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逐光者:论萧红诗歌中的孤独与反抗

2021-12-06 05:43陈闽燕
福建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沙粒萧红诗歌

陈闽燕 陈 卫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000)

一、引言

萧红,这位中国“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以其小说和散文蜚声文坛。然而,她最初是以诗人的身份踏入文坛的。萧红一生创作的诗歌并不多,成就也无法与其小说、散文媲美,但这些诗歌却是她飘零孤单的一生的记录,是她寂寞心灵的剖白,凝结了她心中的欢愉与烦忧。萧红从1932年到1937年创作了13题诗,共计71首,她对这些诗歌爱若珍宝,曾亲自挑选、修改、摘抄、辑录成《萧红自集诗稿》,诗稿收录了她除《八月天》《异国》和《一粒土泥》之外的10题诗。在萧红的散文和小说中,我们很难看到她直接表达内心的情感,但在她的诗歌里,我们可以看到她大胆地敞开自己的内心世界。她将诗歌作为放飞自己情感的园地,尽情地坦陈自己的欢乐、幸福、心酸、苦涩和怨恨,这也是她如此珍视这些小诗的原因。读这些诗,我们仿佛可以可以透过诗行看见这位女作家的音容笑貌,看到她在人生道路上举步维艰的伶仃身影。她怀揣着对光明的向往迈出家门,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带着累累伤痕继续前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萧红的一生,可以用“漂泊”一词加以概括。她是受五四精神影响的一代“出走的娜拉”,自1930年为了抗婚离开家乡呼兰城,她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开始了漂泊的一生。12年里,她在各地辗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直到生命的终结,她是暗夜中独行的一个逐光者,执着地找寻光明,这些憧憬、渴望、寂寞、挣扎都蕴蓄在她的诗中。她的诗诉说着理想失落的沮丧之感,真情错付的切肤之痛,充盈着孤独和寂寞的歌哭。但这悲寂的人生体验并没有让她走向虚无与绝望,她的诗歌仍然怀着对爱的永久憧憬和对命运的韧性反抗。

二、黑暗中的独行者:孤独的生命体验

纵观萧红的一生,孤独就像蝙蝠的长翼始终笼罩着她,她在寂寞筑成的迷宫里兜兜转转,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始终找不到出口,深深的无助感使她不禁唱出了孤苦的生命悲歌。正由于这种孤独的生命体验,她的诗歌也透出浓浓的悲哀之感。

萧红出身在一个封建地主家庭,父母和祖母的重男轻女使她从小缺乏关爱,只有从祖父那她才能汲取一些慰藉与温暖。在这种缺爱的环境下长大的萧红感到的只有孤独,孤独就像烙印一样留在了她的心灵深处,因此她在感情方面有着格外强烈的需求。她近乎贪婪地渴求着温暖与爱,终其一生,她都在为了摆脱孤独,获得真爱而奔走。

受到五四精神洗礼的萧红憧憬着光明与自由,她为了反抗包办婚姻,毅然离家出走。可是薄情郎的欺骗让这位出走的“娜拉”很快陷于绝境,她怀着身孕,孤身一人被押扣在旅馆,出路堪忧。此时,孤独和无助向她袭来,她不禁回忆起去年的此时,自己正“在北平吃青杏”,又想到当前的境遇,回忆中青杏的酸汁似乎侵入了自己的心——“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偶然想起》)。[1]年轻的萧红还未品到爱情之甜却率先尝到了被欺骗的酸楚。这段身陷囹圄的时期,她就像一棵孤苦无依的小草,在秋风中瑟缩着,而感到“秋心沁透人心了”(《公园》)。[1]她试着振作,但是很快又陷入悲观,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弄得两手满是污泥,却怎么也种不出一株“相思的树”的栽花姑娘(《栽花》),[1]感到自己的前景渺茫。被囚禁的苦闷让她开始通过幻想聊以自慰——“晚来偏无事,/坐看天边红,/红照伊人处。/我思伊人心,/有如天边红。”(《静》)。[1]远方的“伊人”,美好却遥不可及,“我”只能坐在窗边,独自思念。题名虽为“静”,可诗人的心怎么可能平静,迷茫和悲痛焦灼着她的心,她渴望能有一位“伊人”能够来拯救她。

