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刚
(华东师范大学 政治学系,上海200241)
自2008年代号“中本聪(Satoshi Nakamo⁃to)”①由于中本聪的真实身份尚未为人所知,这就引发了外界的诸多猜测,其中最引人关注的几个人包括:尼克·萨博、多利安·中本、克雷格·史蒂芬·怀特等,也有人认为中本聪是一群天赋极高的“密码朋克”的合称,甚至有阴谋论者将其与美国的中情局联系起来(具体参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中本聪.accessed 7 Dec.2019)。的人发布《比特币:一种点对点的电子现金系统》一文以来,以比特币为代表的电子加密货币在全球掀起了一场数码淘金热。虽然加密货币本身是一笔巨额财富,但是背后支撑它运作的区块链(Blockchain)技术才是其真正的价值所在。区块链作为一种去中心化的应用平台,不仅被认为拥有颠覆传统产业的巨大潜力,而且将是推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关键技术。面对国家和社会发展的需要,国内学界关于区块链技术的讨论也不断升温,已经有许多成果问世。然而已有的研究大多集中于讨论区块链的工具性价值,即把区块链作为一种工具来探寻它与不同领域之间融合的可能性,从而形成一种类似传统“互联网+”的“区块链+”的研究模式。这些研究当然有其自身的价值,尤其是在区块链技术发展的初期,能够有效推动区块链技术在不同领域的快速运用。但是相对于传统的互联网技术,区块链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工具性更在于它背后的理念。
以去中心化、匿名性和非篡改性为主要特征的区块链技术,本质上是一种平等哲学在技术领域的运用,这一点从中本聪、哈尔·芬尼等区块链早期创始人的密码朋克②密码朋克是一种致力于运用加密技术反抗政府等组织对个人隐私侵犯的组织,该组织的创始人埃里克·修斯(Eric Hughes)1993年曾在《密码朋克宣言》中强调,隐私对于电子时代的开放社会十分必要,因而其成员大多有着极强的反权威主义倾向。背景中便可窥见一二。因此,区块链技术从创始之初就具有反精英与反权威的倾向,其根本宗旨在于重新赋予那些被排除在现有社会体系之外的边缘人以自主权,让他们重新收回被数字资本主义所剥夺的权利,从而从技术层面实现真正的民有、民治、民享。
这一激进的民主理念,在某种程度上与包括朗西埃在内的西方激进左翼思想家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二者都是对当前西方代议制民主困境的积极回应,所不同的是前者着眼于技术领域的变革,而后者侧重于思想层面的批判。在笔者看来,区块链技术所蕴含的这种民主化潜力才是其真正的力量所在。我们在研究区块链技术时,不能只看到其工具性价值,更应该关注其背后的理念价值。
从古希腊开始,关于民主的讨论一直是西方政治思想家的永恒话题,讨论的焦点主要围绕是否应该推行民主以及应该推行怎样的民主展开。如果将西方民主理论划分为古典、近代和当代三个阶段,那么古典民主理论的核心在于思考民主是否可行,近代民主理论的核心在于思考民主如何运转,而当代民主理论的核心则在于思考民主是否全面。民主从字面意思上看就是人民自己做主,①本文关于民主的讨论主要基于民主的这一原初含义展开,所以不论是面临困境的西式“精英主义民主”还是“区块链民主” ,笔者的论域均主要集中于不同条件下“人民自己做主”这一民主理念的贯彻情况。除了像“代议制民主”这种特殊的制度称谓以外,本文的民主所指主要是其理念层面而非制度形式。“区块链民主”则是一种基于区块链技术而构建的民主运作模式,国外有学者提出的“加密民主”或“解密民主”就是这一民主模式的代表。然而这一看似简单的定义实践起来却要受到种种现实条件的困扰。古代雅典的直接民主制虽然得益于其小国寡民的先天优势,但是妇女和奴隶仍然被排除在民主之外。到了近代,随着人口的增长与疆域的扩展,直接民主变得不太现实,于是代议制民主应运而生。经过从密尔到熊彼特等人的论证与完善,这种代议制民主逐渐与自由主义相结合形成了自由主义民主,并促使其成为当代西式民主的主流。许多学者开始论证自由主义民主的好处,福山甚至提出了“历史终结”的论断。尽管学者们对于民主的具体实践方式观点各异,并且演变出众多民主理论的流派,但其思想核心均未脱离自由主义民主的程序性运作方式。然而程序性民主看重的是代表的产生方式,也即权力来源的合法性,却忽视了代表的可靠性,所以其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精英主义的民主。
