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城》的“物”叙事

2021-12-06 11:40郑可欣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奎因纽约城本体

郑可欣

(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甘肃兰州 730000)

一、引言

在《玻璃城》中,奥斯特借鉴并颠覆了传统侦探小说的叙事模式,讲述了一个后现代的故事。作家奎因(Quinn)在深夜接到一个打错的电话,对方要找私家侦探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再三思量后,奎因冒用奥斯特的身份接下了案子。但在跟踪过程中,跟踪对象突然消失,雇主一家连夜搬走,案子变得扑朔迷离。与此同时,奎因却因为全身心投入其中,而逐渐迷失了自我。学者们对这部小说的关注主要聚焦于其玄学侦探小说特点,比如失败的侦探、迷宫式的结构以及开放性结局。在这些分析中,物件承担的是叙事背景或故事线索的功能。它们是被动的、沉默的,只是为了衬托人物而存在。

但是,近年在西方哲学界和文学批评界出现了明显的“物转向”(turn to things)趋势。“就哲学领域而言,2007年在伦敦大学金匠学院一次学术会议上首次使用的‘思辨实在论’成为这一热点的代名词。”[1]这一转向要求我们在“后人文主义”和“去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潮下重新思考“物”的地位,以及重新思考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从“物”理论视角观察小说中频繁出现的一类物件,我们惊讶地发现它们不再被动,不再沉默,而是具有主体性,具有灵性与力量,影响人物选择与命运的存在。

因此,本文以“思辨实在论”(speculative realism)中“面向物的本体论”(Object-Oriented Ontology)为理论基础,对《玻璃城》中的“物”进行分析。尹晓霞和唐伟胜对国内“物”叙事的研究现状进行了总结,“几乎所有论文都停留对‘文化的物’这个功能的探讨,很少对‘生命的物’这个功能进行探讨,‘本体的物’在叙事中的功能则完全缺失,这无疑是目前国内‘物叙事’研究的一大缺憾”[2]。通过研究纽约城的主体性、破损之物(shattered things)对语言表征的逃离以及红色笔记本的力量与无限引退性,本文发现这些物件正是“生命的物”和“本体的物”。它们或作为人类认知之外的陌生之“物”存在,或展现“物”的灵性与力量反作用于人类。总而言之,它们不只是叙事背景,更是具有施事能力的行动者,凸显了“物”的本体性,对小说的叙事进程起着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

二、具有主体性的纽约城

面向物的本体论是思辨实在论的一个重要分支,其提出者格拉姆·哈曼(Graham Harman)认为“物”“既包括汽车、电脑、绘画和岩石,也包括规模更大、范围更广、也许不具物质存在的现象,比如东印度贸易公司(哈曼最喜欢举这个例子)”[3]。“一切事物只要在实践中对其他事物的存在产生效果或抵抗,那么,不管它是物理的还是虚构的,它都是一种客体。根据这种标准,电子邮箱、电磁辐射、弯曲的时空、英联邦国家乃至命题态度与文学角色都是客体,这些客体的不同存在模式并不能抹煞它们的客观实在性。”[4]简言之,“物”,不仅包含自然物,还包含人工制品;既包括实体,又包括虚拟物。《玻璃城》中的纽约城就是这样一种“物”,它不单是传统叙事学中所定义的叙事背景,而且还是具有活力和主体性的“物”,影响了奎因的选择,开启了叙事进程。

在奎因看来,纽约就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迷宫,不管他走出多远,不管他对社区和街道有多么了如指掌,它们总会给他一种迷失的感觉”[5]4。正是这种消散不掉的迷失感以及要做些什么的紧迫感在开启《玻璃城》侦探故事的主线进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弗吉尼娅·斯蒂尔曼(Virginia Stillman)担心先生彼得·斯蒂尔曼(Peter Stillman)即将出狱的父亲老斯蒂尔曼会再次对彼得造成伤害,打算雇佣私家侦探随时汇报老斯蒂尔曼的行踪。电话第一次打给奎因要找侦探奥斯特时,奎因出于本能立马告知对方拨错了号码。但通话一结束,陷入迷失感的奎因后悔了。“他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朝下看着自己的脚,膝盖,疲软的阴茎。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后悔自己对来电者态度那么生硬了。他想,假意跟他周旋一会儿的话,没准会很有趣。也许,他能在那案子里边发现些什么——甚至也许能在某些方面帮的上忙。”[5]9摸到了来电者的规律,在对方第三次来电找奥斯特时,他立马回复“我就是奥斯特”[5]14。