坚强的萧红不甘屈服,她向《哈尔滨国际协报》的求助很快得到了回应。很快,她不仅获得了自由,还获得了自己渴望已久的爱情——她与萧军相爱了。她一扫此前的阴郁,而感到万物含情,“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春曲一》)。[1]这个时期,沐浴在爱河里的萧红创作了一组题为《春曲》的诗歌,这组诗曲调欢畅,格调明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萧红的爱是大胆张扬的,她不是传统爱情中依偎在男人怀中的小女人,在这段关系中,她是占据主导地位的一方:“你美好的处子诗人,/来坐在我的身边,/你的腰任意我怎样拥抱,/你的唇任意我怎样的吻,/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你怕伤害了你处子之美吗?/诗人啊!/迟早你是逃避不了女人!”(《春曲三》)。[1]这首在当时稍显出格的诗彰显了萧红的幸福,“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你怕伤害了你处子之美吗?”,这大胆的发问也表现出她的独立和自信姿态。这时期的诗明显呈现出清丽明丽的风格,与湖畔诗派的爱情诗有相似之处。在意象的选用上,萧红偏爱“枫叶”“牵牛花”“清溪”“树叶”“丛林”等美好的自然景物。这些意象带有原始的生机与浪漫,体现出纯然的自由与天真,使人读来如沐春风,心情愉悦。萧红这位沉浸爱河的美神在抒情上是直抒胸臆的,没有小女儿的羞态,她毫无保留地倾吐自己的喜悦与惆怅,体现出新时代女性的自信与张扬。[2]

然而,好景不长,萧军的移情别恋又使萧红陷入更加黑暗的深渊中,短暂的光明让萧红再也忍受不了寂寞的黑暗。心爱的恋人作诗来讨好新的情人,而萧红只能作诗来抚慰自己“悲哀的心”(《苦杯二》)。[1]一组题为《苦杯》的诗诞生了。这里,萧红捧着破碎的心,谴责爱人的薄情。她清楚萧军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不仅“与我日日争吵”,还在“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时时踢打”(《苦杯四》),[1]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心因此破碎。残忍的现实让她不禁哀叹自己的命运之苦:“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更失去朋友,/只有一个他,/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苦杯八》)。[1]无边的黑暗裹挟着萧红,让她的心“仿佛浸着毒一般”,她想痛哭,却连个可以放声大哭的地方也没有,在卧室哭,怕被萧军看到;在厨房哭,怕被邻居议论;在街头哭,怕被陌生人耻笑。偌大的天地,竟没有一个容她肆意发泄情绪的地方,更不要说有个能够安慰她的人。

孤独与悲哀使萧红意识到自己“生了流水一般的命运”(《沙粒十五》),[1]希求安息只是一种奢望。因此,为了将自己从痛苦中拯救出来,她决定前往日本,继续追逐着生命价值与尊严的光芒。原以为告别了伤心地,时间的流水能够抚平内心的伤痕,但是寂寞的幽灵如影随形,仍纠缠着萧红。但是萧红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少女了,现实的打磨让她变得成熟。对于孤独,过去的她是与之苦斗,现在的她则能够沉下心体验它,与它和平共处,因此,“一样的孤独”,萧红品出了“两样的滋味”(《沙粒七》)。[1]但是,即使只想简单、安静地生活和工作,但只身在异国他乡的无依无靠还是让萧红不可避免地“被寂寞燃烧的发狂”,她只能通过吃烟、喝酒来排解,以一句“谁人没有心胸过于狭小的时候”(《沙粒八》)[1]来自我安慰。“沙粒”是萧红喝干苦酒、流尽泪水后留下的风化物,她置身于荒芜的广漠,头上是“失掉了星子的天空”,感到孤独的沙石拍打在自己的身上,在身上和心上留下了道道血痕。独居异国,举目无亲的萧红开始思念祖国,落雪后白茫茫的东京让她“好像看到了千里外的故乡”(《沙粒二十一》)。[1]她不由得缅怀起童年生活,“钟楼上的铜铃”“屋檐上的麻雀”(《沙粒二》)[1]是她孩童时代的小歌手,给她乏味的童年生活带来无限的欢乐,然而“铜铃”仍响,“麻雀”仍唱,自己的心境却不再:童年已逝,美好只能留在回忆之中。清脆灵动的铃音和鸟鸣也无法驱散心头的苦闷,无法让自己忘却清冷孤寂的残酷现实。孤独使她觉出一种无处可逃的悲剧的宿命感。

