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干宝《搜神记》看六朝闽江流域居民信仰形态

2021-12-06 18:31林校生
关键词:搜神白水

林校生

(福建省文史研究馆, 福建福州 350001)

干宝是一个著名的史学家,东晋初担任过佐著作郎的史官职务,撰写有《晋纪》一书,在史学史上有一定地位;他同时也是著名的志怪小说家,所纂《搜神记》被推许为“中国志怪小说的鼻祖”。从干宝的小说中寻索它可能“夹带”的社会历史信息,或许并没有太违背著者的写作旨趣。例如,《搜神记》的《李寄》《白水素女》二篇便颇能透视出六朝早期闽江流域居民信仰形态的一些特殊内涵。以往诸家解说,或有一间未达,今试作阅读札记二则,求教于识者。

一、《李寄》与闽江流域蛇信仰的衰变

东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九有一篇关于“闽中少年英雄李寄”的著名故事,意蕴丰富,兹引录如下:

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隙(一作“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冶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福(一作“祸”)。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啮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

尔时,预复募索,未得其女。将乐县李诞,家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应募欲行。父母不听。寄曰:“父母无阻,惟生六女,无有一男,虽有如无。女无缇萦济父母之功,既不能供养,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卖寄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岂不善耶!”父母慈怜,终不听去。寄自潜行,不可禁止。

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先将数石米餈(cí,糍粑),用蜜麨(chǎo,炒的米粉或面粉)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餈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寄入视穴,得其九女髑髅,悉举出,咤言曰:“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于是寄女缓步而归。

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拜(一作“指”)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自是东冶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1]

一般的解读,多偏重于褒扬李寄有勇有谋,为民除害,但闽中“土俗”崇蛇,原不以蛇为“害”,这篇小说的情节、场景,意蕴丰富,需要深入分析文本隐含的信息以求得正解。[2]东冶本是县名,西汉后期在闽江口附近设立冶县,东汉改称东冶县;都尉是郡级官员,文中却以“东冶都尉”为官称,这可能是因为,东汉末谋求割据江东的孙策、孙权兄弟,进攻闽江流域的山越,于建安元年(196)后的十年间,先后在闽江中上游设立建安(今建瓯)、南平(今邵武)、汉兴(今浦城)和建平(今建阳)诸县,加上原来闽江口的候官县,时人或称“东冶五县”。孙吴政权在这里设置会稽郡南部都尉,先后任命部将韩晏、贺齐主事。景帝永安三年(260),增设将乐县,不久又在会稽郡南部都尉的基础上设立建安郡,南部都尉和建安郡的治所都在建安县(今建瓯)。所以文中有“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的说法,明言都尉管区分置有多位县令或县长。与他人的志怪小说不同,博览群书当过史官的干宝讲述李寄斩蛇故事,叙及孙吴有关的地方行政制度、官称,自应有其历史依据。“东冶都尉”实即会稽郡南部都尉,当时之所以又俗称“东冶都尉”,当是由于南部都尉管区正好辖属上文所述的候官、建安、南平(稍后改名昭武,今邵武)、汉兴、建平五县及后来的将乐县和新的南平县,一般认为它们都是从两汉时期的冶县、东冶县演变而来。本则故事的发生地,即在闽江流域诸县,当时亦被称作“东冶”地区。

孙吴在闽江流域的建置沿革既如前文所言,则李寄斩蛇的时间,不得晚于南部都尉改郡之年(260年),又不得早于将乐置县之年(260年),而据干宝记述,李寄斩蛇之前已有九女逐年作为祭蛇的供物,那么,就主要情节始末而言,故事发生的时间约当公元250~260年(东吴大帝孙权赤乌十三年至景帝孙休永安三年)。但就事件的整个历史文化背景而言,实际上牵涉到更悠远的民间信仰传统。闽江流域很早就有崇蛇之俗,从干宝的记叙可知,一条大蛇通过托梦与人,或巫祝示意,民众每年“八月朝祭”,祭物从家禽、猪狗、牛羊层层升级,最后竟至祭以童女;奉祀的场所,原本直接“送蛇穴口”,后来依傍蛇穴建庙,庙渐扩大,设“庭”颇宽,这就要追溯到比九女献祭更早的时间。在这个历史长程中,当地的土著和客来的移民在是否接受崇蛇信仰问题上,亦即视蛇为神灵还是视蛇为妖孽的问题上,一直冲突不休。