纽约城在此发挥的功能,就像劳拉·格鲁伯·戈弗雷(Laura Gruber Godfrey)在《海明威的地理:亲密感、物质性与记忆》(Hemingway’sGeographies:Intimacy,Materiality,andMemory, 2016) 中分析的霍顿斯湾(Hortons Bay)在海明威短篇小说《关于某件事情的结束》(TheEndofSomething)中所具有的功能一样。“这些人物(Nick and Marjorie)与霍顿斯湾的联系和历史既是故事意义的关键,也是他们分手的关键。”[6]2地方不是被动呆滞的,生活在其中的个体对该地产生了特有的记忆与情感,这些流动的记忆与情感成为地方的一部分,塑造了地方,又反过来影响个体。我们需要像海明威一样认识到地方所代表的复杂生态、情感和文化力量,需要添加更多的情感和个人特征来解释空间,如此才能更深入地理解纽约对奎因的意义以及更好地阐释《玻璃城》。霍顿斯湾对尼克和玛乔丽的关系发展具有关键影响,同样,纽约城对奎因也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它引导奎因接受了案子,开启了整个故事。

纽约的重要性不仅在于经济的繁荣和科技的发达,更在于它是奎因生活的地方,是他挥洒情感、创造记忆的地方。过往的记忆导致奎因对纽约城产生了独一无二的情感,既有喜爱又有困惑。这份情感融入到了纽约城的生命中,使得纽约不再是“被动的静态物,而是具有主体性的、可以影响人物和读者的行动者”[7]。妻儿去世后,奎因一直孤身生活在纽约,切断了和朋友的联系。奎因将每年一半的时间拿来写推理小说挣钱,剩下的时间则无所事事、随意游荡。他喜欢纽约城,虽然纽约给不了他归属感,但是在这里,他被允许孤独。二战后的纽约作为世界金融大都市高速发展,加深了他的失落感与困惑。这种迷失感就像是巴特比窗子外面“空空荡荡的砖墙”[5]72,从四面八方禁锢着他。他需要做些改变来应对越来越严重的迷失感。他接下了案子,产生了偷窥别人隐私的兴趣。接下案子后,他突然记起了之前被遗忘的梦的内容。“在那个后来被他忘记了的梦里,他发现自己独处一室,正用手枪射向一面光秃秃的白墙”[5]12。案子正是这把枪,而促使奎因拿起枪的正是对他而言独一无二的纽约城。

陈莲曲珠家有四兄妹,二哥先于她在东竹林寺出家。她说当时自己决定出家时,因为家中贫寒,所以非常反对。只有作为僧人的二哥对她说:“再等一年吧,供你倒不难。就怕你是因为冲动才提出这些想法。”她听从二哥的话,又等了一年。到了15岁时,她再次提出这个想法后,二哥亲自送她到塔巴林尼姑寺削发为尼。

纽约城不仅塑造了奎因的无归属感和失落感,它的存在还为整个小说带来了不可消解的迷失感与不确定性。此处的纽约城不仅是叙事背景,更是具有施事能力的“物”,是动态的、活力的,是具有主体性且不被奎因理解的存在,影响了奎因的选择,推动了情节发展。

三、逃离符号表征的破损之物

面向物的哲学是对欧陆哲学“关联主义”(correlationism)立场的反驳。关联主义主张“我们所能通达的永远仅仅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我们永远无法抛开相关术语的一方去接近另一方”[4]101。换言之,关联主义突出人的思维在认识“物”的存在时所起到的中介作用,而面向物的哲学则直面“物”的存在,肯定独立于人类理性存在的客观实在,赋予了“物”本体性的地位。而且“面向物的哲学是一种探索物与其组成部分之间,与其外表、关系或者特性之间差距的哲学”[8]。在每一种差距中,以“物”为导向的哲学都在提醒我们,物不能被还原为它的组成部分、关系、特性或者迄今为止参与过的事件。“物”的不可还原(irreducible)进一步说明了“物”的本体存在以及人类理性的局限。人若想要认识“物”,首先要超越理性,寄托于想象。这一认知与比尔·布朗(Bill Brown)的“物理论”(thing theory)十分相似,布朗认为“真实的‘物’存在于人类语言和文化脚本之外,……从语言和文化的再现中溢出……”[2]81。

