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幕华
析约翰·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莎拉形象的后现代文化内核
阳幕华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英国当代著名作家约翰·福尔斯对后现代思想、文化和叙事策略有着敏锐直觉和自觉,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塑造了一位有着明显的后现代精神文化内核的女主人公莎拉:她凭直觉而不是理性展开思维和行动,她用浑身散发出神秘的不确定性拒绝他人对她的阐释,她利用“被看者”的边缘身份颠覆历史性地建构起来的“看者”的话语主体权。从表面看,她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先锋女性主义者,实质上,她是突破西方僵化的理性文明,展现后现代思想光辉的艺术载体。
约翰·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莎拉;后现代文化
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1926-2005)是一位有着卓越的后现代文学创作自觉性和深沉社会责任心的作家。获国际笔会银笔奖的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1969)是福尔斯的代表作。国内外对这部后现代历史小说做出了叙事艺术、存在主义思想、女性主义精神、影视改编等方 面的研究,很有价值。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具有后现代人文关怀的福尔斯塑造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反叛女子,显然是有其文化用意的。鉴于此,从后现代的文化维度去分析把握这部作品就显得极为必要。
从历史文化视角看,小说背景设置为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是意味深长的。维多利亚时期六十多年的时光,其中前半部分由于自由贸易和自助等建构的资产阶级的巨大财富和黑格尔辩证逻辑学、孔德实证主义哲学、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等理性哲学的思潮的影响,体现出的主要是一种理性的乐观,后半部分虽然渗入了怀疑的情绪和理性的危机感,但是总体而言,人们对长远发展还是持积极心态的。因此,当时社会的总体思想特点是理性和乐观[1]311。这种理性的乐观精神反映在文学中,则表现为塞缪尔·斯迈尔斯、狄更斯、萨克雷、勃朗特姐妹、特罗洛普、乔治·艾略特、哈代等为代表的作家们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肯定及对一批奋斗者形象的塑造。因此,维多利亚小说人物无论是利蓓加、匹普、简·爱还是裘德,这些形象虽然具有反抗特征,但都遵从着理性创造美好生活的原则(即便它带来的常常是悲剧)。相比之下,《法国中尉的女人》主人公莎拉的最大不同在于,她是一个非理性主义者,她坚决地反抗启蒙理性的种种规约,彰显出一种明显的后现代主义文化精神。基于此,本论文将从莎拉对抗西方启蒙文明三个方面的形象特征入手——直觉性思维、神秘性身份、反“被看者”姿态——分析该形象身上彰显的非理性、反阐释性、反边缘性等张扬自身权力意志的后现代的生命内涵。
小说中,莎拉是个从不按陈规定见或理性的方式思维和行动的女子,她遵循后现代文明显著的非理性原则——直觉。其直觉性,在小说中表现为四个方面。
一是她对世界的直觉认知。跟小说中其他人物不一样,莎拉“我说的是她的心,因为她更多地是用心灵而不是大脑来计算价值。她能感知空洞的辩论、错误的学术研究和重要逻辑的矫揉造作,只要她能遇到这些东西;她还能以微妙的方式看透人……她只是看到了它们原来的样子,而不是它们想要的表现样子。”[2]57从后现代角度看,莎拉依靠心灵判断,也即直觉判断,而不是理性复杂的枯燥的逻辑推断,无疑使她能够跳出世俗的常规的范围,获得一种瓦解传统理性认知的更直接、更灵活、也更生动的视角。
二是莎拉对宗教采取的直觉态度。西方的理性传统中,一个是哲学,一个是宗教,它们共同构成人类认知世界本源的两个维度。莎拉在世俗社会,能以直觉的方式获取自己认定的真理,在信仰的维度里,小说没有直接说明莎拉是否有高深的宗教见解,但是,当她的主人波尔蒂尼夫人之流信仰着虚无缥缈的上帝时,莎拉没有听从主人(权威)的声音,顺从俗流,没有媚俗,而是听从内心的声音,认为“上帝确实存在”[2]61。这个“存在”的上帝是否还是宗教意义上的上帝,这里不需要过多讨论,非常明显的是,莎拉信奉的是自己真实的感受,而非钳制人心、异化人性的虚无上帝。从尼采的思想看,莎拉对形而上的上帝的拒绝,无疑是高扬了人的一种本真的生命强力。
