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之味

2021-12-09 01:47毛云尔
散文 2021年10期
关键词:李树堂兄栀子

毛云尔

吃花

刚刚进入五月,气温便骤然升高许多。村子附近的水渠里,菖蒲十分茂密,挤在一起,几乎要把水渠挤破。随着气温升高,这些菖蒲散发出来的气息越发辛辣,早晨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辛辣气味差点让人窒息。这是个信号,它告诉我们,夏天正式来了,又到了各种植物蓬勃生长、争奇斗艳的时候。

黄栀子就是这个时节开花的。小时候,经常听村子里的大人提起它。可是我常常将黄栀子听成黄橘子,脑海里便浮现出一片橘林,上面挂满了像小灯笼一样的黄色果实。正是这个原因,好长一段时间,我印象中的黄栀子是乔木,亭亭玉立在山坡的最深处。直到初中快毕业,我才知道,它是一种低矮灌木,貌不惊人。那一刻,我内心顿生羞愧之感。

其实,不要说黄栀子,还有很多草木的名字,我都叫不出来。对一个乡村孩子而言,这是很不正常的。毕竟只有少数孩子可以跳出农门,其余大多数长大之后,余下的一辈子时光,都要与这些草木相处在一起,如果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不懂得它们的习性,那该如何与它们融洽相处呢?对此,父亲很生气,偶尔还会责骂我,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怨怒。

那时,我很羡慕我的一个堂兄。他是一个小木匠,凭着这门手艺,完全可以在乡村立足,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从学校读书回来,在开满豆花的田埂上,经常与堂兄狭路相逢。他肩上挑着做木器的各色工具,头发上沾有几片木屑,那木屑像花瓣一样舒展,还会散发出沁人肺腑的属于木头的馨香。堂哥的脸膛微红,显然喝了一点酒。他与我擦肩而过,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田埂尽头,散失在紫色的豆花和暮色深处。

除了做木器,堂兄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身份,我们称之“蛇药郎中”。平时,他蛰伏在芸芸众生之中,不显山露水,当需要的时候才一展身手。记得有一次,二姐拔草时,猝不及防,被藏匿在草丛中的蛇咬了。那是毒性很大的蝮蛇。二姐的手臂很快肿胀起来,变成了骇人的紫黑色。我们整夜忧心忡忡,担心二姐的手会废掉。堂兄在这时候出场了,也是这时,我们才知晓他的隐秘身份。这个见惯不惊的小木匠,摇身一变,成了悬壶济世的蛇药郎中。堂兄到村子附近转了一圈,须臾工夫,手里多了几株草本植物。他仔细捣烂,敷在二姐手臂上。奇迹发生了,第二天,二姐手臂上的紫黑色便褪去了。

古人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毋庸置疑,我们身边貌似卑微的草木们,亦是诸如此类的君子,怀揣着属于它们的独特秘密与本领,然而,只有懂得它们的人,才能对它们的秘密与本领了如指掌,并加以运用。在我眼里,堂兄俨然就是懂得草木的通灵人物,是一个对草木了如指掌的人。我对这个小木匠佩服得五体投地。小时候,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那样掌握草木的这些秘密呢?不知有多少次,我循着堂兄的足迹,去寻找那些可以治疗蛇伤的草木,却一次次无功而返。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虽然没有成为一个像堂兄那样的通灵人物,但随着年龄渐长,对身边的一些草木,开始熟悉起来。我知道哪些草木可以食用,哪些草木颇具毒性,必须敬而远之。并且知道哪些草木该食用它的果实,哪些草木该食用它的花朵抑或根茎。而在这些可以食用花朵的草木序列里,我自认为,排在第一位的应该非石龙花莫属。

石龙花听起来很神秘,似乎与某种古老的爬行动物有关联。其实,它还有另一个很大众化的名字,那就是杜鹃。一夜之间,石龙花盛开了,漫山遍野。这些红艳艳的花朵,让整个山坡都燃烧起来。孩子们在山坡上拽竹笋,或者在河沟里扯猪草,累了,就在草地上躺下来,看着头顶的天空发呆。这时,隐隐听见肚子咕咕叫唤。午饭吃得饱饱的,怎么肚子一下子又变得空空如也了呢?在那个没有零食的年代,石龙花就是我们填充辘辘饥肠的零食。