近年来,随着西方政治丑闻的频发,精英主义民主的困境日益凸显。学界对于西方精英主义民主困境的认识存在分歧:有学者在区分了西方民主中“人民主权”与“人民同意”两种不同的原则后,认为这种困境主要体现为“与此相适应的代表问题以及影响公民选择的公共舆论的形成问题”[1];有学者将其归纳为五个方面,即诉求困境、合法性困境、实践困境、取向困境以及态度困境[2];有学者则认为,当前西方民主的困境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民主结构性地产生政治冷漠与民主结构性地制造社会割裂,前者导致了实质意义上的‘民主赤字’,而后者则使整个人民统治自身(民主之本义)成为一个‘幻想’”[3]。
无论学者们探讨精英主义民主的困境时在具体观点上存在何种差异,但至少在三个问题上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共识:当代西方精英主义民主的困境表现为民主价值弱化的困境、少数与多数冲突的困境以及代表与选民关系的困境。首先,关于民主价值弱化的困境。无论是在早期的卢梭、洛克等社会契约论者,还是近代的哈耶克、罗尔斯等自由主义者眼中,民主始终作为一种政治价值追求存在。这一价值划定了衡量共同体善恶的标准,其中蕴含的自由与平等理念则是鞭策人类社会进步的动力。然而如前所述,当前西方代议制民主首先表现为一种程序民主,这种程序民主“颠覆了民主的原初含义,把代表的选举置于民主的第一位”[4],从而大大削弱了民主的价值意蕴。其次,关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困境。少数与多数之争一直是人类社会决策过程中绕不开的问题。在当前西式民主的选举制度中,无论是多数制还是比例代表制的投票方式,都不可避免地要遵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自托克维尔以来关于“多数暴政”的讨论就不绝于耳,在多数人对少数人的强制下如何保障少数的利益一直是困扰西方代议制民主的难题。此外,从孔多塞提出“投票悖论”到“阿罗不可能定理”的完善都表明,“如果少数服从多数的选择方法本身被视为一个价值判断,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说这个价值判断在所提到的特殊情况下,是自相矛盾的”[5]。以英国脱欧公投为例,支持与反对的比例分别为51.89%与48.11%,尽管二者差距十分微弱,但是在少数服从多数原则的要求下英国最终还是脱离了欧盟,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少数服从多数”原则的弊端。最后,关于代表与选民关系的困境。选举出合适的代理人作为代议制民主运转的前提,固然因满足了地域与人口的要求而彰显了其合理性,但同时也埋下了两大隐患:一方面,代理人能否真正代表选民利益?根据“经济人”假设,每个代表都是利己的,都有着自身的利益诉求,因此如何协调代表与选民之间的利益是决定民主能否有序运行的关键;另一方面,选民能否理性地选出合适的代理人?对个体理性的信任是代议制民主存续的基础,然而这一基础正遭到利益集团所操纵的舆论的冲击,尤其在信息时代互联网巨头对公民偏好的引导更加剧了这种冲击。2018年美国大选期间,Facebook通过收集用户资料,向他们精准推送能够影响其偏好的信息,最终成功影响了这次大选。因此,有学者认为:“与其说今天的西方代议民主制依赖的是现代理性主体的政治参与行为,不如说今天的政治已经成为各种寡头势力的角力场,而少数的理性选民已经在他们的铁蹄下被压成了齑粉。”[6]资本寡头的舆论操纵,使得公共舆论的形成无法真正代表选民的真实诉求,维护的也不是选民的合法权益而是资本家的利益诉求。