三是莎拉对自我心灵的直觉感知和生命领悟。身处虚伪的维多利亚时期的莎拉,被世人视为洪水猛兽,她在世人给她造成的地狱中,真切地体验着自己的孤独和寂寞。她说:“我的生命一直沉浸在孤独中。好像命中注定,我永远不会和别人建立友谊,永远不可能安居于自己家里,永远看不到这个世界,我必须作为被普遍性排除的例外才能看看这个世界。四年前我父亲被宣告破产。我们所有的财物都被卖掉了。也就是从那以后,我也一直有一种错觉,认为一切的东西——哪怕是椅子、桌子、镜子——都意图增加我的孤独。它们说,你将永远不能拥有我们,我们永远都将不会是你的”[2]167。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莎拉的孤独感,无疑是她的个体化存在与社会化存在的断裂和疏离的表现。这种疏离与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等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孤独主题无疑是一致的,它们共同表现出反传统的存在者与既定社会的深刻的危机感。
四是在直觉之下,莎拉所有的特立独行都真诚地指向自我的真实欲求。如莎拉面对查尔斯的痴恋以及唾手可得的传统家庭幸福的时候,她却选择了离开,因为,莎拉直面自我真神:“我相信我毁掉我们之间已经开始的东西是对的。它里面有虚假的东西……自然之物被人工之物掺了假,纯洁的东西被不纯的东西所掺杂。我相信那就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我非常清楚我担当了什么角色。”[2]428她直觉地感受自己的角色和欲求,脱离“官方认证”的幸福的生存模式,走向了自己的道路。莎拉以直觉形式关照自身的欲望,其最明显的特点可以借用后现代女性主义埃莱娜·西苏观点来加以概括,即它是一切可能性,具有无限和流动不居的复杂性。莎拉遵循欲望直觉而不是社会理性规则,按西苏的观点,即可从而可以从她身体秩序的无数端口去探索真实的自己。埃莱娜·西苏非常肯定人对本真欲望的直觉和还原,因为,“本我(id)是所有欲望的源泉,所有欲望冲动都是人最可贵的力量”,而且最终是“欲望而不是理性,这才是逃脱传统西方思想种种限制性概念的手段。”[3]295-296莎拉正是凭借直觉,还原了欲望的真实性、当下性和灵动性,以一种后现代文化女性主义崇奉的“白色墨水”抒写出自己生命,拓开自己的命运。
可见,直觉使莎拉具有了愚遵理性之道的人们所缺乏的一种本真生命的在场,继而她的生命可以呈现出一种变动不居、神秘莫测的生动面貌。需要注意的是,这种逃逸维多利亚时期理性的分析、归纳和总结的直觉型生命使莎拉成为了一个时代的“他者”,但是却也成为了后现代人物画廊中的一个典型。因为所遵从的直觉,从根本上说,是对后现代文化高举的肉身价值、生命力量的积极肯定。
莎拉的特点除了依靠直觉指导行动之外,另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反对阐释。这一特点,小说由两个方面加以展现:第一是个体莎拉隐藏了自己行为和思想的因果联系,使其在阐释链条中造成能指的模糊性;第二是代表普遍女性的莎拉具有女性一般的歧义性。
莎拉的行为具有能指的模糊和所指的无法复原的特点,这一特点在小说中艺术化表现为莎拉的神秘性。通常而言,“神秘”是一个表述交流主客体发生认知关系后所产生的结果的词,其核心在于,它并非是一种完全沉默的、黑暗的和不存在的状态,也不是一种喧哗的、光明的清晰在场,而是在暗示一种断断续续的存在,这种存在使认知客体其能指模糊不清变得朦胧不清,原初所指无法被确切界定。小说中,不为世人所容的“法国中尉的女人”的面罩下生存,编织虚假的失身故事,最后又“莫名”地消失。从小说开始到结束,她一直是存在的,但是却蒙在面纱之后,也即她存在于那些变幻莫测的外表之外。人们很难了解莎拉究竟是什么人?是天使,还是魔鬼?是有灵感的人,还是处心积虑的演员?小说中所有人,包括最爱她的查尔斯,都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这种神秘性的产生,一方面有莎拉并非小说非叙述者的原因,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后现代反阐释观对传统阐释学的反抗。因为传统阐释学遵循一种自明的哲学依据,即认为所有的现象背后有某种本质和规律,表象和意义、能指与所指存在必然的对应关系,符号和意义之间必然存在一种同一性关系;后现代拒绝阐释,因为世界没有本质、没有权威,能指是破碎的,意义并非天然存在的,而是在无限开放的对话中产生的。因此,从能指的不确定性角度看,莎拉的反阐释性,主要归因于莎拉以本真生命为能指所必然具有的复杂性对追求单一的意义阐释的反抗,以及莎拉膨胀的能指所必须的对话性与阐释者的贫乏性矛盾。