从《苦杯》开始,萧红的诗歌从清新明丽转为沉郁悲凉,欢畅不再,徒留伤悲。萧红在诗中以“毒”“暴风雨”“油污的衣裳”“悲哀的心”等意象来传达内心的痛楚,与《春曲》中的美丽景物形成鲜明对比。而《沙粒》更是加重了这种沉重,“孤独”“寂寞”“流泪”“迷惘”“悲哀”等字眼遍布诗中,意象也都是“旷野”“高天”“沙漠”等辽阔空寂的景象,这种悲哀的心境在空旷的景象下更加深刻明显,呈现出沉郁的美学风格。

萧红的一生,始终在追求幸福和尊严,但是她的梦想一次又一次的破灭,她的身心也随之变得千疮百孔。再加上她那与众不同的艺术追求和文学理想,使她在文坛中鲜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无疑加深了她的孤独体验。因此,从《春曲》《苦杯》到《沙粒》,从恋爱的甜蜜,到失恋的苦涩,再到去国怀乡的酸楚,在萧红诗歌中始终萦绕着一种孤独寂寥的情绪。[3]

三、光明的追寻者:坚韧的生命力

萧红是孤独的,但她又是勇敢的。面对“惨淡的人生”,她没有屈服、退缩,而是一次又一次“走”。生活不断地给她重击,她却在磨难中寻觅希望,在失意中追逐爱与温暖。她在命运编织的罗网里挣扎,在孤独锻造的牢笼里抗争,即使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出走的娜拉”的命运注定是悲剧的,而预感到“我会掉下来”,萧红仍然坚持“我要飞”。她的诗是她对自己悲剧命运的歌哭,我们能从中感受到这位天涯才女的无助和寂寞,却感受不到她对生命的悲观和绝望,相反,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倔强灵魂的不懈抗争。

与萧军相恋的这段时光可以说是萧红黑暗的一生中短暂的光明,但往日为自己遮挡风雨的爱人如今却变成了暴风雨,像敌人一样残忍地在她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时时踢打”。愁闷和悲哀牢牢攥住了她,她只能消沉地躲在鲁迅先生的家中,舔舐着伤口。《苦杯》是她以眼泪为墨书写的诗篇,在这组诗中,她伤悼自己的爱情已“成了昨夜的梦!/昨夜的明灯”,又不由地质疑着爱情:“说什么爱情。/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苦杯十一》)。[1]同时,她也控诉了男子的三心二意和见异思迁。曾经写给我的“带着颜色的情诗”,现在写给了别的姑娘,“像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苦杯一》)。[1]面对爱人的背叛,诗人在失望与无奈的同时,毫不留情地谴责了男人在爱情中的虚伪,讥讽了男人为讨好女性的惯用伎俩,萧红从女性立场揭示了不平等两性关系给女性带来的伤痛,对男权中心社会给女性带来的压迫进行了控诉和问诘,在《苦杯》中,萧红采用了许多问句,“有谁不爱个鸟儿似的姑娘?”“有谁忍拒少女红唇的苦?”[1]充满了对男性薄情寡义的暗讽,“说什么爱情?”“哭又有什么用?”[1]是对自己的软弱姿态的愤怒,呈现出鲜明的女性觉醒意识和反叛意识。[4]

感情的重创并没有消磨这位倔强的女诗人追逐光明的意志。萧红选择继续向前走,“从异乡又奔异乡”,1937年7月,萧红东渡日本,迎接异乡的风霜。独处异国,萧红有了更多的空间来梳理自己的心绪,虽然依旧感到孤独,但她没有沉湎其中,而是努力摆脱消极情绪,“海洋之大,/天地之广,/却恨个自的胸中狭小,/我将去了!”(《沙粒二十九》)。[1]她责备自己囿于自己的小空间,而忽略了世界的广博。这一时期创作的诗中,充满了大海、沙漠、旷野、高天、飞鸟、草原等粗犷辽阔的意象,体现着萧红渴望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在广博的世界里寻找寻找心灵的慰藉。她希望大海的波涛可以冲刷尽淤积在心中的沙砾,希冀辽阔的天空可以任她自由翱翔,幻想成为“牧羊的赤子”,在“蒙古的草原上”,“与羊群一样做着夜梦”(《沙粒十四》)。[1]

