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百年探索

2021-12-09 15:21单传友
关键词:话语哲学建构

□单传友

加快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是党中央赋予我们的时代任务。 学界已经围绕这“三大体系”展开了诸多讨论,其中最显著的成果是围绕学术体系展开的①代表性成果有:孙正聿. 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J]. 哲学研究,2019(4):3-9;王海锋.重大哲学命题与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6):105-114;王海锋.“哲学论争”与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J].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0(3):56-65;等等。。 然而学界对话语体系则讨论不多。 “学术体系是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的核心和基础”[1]。 但学术体系必须通过话语体系表现出来。 “任何知识体系都有自己独特的话语体系,用以阐释并展开本学科的学术体系”[2]。话语体系是学术体系的表现形式,也是构建学科体系、学术体系的归宿。 从话语体系与学术体系的关系来看,我们既需要讨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术体系的问题,也需要讨论话语体系的问题。

恩格斯曾指出,真正的哲学是一种“建立在通晓思维历史及其成就的基础上的理论思维”[3]899。 同样,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必须建立在“通晓思维历史及其成就的基础上”。 这就要求我们回顾马克思主义哲学百年中国化的历史进程。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是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实际相结合的过程,是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相结合的过程,是一个在实践熔炉基础上吸收人类文明一切优秀成果的综合创造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探索、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过程。 这个过程逻辑地指向三个维度: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话语体系的追问、马克思主义哲学时代话语体系的探索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语体系的建构。 这三个维度虽然历史地交织在一起,但我们可以从这三个方面来展开具体分析,并在这种分析中总结基本的历史经验。

一、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话语体系的追问

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话语体系追问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形态是什么。 由于受到传播路径、时代主题等因素的影响,学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话语体系的讨论大体上经历了唯物史观、唯物辩证法、哲学教科书体系、实践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几个代表性阶段。

20 世纪初,中国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体上有三个渠道:一是从西欧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二是从日本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三是从俄国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4]。 从西欧和日本接受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主要强调的是唯物史观,主要代表人物是李大钊、陈独秀和蔡和森等。 从俄国接受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主要强调的是唯物辩证法,主要代表人物是瞿秋白、任弼时等。 这就形成了唯物史观和唯物辩证法两个阶段。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犹如壮丽的日出,照亮了人类探索历史规律和寻求自身解放的道路,尤其是俄国革命胜利后,马克思主义“风靡世界”。 德国、奥地利、匈牙利等社会革命都称自己理解的马克思主义为“正宗”,这就或多或少地带来了一些误解。 澄清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解是李大钊写作《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的直接思想动机。 李大钊认为唯物史观包括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结构论,二是社会进化论。 社会结构论指的是经济基础结构和精神表面结构以及两者的关系;社会进化论指的是生产力与社会组织之间的矛盾运动以及由此形成的社会革命。 陈独秀认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有两大要旨:一是“说明人类文化之变动”,二是“说明社会制度之变动”[5]。 但当时人们对唯物史观的理解还存在着一些不足。“马氏学说受人非难的地方很多,这唯物史观与阶级竞争说的矛盾冲突,算是一个最重要的点”[6]18。 李大钊认为,马克思的生产力维度和阶级斗争维度的确存在着矛盾,但这是唯物史观“小小的瑕疵,不能掩盖他(马克思——引者注)那莫大的功绩”[6]19。

显然,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主要理解为唯物史观是不够的,这就有了第二个阶段。 瞿秋白是“在中国传播辩证唯物主义的第一人”[7]。 他认为,“通常对于唯物史观及马克思主义的译名,即如‘唯物史观’一词都嫌疏陋,马克思的哲学学说决不能以唯物史观概括得了。 所以,必须知道马克思主义的真切的意义”[8]21。 在瞿秋白看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真切的意义”在于以唯物辩证法为根基,“马克思主义,通常以为是马克思的经济学说,或者阶级斗争论,如此而已。 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的。 马克思主义是对于宇宙、自然界、人类社会之统一的观点,统一的方法。 何以马克思主义的宇宙观及社会观是统一的呢? 因为他对于现实世界里的一切现象都以‘现代的’或互辩法的(dialectical)——即第亚历克谛的唯物论观点去解释。 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最根本的基础,就是所谓马克思的哲学”[8]18。 唯物辩证法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 唯物辩证法是一般的方法论,唯物史观、政治经济学和共产主义理论则是个别的,是唯物辩证法的不同表现。

