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楠
刚开始是一颗,后来两颗,三颗,千万颗,整个世界都布满了雨珠。雨珠争先恐后地从远方跑来,挤满我客居东莞的院子,和院子里的倭瓜闹在一起,嘻嘻嘻,你压着我,我压着你,立即把院子里的三棵龙眼树压得树叶颤抖,我所住的小阁楼也被压成一颗大雨珠。
来东莞之前,我住在北方。我一向喜欢雨珠,雨珠是水,科学记载,地球上的生命先发生在水里,人的演化与水息息相关,所以,我见到了水,就如见到了人类的祖先。每逢下雨时,我都会端坐在电脑椅上思考有关人类的诸多问题,思考人与时代应该保持合适的距离……当然,思考是死板的,不如雨珠们活跃;雨珠们贴在阁楼四周的大玻璃上,一层又一层,上一层的雨珠滑下去了,后一层又补上,这时的我就像坐在一艘玻璃船上,在风的驱动下,向不知名的远方驶去。
我是一个游走的写作者,刚开始住在古城邯郸,后来移居到塞外青城,2013年又来到深圳和东莞。深圳靠近海,海的意象很宽阔,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多年以来,我一直追寻远方,想打坐在一棵菩提树下,与一位晓得前生今世的哲人交谈,前生的前面是前生,今世的后面似乎依然是今世,一切的一切,没有原因,没有结果……细想起来,已在人生之路走了六十多年了,鞋子磨坏了一双又一双,依然没能到达我的“远方”。命运里只有一面又一面镜子,把现实生活和无法剥离的梦粘合在一起。
我看不透别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另外一个“我”;别人也不看我,因为这个“我”希望活在远处,对于近处的生活没有太大兴趣。我一直希冀自己能活在远处,远处的原野,远处的池塘,远处的云彩。
我喜欢交友,无论是生活中的偶遇交友也好,还是在书籍里交友也好,希冀能遇到真正的哲人,一朵真正撼人心魄的云彩。多少年来, 我一直看不到这样一朵催人深省的云彩,眼前净是麻雀的叽叽喳喳,于是只好把自己封闭起来,只是通过互联网与世界交流。不久前从书架上请教了达尔文,与这位老先生跨时空沟通,在这个务实的世界,我却喜欢与说得来的人交流一些不切实际的话题。我发现,自己年龄越大,反而变得越有童心,也更加专心,比如说,我会十分有稚心地研究一颗水珠怎样演变为无数水珠,无数水珠又怎样还原为一颗水珠。下雨的日子,我会尽心揣摩人类的脚步怎样从混沌走向清晰,又怎样从清晰返回混沌。
世界是可解的,也是不可解的。中国是人类的一部分,中国也存在许多人类之谜,比如传统说法认为黄河是中国之母,后来又考据了长江也是中国之母,还有四川的三星堆文明遗址……于是我驾车到花都的洪秀全故居内那棵菩提树下,还随身神经兮兮地带了一只苹果,小心放在石凳上,期待一阵风把苹果吹走。当然,苹果一直在原处,因为可以把苹果吹到空中的风一直没有到来。
可是今天早晨令我惊喜,因为雨珠不失时机地来了。雨珠非常理解我的孤独,一颗又一颗趴在玻璃上,不飞走,也不掉下,很温暖。可是偏偏这“暖雨”被台湾诗人余光中称为冷雨,还对台湾春寒料峭中的漫长雨季进行了悲凉的描写:
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傘撑着。
到最后,余光中先生在一场冷雨中逝去了,与他一起逝去的,还有他记忆中邮票大小的故乡。故乡是乡愁,余光中乡愁很深,许多漂游在海外的游子都有深深的乡愁。
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有故乡梦,只有在故乡,文字才好扎根。“我思故我在”,这个故乡是客观物质的,更是主观心理的。尤其当你走进雨后的林荫道,头顶的树叶变成了一面面发光的小镜子,你会感到你的故乡可能是另一个自己所不熟悉的世界。莫言有高密东北乡,福克纳有约克纳帕塔法故乡,川端康成有雪国与古都一般的故乡……他们的幸福和不幸是不重要的,只要他们活在自己有感觉的故乡,就会感到周身血脉畅通,灵感无限。
那么,我的故乡在哪里呢?我的名字里有“楠”,生长楠木的地方应该是我的故乡吧。楠木长在中国的南方,我想,南方某一个生长楠木的地方,一定是我可以寄托灵魂的地方。南方诚然好,但也许可以安妥我的精神的地方并不在南方,在另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然而,无论我的故乡在哪里,我都不会像余光中那样伤感,作为一个作家,保全自己的灵魂是重要的,位置地点反而不那么重要,无论故乡在哪里,那里的人性一定会是暖的。
深圳和东莞一年中会有台风,有暴雨,更有细雨,我喜欢闪电中的细雨。只见一道闪电扑了过来,穿过雨珠的身体,雨珠们并没有为此受到伤害,而是把灵感聚集在身体之内,竟然以玻璃为舞台活泼泼地跳着芭蕾。闪电与霹雳不是被人形容为暴力吗,难道它们也有温柔的一面吗?
广州花都区洪秀全故居的菩提树,树龄有一千多年了,依然枝叶茂盛,看上去真的令人相信佛祖在此树下打坐过。我虽然是凡人,却也喜欢在这棵树下静坐,因为静坐中看到的物象与平时不同,比如玻璃上的雨珠:雨水从天空而来,我眼中的雨珠到底是水还是天空呢?雨水并没有搭理我的疑问,依然从远处扑来,滴答,滴答,时常还伴随着闪电。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有了雷电的参与,窗上的雨珠们就抑制不住地放开了歌喉,一边舞蹈一边小声地唱歌,就像童话里的仙女,歌声并不激越,只是非常清澈地叩击心弦,一声,两声,三声,封闭已久的心扉竟然就这样被敲醒了。
这令我感到惊奇,打开我心扉的不是朦胧的月光,不是某位大人物的一句话,也不是浩瀚的书册,而是小小的雨珠。雨珠在阁楼的玻璃窗上,左一颗,右一颗,上一颗,下一颗,不仅装点了阁楼的玻璃,更是经过持续不断的叩击,蛰伏我心床的绝望就变成了希望,再由希望变成美境。哦,小小的雨珠,竟然具备这般魔力。于是,我就由一个封闭的人变成一个开放的人,由一个失去生活希望的人变成充满希望的人。打开窗,窗外的天籁和一切动听的声音就会一股脑儿涌进房间,我拂去钢琴上的灰尘,给它们穿上跳舞的服装,陪着它们轻吟心中的歌。
实际的情况是,我所寓居的阁楼并不大,而窗外的俗世很大。人在俗世中可能活得很挣扎,如果保护得当,也能做一个有心人。人有心,雨珠也有心,在心的交感里,杂乱的心情被轻柔的手指梳理,驳杂的思绪渐渐顺理成章,甚或,一些“不可能”也向着“可能”的方向嬗变。此时此刻,雨珠真的不是冷的,而是暖的。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