调查过程中,奎因发现老斯蒂尔曼并没有试图接近彼得,而是日复一日地游荡在纽约城,沿着看似随机的路线穿过城市,“两眼永远盯着人行道”[5]82,时不时地从街道上捡拾一些物品,“细细打量一番”[5]82,放入手提包。老斯蒂尔曼从街上收集起来的物品,在奎因看来,都是一些“毫无价值的……破碎的东西,被人丢弃的废物,零零碎碎的垃圾”,比如“一把破损的折叠伞,一个橡胶娃娃掉下来的头,一只黑手套,一个破灯泡的底部,几张印刷品(浸过水的杂志和撕破的报纸),一张破照片,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机械部件,还有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他也说不上是什么的破烂”[5]83。这些破损的物品构成了叙事进程中的张力,使得读者一直怀有以下疑问:它们对老者意味着什么?它们还是我们熟悉的事物吗?

在老斯蒂尔曼看来,这个世界是破碎的,“事物一点点地分崩离析,支离破碎,溃散成一片混沌”[5]106。整体性的破碎凸显了物的零散存在。他之所以来到纽约就是因为他发现纽约的“街道是无穷无尽物质(material)来源,是取之不尽的破烂(shattered things)仓库”[5]108。直面这个满地都是物件的破碎世界时,老斯蒂尔曼一直在暗自思索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当雨伞不再具备雨伞的功能时,这个东西还是雨伞吗?他观察到一般人还是会称其为一把雨伞,或者,一把坏雨伞。但是他却主张,“由于它已经无法再发挥那种功能,这把雨伞已经不再是一把雨伞了。……它现在已经变成了另一样东西”[5]107。老斯蒂尔曼不只收集功能不再之物,还收集形态有所变化之物,比如“从磕碰的到砸碎的,从凹陷的到压扁的,从碾成粉的到沤成泥的”[5]108。在老斯蒂尔曼的认知里,功能和形态的变化都会导致事物本质的转变。

老斯蒂尔曼对破损之物的认知其实触碰到了面向物的本体论的核心。这一哲学思想继承了海德格尔的“工具存在论”(tool-being)。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待周围的物体时,它们只作为工具存在,物体本身并不在场。而当这一物体突然坏掉(broken)时,我们才会面对物体自身,瞥见物体作为“物”的实在。这些破损的物件在老斯蒂尔曼眼中之所以和完好物件的本质不再相同,是因为透过这些破损的物件,他瞥见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键所在,只是他尚不知晓这一关键就是“物”的客观实在。

老斯蒂尔曼的认知虽然已经具有超越性,但终归是肤浅的、不彻底的。首先是对“物”的本质认识不清。“物”有自己的秩序,有自己的运行规律,这套规律超越人的思维和语言而存在。它们的存在只能通过观察“感性特征”与“实在的物”之间的巨大鸿沟来隐喻(allude to),不能被理性认知,不可被还原。这就是“怪异实在论”(weird realism),拒绝因果规律和认知把握,区别于欧陆哲学一贯秉持的以人类为中心来认识物的“幼稚实在论”(naïve realism)。“一旦突破这种相关主义,我们面对的就是一种无法辨识的物,一种不能简单还原为我们的认识模式,无法还原为我们行为具体功用的物。”[9]老斯蒂尔曼认为坏掉的雨伞不能再发挥为人类遮风挡雨的功能,因此坏掉的雨伞本质上已经不再是雨伞。但是他在看到破损物件与原有物件不同之后就停止了对物件本质的深入思考。老斯蒂尔曼并没有将坏掉的雨伞所具有的陌生之物的物性推而广之,他没有认识到功能完好的雨伞也具有和坏掉的雨伞一样的物性。

其次,对“物”的本质认识不清,也就导致了当他回应“物”的召唤时,他采取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理性做法,试图将“怪异的实在”收归到语言秩序的麾下。老斯蒂尔曼意识到了词语不能穷尽天下之物,但是相较于将其归结于“物”的多样性本质,他将之归于现行语言的缺陷。在老斯蒂尔曼入狱之前,他的头衔是哥伦比亚大学宗教系的正教授。作为一名学院派学者,他无法跳出自己一直被禁锢且从中获利的符号系统。于是,他企图构建一种新的语言来恢复世界的整体性。这一做法倘若成功,恰恰是对“物”的多样性和“物”的怪异实在性的抹杀。

