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申 钱梦佳
28岁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眼科医学博士毕业,32岁成为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眼科副教授、副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37岁到北京朝阳医院担任主任医师,并被提任博士生导师、教授;累计发表了近百篇SCI论文,主持多项国内外科研基金,获国家发明专利5项,填补了我国眼内液检测系统性方案的空白……这是同事、朋友和病人们眼中的“天才医生”陶勇。
2020年1月20日,北京朝阳医院发生暴力伤医事件,陶勇被自己的患者持刀伤害,左手骨折、神经肌肉血管断裂、颅脑外伤、枕骨骨折,两周后才得以脱离生命危险。他的手可能再也拿不稳手术刀了。这是大众眼中令人痛惜的眼科医生陶勇。
时隔一年半,我们见到了陶勇医生。被问及那一次意外事件,他毫不避讳,盯着我们的眼睛,微笑着说:“我从医生成为患者,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心,那么我从患者再次回到医生,应该也要把这种温暖传递给更多的人。”
“我好像是注定要从医的。”陶勇在他的《目光》一书中这样写道。
小时候,武侠小说风靡一时,其他人都想成为武功盖世的大侠,陶勇却对书中救死扶伤的神医们念念不忘。后来,他陪母亲去医院看沙眼,看到医生用针从母亲眼睛里挑出一盘白色的结石,当时的陶勇被深深震撼。人的眼睛居然会得这么严重的病,还会长“石头”。而医生的这个举动,竟纾解了母亲十来年的痛苦。因此,当医生提出给陶勇做泪道冲洗,将弯针头从泪小管穿进去时,陶勇表现得特别勇敢,还得到了医生的表扬。信任和崇敬,让陶勇对眼科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高考结束后,陶勇只填了北京医科大学(现为北京大学医学部)这一个志愿。考研究生时,他也只报了眼科学。因为眼科学的录取结果一直没有公布,身边的同学陆续去了麻醉学、外科学、内科学,只有陶勇还在等待。他当时已经做好了如果落选,明年接着来的打算。陶勇还记得自己的硕士研究生问过的一个问题。学生问:“陶老师,我现在毕业面临两个选择。我想先试着考考博,如果不行,就回家找工作。”陶勇对此很是惊讶:“我要是你,选择考博就会一直考下去,考不上明年接着考,后年继续考。如果选择找工作上班,那我就压根不会去考博。”可他的学生觉得这样不行,一般都得有plan A和plan B两种选择,他们做不到这么坚决。
“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只要定了目标就认死理,一定要干好。”人生该如何选择,是能够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格的。
2020年初,当一个更难、更残酷的选择摆在陶勇面前时,他一如18岁、22岁时的自己,选择了一腔孤勇,继续走下去。
受伤后,陶勇收到了一位小伙子发来的微信,那是一段蹦极的视频,下面是广阔的水面。
这是一封时间跨度长达10年的“信”。10年前,小伙子刚刚结婚不久,不幸患上了白血病,治疗过程中出现了眼睛看不清的情况。因为病变离“眼底的心脏”黄斑特别近,十分危险。是陶勇运用眼内液检测法,成功地检测出他的眼底感染了巨细胞病毒,导致视网膜炎。明确了病因,治疗就变得简单了。最后,他的视力保住了。
在那段视频后,他对陶勇说:“陶大夫,你知道吗?其实,10年前如果我失明了,我是做好了跳楼的准备的。”因为自己的一次勇敢尝试,成功地将一个本来想要“跳楼”的人,变成了“跳海”的人,这给陶勇带来了极大的触动。
被疼痛折磨的日子里,陶勇坦言,自己会焦虑和担心。当时的他,连洗脸、上卫生间都成了问题。进手术室,拿手术刀,这些早已成为习惯的动作,今后他还能继续做下去吗?那些担忧他、关心他的患者,会不会比自己更加难过?他的眼前闪过他们的面庞,他开始思考自己从医的初心,思索医学的意义。他回忆起曾经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包括季羡林先生的《牛棚杂忆》和余华先生的《活着》等,用书中主人翁在悲惨命运中所表现出来的坚韧顽强,为自己加油。
在一双双眼睛的关切下,在陶勇一遍遍的自我拷问中,他的身体和心灵在慢慢被治愈。
陶勇将这次遭遇视为一段独特的经历,一段让他有机会从医生变成患者,真正体会在死亡边缘的感受的经历。换个视角看待问题后,他开始更加理解患者的心态,也更坚定了从医的信念。他决定以这次经历作为教训,为医生群体呼吁更安全的就业环境,通过自己小小的影响力,帮助更多眼部有疾病的人。
想到自己还能做许多事情,他的心态慢慢放松了下来。
对医学有信仰,对患者有责任感,人们为如此优秀的医生遭遇命运的不公而悲痛。然而正如周国平为陶勇写的序里所说:“人们认为最不该他遭受此横祸的理由,也正是他能够坚强承受此苦难的原因。”