吴春明搜集、考查广大华南地区以“蛇”为核心因素的信仰习俗文化的丰富表现形式,认为从文化类型学上可以大致区分为三类,即“正面”的蛇神,“反面”的蛇妖或镇蛇之神,“改造”的蛇神。所谓“正面”的蛇神,“是土著族群文化立场上的原生的蛇图腾、蛇崇拜形象,是华南蛇神的主体。这类土著蛇神大量发现于‘南蛮’‘百越’地带的史前、上古时期的考古文物中,在中古以来直到近现代仍见于黎族、侗族、傣族、壮族、畲族、高山族乃至华南‘汉人’的蛇祖、蛇母、蛇娘、蛇仙、蛇王、蛇神的崇拜中”。所谓“反面”的蛇神,“实际上是站在中原华夏、汉人社会立场上的蛇文化形象。自周汉以来的华南考古与民族志资料中,逐步出现了许多有关蛇妖、恶龙、斩蛇、操蛇、镇蛇、噬蛇的神话传说与图像记录”。至于“改造”的蛇神,则指在“汉文化强势氛围下,曾经‘祸害民间’的蛇妖、蛇精被改造成蛇面人心的善神”,那是晚至唐宋才开始有相关的故事流传。[3]

无论上古时期到秦汉六朝源远流长的蛇神崇拜,还是周汉六朝时期的蛇妖形象和相应种种“镇蛇”之俗,在东南滨海地区都各留下众多遗物遗迹,只是两者之间相互冲突、前后递嬗的具体过程尚极缺乏直接的文字记载材料。干宝关于李寄斩蛇及其历史背景的记述,正好提供了六朝早期闽江流域这个特定时空范围崇蛇习俗逐渐衰变过程的可靠文本。闽江流域原是非常传统的崇蛇之区,东汉末孙吴经略江东以来,从周边陆陆续续迁入受华夏文化影响较多的移民,他们对蛇的感受、认知和态度,自与土著居民大不相同,甚至完全相反。年代愈早,诚如《荀子·儒效篇》所说,“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入迁者占比愈小,受环境影响即土著文化影响愈大,早期移民颇有转而接受崇蛇信仰的,总的发展趋势则是随着移民及其聚居点逐渐增多,新到的移民受土著信仰文化的影响渐少渐弱,而他们的信仰文化对周遭土著的影响渐渐增多。但这是一个很长的历史演化过程,直到东吴政权的中后期,闽江流域已设置多县,移民已有一定规模;都尉府已设立多年,升置建安郡的条件已经成熟,而据干宝所记,这里的崇蛇、祭蛇之俗依然相当流行。大蛇盘洞而居,“土俗常惧,东冶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 ,即有官员染病、死亡都被土人看作是不够敬蛇的结果。在如此氛围下,都尉、令长、属城长吏这些朝廷命官也得入境随俗,认可这种不典之祀,并共同操持殉祭女童的派定。因为按照法律不能使用平民殉蛇,所以要预先“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求”就是寻找、查访;“家生婢子”亦称家生婢,就是奴仆的女儿仍服役为婢者;“有罪家女”即犯了罪的人家的女儿,总之都已不具有平民身份。李诞是平民之家,本来无须承当此重役。李寄自愿应募,不惜卖身为奴,说是“卖寄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这些个生动的细节表明,朝廷的王法、教化已经铺展到闽江流域(只是执行中对民俗颇有迁就)。而这里的民间信仰并没有同步跟进,崇拜者奉祀中屡屡以人殉蛇,不信者则奋身相搏手刃巨蛇,土著族群文化与入迁汉文化依然差异甚大。干宝文章末了说“越王”知道李寄的事,聘其为王后,恩赏其全家,“自是东冶无复妖邪之物”。那么,闽江流域全境都汉化了,连“蛇种”之王也汉化了,这种说法显然不合历史事实。闽地的越、汉或土、客民间信仰文化,两者长期共存,必在相互冲突和相互适应中逐渐走向融合,但这需要足够长时间的熔炼。这个历史转型大致要到唐末五代乃至两宋才告完成。