由此可见,以选举为依托的西方代议制民主实质上是一种有限的民主,这种民主已经丧失了它的本真意义,无法实现其所许诺的人民主权,最终沦为少数人控制的精英统治。这种精英与大众的分离,在政治生活中表现为政治冷漠和公民抗争的频发。据《纽约时报》报道,在2016年的美国选举中,特朗普和希拉里只获得了全国9%的人提名,却成为最后得票最多的人。这种缺乏自由意志的有限民主,也导致在最后的大选中只有60.1%拥有投票权的公民参与了选举,这意味着有大约9000万人选择了弃权,还不包括那些没有投票权的儿童、罪犯等。①United States Elections Project,http://www.electproject.org/2016g.美国选举中暴露出的问题,从侧面反映出当代西方政治冷漠的严重性。而公民抗争作为公民维护自身权益的最后手段,是洛克在论证政府起源时强调公民应该保留的对抗政府暴政的权利。不论是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还是当下美国的“黑命攸关运动” ,都进一步从公民抗争的角度凸显出这种精英主义民主困境的严重性。
与当代西方民主面临的困境相比,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可谓是欣欣向荣,不论是人工智能、量子计算还是基因工程都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这也使我们开始思考科技的进步能否为解决当代西方民主的困境提供帮助,毕竟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曾经说过,“在工业化时代,社会的其他领域只能无条件地依照技术物体的规律来调节自己”[7]。而区块链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技术与民主之间内在的勾连,从而为破解当代西方民主的困境提供了新的可能。
中本聪在《比特币:一种点对点的电子现金系统》中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完全去中心化的电子交易系统,它利用时间戳和工作量证明来确保每一笔交易的公开透明,从而解决了传统交易过程中的“双花问题”②所谓的“双花问题” 是指在交易过程中一笔钱被同时使用多次。在区块链技术出现前,这一问题的解决主要依靠一个可靠的中间机构来确认每一笔钱的流向。。因此,区块链技术本质上就是一个去中心化的分布式账本技术(Distributed Ledger Technology),用户通过它可以实现真正的自主性而不需要任何代理人,这就为从技术层面解决当代西方民主的困境提供了可能。目前区块链技术的发展主要经历了三个大的阶段:在1.0阶段,区块链主要应用于加密货币领域;在2.0阶段,区块链主要应用于智能合约领域;而在3.0阶段,区块链则主要运用于社会治理领域。针对当前西方精英主义民主面临的问题,笔者认为区块链技术至少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为化解其困境带来新的机遇。
首先,区块链本身的特性有利于强化民主的内在价值。自由、平等、民主作为西方政治哲学的三大核心价值,三者并非并列关系。相对于自由与平等的单一型价值理念,民主则是一种复合型价值,其本身内在地包含了自由与平等的预设。如果民主中缺失了自由,那么必然导致极权主义;相对而言,民主中若缺失了平等,那么就将走向自然状态中的混乱。而区块链技术内含的去中心化与匿名性特性,分别为保障民主中的平等与自由提供了技术支撑。一方面,区块链作为一种分布式账本的主要特性是其不由任何中央机构维护,账本的每次更新都需要每个节点进行确认,只有被所有节点投票认同的更新才会被记录下来。③这种对账本副本的投票和协议称为共识,由共识算法自动进行。只有在达成共识后,分布式账本才会进行更新,并且更新后的版本将分别保存在每个节点上。此外,相对于传统互联网的中心化趋势,区块链采用的是一种点对点(Peer-to-peer)的通信技术,从而使其能够绕开中间环节,避免了中心权威对资源的垄断。这就从源头上杜绝了数字寡头对选举舆论的控制,为选民的政治参与提供了自主性空间,从技术层面保证了民主参与过程中主体的平等性。另一方面,为了实现匿名性,区块链通过利用非对称加密算法生成一对公私钥,当需要进行信息的加密通信时,甲方利用乙方的公钥对信息进行加密后发送给乙方,乙方再利用自己的私钥对信息进行解密,同样当乙方给甲方回信时需要采用相同的步骤,从而加强了通信双方信息的安全性与私密性。由于每个人的私钥都是独一无二并且由个人独自保管,这就保证了主体在行使民主权利过程中的真正自由。