第二,莎拉用神秘反抗阐释,还体现为女性的生命歧义性,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不可知性。后现代女性主义认为,具有根本上的歧义性是女人的特征。因此,莎拉对自己也是极难确定的:她是一个斯芬克斯。莎拉的神秘,对莎拉自己尚且如此,男性要阐释其行为,就更不可行了。反本质主义女性主义者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明确提出女性神秘性之于男性的必然:“在男人看来,他所了解的那部分自我——pour-soi(自为)所具有的不透明度,在身为女性的他者身上更大。男人不可能通过任何共感作用,识破她的特殊体验:他们对女人性快感的性质、经期的不适以及分娩的痛苦一概不知,并为此受到了惩罚……根据我所说的普遍规律,男人用以思考世界的那些范畴,是根据他们的观点,作为绝对确立起来的;和在所有地方一样,他们在这里也是误解了相互性。由于女性对男人是一种神秘,她才被认为在本质上是神秘的。”[4]295因此,小说男主人公查尔斯在看到广场的一座雕塑时,感叹他和莎拉是一座连体雕塑,但是从底座上他们又是截然分开的陌生人。即便是具有现代意识和眼光的作者约翰·福尔斯,在面对自己塑造的人物莎拉时仍只能无奈地问道:“莎拉是什么人?她是从什么样的阴影中出来的?”[2]96由此,莎拉的神秘不是作者有意构设的,而是作者作为一个男性对莎拉这样的不同于传统的新女性其心理的一种本质的陌生和不可理解造成的。因为无法认知,所以莎拉的行为必然是自我即他人均无法阐释的。
值得注意的是,莎拉思想及行为对传统阐释学的抗拒,与典型的后现代反阐释思潮稍有不同,后者意义的“阐释性”,也即“给定性”,而前者则强调了意义的多元性和模糊性,藉此反对传统阐释理论强调的意义的单一性和明确性。从更深层的文化意义上说,莎拉的神秘性也即对理性僵化的、强制的,界限分明的思想表达结构的反抗。
整部小说的叙述中,莎拉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存在着明显的看与被看的关系,而由始至终,莎拉从来没有发出自己的叙述声音而一直处于“被看者”客体的位置。从表面看,作品中的看与被看,只是建构叙述张力的需要,但是,从更深层面看,这里牵涉到后现代主义者米歇尔·福柯强调的权力关系问题,即凝视(看)实际上是携带者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观看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看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看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并通过内化观看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5]349。福柯对“看”与“被看”之间权力关系的揭示,无疑是一针见血的,但福柯比较多地看到的只是这组关系的稳定性而忽略了其运动性,因此稍有悲观之嫌。小说中的莎拉就是一个陷于福柯的“看”与“被看”的权力关系处境,并借用其“被看者”身份颠覆“看者”中心权力的例子。
小说中,莎拉是最没有地位的“被看者”,因为她出身贫寒,更为重要的是她是人们道德凝视中的羞耻的“法国中尉的女人”“法国中尉的娼妓”“是可怜的悲剧人物”。作为一个失足女子,莎拉不仅遭遇大众居高临下的“看”,还遭遇带有歧视和色欲的男性的“凝视”。如查尔斯每次看到莎拉都会产生性的联想。其中小说第十六章有如此描述:“回响着,那双黑黑的眼睛里闪过的那一瞥确实在查尔斯的脑海里激起了反响;但那不是英国人的眼睛。他把这张脸和外国女人联系在一起——坦率地说(一定比他自己看到的还要坦率)和外国的床联系在了一起。”[2]119
英国视觉理论家约翰·伯杰(John Burger)曾提出:“男性观察女性,女性注意自己被别人观察。这不仅决定了大多数的男女关系,还决定了女性自己的内在关系,女性自身的观察者是男性,而被观察者是女性。”[6]51约翰·伯杰从社会性别角度精准地看到了看与被看这个共生模式中,男性权力对女性的压制以及女性对男性权力的内化。因为这个原因,几千年的世界文明都建立在父权及其变相的夫权统摄之下,这种权力在女性的妥协与合谋中,进一步得到巩固。这一权力悲剧,即便到了波伏娃这样的女性主义者那里,仍然充满了不自信的疑虑——波伏娃认为,如果女人能够对男性权力赋予的“理性”形象不屑一顾,那么她被边缘化的生存境况似乎还不至于那么可悲;但是女性做不到这一点,因为男人历史地控制着她,利用她来为自己服务而不管女性付出怎样的代价。