二、《白水素女》与闽江口螺女信仰的华夏化

闽江口是螺女故事的发祥地。这个螺女型故事的早期文献记录,先见于《初学记》所引西晋束皙(?-300年后)的《发蒙记》和东晋干宝(约282-351年)的《搜神记》;稍后出现于南朝梁任昉(460-508年)的《述异记》。

西晋束晳《发蒙记》载:

候官谢端,曾于海中得一大螺,中有美女,云:“我天汉中白水素女,天衿卿贫,令我为卿妻。”[4]

《初学记》是唐代辅助诗文写作时引用典故和检查事类的一部类书,引录不求完整,此处“素女”的话后面明显还有下文。但《发蒙记》叙事简括,结局的交待也当十分简省。大约两百年后,梁朝任昉的《述异记》说:

晋安郡有一书生谢端,为性介洁,不染声色。尝于海岸观涛,得一大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汉中白水素女,天帝衿卿纯正,令为君妇。”端以为妖,呵责遣之,女叹息,升云而去。[5]

束晳、任昉语言风格有异,情节上后者稍有增饰,仍写得比较简单,反映的依然是比较早期的民间故事版本。在束氏与任氏之间,东晋干宝的《搜神记》“白水素女”条叙述最详:

谢端,晋安候官人也。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作居。未有妻,邻人共愍念之,规为娶妇,未得。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十数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如有人为者。端谓邻人为之惠也。数日如是,便往谢邻人。邻人曰:“吾初不为是,何见谢也。”端又以邻人不喻其意,然数尔如此,后更实问。邻人笑曰:“卿已自取妇,密著室中炊爨,而言吾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后方以鸡初鸣出去,平早潜归,于篱外窃窥其家,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门,径至瓮所,视螺,但见壳,乃至灶下问之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大惶惑,欲还瓮中,不能得,答曰:“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权相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妇,自当还去。而卿无故窃相同(伺)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虽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留此壳去,以贮米谷,常可不乏。”端请留,终不肯。时天忽风雨,翕然而去。端为立神座,时节祭祀,居常饶足,不致大富耳。于是乡人以女妻之。后仕至令长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6]

干宝所述,情节比较繁复,过程相当完整,行文讲究修辞,场景描写、细节刻画都颇生动,富有生活情趣和文学意味。束、任二氏,尚只是奇事、轶闻的简单记录,干宝的《白水素女》,则可以说是六朝志怪小说的代表作。

以上三个文本的主人公都是候官人谢端,福州应是传说的最初发生地,今福州仓山有地名为螺洲,有水名为螺女江(与乌龙江交汇),还有螺女庙和“螺仙胜迹”碑,便是故事长期流传的衍生物。

这里有三点需要说明。首先,传统以为《白水素女》出于署名陶潜的《搜神后记》,此说有误。据北宋初编撰的中国古代文言纪实小说的第一部总集《太平广记》(卷六二“女仙七”),此文出自干宝的《搜神记》。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收录在卷七第76则。[7]今通行十卷本《搜神后记》卷五亦收《白水素女》,但据蔡彦峰查考,《搜神后记》旧题十卷、陶潜作,久佚,明代此书重新出现时,存在一卷本和十卷本两个版本系列,一卷本其实相当于十卷本的第一卷,系陶潜所作(后人有修改),后九卷则绝大部分为后人伪托。[8]