其次,区块链信息的非篡改性有利于化解少数与多数的矛盾。在传统的选举制度中,多数对少数的强制正是造成“多数暴政”的根源。而在区块链系统中为了保证每一个节点信息的可靠性,在进行信息的输入时引入了哈希算法①哈希算法又称哈希函数(Hash function),是一种可将任意大小的数据映射为固定大小值的散列函数。对信息进行单向加密。通过加密所得到的字符串被称为“哈希值” ,每一段信息所对应的哈希值都是固定的,当输入信息中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的改变都会导致哈希值的变化,并且这一过程是不可逆的,从而保证了区块链中每一个信息的不可篡改性。这种信息的不可篡改性既保证了少数的声音无法被忽视,又避免了信息在传递过程中的失真,从而将那些被多数排除在外的部分重新纳入政治计算的范围。正如朗西埃所言,“政治的存在乃是因为那些无权被当成言说者的人被算入政治之中”[8],这种对政治的重构也是民主发生的前提。此外,区块链中的共识算法也有助于解决“阿罗不可能定律”中个体偏好与社会偏好之间的矛盾。正如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指出的那样,“能够避免非传递性或非循环性的个体偏好的形式,在任何严格的意义上来讲并不要求统一性……他们同意某方案不是最好(或最坏)就够了”[9]。也就是说,解决“投票悖论”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在于,社会成员需要对某项备选方案不是最好或最坏达成共识。相对于传统投票过程信息的封闭与中心化,区块链的公开透明性对这种共识的达成具有良好的推动作用。
再次,区块链投票技术有利于协调选民与代表之间的关系。虽然密尔曾经说过,“在面积和人口超过一个小市镇的社会里……一个完善政府的理想类型一定是代议制政府了”[10]52。但是密尔这里其实是对社会条件发展不充分的一种妥协,他所认为的最好政府仍然是全体人民参加的政府,“这种参加的范围大小应到处和社会一般进步程度所允许的范围一样”[10]52。随着现代社会的进步、尤其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在线投票技术的诞生似乎有望解决密尔的难题。但是由于传统互联网技术的不透明性,选举结果很容易被后台操纵,并且由于其数据集中于某一个中心化的服务器上,也就更容易受到黑客攻击,从而大大降低了在线投票的可信度[11]。而区块链技术的出现,依托其公开性、去中心化和不可篡改的特点,有效解决了传统网络投票中的弊端,“Follow My Vote”投票平台就是这一技术的最好案例。一方面,在基于区块链技术的加密民主②这里的“加密民主” 指的就是以区块链独特的公匙和私匙加密系统构建的民主投票平台。系统中,“选民有可能将其投票权委托给代表,但保留对某些政策执行问题的直接投票权。由此产生的加密民主制度是代议民主制与直接民主制的混合体”[12];另一方面,针对传统选举方式中选民对代表的信任问题,可以通过区块链技术将传统民主过程中的信任代表转变为信任代码,从而避免了精英统治导致的有限民主。基于区块链技术的投票平台,通过建立全新的共识机制,可以实现从资格认定到计票过程的公开透明,最重要的是在其上发布的所有信息都是不可篡改的,这样既避免了传统计票方法中选民登记的疏忽与漏洞,又可以保证整个投票过程的真实有效。此外,通过将区块链技术与电子政务相结合,可以有效追踪政府的每一笔经费和政策的来龙去脉,从而加强了对代理人的监督。