1937 年李达出版了《社会学大纲》,开启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时代。 在《社会学大纲》中,李达不仅指出了马克思的实践唯物论在唯物主义发展史中的革命性变革,而且分析了唯物辩证法与唯物史观的关系。 “历史唯物论如没有辩证唯物论,它本身就不能成立;辩证唯物论如没有历史唯物论,也就不能成为统一的世界观”[9]。 这部教科书基本规定了人们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体系框架和主要内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框架也成了教科书体系最鲜明的特征。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真理检验标准问题的大讨论,人们以实践范畴重构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实践标准的树立破除了人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教条化的理解,引发了人们对实践观及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地位的思考。 人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实践观并不仅仅是一个认识论范畴,还是世界观、辩证法、历史观和价值论等的范畴。 实践观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最基本的观点,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新唯物主义是实践唯物主义。 实践唯物主义表达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维方式和功能规定性。 这就形成了实践唯物主义阶段。

人们以实践唯物主义重构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带来了诸多争议。 争论的焦点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实践范畴与物质范畴在本体论上的争执,二是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三个表述哪一个更能准确地表达马克思主义哲学。 实际上,这个问题在李达的《社会学大纲》中就已经表现出来。 “《社会学大纲》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关系的理解既有合理性,又有明显的逻辑矛盾,即一方面认为自然辩证法是历史辩证法的理论基础,另一方面又认为马克思是从历史辩证法进到自然辩证法的”[10]。 如果说,在李达那里还只关涉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关系问题,那么引入实践唯物主义之后,这个问题就显得更加复杂。 论争的焦点从本体论上升到哲学观。 在对这两个主要问题的论争中,学界实现了研究范式的转变,形成从文本的深刻耕犁所开创的文本诠释路向,从重释哲学观、本体论、辩证法等哲学范畴等所开创的基础理论阐释路向,从与中西哲学比较分析所开创的对话研究路向等。 这些代表性路向达成一个基本共识: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形态是历史唯物主义,但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实质的阐释上仍存在着差异。

历史唯物主义既揭示了人类社会的一般规律,也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规律,这就形成了“广义狭义说”。 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是一种历史观,还是一种世界观。 “历史”不仅是解释的对象,还是解释的原则。 这就形成了“解释原则论”。 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是一种世界观,还是一种方法论;不仅以“对象性活动”原则打破了西方哲学意识内在性的藩篱,而且为社会现实的发现提供了方法论指引。 这就形成了“存在论变革论”。 这些代表性路向是对传统教科书体系的理论反思,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话语体系的理论自觉。

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话语体系百年追问的过程看起来是一个“厮杀的战场”,但论争的过程无疑是一个对文本诠释更加深入的过程,是一个对基础理论分析更加透彻的过程,是一个对精神实质把握更加准确的过程。 正如孙正聿所说,“改革开放以来所形成的‘实践唯物主义’的研究范式,不是对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标志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的否定,而是以‘实践’为核心范畴和根本理念,为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所奠定的具有研究范式意义的学术基础”[1]。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用哪一个具体概念(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来概括马克思主义哲学,而在于从话语体系的整体上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原初形态。

从整体上看,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灵魂是实践观,从实践观来理解世界观,世界就不再是与人无关的世界,世界既是人们实践活动的前提,也是人们改造的对象。 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基石是人类社会的一般规律和特殊社会的特殊规律。 唯物史观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剩余价值学说揭示了资本主义这个特殊社会的特殊规律。 没有对历史规律,尤其是对特殊社会规律的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就是“空中楼阁”,就无异于空想社会主义。 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精髓是辩证法,辩证法既揭示了客观世界的运行规律,也是人类改造世界的方法论原则。 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旨归是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解放,是关于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和自由人联合体的学说。 从理论展开的角度来看,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 随着实践活动的不断展开,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也必须不断发展。 因此,我们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是由灵魂、基石、精髓和旨归所构成的不断发展的有机整体。

二、马克思主义哲学时代话语体系的探索

马克思说,“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因此,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不仅在内部通过自己的内容,而且在外部通过自己的表现,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11]。 恩格斯也指出,“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包括我们这个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定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3]873。 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话语体系必须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地发展,这就要求我们根据时代条件的变化,探究富有时代气息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

