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钰珍
那年小学毕业,我兴冲冲地回家告诉爹妈,说我考上了初中,9月份就要到学校去读书了。父亲听了,脸马上黑得像锅底,瓮声瓮气地说:“读初中要交3元钱的学费,咱们家哪拿得出来那么多钱?初中就别读了。”
一听不准我读书,曾经写作文时立下当作家的梦想,再也不可能实现了,自己便默默地进入屋内,关上门,扑在床上,委屈的泪水扑簌簌而落。母亲数次喊我吃饭,我都没应答。她来到床边,见我哭成了泪人儿,心痛地一边安慰我,一边将爹喊进屋商量:“这娃实在想读书,咋办?不能让她像我一样,一辈子当睁眼瞎,让她继续读吧!”爹见我的眼睛肿成了桃子,重重地叹息一声:“念吧。但是,学费要自己挣。队里牛房在收青草,你去铲青吧。每天必须得铲50斤草,才能挣到5分钱,假期两个月,一天不落,便可挣够3元钱。”
我们当地把割草叫“铲青”。一听割草能挣学费,我高兴地从床上蹦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水,声音洪亮地回答:“没问题,能挣够学费就行!”
第二天,天刚亮,我便起床了,背上一个大背篼,拿上镰刀,到田边坡上去铲青。快到中午的时候,铲了满满一背篼,才回家吃早饭。我问母亲,“50斤够了吧?”她用眼一瞅,肯定地说:“最多30斤。”我的手背手心到处都是血口子,十指指缝都是泥巴,指头火辣辣地疼,但是为了上学,为了心中的理想,我告诉自己必须忍。
吃过早饭,已接近正午,烈日炎炎,地上热得像蒸笼一般,母亲劝我,太热了,别中暑了,等下午太阳偏西了再去铲半背篼就够了。我虽嘴上“嗯嗯”答应着,却私下悄悄背上背篼出门,尽量往树荫下,太阳照不到的背阴处下刀,但额上的汗水还是直往眼睛里钻。我用沾满泥巴的手,抹了一把又一把,汗水依然将全身湿透,如刚从水里浸过一般。就这样,我咬牙坚持着,割了一满背篼。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背了冒尖尖的一背篼青草,步行3里路到队里牛房称重,饲养员说,必须到堰塘将青草上的泥巴淘净,沥干水,才可上秤。我依言而行,等水沥干,一背篼青草称了60多斤,挣了6分8厘钱。旗开得胜,可把我高兴坏了,觉得离目标近了一步。
铲青也是有危险的。几天后,我到一条杂草茂密的阴沟铲青,一条秤杆一样长的竹叶青蛇吐着“咝咝”的蛇信子向我进攻,我一怔,扔下镰刀背篼就跑。我跑得快,它追得也快,吓得我哇哇大哭。我知道这蛇有剧毒,有个邻居婶婶就是被这种蛇咬死的。当时,大路上刚好有个伯伯路过,叫我立定别动,它会慢慢爬走的。于是,我站着没有再跑,但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从此,再也不敢一人去铲青了。
铲青并不是我一人的专利。与我同龄的小伙伴有七八个,暑假期间都在铲青挣钱,周边的草都被我们铲尽了。草儿长得再快,也架不住我们天天铲,割草越来越难了。大家只好结伴到邻近的队去铲。别的队有专业护林员,一见我们这帮“偷青”小贼,老远就吼骂。我们只能在下午一二点最热的时候去偷,那个时间段护林员怕热,一般都猫在家里不出来。早就有“哨兵”侦查好了,哪面坡的草长得最绿、最高。我们悄悄来到那坡上,那草长得真是茂盛呀,碧绿的斯茅草,蓊郁的狗尾巴草,直挺挺的竹节草,肥嘟嘟的猪儿草……在柏树槐荫下,可爱的草儿们满山满坡长得比我们还高,我们提前将镰刀磨得飞快,大家一人占一块地方,猫下腰拼命地割。洋槐刺扎手上了,不管;镰刀将手指割得鲜血直流,不管。此刻,抢到青草才是硬道理,大家慌慌忙忙,速战速决,割大半背篼就跑到我们队的地盘上,在树荫里歇着。否则,被护林员逮到,没收了镰刀背篼,回去就要挨父母的打。
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令我万分沮丧。有天晚上,我哭着对母亲说,“还有一月就开学了,还差1.5元钱哩,咋办?”第二天早上,天刚露出鱼肚白,母亲就把我带到离家10里远的一个地方铲青。第一次去,没有谁为难我们,母亲铲了冒尖尖的一大背篼,从背后看,沉重的青草将母亲的背压成一张弓,根本看不清她的脑袋,只看见一堆青青的草垛在路上移动。我铲了一小背篼,但也觉得背上的草沉重如石,每走一步犹如拉纤。此时,我们又渴又饿。人家下午的出工钟都响了,而我们娘俩连早饭都没吃。
母亲到家就晕倒了,暑热、饥饿,加上本来身体就不好,母亲一病不起。父亲去请赤脚医生何伯伯来为母亲看病,开完处方,何伯伯说缺一味白及。“白及是不是俗称白鸡儿?”父亲问,何伯伯点头。“那我们屋子背后山上有。”父亲挖了些回来,我跟何伯去抓药。路上,我问他收不收白及,我挖了卖给他。他说:“收哇,8分一斤。干的,湿的不要。”
这之后,我满山遍野去找白及,第一次卖了5毛6分钱。父亲阴沉的脸上展露出淡淡的微笑,夸我:“幺女真有出息,挣了那么多钱,可买一斤多猪肉哩!”
在何伯伯的指导下,我认识了夏枯草、龙胆草、蒲公英、车前子、藿香、柴胡、茯苓等中药材,什么时候挖,怎么挖,取葉、茎、块,每一种都有不同的讲究。从此,我每天不再铲青,而是背个小背篼到处挖中药材,再淘净晒干,卖给何伯伯。
我的学费早挣够了,留了几毛钱买了几个本子、一支钢笔,还剩15元2角钱给了母亲,让她好好治病。
后来,我考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了老师,利用工作间隙也写写文章,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虽然未成为作家,但成为了一个作者。特别是每到仲夏,总会忆起那个暑假,是母亲的支持让我走出大山,看到了更广阔的风景,是何伯伯的帮助让我对中药中医有了深刻的认识,在山坡上看似平凡的青草,却是救人贫穷、救人性命的灵丹妙药,这些让我受益终生
(编辑 高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