达情感最原始的方式,在各种表达形式固定后,进而独立发展起来,分化成为舞蹈、声乐等艺术种类。因此,回归到声乐与表演融合的状态,以立体化的方式呈现,更有助于信息、情感的传达。正如著名表演艺术家潘伟行老师所强调的:表演最重要的要素有二,即表演者与观众。只有二者之间情感传达通畅,音乐的表达才是有效的。在教学中,段老师十分重视这一点,并且有合适的方法。她在最近一次讲学中,教学生唱《哥哥不来花不开》时,老师启发学生发挥想象力,需要在表演前先思考音乐的内容、情绪,再将其以讲故事的方式演唱,才能真正做到带入情绪。只有演唱者自己先心动了,只有自己怀揣着一种期盼哥哥归来的心情,才可能演出歌曲中的神态,才能做到演唱中饱含情感。当然,段老师这种教学理念不是停留在说教层面,她还经常创造各种机会,让“演着教、演着唱、唱着演”这一理念得以实践。她一直强调“实践出真知”,力求将舞台表演实践纳入整套声乐表演学习中,将舞台展现常态化。不论是校内舞台或是校外舞台,她经常鼓励学生参演。不论舞台大小,都要求学生以专业的要求演出。即便在疫情期间,演出机会大大减少,段老师也会要求学生相互观摩,彼此指出不足之处,真正做到“声乐课堂舞台化”。这些排演,正如廖昌永老师所说,对于学员而言,“既有声乐技巧的训练,又有综合素养的训练,既有教学检验的目的,又有舞台经验的积累”。
声乐教学中存在的另一个问题是:有声而无乐。(需要说明的是,此处的“声”“乐”并非《乐记》中的含义。“声”不是自然之声,而是经过组织的“音”;“乐”并非要强调其综合性,而是强调其中传达出深刻内涵,达到打动人心的效果)。也就是说,许多演唱者有较强的声乐演唱技巧,却缺乏情感性、艺术性,缺乏蒙特威尔第所说“激动人心的效果”。《声无哀乐论》中提到:“乐之为体以心为主。”即音乐的本体是人心,而心是承载着情感的。若缺乏情感,音乐便无以为乐。段老师在教学中,是十分注重以声传情的。剧中,明霞在面对江姐赴死之际,大叫一声“江姐”,声音坚定却又哀伤,瞬间催人泪下。
只有在教学中贯穿、实践“演着唱、唱着演”,将舞台常态化,融入这一教学体系中,学生才更懂得在演唱中如何表达,以何种方式能打动观众,在反复打磨中提升自己的艺术表现能力,达到“歌随心走,形随声动”。
段老师注重因材施教。声乐演唱者尤其是专业院校的声乐演唱者存在着音色雷同、色彩单一的现象。演唱者基本上打磨成了同一声腔,同一音色,成为一个模具里印出来的模样,失去了独特性,没有辨识度;在演唱作品时又缺乏变化。早在《唱论》中就承认了每个人声音的不同“凡人声音不等,各有所长。有川嗓,有堂声,背合破箫管”。既然声音不同是自然现象,我们便应尊重这种差异。在这场演出中,我们可以发现剧中演员便发挥各自的音色特点,尽显个人本色,双枪老太婆沉稳,带有剧中人物的沧桑感;蓝洪顺富有张力……大家各美其美。而合唱段落各不同音色又能统一起来,如江姐与战友们演唱《绣红旗》一段,各位演员声音统一,而不会出现某位演唱者特别突出的现象。笔者了解到,段老师会根据学生自身音色特点,为其选择合适的曲目,在对其声音进行锻炼的基础上,也力求保留其最天然的音色。比如有的学生发声最舒适的音域是在中音区,老师便不会要求其演唱高音区的曲子,而是在其天然的音域上选曲、训练,拓宽其音域。
段老师这一教学理念的实践,对教师、学生双方都提出了新的要求。首先教师本身需要丰富的艺术积淀,即充裕的艺术表演经验,并且广泛接触声乐各类表演形式,成为一个“声乐博物馆”,为其教学培育了沃土。段老师曾在海军南海舰队文工团和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担任了20多年的专业演员,演唱了大量的原创作品、中外民歌、经典歌剧及艺术歌曲,在全国、全军级的声乐比赛中八次获奖,被誉为“岭南百灵”“军中百灵”。民族声乐长期的滋养及舞台的磨砺,使得段老师能敏锐地捕捉作品的内涵,把握艺术处理、表达的方式,才能引导学生学习、往适于表达作品的方向进行。其次,教师还需要有充足的教学经验,才能有针对性地进行教学,既能把握每位学生自身的音色、发声特点,又有科学的方法,引导学生扬长避短,发挥自身特点,融入作品。段老师从教20年,教学对象涵盖了附属中学学生、本科生、研究生,了解各个年龄段学生的特点,能为学生提供有效的建议,完成舞台经验向课堂教学的转化。更有意思的是,段老师不止是专业的导师,更是人生的指路灯。她清楚学生的优势所在,会为学生提供机会、平台,譬如有的学生在主持方面有天赋,段老师举办音乐会时,便会让学生担任主持人。由此反复锻炼,她的学生也顺利走上了主持道路。
当然,在教师引导的前提下,学生还应该反复磨炼,才能有所成效。譬如饰演军官沈养斋一角的演员,年仅20岁,虽没有丰富的生活积淀,但活灵活现地将这一形象诠释出来。在奉劝江姐归降、欲从其破获川东暴动的党组织和重庆中共地下党组织时,他唱道:“我也有妻室儿女、父母家庭,我也曾历经沧桑、几经飘零。”其语气略显诙谐,且伴随带切分音符的钢琴伴奏以及木鱼声,他的头由左向右,略带弧度地摆动,唱完又朝反方向转回。演员的歌唱、表演及伴奏达到高度契合,将一个国民党反派形象,活灵活现地呈现于我们眼前。各种细枝末节的处理,岂是单凭教师的传授、一朝一夕便能达到的。这需要在老师引导其揣摩人物角色与江姐之间微妙关系的前提下,学生通过反复练习方能获得如此成效。
这一理念及其教学实践,实际上是在培养学生的综合素养。或许我们可以从两方面发现其效果。其一,改变了许多学生存在的只会唱而不会演的情况,打开了学生的发展方向。在文化发展日益繁荣的总体趋势中,声乐已不再停留于演唱本身,而是广泛存在于歌剧、音乐剧等各种综合艺术形式中。在这一教学理念的指导下,段老师挖掘、培养学生舞台表演能力,为学生的发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其二,提高了学生的艺术表现能力。声乐是动态的、传达情感的艺术,但同时又具有抽象性。神态、肢体语言等元素,能以其表现的特定性,弥补声乐抽象性的特点;由此,辅助表演者揣摩音乐表现的情感,更加细腻、到位地把握音乐,传达音乐的内涵,承担其作为作品与欣赏者的桥梁这一角色。
此次《江姐》的演出,不仅是一场艺术盛宴,也是声乐现状、发展态势的缩影。它展现出声乐教学在朝着个性化、综合化的方向发展,段老师“演着教、演着唱、唱着演”就是这一发展的实践,也是对于黄华丽老师关于民族声乐“路往哪里走”这一问题的回答。但愿越来越多声乐教育者、学习者、表演者能循着这一脚步,为声乐的发展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