时代话语体系的探索来源于对时代主题的把握,时代主题的变化决定着哲学话语体系的变迁。 从总体上说,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呼应着中国共产党带领全国人民所进行的革命、建设和改革的时代主题。 但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建设时期,受制于革命主题和教科书体系等因素的影响,学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时代话语体系的探索并不多见,真正展开时代话语体系的建构是在改革开放后,尤其是20 世纪90 年代[12]。 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主题的确立,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与自己的时代接触并相互作用”,必须关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人的生存、生活、交往、发展、价值和文化等时代问题。

时代话语体系的探索来源于对西方哲学尤其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借鉴。 改革开放打开了国门,西方哲学也如潮水般涌入学界。 人们改变了先前的排斥态度,如饥似渴地学习西方哲学的新概念、新话语。 存在主义、意志哲学、价值哲学、现象学、文化哲学、分析哲学、实证主义等西方哲学迅速进入人们的视野。 学界“一方面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去审视西方哲学,另一方面也用西方哲学的视域和方法丰富马克思主义哲学讨论的问题。 显然,中国学者在让西方哲学讲汉语的过程中,也在同时构建自己对哲学的时代性理解”[13]。 西方哲学研究也包括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 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现象学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马克思主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后现代主义马克思主义等构成了探索马克思主义哲学时代话语体系的思想资源。

时代话语体系的探索来源于“后教科书”研究范式。 孙正聿曾指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历程包括20 世纪80 年代以前的教科书哲学、20 世纪80 年代的教科书改革哲学和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后教科书哲学;与这三个阶段相适应,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历经了三种不同的范式,也就是教科书范式、教科书改革范式和后教科书范式[14]。 后教科书范式悬置了教科书体系改革中的理论问题之争,转而关心时代的现实问题,从体系意识转向问题意识。

时代话语体系是研究者个性化的自我主张。 面对复杂多样的时代问题,学者们基于自己的理论资源、学术兴趣和问题意识,走向了差异化的建构之路。 具体的建构路径就是从对时代经验的关注上升到对哲学问题的反思,从对某一哲学问题的反思上升到对哲学观的讨论,从对哲学观的讨论回归到马克思主义哲学时代话语体系的建构。 对时代问题的不同解读直接带来了不同的话语体系。 比如,关注现代化中人的生存、生活、发展等问题的学者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生存哲学”“生活哲学”“发展哲学”“实践哲学”“人学”等;关注社会、经济、政治等问题的学者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社会哲学”“经济哲学”“政治哲学”等;关注精神、文化、价值、自由等问题的学者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文化哲学”“价值哲学”等。

这些时代话语体系是对当代中国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理论阐释,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话语体系的发展,它们和教科书体系构成一体多元的关系。 黑格尔在考察精神的演变过程时曾指出,真理是一个过程,其包括了无数具有差异性的个别环节。 “一方面,这是说,必须忍耐这条道路的辽远,因为每个环节都是必要的;另方面,这是说,必须在每个环节那里都作逗留,因为每个环节自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形态,而且只有当它的规定性被当作完整的或具体的东西来考察时,或者说,只有当全体是在这种规定性的独特性下加以考察时,每个环节才算是得到了充分的或绝对的考察。”[15]我们同样可以说,一方面,建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是一个过程,上述具有时代气息的话语体系都是实现这个过程的必要环节;另一方面,对这些时代形态的规定性要放到全体中加以考察。 从全体的角度加以考察,我们可以发现,当人们根据不同的经验领会、不同的学术资源提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各种时代话语体系时,就不可避免地将局部经验当作了普遍真理,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片面性和局限性。

历史性是这些话语体系最显著的特征。 这些话语体系都是时代的产物,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些话语体系已经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比如,现在人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生存实践哲学、交往实践哲学、生活哲学的讨论已经不多。 有些则随着时代在不断地发展和深化。 比如,人们对价值哲学、政治哲学的讨论则呈现出不断发展的趋势。 改革开放之初,随着异化与人道主义问题的大讨论,学界就开始探索马克思主义价值哲学。 价值哲学的兴起既源于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需要价值观念的引领,也源于市场经济发展所引发的价值危机需要加以调适和规范,还源于对西方价值哲学理论资源的吸收与借鉴。 改革开放以来价值哲学的发展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 三个阶段分别讨论了价值概念、价值评价和价值观三个核心问题,形成了两大主要成果:确立了实践论基础上的主体性研究范式,建构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16]。 应该说,面对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一轮科技革命,面对复杂的国际关系,面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任务,面对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需要,我们仍需要价值哲学引领价值观念,凝聚价值共识,调节利益关系,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价值哲学仍是时代的任务。