七月里长起来的野菜,/八月里开花了。/我伤感它们的命运,/我赞叹它们的勇敢。(《沙粒一》)[1]在小小的野菜中,萧红参透了生命的真谛。野菜的生命比起人来说可谓短暂,即便如此,它也不自哀自伤,不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是在有限的生命中积蓄力量,只为一现“八月里开花”的绚烂,这是值得赞叹和尊敬的。生命的意义与时间的长短无关,而在于在这期间做了什么。这位天才女作家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始终没有放弃与命运的抗争,她以笔为盾,抵挡前行道路的风雪沙砾,虽然步履艰难,却从未停下脚步。十年的创作生涯里,她坚持不懈,笔耕不辍,创作了一批文学精品,不仅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食粮,也将她这种永不向命运屈服的精神传递给我们。

她在苦难中展开了与生命的对话。可以看到,相较于《春曲》《苦杯》,《沙粒》蕴含了更多情绪和思维的沉淀。萧红褪去了少女的天真幻想,她不再沉湎于“理想的白马”和“梦中的爱人”(《沙粒二十》)[1]的梦幻泡影,对现实有了更清醒的认识,这是她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她的笔触也从男女情爱上升到对人生的辨证思考。这一时期,她的诗歌都闪烁着一种智性的光辉。

朋友和敌人,/我都一样的崇敬,/因为在我的灵魂上,/他们都画过条纹。(《沙粒十》)[1]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诗人都报以相同的崇敬,因为不论他们带来的是好亦或是坏,他们都在自己的灵魂上“画过条纹”,都是生命中的可贵体验。这种对敌人也能心怀敬重的豁达态度,发人深省,也折射出萧红的人格魅力。

生命为什么不挂着铃子?/不然丢了你,/怎能感到有所亡失?(《沙粒十七》)[1]诗人怅惘生命一点一点地消逝于无作为之中,希望生命能够“挂着铃子”以警醒世人能够珍惜生命。虽然萧红经历了那样多的挫折和不幸,也曾感到“一无所恋”,但她依旧选择对生命报以希望和热情。我们从这曲生之赞歌中,感受了萧红身处困境却渴望光明的昂扬的人生态度。

相较于萧红小说和散文的成就,萧红的诗歌显得有些不起眼,这与她诗歌创作时间短、数量少,诗艺来不及走向成熟、精进有很大关系。萧红所处的年代动荡不安,作家们纷纷执笔为刃,参与战斗,置身其中的萧红也不例外。尤其是1938年之后,民族危亡刺激着萧红以热血和激情投入现实的斗争,这种情形下,她显然没有余裕去创作和打磨诗歌,这也是后期萧红诗歌数量减少的一大原因。此外,创作之于萧红就像是“宗教”,她总以最虔诚的态度对待写作,这种态度最明显地表现于她的散文和小说之中,这也是这两种文体最受瞩目的原因。对于诗歌,萧红更多的是将其看作排忧解闷、倾吐私语的方式,是兴之所至记下的“一些短句”,因此她的大部分诗都没有公开发表,而以“敝帚自珍”的态度私藏。萧红作诗全凭情感流泻,不讲究各种诗歌创作规范,如行云流水般自由抒写,因此她的诗多是自由体诗,形式灵活,语言也不事雕琢,朴素真挚,如说话般本色自然,充分体现了诗人的性灵,但这也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萧红在诗歌艺术上的精进,可以说萧红在传达情感上是成功的,在艺术上却存在缺失。过于浓烈急促的情感让萧红沉溺其中,无法沉下心进行语言、格律和韵味上的钻研,就像鲁迅所说的,“感情正烈的时候,反而不宜作诗”,因为过于赤裸的情感会“将诗美杀掉”(《两地书》)。[5]

在群星璀璨的新诗史中,萧红的诗或许显得有些黯淡,但对于萧红而言,诗是她情感和思考的集萃,充分体现了她个性和气质。或许有些人认为她的诗题材狭小,思想不够深刻,但从中我们可以窥见萧红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为后人研究萧红的创作提供了重要参考。读她的诗,我们仿佛听见了一颗纯真率直的女儿心在倾吐着自己对理想的向往,看到了一个孤独伶仃的背影在空旷征途上踽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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