可见,不论是福柯、约翰·伯杰还是波伏娃,他们都充分地看到了男权在整个文明史上以女性的边缘化为代价而建构起其中心地位,并且这种权力关系具有相当的稳固性。然而,这种权力悲剧是否真的完全无法逆转呢?福尔斯在《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给出的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因为,莎拉虽然是一个极端边缘化的女子,但是,她做到了借用自己的边缘身份以拒绝权力。小说中,莎拉完全不顾标准的女性“理想”形象规范,无论外在形象和行为上还是内在的心灵自由和独立上都“标新立异”,我行我素,完全打破了男权社会的期待视野,成为权力统治不了的异端。更为重要的是,她不仅打破了男性的“看”的习惯性期待,而且她还借此逆转了“看”与“被看者”的权力关系,即她以可耻的“悲剧人物”为起点,利用自己作为“悲剧人物”的非常规性,使自己神秘化甚至妖魔化,最终赢得小说中少数真正占据权力的资产阶级男性查尔斯的注意和青睐。莎拉扭转边缘局面的制高点是她以失身者的身份将处子之身交付给查尔斯,继而却抛弃查尔斯,因为此时的莎拉凭着查尔斯的爱完全可以改变自己一文不名的境遇而取得常人所羡慕的生活,但是,她没有屈从于权力,而是遵从内心的真神,选择放弃。
在中心与边缘的权力博弈中,倘若从长远的胜利看,莎拉放弃可得的资产阶级的社会权力这一跳板,无疑是失去了创生更大及更多人权力的可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个人奋斗者莎拉已经利用自己“被看”的位置,利用男人的力量,使自己从被边缘化的位置走向了中心。需要注意的是,莎拉通过强化自己的“被看者”角色,利用男性权力挤入男权社会,也即利用其边缘存在的异质性杂混并挤占了处于中心的知识话语和权力,这一做法与后殖民主义者霍米·巴巴等强调的文化“交杂性”和“第三空间”等理论无疑具有异曲同工之效。
莎拉特立独行的形象与维多利亚时期任何反抗者形象是不同的:她没有囿于理性和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而是先锋性地彰显了后现代文化感悟和行动——批判理性中心主义、本质主义,强调非理性主义、多元主义等,从而使自己的生命绽放异彩。作为有着敏锐的后现代文化嗅觉和自觉性的福尔斯,很清楚地看到了西方理性文明发展到二十世纪,人已经被金钱、身份、地位、男权神话等一系列事物异化而脱离了人与自身亲近关系的现实。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小说将人物设置为维多利亚时期,是作者以陌生化的形式艺术性地强化当代社会仍然存在的僵化理性文明的种种病征的匠心独运;而小说女主人公莎拉则是一面由后现代材质打造的伪维多利亚之镜,在对比之中,观照出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文明的种种弊端。基于此,小说核心人物莎拉基本可以视为福尔斯对历史的一种回顾和反思,视为他探讨20世纪之人对抗传统理性控制,做自己的凯撒及重获生命强力的一种尝试。
[1][美]罗兰·斯特罗伯格.现代西方思想史[M].刘北成,赵国兴,译.北京:京城出版社,2012.
[2]John Fowles. 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M].London: Vintage,1996.
[3][美]罗斯玛丽·帕特南·童.女性主义思潮导论[M].艾晓明,等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4][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古籍出版社,1998.
[5]赵一凡,等.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6][英]约翰·伯杰.视觉艺术鉴赏[M].戴行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I106
A
1673-2219(2021)02-0038-04
2020-07-23
阳幕华(1986-),女,湖南衡阳人,湖南科技学院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讲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20世纪西方文论与文化。
(责任编校:呙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