价值观念是政治哲学的理论内核,与价值哲学直接相关的是政治哲学成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显学。 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讨论是从20 世纪末才开始的,当时讨论的主要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合法性问题。 进入21 世纪后,人们既从西方政治哲学思想史的脉络中讨论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地位、性质和功能,又从唯物史观与政治哲学、政治经济学批判与政治哲学的关系角度,讨论马克思政治哲学中理想性与现实性、规范性与事实性、批判性与建构性的关系,落脚点则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构建。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建构,实际上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伟大创新和变革”[17]。 但实际上,学界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上仍存在着争议,这就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何以可能是一种规范性哲学。 马克思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消解了西方政治哲学的规范性话语。 任何脱离了社会—历史现实根基的规范性观念都只能落入意识形态的神话学[18]。 这就提示我们,唯有从中国历史尤其是近代以来的社会现实出发,才能真正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

习近平总书记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只有引领时代才能走向世界。 要立足时代特点,推进马克思主义时代化,更好运用马克思主义观察时代、解读时代、引领时代,真正搞懂面临的时代课题,深刻把握世界历史的脉络和走向。”[19]面对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的时代背景,面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我们必须从现实问题出发,从解决现实问题的历史经验中,从中西哲学的思想资源中提炼具有哲学意蕴的新概念、新命题,构建具有时代特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 这种建构既需要实践的积累,更需要摆脱学徒状态、走向自我主张的理论勇气。

三、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语体系的不断建构

黑格尔曾说,“只有当一个民族用自己的语言掌握了一门科学的时候,我们才能说这门科学属于这个民族了;这一点,对于哲学来说最有必要。 因为思想恰恰具有这样一个环节,即应当属于自我意识,也就是说,应当是自己固有的东西;思想应当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20]。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语体系就是中国“自我意识”的理论表达。 这种自我意识是对话语体系建构主体的身份自觉,是从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分析、解决中国问题的现实自觉,上升到构建具有中国主体性、原创性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自觉,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批判性继承、实现文化精神综合创建的文化自觉。

虽然说马克思主义哲学传入中国就是为了解决“中国向何处去”这一现实问题,具有明确的实践指向,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传播、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就等于中国话语体系的建构。 这种建构无疑来源于实践经验的总结,尤其来源于教条主义、经验主义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时所带来的实践教训。 比如,土地革命时期,我们虽然找到了“走俄国人的路”的正确方向,但却没有准确把握中国的具体历史现实,采取了武装起义攻打中心城市的照抄照搬模式,导致了革命的挫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我们也曾一度错误地理解了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走向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老路,同样带来了惨痛的教训。 这些历史经验启示我们,解决中国问题必须靠中国人自己把握中国的实际,构建符合中国国情、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

这种建构也源于对中国哲学现代转型的文化自觉。 毛泽东曾指出,“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21]。 从孔子到孙中山的遗产都要好好继承,孔子代表了中国传统哲学,孙中山代表了中国近代哲学①李维武在其《中国哲学的传统更新》(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一书的307-315 页中曾提出此观点。。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语体系既是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继承,也是对近代哲学的接续。 李维武认为,“从李大钊到毛泽东到冯契,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经历了由中国哲学而接引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而使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哲学在思维方式上融会贯通,再进而由中国哲学的提问和传统来启示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探索历程”[22]73。 从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哲学的关系来看,在接引阶段还谈不上中国话语的构建。 比如,李大钊用中国传统哲学的“民彝史观”接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群众史观。 当人们融会贯通两种哲学思维方式时,才开启了中国话语体系的建构。 比如,《实践论》的副标题“论认识和实践的关系——知和行的关系”就鲜明地体现了两种思维方式的融会贯通。 《实践论》中对实践类型的划分、对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过程(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讨论等鲜明地体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造。 冯契的智慧说则代表了用中国哲学的德性资源启示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 “化理论为方法、化理论为德性”阐明了从知识到方法、从知识到智慧的辩证过程,实现了理论与实践、知识与智慧的辩证统一,实现了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哲学基础上的综合创造。