其次,《发蒙记》的作者束皙,是阳平元城(今河北大名县)人;《述异记》作者任昉,是乐安博昌(今山东省寿光市)人;《搜神记》的作者干宝,是新蔡(今河南新蔡县)人。他们的作品,虽不能直接说成是闽东人的文学成就,但上述作品写录了闽东地区一个脍炙人口的民间故事,反映了六朝时期闽东地区民间传说、民间故事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西晋束皙《发蒙记》所载当为中国螺女故事的最早书面文本。刘守华认为,“就《白水素女》一篇的写定而论,从《发蒙记》《述异记》所载及素女祠的存在,可见其本事早已传于民间”,“它一直作为具有宗教性的地方传说在福州一带民间流传”。李道和也认为,此故事的梗概在晋世已基本成型;西晋末,“出自候官(今福州市)的螺女传说应当已是南北盛传的故事,那么其在原初地的产生流传或在更早的时代”。[9]

再次,螺化为女,成为男子之妻或为之炊爨的故事,是中国古今盛传特别是南方较为流行的一个民间故事类型,距今已有近两千年的传承史,古今不同文本可达百篇之多。李道和认为:

从西晋至唐代后期的文献中可知,中国螺女故事经历了初生、成型、发展的过程,而此后的宋元明清乃至现当代民间口传故事,基本是晋唐文本的转录、翻演,或地方化、民族化,或与其他类型发生母题交叉。[10]

这里只着重指出干宝《白水素女》对民间传说旧有叙事元素的两点修改。一是“得螺”的位处:《发蒙记》明确交待谢端“于海中得一大螺”,《述异记》改为“于海岸观涛得一大螺”,《搜神记》则谓“于邑下得一大螺”,愈来愈远离海而移至内陆,与此相应,大螺的体积也愈来愈小,从“如一石米斛”缩为“如三升壶”,原来百升的体量只剩下三升,当是内陆生活经验限制了作者对浩瀚海洋生物的想象力。二是谋食的手段:《发蒙记》没有明言,李道和根据“谢端贫苦,于海中得螺,推测谢端当是渔民,这种故事可能出自渔夫们的幻想”。[11]这个推测有几分道理,但还可以进一步分析。在干宝《搜神记·白水素女》更为详细的叙述中,谢端“夜卧早起”“每早至野”“躬耕力作”;两位主人公诀别时,螺女叮嘱谢端“勤于田作”,并留赠神异的螺壳,“以贮米谷,常可不乏”,显然已主要是以农耕种田、食用稻米为生。文中的“渔采”当是传说初生形态留下的痕迹。海螺女变身为“田螺姑娘”,这里已现端倪。笔者认为这是以海为生的闽越族裔的民间传说逐渐华夏化(农耕化)的一个生动事例。

注释:

[1] 干 宝:《搜神记》卷一九(第440则),汪绍楹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1-232页。

[2] 参见林拓《文化的地理过程分析:福建文化的地域性考察》下篇第二章,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第219-221页;徐晓望主编《福建通史》第一卷第五章第一节(本节撰稿人徐晓望),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2-233页,都对李寄的故事作了新的分析,各有所长,可以参看。

[3] 以上引述内容,详见吴春明:《从蛇神的分类、演变看华南文化的发展》,原刊《考古学研究(九)》,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修订后收入氏著《从百越土著到南岛海洋文化》,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373-402页。

[4] 见唐·徐坚《初学记》卷八·岭南道第十八[事对]栏“素女、青牛”条摘引。

[5] 任 昉《述异记》二卷,今有据南宋临安府尹家经籍铺本翻刻的《随庵丛书》本。

[6] 《太平广记》卷六二女仙七引“白水素女”(干宝《搜神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87页。

[7] 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新辑搜神记》卷七“白水素女”,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16-119页。

[8] 蔡彦峰《<搜神后记>作者考》,《九江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

[9] 详参刘守华:《中国螺女故事的形态演变》,《华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李道和:《晋唐小说螺女故事考论》,《文学遗产》2007年第3期。

[10][11] 李道和:《晋唐小说螺女故事考论》,《文学遗产》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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