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端明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外语外贸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卡罗尔.安.达菲是英国现任桂冠诗人,同时也是三百多年来英国首位女性桂冠诗人,她的诗作吸引了众多的关注。迄今为止,她出版了二十多本诗集,其中最为人熟悉的当属《世界之妻》[1],国内比较流行的一个中译本名为《野兽派太太:达菲诗集》[2]。诗集中的三十首诗歌以小红帽、希律王后、弥达斯太太、西西弗斯太太、女金刚、美杜莎等为题,呈现了一系列与经典原作截然不同的女性角色。
达菲广泛取材于人类历史、神话故事、圣经故事、童话、小说、电影与民间故事,从女性角度出发,重新审视、诠释这些经典,在创作过程中,“巧妙地融合严肃与荒诞的元素,以独特的叙事策略和切入角度,赋予老故事全新的情节和结局……原来表象背后的真相如此扣人心弦、发人深省、原来古今众多知名男士在他们妻子心中的评价如此超乎想象,原来熟悉的人物、事物、事件可以透过另类或逆向思考,开创出如此丰富的趣味”。[2]3经典作为传承的故事,[3]1本身包含了丰富的含义与独特的隐喻性,并历经时间而逐渐固化。经典角色的出现引发读者共鸣,勾起集体回忆,激活丰富的内在意蕴,而达菲对经典的解构与重构不断打破读者的阅读期待,开启不同的视野,激发对于两性关系的深刻反思。她的创作不拘一格,或改写女性气质,或颠覆男女角色与力量对比,在惯行的男性思维中加入女性观点,由此书写女性体验、欲望与理想,从而探索两性共处的理想模式。
与童话中的小红帽不同,诗作中的小红帽是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她在探索之旅中邂逅了狼,被他的诗才吸引从而主动追随。随着她的成长与思考,她看透了狼的本质,怒而杀狼并离开了森林。这首诗作围绕成长的母题,[3]68讲述主人公经历分离、转变、回归这三个阶段的考验之后,从幼稚无知向成熟稳重转变。就小红帽而言,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要求话语权与对等权力的成长过程。
诗歌第一节有“在童年的尽头,房屋逐渐消失/……沉默的铁道,隐士的篷车,/直到你终于来到树林的边缘。”童年结束,少女离开母亲的温暖怀抱,开始她的探索。沉默的铁道与隐士的篷车是过渡空间,静默与遗世独立清晰地标记了与世俗烦嚣的不同,树林的边缘即为独自冒险的起点。小红帽先看到了狼,“他站在林间空地,高声朗读他的诗作/以狼族特有的拖腔慢调,毛茸茸的脚爪拿着平装书,/红酒沾湿了蓄胡的下颚。他的耳朵/好大!他的眼睛好大!牙齿好大!”男性通过凝视女性他者获得快感,这种凝视是别有深意的,女性被物化为性幻想的对象。[4]男性主动的凝视是权力的实施,代表着男权的高高在上与审视。区别于此,小红帽的看不是主动的“凝视”,而只是被动地看。由于女性在语言、政治、历史中的边缘地位和权力的缺失,她们的看不带有欲望,[5]她们在看的过程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缺失。[6]正如上节中提到的诗、书与红酒,代表了文学、文字与权力,男性对此所占据的主导地位提醒了女性在这些领域的缺失。诗中有三个惊叹与重复“他的耳朵/好大!他的眼睛好大!牙齿好大!”此处的惊叹与反复有其特定的含义。达菲曾在访谈中谈及如何将日常用语用在诗歌中并使之变得不平凡,她不喜欢用华丽的辞藻,但是总能通过变换格式或将词语置于陌生化语境中使之变得别有趣味,她把这种日常用语的活用比作“尽管看上去是塑胶假花,但实际上它已经生了根”。[7]12原文中两个“好大”的反复与感叹句连用就是很好的例子。短促的反复模仿少女的惊叹语气,反映少女对狼的崇拜并为之感到迷醉的心境。同时,词语的反复使用提起了读者的注意而试图挖掘这当中的层层递进和背后的性暗示,从外貌崇拜到生殖崇拜,阳具嫉妒另一方面也影射出女性的缺失。