最后,无国界的区块链交往平台有利于削弱霸权主义,增进主权国家之间的民主。不论是亨廷顿还是福山,他们对世界民主进程的论述仍然只停留在对自由民主普世性的论述上,却较少涉及对主权国家间民主的分析。究其原因就在于,在国际社会的丛林法则中,“弱国无外交”是赤裸裸的现实,所以谈论主权国家间的民主似乎显得不太现实。然而区块链技术的出现,为我们思考这一问题提供了新的可能。借助区块链技术的平等理念,建立由主权国家参与的区块链社区,将有机会取代联合国这类中心化的世界组织,从而遏制霸权主义的滋生,为主权国家平等地参与全球治理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提供新的机遇。
总之,区块链技术的发展不仅能从技术层面强化民主的内在价值,化解少数与多数之间的矛盾,更能从投票和监督两方面协调选民与代表之间的关系,从而给民主的发展带来难得的机遇。①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只聚焦于探讨区块链技术背后的理念与民主之间的内在勾连,而对于运用区块链技术构建民主操作平台的具体方法可以参见:Allen,Darcy WE,Chris Berg,and Aaron M.Lane.Cryptodemocracy:How Blockchain Can Radically Expand Democratic Choice.Rowman&Littlefield,2019;Susskind,Jane.Decrypting Democracy:Incentivizing Blockchain Voting Technology for an Improved Election System.San Diego L.Rev.No.54(2017)等。但是由于区块链技术目前仍处于发展初期,如若监管和利用不当同样会带来难以忽视的挑战。
尽管区块链技术本身的理念有利于民主的发展,但是这种绝对的去中心化倾向,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近年来西方的民粹主义运动。有学者将民粹主义定义为一种弱中心化的意识形态,它将社会划分为“纯粹的人民”和“腐败的精英”两种阵营,并且认为政治应该是公意的表达[13]。从表面上看,这一定义和民主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然而民主与民粹主义的本质区别在于:民粹主义只追求极端的个人自主与自治,而不考虑共同体的问题;民主则是在有限自主的基础上强调共同生活的善,也即共同体如何更好地存续的问题。因此,民粹主义最终指向的是无政府主义,而民主的目标则是某种意义上的“共产主义” 。虽然区块链技术的理念是民主的,但是由于目前技术还不够成熟,加上监管的不完善,使其存在滑向民粹主义的风险。目前这种风险给区块链中的民主理念带来的挑战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技术的门槛与资本的介入,可能会使区块链技术沦为精英控制的代码,从而违背了其民主理念的初衷。开放性和去中心化作为区块链技术最核心的价值理念,本质上是反精英主义的,其目的在于构建一种人人平等并且人人均可参与的系统。所以,从原则上讲,每个参与者都拥有提交和修改系统的权利,这也是其能够与民主理念相契合的主要原因。然而受限于编程知识的匮乏,实际上只有一小部分的核心开发者有权力决定哪种改变被纳入进来[14]。除此之外,这种精英控制的形式还出现在区块链的内部分化上。区块链技术在创立初期是为了打破现有金融体系的垄断,所以这种技术是受到华尔街众多金融巨头排斥的。然而2015年,一群来自Symbiont的技术专家向华尔街的巨头们展示了一种封闭式的“许可型区块链”②“许可型区块链”也可以叫作“私有区块链” ,与“非许可型区块链”的公开性相比,“许可型区块链”中的所有节点的进入必须得到网络所有者的批准。技术,这种技术既具有传统“非许可型区块链”安全、廉价的优势,又将控制权交回到网络所有者手中,因此受到了华尔街巨头们的欢迎。但是这种许可型区块链已经违背了区块链技术的初衷,转变为精英阶层获取利益的工具,从而走向了民主的反面。更为可怕的是,在区块链技术发展的过程中,那些传统互联网巨头已经凭借着技术和资金的优势走在了前列,这种技术与资本的结合很有可能会摧毁区块链的平等理念,从而使民主的发展重新回归精英主义的统治。