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语体系起源于20 世纪三四十年代。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形成时期。 在这个时期,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李达的《社会学大纲》、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代表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阐释和建构。 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和赞成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力图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传统哲学有机地结合起来,赋予马克思主义哲学以鲜明的中国性格”[22]322。 《大众哲学》开创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先河。 毛泽东哲学开创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语体系。 这不仅为中国话语体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也为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提供了启示。 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曾指出,毛泽东在辩证法上最大的贡献就在于阐明了矛盾不平衡性原理。 如果说这一原理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还隐而不显,在列宁那里还主要体现在对帝国主义发展阶段的现实(经验)分析,那么毛泽东的贡献就在于将之上升到了理论(原理)的高度,提出了三个“值得注目的新概念”:一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区别,二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的区别,三是矛盾的不平衡性。 “毛泽东是以‘就是如此’的方式提出这三个概念的。 他告诉我们,这三个概念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基本概念,因为它们体现着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特性”[23]。 显然,毛泽东哲学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原初话语体系的创造性继承和创新性发展,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作出了原创性贡献。

进入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时代主题,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学发展观进一步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话语体系。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语体系的最新发展。 “人类命运共同体”“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以人民为中心”“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文化自信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系统思维”“底线思维”等富有中国特色、风格和气派的话语体系是对马克思主义实践观、辩证法、自然观、政治观、群众观、文化观、生态观、国际观等的生动阐释。

新时代是中国从富起来走向强起来的时代,是为广大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提供全新选择的时代,是社会主义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的时代,是引领人类文明发展方向的时代,概言之,新时代开启了不同于资本主义文明的新文明类型。 阐说并引领这一新文明类型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话语体系的总问题。

围绕这个总问题,学界主要讨论了五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话语体系的哲学反思。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取得了伟大成就,我们解决了“挨打”“挨饿”的问题,但依然没有解决“挨骂”的问题,依然面临“声音比较小”“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问题。 解决这些问题不仅需要进一步发展,靠实力说话,而且需要研究话语、话语体系本身的规律,探讨话语体系的构成要素、产生发展的规律、传播交流的机制体制等。 第二,中国话语体系构建的历史进程。 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来看,既有学者从整体上分析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历史进程,也有学者从某一历史时期(比如,延安时期、改革开放以来)展开讨论,还有学者分析了儒学在中国两千多年历史中占据主导话语体系的原因,并以《四库全书》中经、史、子、集相互支撑为例,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必须将学术话语体系和意识形态话语体系融为一体[24]。 第三,中国话语体系的现实根基。 话语的背后是“道”,是规律。 学界一方面持续不断地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文明,资本主义的当代形态(金融资本主义、加速资本主义、数字资本主义、平台资本主义等)、资本逻辑与生命政治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批判等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另一方面,学界从复杂现代性视域下的中国之道、超越资本现代性的多重逻辑(政治、文化、价值、生态、社会等)、唯物史观与中国道路、中国道路的世界历史意义等视角讨论了新文明类型的必然性和现实性问题。 第四,建构中国话语体系的文本依据。 中国话语体系的“本”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这就需要我们在中国道路的视域下展开文本研究。 马克思思想渊源中的“康德与黑格尔之争”并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关乎如何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实结合起来的问题。 “近康德”阐释强调的是要将规范调节与事实分析、旁观者视角与行动者视角结合起来;“近黑格尔”阐释强调的是必须走出主观主义的外部反思,深入到中国社会的历史现实中阐说中国道路。 《资本论》的哲学阐释分析了资本文明的历史优越性及其限度,指出必须超越资本文明,才能引领人类文明的发展方向。 重新讨论马克思的东方社会理论、社会形态理论等同样是为了阐释中国道路的历史必然性。 第五,建构中国话语体系的方法论原则。 方法论自觉是对研究范式的自觉,梳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的演变逻辑,总结不同范式的优势特点,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出场学、反思的问题学、中西哲学对话等研究范式建构中国话语体系成为学界的呼声。