石龙花个头很大,到处都是,伸手一捋就是一大把,味道酸甜。这种花朵实在是太多了,我们自然不懂得去珍惜,吃进嘴里的很少,大都被我们丢弃在草地上。有一种花朵我们倒是格外珍惜。我们叫它饭笼子花,颜色雪白,一串一串,簇拥在一起。这是一种低矮的小山楂,夏末秋初,会结出米粒大小的酡红色的果实,味道甜腻,回味无穷。这种小山楂隐匿在灌木丛中,数量稀少。虽然它的花朵可以食用,但我们几乎不会去采摘,甚至,每个见到它的孩子往往会绕道而行。我们在心里默默记下它的位置,默默祈祷牛羊不要去糟蹋它们,这样,当秋天如期而至的时候,我们便可以品尝到这种珍稀的大自然的馈赠。

五月,简直称得上是一个吃花的季节。除了石龙花,除了饭笼子花,还有很多草木的花朵成了我们的果腹之物。不过,孩子们喜欢的这些花朵,大人们是瞧不上的,毕竟,它们上不了餐桌,难登大雅之堂。相比之下,在大人们心中,黄栀子的位置却显得至关重要。当气温升高,水渠里的菖蒲茂密起来,散发出来的气息日甚一日地浓烈,这时,大人们就开始准备去摘黄栀子花了。

沿着山坡往上走,不期然,就会遇见一片灌木,懂得草木的人都知道,这就是黄栀子。平时,它们默默无闻,但当开花的时候,就是另一种样子了。黄栀子的花,皎洁,白净。那是一些雪一样的花朵,那是一些月光一样的花朵。当这些花朵骤然出现在眼前时,我们都会为之惊讶不已。

趁着太阳还搁在山冈上,花瓣上的露水尚未蒸发掉,大人们已经将黄栀子的花摘下来,装在背篓里背回了家。记忆中,茶油爆炒的黄栀子花,是一道下饭的美味菜肴。早晨,我们这些孩子还窝在被子里睡觉,听见厨房里传来嗞嗞的响声,那是去年冬天压榨出来的茶油入锅的声音,接着,我们就闻到了黄栀子花那种特殊的气味。

黄栀子刚开出来的花朵像月光和雪一样皎洁白净,慢慢,就开始泛黄,最后,整个花朵就像覆盖了一层锈迹。一场风雨过后,花朵掉落,山坡上这种叫黄栀子的低矮灌木,便又重新变得默默无闻,回到无人问津的状態。所以,黄栀子开花的时候,要及时采摘,因为它的花期并不长,大概只有十来天。这短短的十来天,早晨的山坡上,经常可以看见背着背篓的人出没。有时,摘回来的花朵实在太多,一时吃不下,就有人将它们背到小镇子上去卖掉,于是那几天,小镇子曲折狭长的巷子里飞扬的尘土中,可以闻到裹挟其中的黄栀子花的香气。

这些,都是记忆中的场景了。一眨眼,曾经那些大口大口吃石龙花的孩子们都上了年纪,那背着背篓去摘黄栀子花的人,比如我母亲,已经满头白发,走路蹒跚。至于我堂兄,那个曾经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木匠,那个掌握了草木秘密的人,已经不再做木器活,也早已不再有人请他去治疗蛇伤了,他随着他远嫁的女儿去了县城生活,一年难得回家一次。但我知道,每年五月,石龙花还会漫山遍野地开放,黄栀子也依旧会绽放出像月光和雪一样的花朵来……

盐水李子

八月,昼长夜短,太阳一大早从山冈后面升起来,明晃晃的光芒,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有一种刺痛感。而黄昏,却姗姗来迟。因为日照充足,很多果实被催熟了,前几天还是绿灰色的野刺莓,一夜之间变成了鲜红色,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枝头跳荡。学校围墙外,生长着几棵李树,满树的李子,也在这时候成熟了。

这是一所偏远的乡村中学,校舍有些破旧,屋顶盖着瓦片和毛毡,风一吹,毛毡像翅膀那样拍打着,做飞翔状。时不时有瓦片顺着屋脊掉落地上,吧嗒一声,碎裂开来。那时,我刚刚师范毕业,还不到十八岁,是稚嫩的年纪。我一边教书,一边写诗,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像叶赛宁那样的诗人。

叶赛宁在俄罗斯广袤的大地上漫游,积雪的原野,覆满落叶的林间地带,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的诗歌充满对大地的眷恋与忧伤。或许是受此启示,我也开始了自己的漫游生涯。