其次,51%攻击风险的存在,削弱了其民主理念实现的基础。区块链技术之所以对破解代议制民主困境具有巨大的潜力,是因为其独特的共识机制颠覆了传统对精英的依赖。而让这套共识机制正常运转的前提是其信息的安全与可靠,但是目前由于51%攻击风险的存在,大大削弱了其可靠性。虽然从实际表现来看区块链上面的信息几乎是不可更改的,但理论上来说如果有人掌握了全网51%以上的运算能力,那么就有可能打破区块链不可篡改的特性。以比特币系统中采用的POW(Proof of Work)共识机制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工作量证明”为例,虽然在一段时间内只有一名“矿工”可以记账成功,但是如果有人掌握了51%的算力,那么他就可以在已有的链外发起一条更长的链,③在区块链中只有最长的链才能获得全网的承认,也就是所谓的“最长有效”原理。从而否定之前的区块。虽然进行51%攻击需要耗费大量的电力和算力,单靠个人甚至专门的挖矿公司都很难实现,但是如果区块链技术中拥有超过51%算力的参与者形成联合,那么就会打破原有的共识机制。正如托克维尔所指出的那样,“假使有一天自由在美国毁灭,那么一定是多数的无限权威所使然”[15]。同样,如果有一天区块链技术中蕴含的民主理念被摧毁,那么也一定是多数人的暴政使然。
再次,自由与秩序的冲突带来的监管困境,使其民主理念无法得到彻底释放。区块链技术的匿名性虽然保证了参与者的自由,但绝对的自由也就意味着混乱。区块链技术凭借着自身的安全性及其对隐私的保护,迅速成为各大“暗网”的宠儿。2011年美国人罗斯·乌尔布里希特(Ross Ulbricht)创建了一个名为“丝绸之路”(Silk Road)的暗网市场,用户可以通过比特币来购买毒品等物质。虽然该网站于2013年被美国联邦调查局查封,但是类似的网站还有很多,由此引发了区块链平台是否应该受到监管的讨论。支持者认为,“如果区块链应用没有一个明确的监管框架,那么部署该技术的人就会发现自己处在法律的灰色地带”[16],这最终导致的将是无政府主义;而反对者则认为,国家对区块链技术发展的干预更有可能导致极权主义而非民主化,从而违背了区块链技术的初衷[17]。这就使国家的监管陷入两难的困境,不论是无政府主义还是极权主义都是与民主理念相悖的,所以监管只能在这二者之间寻求平衡。但是监管并不是目的,监管的目的在于取消监管,一旦区块链背后的民主理念寻找到完美的技术呈现方式,监管也就不必要了。
综上所述,由于目前区块链技术的不成熟,它所承诺的去中心化理念仍需时间完善。有学者认为,区块链技术是一种虚假的承诺,甚至认为它只是为少数人谋利益的工具,从而将其归入“技术民粹主义”的范畴[18];也有学者基于对目前区块链投票系统的研究指出,“没有一个常用的共识算法完全符合在线投票系统的要求”[19],因而“区块链民主”的实现便显得不切实际。虽然这些观点有其合理性,但是难免有些悲观主义倾向,我们不能因为它暂时的局限而否定其背后巨大的民主化潜力。总体而言,区块链技术目前存在的挑战主要是技术与法律层面的,这些并不能阻碍其去中心化理念对民主的推动作用。尤其是近年来不断有应对这些挑战的新技术出现,比如苹果公司2016年发布的应用软件Swift Playgrounds,其目的就在于推动编程的大众化。通过它,即使是儿童也能轻松掌握编程技术,这对打破精英控制的代码有一定的帮助。
长期以来,在人类中心主义的框架下,哲学视域下的科学技术都是处于被批判的地位,然而正如霍克海默所言,“造成这种缺陷的根源并不在科学本身,而在于那些阻碍科学发展并与内在于科学中的理性成分格格不入的社会条件”[20]。区块链技术同样如此,它的好坏完全取决于当前社会运用它的方式。通过对各个领域完全的去中心化,区块链技术重新赋予了那些被排除在现有话语体系之外的“无分者”参与政治的权利,这正是打破当前西方民主困境的核心所在。此外,虽然我们对区块链技术给民主带来的机遇满怀信心,但是我们同样要警惕资本运作的力量,当前许可型区块链技术的火热正是资本运作的产物。如何保证区块链技术去中心化的理念得到彻底的贯彻,是当下所有人值得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