提及养病那段“至暗时刻”,陶勇摇了摇头:“现在真的觉得那段时间挺好的。我写完了第一本专著《眼内液检测的临床应用》,看了好多平时没时间看的书,睡眠还特别好。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忘性比较大。我能记住的一般都是开心的事。我记住了有人帮我挡刀,有人替我见义勇为。”
陶勇认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因为他有支持他的患者,有关心他的家人和网友,还有眼科专家团队里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们。他现在还会走进手术室,指导科室里的大夫和学生进行手术,换一种方式守护患者的光明。
2020年5月13日,恢復门诊的那一天,陶勇刚刚出院一个月,左手还要定期做复健。
来看病的患者中,有许多孩子。他们手中拿着花、水果,还有家里做的好吃的,让陶勇觉得特别温暖。
重新回到医院后,陶勇也不会再去纠结为什么砍伤自己的是他努力治疗的病患,为什么遭受厄运的是自己。那场意外,给他带来的更多的是反思。“我医治了他的眼睛,却没有医治他的心;我了解他的病情,却没有了解他的人生。如果我当时体会一下他的处境,给予正面的开解,是否就会化了这股恶气。”陶勇得出的结论是“希望比视力更重要”。
他着手推进了许多事情,如呼吁医院落地安检,最大限度减少医院的恶性伤医事件发生;跟北京市红十字基金会合作,成立了“红十字彩虹志愿服务队之北京朝阳医院光明天使分队”,招募医院志愿者,引导患者就医,进行保健知识科普,提供各种生活关心,让患者感受到关怀,形成一个和谐温暖的就医环境;通过慈善机构,为经济条件差的孩子筹集手术善款;发起“光·盲计划”,通过心理关爱、生活重建、职业培训和再就业帮助,让有眼疾的患者能够继续学习、工作,延伸眼科的治疗半径,让失去视力的人不失去希望。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度,陶勇选择了走出医院,上综艺,接受媒体采访,他想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所以他并不介意自己被叫“网红医生”,如果能够把健康的理念传递出去,让医学的效果变得更好,让社会上的大众更加健康,是不是“网红”无关紧要。微博上的#陶勇医生每周一答#一直在更新中,忙完一天的工作,他还会认真看完大家的私信,并耐心解答。有时,他也会给粉丝布置一些作业,希望大家能够一起向上,变得更好。
“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的伤医事件,希望到我这里,可以画上句号。”陶勇在微博里这样郑重写道。如今,北京的大部分医院都设置了安检;彩虹志愿服务队已经运行了大半年;筹集的60多万元善款,帮助了数十个农村孩子;“光·盲计划”还举办了一次线上助盲慈善音乐会,关于巨细胞病毒视网膜炎眼病的早筛公益项目也在北京儿童医院落地……
在送给中学生的《目光》扉页上,陶勇一遍又一遍写下“广阔天地,向光而行”。而他,也是这样做的。
(采写:史 申 钱梦佳 整理:刘小熙)
Q:在面对苦难和挫折的时候,您觉得中学生能做些什么呢?
陶勇:这是我第一次接受中学生杂志的采访。我希望传递给大家的是,遇到困难和挫折,能够进行思考,要想办法解决问题,把苦难变成一笔财富,而不是面对挫折一蹶不振。挫折就像是一块砸向我们的巨大石头,我们要做自己人生问题的方案解决者,而不是抱怨者。这样,这块石头就不会成为背在身上的一个包袱,而是一块被我们踩在脚下,帮助我们向上攀登的台阶基石。
Q:对于未来想要从事医生这个职业的年轻人,您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陶勇:和所有其他的专业一样,学医后要读更多的书,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关键要找到学医的真正价值所在。詹姆斯·卡斯在《有限与无限的游戏》中提到,人一辈子有两种游戏。一种是基于短期目标而发起的有限游戏,例如高考考上好学校,考上了游戏就结束了。一种是无限游戏,以使命感为目標,它不是为了终结游戏,而是为了延续游戏。对我来说,医学的乐趣就在于,它将我的一生变成了一个无限游戏。在这个过程中,我可以不断进步。
医学是跟人打交道的,所以,不如从现在开始,让自己从埋头读书、背题做题这样的过程中跳出来,去多多注意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和同学的关系,和陌生人的关系。当我们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有更深刻的理解时,未来我们在医学之路上就会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