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籽奶奶
画画,是活着的理由
2016年8月28日,老伴先我而去,留下了我。相伴五十三年,本来都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一下子没有了,我看着满园的果树和一地落叶,空空荡荡,不知所措。二女儿接我来了上海,一切都不习惯,我成了医院的常客,两次病危,心脏多了两个支架,算是又活过来了。我也知道孩子们的焦虑,可我老了。
一个人活着总该有一个理由吧,从前是家庭需要我,后来是老伴需要我,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需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需要阿籽——我的孙女阿籽,她让我看到亮光和色彩。她对我的亲热我是知道的,她每天教我学这个学那个,我也是响应的,答应学习,也想和她在一起,为了看她那股认真的样子。今年她七岁,我也曾经这么小,这么认真,这么较劲。
二女儿是艺术家,有一天她和我唠嗑,说到家族的传承,她让我回忆小时候的湖南老家,回忆父母的呵护及他们的为人处世、所作所为,回忆大院子里的天井连廊、马头山墙——她让我回忆所有美好的记忆,然后再去看看现在身边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她说可以把美好传给阿籽,孙女这辈子如果有了美好,就会开心,这就是我们家的传承。我并没太明白她说的道理,但只要能给阿籽带来开心快乐,我就愿意。2018年7月28日凌晨,天还没亮,我第一次拿起了画笔。
生活有了理由,为了阿籽,我每天一心画画,女儿身边的大艺术家都说我画得好,还花钱买。刚开始我觉得他们是关心我,慢慢地我相信了,相信自己能画得好,相信生活中仍有很多美好,相信单凭画画,也可以是活着的理由。
我有两个老师,一个是二女儿张平老师,一个是孙女阿籽老师。张平老师从不教我怎么画,她只是让我仔细观察画的对象,要仔细看,把看到的所有细节都画下来就可以了,只要我每天能动笔就好了,就是这么简单,我也没想到这么简单。七岁的阿籽老师比较严厉,会指点我画的颜色不准啦,南瓜的影子不对啦,尤其是她不断地提醒我不要骄傲。有一天她问我:“你现在画画有进步了,但你会游泳吗?”我说不会。“你会说英语吗?”我说不会。“你会背诗歌吗?”我说不会。她说:“所以我还是你老师对吧?”我说对的。其实我是真心实意的,因为我非常愿意成为她们俩的学生。
我有时会想,我是个做母亲的人,也是个做奶奶的人,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个老人,我也曾以为自己已经很老了。我曾经让女儿给我买根拐杖,因为我觉得骨头已经撑不起身体。我的一辈子都已经习惯成为别人眼中的什么人,也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忘了这件事。画画的时候,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没有身份,也没有年纪,都没有,只有画什么和怎么画。
我享受这个时候,我也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感觉,像似安心,也像安静。
画画改变了我很多,我以前在家带子女、孙辈,事事都放不下心,养成了事事操心的习惯,别人没有做好,就盯着,喜欢唠叨,儿女们也烦。画画以后,我对很多事开始放下了,其实是顾不上了,忘了。
像“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操心太多”这样的话,我们老人唠嗑的时候都会说的,轮到自己都做不到的。做了大半辈子的长辈,已经习惯了,训斥成为爱心,絮叨成了日常。我不想做长辈了,我要做女儿老师和阿籽老师的学生,我要在日常的生活中有色彩。我要让孙女想起我的时候,开怀大笑。有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老去,也会像我一样,不管什么时候、多大年纪,都可以重新开始。
画画比过日子容易多了
早年,我稀里糊涂地去了新疆,稀里糊涂地结了婚,稀里糊涂地养了四个娃,每天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也不知道图个啥。
那时候,我有劲没地方用,不是吵孩子,就是吵老头,没有一天顺心,也没有任何人教我如何去生活,我就是走着瞧。就像现在画画一样,没有人告诉我怎么画,我也不知道怎么画,不知道画成什么样才算好,就是这样画着看,一点点地画。我稀里糊涂地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能怎么画就怎么画。反正画是画不错的,画画不像算账,怕算错了。
我现在知道了,画画就是怎么画都行。就像过日子一样,过着看,怎么都是一辈子。早些时候生活困难,我也熬过来了,把几个娃养大了,有大学生也有博士生,现在都挺好。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画画,也没想到画画会这么简单,只要敢画就行,比过日子容易多了。过日子要面对孩子哭、大人叫,你想这样他想那样;每天都要吃喝,病了还要去医院;孩子上学,结婚……上有老下有小,操不完的心。画画容易,你自己说了算,想怎么画都行,没人管,自己愿意就好。
过去一直以为画画是文化人干的,没想到我这种又老又病又粗的人也能干,干得还不错。他们都说我心细,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心细,就是胆大,没有不敢干的事,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老了跑不动了,可画画不用跑,坐在那里就行,所以我就画画了。好像就是这样,我稀里糊涂地走到这一步。
七十多岁的我,大部分时间只能安静地待着。思维、行动都变得很缓慢。什么事情也只能慢慢地做,慢慢地想。因为身体的制约,所有的事情都不得不慢下来。
有时候我觉得也挺好的。我可以对着一瓶花慢慢地观察: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花瓣上,花瓶上的投影变大,变小,变长,光影在时间中慢慢流逝。在慢下来的时光里,你会看到曾经看不到的很多东西。
一切都变得很细微。光线潜入我的屋子中,影子以花瓶为中心转着圆圈。鼻腔或者皮肤可以感受到空气中的湿润。花瓣弯着腰好似要谢幕一般。令我著迷的阳光,会给桌上的瓶瓶罐罐覆盖上一层光亮。一切都在缓慢地移动,一切又被无限地放大。
我画得也很慢。凝视着这些花瓣,慢慢地描摹下来,体验时间慢慢流过的痕迹。大家觉得我画的画和别人的都不太一样,那是因为我在慢慢的时光里,体会那慢慢枯萎的花朵。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眼里看到的世界。
摘自《今天也要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