狼也看到了小红帽,“中场休息时/我颇为确定他发现到我,/二八年华,未经人事,靓妞,流浪儿,并且请我喝一杯酒。”男性对女性的凝视包含了欲望与性幻想,是将女性他者物化的过程。诗中刻意加入了“我颇为确定他发现到我”,加强了少女的存在感,她意识到了狼的凝视并主动去迎合凝视,这是对男性社会规则的观察与顺从。因此,在诗歌的前半部分,与小红帽相关的凝视是以缺失与顺从配合为标记的,是女性对于男性社会权力的臣服。
诗歌后两节述说小红帽的成长,两节内容一静一动,互相对照。“而当时我还年轻——在树林子/花了十年才知道原来一颗蘑菇/塞住了已下葬尸体的嘴,鸟/是树吐露出的心思,逐渐苍白的狼/对月嗥唱同一首老歌,年复一年,/季复一季,同样的韵,同样的原因。我拿起斧头。”这十年是静止的十年,是静默的十年,毫无进展,一潭死水,尸体的嘴被蘑菇塞住了,树也不能言语,正如同被压抑的女性,话语权被剥夺,创作的文字被湮没,而男性作家的创作备受瞩目却又僵硬死板缺乏创新,女性决心同这一切决裂。“挥向柳树,想看它如何哭泣。我拿起斧头砍鲑鱼,/想看它如何跳跃。我拿起斧头砍睡梦中的/野狼,用力一劈,从阴囊到喉咙,看到闪闪发光,纯白的我祖母的骨头。”与上一节对照,这一节明显有了动感和力量。同时,诗人在此连续使用了几个“想看”,层层递进,从看周围到看权力的核心,看不再是被动地看和以缺失为标记的自卑的看,而是主动的看,在看的过程中带着拆解男性秩序的决心与参与重建规则的野心。这三重目光,小红帽对狼的初相识之看、狼对她的凝视与对看、以及到最后革命性的将狼剖开来看,体现了小红帽自我意识的萌芽与觉醒。她不再活在一个“猫头鹰的眼睛是唯一亮光的荆棘纠缠的暗处”,当她真正主动去看,去参与和重建,她的世界就有了亮光,她成长为完整的与男性对等的个体。
诗歌《女金刚》灵感源自1933年的黑白怪兽电影《金刚》:住在苏门答腊附近的神秘骷髅岛上一只巨大的雄猩猩爱上了前往拍摄影片的金发美女演员。诗歌保留了部分的情节架构,但将男女主角的性别互换,因而形成了有趣的对比:身躯庞大且孔武有力的女猩猩,有着丰富细腻的内心,追求坚贞不渝的爱情;娇小柔弱的男导演,不愿意耽溺于儿女私情,心系事业且志在四方。正是因为双方力量的颠覆,女性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改写了原有的悲剧结局。
译者在谈论这首诗歌时,曾说过:“这绝对是一首形式与内容皆巨大的情诗: 实质形体巨大的女性拥有排除万难也要在一起的巨大决心,和死了也要在一起的伟大爱情。”[2]26诗人笔下的女猩猩确实延续了金刚的巨大传统。正如诗中所表“我发现他独自在林中空地,将他舀起放至掌中”,又或“我可以像打蚊虫般将他的飞机自天空击落”。女金刚巨大形体对应的是巨大的力量,和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她也能击落天上的飞机,可以轻松跨越遥远的距离。这种夸张的表述令整首诗看起来就是超现实主义的狂欢。琼斯在谈及超现实主义在达菲诗歌中的应用时,曾表示,“利用超现实主义可以公开地分享秘密的、不可言说的、不能提及的经验,并保持一丝神秘……超现实主义糅合了主观和客观、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内在的真实和外在的真实,令读者体验到了创作背后的焦虑。这种夸张的表达为女性提供了方便,因为她们在分享私人的女性经验的同时也需要一块遮羞布。”[7]8超现实的巨大女金刚形象背后折射出典型的女性焦虑:对男性的不信任和对岌岌可危的两性关系的担忧。在男性社会,囚禁用于规训和惩罚破坏规则的人,借此保证权力机制的平稳运行。女性,一旦她们拥有力量决定自己的规则,她们选择用囚禁的方式来守住自己的爱人,保全爱情,不让自己受伤。疯狂地爱,彻底地占有,把他从他所有的社会关系和男性社会中剥离,把他关在她的小小乌托邦,这是她内心不可言说的愿望。这种愿望上升为女性理想,即生死相依、至死不渝的排他性的爱情。“他死去的时候,我整夜抱着他,像洋娃娃一样/摇着他,舔他的脸庞,胸膛、脚底,/……现在,我将他围在脖子上,/……没有一个男人/曾被如此深爱过。