可是,一年之中,我也难得去一次县城,路途太过遥远,我忍受不了车厢的拥挤和一路上仿佛永无休止的颠簸。种种原因,可供我漫游的范圍受到了限制。黄昏时分,我骑着自行车,沿河堤一直往前,满眼都是裸露的河滩以及河滩上三三两两开花的小灌木。这几乎成了我一成不变的漫游路线。

有时,我会去细毛家串门。从学校围墙的豁口翻过去,进入一片竹林。竹林边缘是几棵李树。穿过竹林和李树,便是细毛的家。细毛和我年纪相仿。他父亲是一家食品厂工人,专门做一些饼干之类的食品。或许是这个原因,细毛家里总是荡漾着面粉和香精的气味。有一次,在细毛家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子,十八九岁的样子。细毛告诉我,那是他姐,复读了好几年都没有考上大学,已经放弃复读了。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这是一声叹息。我知道放弃复读意味着什么。眼前这个放弃了复读的女孩子,端坐在光线有些昏暗的角落里,手里握着针线,正在一块鞋垫上练习刺绣,而细毛的母亲,那个身体微胖的中年女人,俯首弯腰,手把手教导女儿,如何在鞋垫上绣出鸳鸯戏水之类的粗拙图案。

细毛还告诉我,他姐已经定亲了。一个放弃了复读的女孩子,很快,就选择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种梦想,像大多数乡村女孩子那样,嫁为人妻,生儿育女。这是一种无法选择的选择吧。我不知道,她内心里是否荡漾了悲哀呢?显然,这个复读了好几年、一直做着大学梦的女孩子,还没有娴熟地掌握给鞋垫刺绣的技巧,她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我的到来更让她手足无措,头低垂,满脸通红。细毛母亲有点失去耐心,用呵斥的语气指责她女儿,咿呀呀,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当好妻子和母亲呢?

这个女孩子很少抛头露面,偶尔,可以看见她行走在田埂上,朝着远处的小卖铺去,一会儿,手里就提着酱油之类的日常用品匆匆回来了。我想,大部分时间,她大概都是待在家里,练习着刺绣吧。即将出嫁的她,必须掌握各种生活技巧,为将来相夫教子的庸常生活,做好充分准备。

一天傍晚,我又翻过围墙,来到细毛家。刚刚吃过饭,细毛一家正围着一张桌子,吃着水果。细毛母亲热情招呼我,让我也尝尝水果的滋味。我一眼看出来,那是李子。刚刚,我从围墙翻过时,头顶上那满树的李子,已经被夏季的阳光催熟,变成了酡红色。然而它恰是我最不喜欢吃的一种水果,说实话,我还忍受不了那种酸涩。

吃吧。吃吧。细毛母亲执意要我吃一颗,我极不情愿地将一颗李子放进嘴里,惊讶地发现,它的味道全然变了,没有了难以下咽的酸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回味的香甜。这是盐水李子,细毛母亲告诉我。继而,她说出制作方法:将成熟的李子摘下来,用盐水浸泡之后就大功告成,可谓极其简单。

我女儿做的呢。她接着告诉我,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有了一种骄傲的神情。显而易见,这个身体微胖的女人,因为自己女儿掌握了一种生活技巧,内心里正滋生出一种无法掩饰的得意。

我将盐水李子的制作方法铭记在心。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当我再抬头看围墙附近那几棵李树时,目光里就不再有既往的冷漠了。我开始关心起它们来了。冬天,李树落光叶子,进入睡眠状态。转眼,春天到来,满树的李花,像雪一样堆积在枝头。繁花落尽之后,便可以看见玻璃弹子一样的小果实悬挂到了枝叶间。像以往那样,进入八月,李子在炽热的阳光下一点一点地成熟起来。

我如法炮制,尝过之后,却并不是那种香甜的味道,不免感慨起来,一些生活技巧,看起来似乎简单,要真正掌握,确非易事。经过这次失败,我再也没有试着做过盐水李子。

现在,当我想起这件事时,除了遗憾,内心里更多的,则是对时光已逝的惆怅与悲伤。细毛父母已经作古多年,他姐姐,当年那个笨手笨脚练习刺绣的女孩,也已经满头白发,儿孙绕膝。至于那几棵结出酡红色果实的李树,听说早就被砍掉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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