街道上的破损之物十分突然地向老斯蒂尔曼展现了深不可测的“物”之实在,但是,面对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未知与恐慌,老斯蒂尔曼试图通过给多样性的“物”命名这样一种理性方式来理解“物”,试图通过人类中心主义的认知来把握“物”。要知道,“……物的存在先于它的关系”[10]。而且,其存在反抗人类语言及文化赋义。所以,他的失败是注定的。至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事情未竟之际,他突然选择了自杀。

四、无限引退的红色笔记本

尹晓霞和唐伟胜在梳理“物”的叙事功能时曾指出“物”具有文化符号、主体性和实在性三种叙事功能,实在性即作为本体而存在的“物”的客观实在。“物”的本体性是思辨实在论的核心,这一本质在哈曼看来是“无限引退性”(withdrawnness),是独立于人类且不能被人类完整把握的、神秘的实在性。《玻璃城》中贯穿全文的关键意象——红色笔记本就是这样一种本体之“物”,在彰显自己物性的过程中,引导奎因接纳了物性的存在,并使其完全屈服于物性,促使奎因选择了与以往大相径庭的命运,淋漓尽致地体现出“物”的力量。同时,由于作者对该物的性质和本质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小说中的描写也只限于外视角的客观描述,读者对红色笔记本的认知十分有限,因此红色笔记本可谓是本书中最大的张力。

奎因接受委托的当晚就抽空买下了这个笔记本,打算记录一些和案子有关的想法、观察和问题。该笔记本的神秘之处在奎因选购之时就已初现端倪。“出于某种他自己也难以言明的原因,他突然对底部的一个红色笔记本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它这么吸引人。……但它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5]54这本笔记本在外观以及功能上毫无特别之处,但奎因在它身上却感觉不到日常物品的熟悉感,他也不能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来,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它的吸引力究竟来自何处。

奎因的生活本就充斥着虚无感,高度发达的纽约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对他来说都不可理解。虽然他读书、逛画展、看电影、看棒球比赛、看歌剧、散步,但他不能真正地融入社会,也无法真正地思考。他体悟不到人生的意义,不理解自己参加这个案子的冲动。他是冷漠的,他和外界的关系是疏离的。但是,由于“物”的客观实在的召唤,奎因对这个笔记本产生了一种暌违已久的激动。恰恰是笔记本普普通通的外显特征(qualities)和它给人的神秘感觉(sensuals)之间的巨大鸿沟显露出了“物”的实在,让奎因和读者一起窥察到了怪异之“物”的存在。

红色笔记本作为本体之“物”的无限引退性是如此强大,以至于颠覆了它和奎因之间的施事关系。布朗对“物”之定义的关键正是哈曼所认同的“物”的力量,“将客体定义为‘物’的那些故事是该客体与人类主体的关系发生了改变的故事,也是这样一种故事,在其中,‘物’被理解为一种特殊的主客体关系比单纯地被解读为客体更为恰当”[11]。亚历山大·皮尔斯(Alexander Price)将这句话解读为“物”只有“在对时空中人类主体和客体之间的施为性互动或关系进行短暂颠覆的过程中”才能产生,因此“布朗的物性要被理解为客体确定性的解体以及主客体之间在时空中的一种复杂能动表现”[12]。也就是物性对主客体之间关系的颠覆。

买下本子仅一刻钟以后,奎因回到家,“拉上屋里所有的窗帘,脱光衣服,坐在桌前。以前他从没这么做过,但不知怎么回事,这时似乎很适合裸着身子。他坐了二三十秒钟,试图一动不动,除了呼吸什么都不做。随后打开红色笔记本。他拿起笔,在第一页写下自己的名字的首字母D.Q.(丹尼尔·奎因)。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笔记本上。”[5]54在笔记本面前,奎因就像是神像面前一个极度虔诚的信徒。他这一系列匪夷所思、前所未有的行为起因都是这本红色笔记本。笔记本成为了施事者,奎因成为了受事者。它的力量促使奎因采取了在他自己看来与笔记本的神秘相匹配的态度与举动。尽管奎因做完了一系列的事情,但他并没有由衷地认识到笔记本作为“物”存在的物性。他甚至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了质疑,“他研究了一会儿空白页面,心想自己该不会是个大傻瓜吧”[5]54。