/我确定,有时,在沉默的死亡中,紧靠着我硕大、呼吸的肺,他能听见我的吼叫。”巨大的女金刚漫游历险记,终于以理想的方式结局,超现实狂想给女性的不可言说的愿望包裹上了漂亮的外衣。与此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美杜莎》:男性本性难于专一,注定会背叛感情另寻新欢,“完美男人。希腊之神,我专属的;/但我知道你会离去,背叛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既然如此,女性何妨任由猜忌与怀疑疯长,直至“头上的毛发因此变成龌龊的毒蛇”,蛇发女妖现形,“你若是石头,对我而言再好不过”。伴侣变成石头,才能把他固守在身边。强烈的爱恨交加的情绪煎熬,患得患失的焦虑,这种禁忌的包含杀机的复杂情感正好以拥有异能和诅咒的美杜莎来承载。
在《女金刚》这段超现实畅想中,还夹杂着许多现实的琐碎生活细节,这就形成了奇幻瑰丽的历险与平淡温馨的家常的对比与并置。“我依然特别喜欢黑麦面包夹五香熏牛肉”,“隔天,我去购物。主要是我的男人的衣服,/但有一两样是犒赏自己,在布鲁明戴尔百货公司”。勇敢的女性既能化身女金刚去追逐和守护自己的爱情,又能把平淡生活过成诗。大理想与小生活,超现实与现实的奇妙平衡,增添了诗歌的魅力。
希律王的故事来自圣经典故:希律王为了维护王权不择手段,施洗者约翰宣称新的国王即将降生于伯利恒,他指的是精神上的国王耶稣基督,但希律王以为新王会威胁到他的王位,于是将施洗者约翰关进王宫地窖。为免后患,他下令杀死伯利恒以及周围境内所有两岁以内的男婴。对照希律王的原型,达菲创作了希律王后这首诗歌,诗歌中书写了一个与希律王平行的故事:三位远道而来的王后给希律王后的新生女婴送来祝福,其中黑王后提醒一个凶兆,即要注意东方的一颗新星,新星的诞生表示她女儿情劫的到来,一个浪荡子将会伤透她的心。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希律王后下令斩杀王国东面所有男孩。诗歌将原有经典改写后,从原来的权力崇拜与秩序维系转向为女性关怀。女性的一个重要身份是母亲,女性如何演绎母亲角色,体验身为母亲的焦虑,在这首诗歌中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示。
这首诗歌带有一种异域色彩,三位皇后艰苦跋涉而来,身穿毛皮大衣,口音很重,她们还带着几头汗淋淋、喘吁吁的兽。她们有智慧,比希律王后年长,比她有自知之明,要送祝福于小公主。实际上,希律王后与三位皇后都是母亲角色的分身,她们都注定身负重担,艰辛远行。她们跳脱了地域的限制和年龄的限制,有着同属母亲的体验、期望与焦虑。“我们全力以赴,/我们这些皇后,我们这些母亲,/皇后的母亲。”即使贵为皇后,她们也有如其他平凡母亲一样的顾虑,都有着为了儿女竭尽全力的决心和意志。
三位皇后中两位都送出了单纯的祝福,只有黑皇后的祝福是伴随着警告而来,“要留意,她们说,东方的一颗星——/……那表示他来了,活生生的,刚诞生”。黑皇后的警告令人联想到睡美人中黑女巫的诅咒,公主会被纺织机的纺锤刺破手指而丧命。这种警告与诅咒能在童话中一再复刻,成为童话公式的一部分,反映了一种普遍的焦虑。母亲总是想像孩子可能面临的危险,并把各种焦虑和危机感投射到孩子身上。“我的娃儿躁动不安,/吸吮虚无的空气想吃奶,/直到我蹲跪下来,/黑皇后掏出我的乳房,/左乳,将它下挪/到婴儿的小嘴。/没有一个男人,我敢断言,/会让她掉一滴泪。”婴儿似乎体会到了母亲的情绪波动与不安,她也开始躁动不安,要通过吮吸来获得安抚,母亲在安抚她的同时暗下决心要保护她。母亲的保护欲望与哺育儿女的本能来得一样自然。
诗歌的最后三节运用了相似的结构,以三节并列的三行诗增加气势,更显豪气万丈。“我们全力以赴,/我们这些皇后,我们这些母亲,/皇后的母亲。/我们涉血前行,/为了我们熟睡的女儿。/我们以匕首为眼。/在我们的摇篮曲背后,/可怕的马蹄声/如雷如鼓砰然作响。”女性与男性一样,也有杀伐果断的决心,只是男性嗜权,女性是为了保护孩子。诗行中并置了熟睡的婴儿与匕首,摇篮曲与马蹄声战鼓声,静和动的对照,更显一边安宁祥和,一边危机四伏,女性以最硬的铁腕去守护最柔软的所在,这是母亲身份决定的,也是母性的极端表现。诗歌以“马蹄声如雷如鼓砰然作响”作结尾,但是余音尤在,战鼓尤鸣,读者仍处于震撼中不能抽离。