中国话语体系的根基是中国实践,在解读中国实践问题上,我们自己应该最有话语权。 这就要求我们一方面必须破除西方世界的话语霸权。 由于西方资本主义率先开启了现代文明,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现代性话语似乎具有了“自然法”的性质,似乎就可以用来“裁剪”中国的历史性实践。 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已经证明,我们依然处在马克思恩格斯所揭示的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大时代”中。 历史并没有终结,资本主义现代性话语也并不具有自然性和永恒性。 另一方面,我们应在更宏大的历史视野中解读中国实践。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文明类型是当代的,也是历史的,是在改革开放中形成的,也是在近代以来的历史进程中探索出来的,更是在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悠久文明的传承中走出来的,这就要求我们必须阐明中国话语体系深厚的历史底蕴。 同时,我们也应该改变自己的话语方式,改变“只关注自身感悟的‘自语式’”“只关注文本‘客体’的‘注经式’”“只依赖外文资料的‘包装式’”[25]话语风格,增强话语内容的解释力和影响力,增强表达方式的感染力和吸引力,“防止从‘哲学话语’走向‘话语哲学’”[26],防止从术语革命走向概念游戏。

四、结语

回顾百年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探索过程,我们可以看到,追问原初话语体系、探索时代话语体系、建构中国话语体系实际上代表了三种研究路向。 追问原初话语体系既包括文本考据的方式,也包括思想史的进路。 文本考据既有文本考证的方式,也有义理阐发的方式;思想史的进路则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放到西方哲学传统、现代西方哲学的发展脉络中加以考察。 时代话语体系侧重的是从特定时代的某一个现实问题出发,寻找理论与现实的结合点。 不同时代的话语体系可能存在着差别,同一时代的话语体系同样可能存在着差别,甚至对同一时代问题的反思也可能存在着不同理解。 中国话语体系是中国道路的哲学表达,侧重的是从中国现实出发,将民族的经验上升为普遍的话语,侧重的是总结中国实践经验,更好地为解决世界性问题提供思路和方法。 中国话语体系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是特殊的,也是普遍的。

从三者的关系来看,原初话语体系是基础,但不能抽象地理解这种基础地位。 这里关涉研究的出发点问题,是从原著出发,还是从现实出发,是回到原著,还是回到现实。 马克思在阐释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差别时,指出了不能“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27]。 毛泽东也认为,“我们说的马克思主义,是要在群众生活群众斗争里实际发生作用的活的马克思主义,不是口头上的马克思主义”[28]。 邓小平更警醒道,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就有亡国亡党的危险。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既要原原本本地学,也要坚持学以致用、用以促学。 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在解决现实问题的观照中回到文本。 如果简单地一切拿文本说话,就可能仅仅是一种理论态度,就可能陷入本本主义。时代话语体系是原初话语体系的发展,在探索时代话语体系时,同样要准确把握中国所处的时代,防止出现时空错位,将西方特定时代的话语体系简单地移植到中国。 比如,当我们将西方哲学中的价值哲学、文化哲学、存在主义、交往实践哲学与我们的生存问题嫁接起来,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价值哲学、文化哲学、生存(交往)实践哲学时,就可能忽视了西方哲学问题的历史语境。 价值哲学、文化哲学主要源于一战后欧洲的文化危机,存在主义哲学主要源于对二战的哲学反思,交往实践哲学主要源于二战后重塑欧洲启蒙的时代任务。 欧洲的生存、文化、价值问题可能是一种“不能忍受的生命之轻”,是一种对技术理性占据主导时代生命意义的拷问,而我们在20 世纪90 年代的生存问题主要是满足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 解决时空错位的问题就必须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讨论中国的问题,以中国人正在做的事情为中心,以建构中国话语体系为出发点和落脚点。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创新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建构的源头活水。 实践创新没有止境,理论创新就没有止境,话语体系的建构同样没有止境。 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百年探索的历史进程启示我们:第一,必须将实践探索与话语建构统一起来,从实践出发,将实践创新的成果转化为话语体系。 第二,必须将理论话语、学术话语与大众话语相融合。 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人民大众的哲学,中国共产党领导集体的理论话语、学术界的学术话语必须贴近群众、贴近生活、贴近实际,才能真正说服人,才能真正转变为物质力量。 第三,必须实现话语体系的建构与打造标志性范畴,提出重大理论命题的双向推进。 标志性范畴、重大理论命题是话语体系的“骨骼”,也是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突破口,必须解决“概念短缺”“概念晦涩”等问题,改变自说自话的话语方式,构建学术共同体,展开平等的交流对话。 第四,必须将批判性与建构性结合起来。 批判性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最可贵的精神品质。批判是澄清前提,划定界限。 只有在前提性批判的基础上才有建构的可能性,只有在“破”中才能更好地“立”,只有在哲学论争中才能建构具有主体间性的话语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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