之后的日子里,红色笔记本一直作为记录老斯蒂尔曼行为的载体而存在。这样的主客体关系到老斯蒂尔曼离开之后又发生了变化。老斯蒂尔曼自杀了,奎因却误以为他只是消失了。从此时到他得知真相的时间里,他一面寻找老斯蒂尔曼的下落,一面像流浪汉一般在城市的小巷中生活。他开始详细地记录下与老斯蒂尔曼无关的所见所闻,他花了极长的时间看天、研究云彩,这些事对他而言是“不合常情的”[5]150,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以往的研究将红色笔记本看做纯粹的客体,认为奎因一直保持书写的目的是为了确认自我的存在。这种观点有其局限性。一方面在于以往的研究基本上都忽略了红色笔记本的灵性。不能解释小说从头至尾频繁出现的红色笔记本究竟为什么如此神秘,为什么围绕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会有如此多解释不清的事情。另一方面在于奎因所写内容的重点并非他自己。奎因作为记录者,无限隐身。他以摄像机的方式客观地再现了他在游荡过程中的所见所闻,而这些所见所闻都是别人的故事。他后期的写作重点也是无我的,是客观世界的奥妙与变迁。奎因只是退化成一只眼睛,观察并记录着自然世界。而且,更为关键之处是,奎因保持书写这一行为完全是出于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冲动,是被动的。

无限引退性对以上这些谜团可以做出完美的阐释。奎因在买本子时就已然窥见了它的物性。他急不可耐地在本子上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是他首次对这个世界产生兴趣。这是红色笔记本物性的引导。以红色笔记本为起点,奎因感受到了更多客体的物性。从笔记本到天,到云,再到整个自然。

然而,“物”的力量过于强大。如果说奎因第一次在红色笔记本面前保持裸体时还有一丝质疑,那么这种质疑在最后烟消云散了。数月之后,当奎因满怀震惊地知晓老斯蒂尔曼死亡的事实时,他租的房子因为拖缴租金已被房东转租,私人物品也被丢掉了。奎因在回不去家的情况下无意间来到了此案雇主的家中,雇主一家在老斯蒂尔曼消失的第二天就已经联系不上了。他孤身一人在这个早已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落了脚。奎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本子和笔放在地上,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衣物全部脱下来扔进了天井。一丝不挂,席地而眠。恢复体力之后他就开始在红色笔记本上写字。在他写作的这些日子里,他将自己作为人的特质削减到了最少。裸体行动,天黑就睡,天亮就写,不用电灯。当他发现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时,甚至将吃饭的时间也全部用来写作。“他写星辰,写地球,写他对人类的希望。”[5]181奎因对“物”的关注几乎占据了他的所有。至此,“物”已经成为了奎因生活的掌控者,而作为主体的人彻底变成了世界的客体。

这是由红色笔记本的神秘本体性所引发的奎因命运的改变,是作为本体之“物”的力量。经典叙事学中的红色笔记本没有活力,它只是载体,是没有生命的存在。倘若不借助于“物”理论,读者直到小说结尾也不知道缘何这本红色笔记本会有如此巨大的作用。它神秘,非特定,不确定,不可识别,无限引退。这是“物”的真相,也是小说中张力的真相。

五、结语

“传统叙事观念认为叙事的核心成分包括场景、人物和情节,后者又包括事件和行动,但在刻画场景、促进人物行动乃至决定情节时,非人类实体起到了关键作用。”[3]134这就是“物”的力量。在《玻璃城》中,无论是纽约城、街道上的破损物品,还是红色笔记本,都在不同方面凸显了“物”的本体性,影响了人物行为,推动了情节发展。

不局限于经典叙事学对纽约城作为叙事背景的认知,物叙事将其视为具有主体性的行动者,影响了人物的选择。破损之物对语言表征及文化赋义的反抗完美解释了老斯蒂尔曼的神秘自杀事件。红色笔记本所拥有的“物”最强大的本体力量道出了其极度神秘的原因,而且这一力量还颠覆了人与物之间的主客体关系,扭转了奎因的命运。

奥斯特笔下的“物”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物件,而是超越了人类的理性、影响并改变了人物命运的存在。奥斯特通过描写怪异的“物”无非是想诱使读者发问:在物质主义急速发展的社会中,我们应该如何去看待人的主体地位?又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视角去处理人与“物”的关系?只有回答了这些问题,只有正视“物”的客观实在性,方能最大限度地实现整个世界的可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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