事实上,母亲身份的意识与母性的牵绊在达菲的诗歌中多有体现,如《忒提斯》一诗,海洋女神忒提斯无论如何变形,都未能逃脱珀琉斯之手,“如是我改变,我学习,/内外翻转——或者那是/孩子忽然迸出时的感受。”即使上天入地,幻化各种形体,女神仍清醒地意识到最终的使命,从而心甘情愿地经历女性的最重要转变。诗歌在此处嘎然而止,母性和母亲的使命是横亘在女性生命中的重要一环。
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的一名雕刻家,他花了毕生的心血雕成了一座他认为完美的女性石像。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个石像,日夜期盼她能变成真人。他的真情感动了爱神,雕像被赋予生命,成为了他的妻子。达菲在这首诗作中续写了这个神话,假如雕像被赋予了生命,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在达菲的笔下,皮格马利翁热切地爱恋着他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他亲吻她,跟她说灼热的情话,把礼物堆到她面前,对她许以承诺,但雕塑始终不为所动。“我静卧不动/仿佛已经死去”“我的耳朵是雕塑品,聋如石头”“我没眨眼,哑口无言”“我没闪躲,/被玩弄的雕像,沉默无语”“我的心是冰,是玻璃”。雕像的不回应丝毫没有影响皮格马利翁的热情,他爱的是严格按照他心目中的标准雕琢出来的他者,是主体精神与价值观所衍生出来的他者。在他的凝视下每一分毫每一寸都符合他的理想,雕像的沉默与不言语是千依百顺与服从,雕像在艺术上的完美代表着他的成就。而雕像一旦拥有了自己的主见,他马上就被吓跑了。“我于是改变策略,/变温暖,像烛蜡一般,回应他的吻,/柔软,有弹性,/开始呻吟,/变得热情,变得狂野,/弓身,盘绕,蠕动,/乞求生子,/并且在高潮时,/大声狂叫——/一气呵成。/此后再也没见过他。就那么简单。”雕像有了自己的思想、主见、性情,展现作为个体的生动与丰富;并有自己的诉求,“乞求生子”;她毫不掩饰自己在性上的渴望,就这样把自恋又自私的雕塑家吓跑了,这对自以为深情与坚贞的男性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也是对现实中两性关系的调侃。
皮格马利翁的新娘代表了达菲笔下理想女性的形象,她们睿智、冷静、自爱、独立,老练,有清晰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定位,这样可以保证自己绝不会受伤,“他将手指插进我的肉里,又挤又压的。我不会瘀伤。/……他的指甲是爪子。/我身上无抓痕,无刮痕,无疤痕”。正如在本诗集中野兽太太提出的两性相处中的策略:“我自己,我来到野兽的屋子,/不再是小女孩,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的金子存放在银行/我自己的黑马在门口/可随时载我离开,只要一句不对的话”,“让我当那个爱得较少的人”。达菲总结出了理想女性的典范模式:经济独立、思想独立,不依附于男性有自己的生存空间,颠覆女性他者的从属地位,敢于言说自己的欲望和满足自身的需求。
从小红帽的启蒙、觉醒与成长启航,到女金刚对爱情理想的极致追求,希律王后对于母亲身份的探索与反思,皮格马利翁的新娘在两性关系中选择冷静、克制与自持,这些经典角色不再是单一、扁平、沉默的他者形象,不再是男性可有可无的附属品。她们走到了舞台中央,走到了世界中心,进行她们的精彩表演。达菲的妙笔和铺排使这些角色焕发出鲜活的生命力,展现独特的个性和魅力,吸引了观众与读者的眼光。打破经典,重塑经典,融合诗意,并由此开创出丰富的趣味,激发另类的思考,是女诗人诗歌艺术的一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