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一只羊长大要多久?
这是我父亲的问题。
那时他才七岁。我姑且称他十一吧。
“看你还干不干坏事!”“啪啪啪”,枣木棍子落在十一的屁股上,就像十一的弹弓落在芦花母鸡的翅膀上,就像弹弓上的小石头击落别人家的玻璃,就像树枝塞进那个直挺挺的烟囱,那么有力,又那么空洞。
十一的空洞、无聊,犹如乡下泥土冒出的湿气,小孩子看不见,大人们习以为常。
十一是第十一个孩子。他之前的哥哥姐姐死了七个,他和三个姐姐活了下来。十一出生没多久,他的妈妈就去世了。
一天到晚,他的爸爸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找棍子。他拿起棍子,在宽宽的矮木凳上狠狠地敲一下,仿佛给棍子做热身运动。
那根枣木棍子原本有粗糙的外皮,后来外皮掉了,整根棍子越来越亮,越来越滑。
矮木凳“嘭”地一呻吟,十一就主动扒下裤子。裤子一年到头只有一条,不能打破了。当然,裤子早就磨出了一个洞,那个洞就像一只眼睛,整天忧伤着。左屁股打过了,就打右屁股;右屁股打过了,又换成左屁股。
三月的一天,十一用两只小手把屁股全部按了一遍,找到一处不大疼的地方,用灶口的木炭画了一个圆圈:“爸爸,您打这儿。”爸爸正要开打,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十一,看我带了什么!”
只见大姐的手里拎了一个竹条编的深口篮子,篮子里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女儿回娘家,爸爸自然收了棍子。十一来不及拉上裤子,就飞到了大姐面前。
一只小羊,正用水一样清澈的眼睛看着十一。十一想上前,却分明后退了一步:“大姐,它多久才会长大呀?”
这羊实在太小了。十一真担心它经不起父亲的枣木棍子,经不起路上随时会刮起的风、落下的雨。
“放心,半个月就长一岁,七个月就成年了。你让它吃最嫩的草,它长得可快了。到时,你和爸爸就有新衣服穿啦。”大姐说着,去水缸里舀了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家里从来不烧开水。挑来井水倒入水缸,渴了就喝上一勺。
十一給羊取名十二。自从有了羊,他就把自己做的弹弓收起来了。他再也不用一个人在路上踢小石头了,再也不用琢磨捡哪块石头弹哪块玻璃了。他带着羊吃青草,和羊聊天。他有好多的话从来没有钻出肚皮。现在,他的话停在青草上,青草冲他弯弯腰;停在羊的屁股上,羊摆了摆屁股;停在羊的眼睛上,羊就抬头看看他。
十二的毛色越来越亮,头上长出了角,两只角慢慢地有了凹沟和角轮。它会用角开门、关门,它会击退那只扬起脖子想攻击它的白鹅,它会让一群母鸡大叫着四下散开。
“好壮的羊啊!”
“漂亮,真漂亮!”
十一的头扬得高高的,他看见天上的云白白的,但它们没有他的十二白;他看见远方的山高高的,但它们没有他的十二高。
“十一他爸,羊长大了,可以卖了。”这是邻居奶奶的声音。
十一急了,叫道:“还没长大,还没!”
以前,他多么希望羊快快长大;现在,他多么希望羊能小回去啊!
十一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爸爸。他害怕爸爸说:“卖了卖了,谁出的钱多,就卖给谁。”
可是,爸爸没有回答。他是没有听见吗?
十一又补上一句:“我不用做新衣服。我有衣服。”他担心爸爸没听见,把声音拔得高高的。
“这是你养的羊,你做主。”爸爸说的话,从来没有这么好听。十一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一下爸爸。但他没有。十一仰起头,看见先前飘过来的那朵乌云,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走了。
秋风起,有的叶子顶不住,从树上落了下来,落在十二的背上,黄着脸,陷入了尘土的喧嚣。气氛突然变得诡异。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有事没事地在十一的家门口转。十二一见到他,就晃着脑袋叫起来,叫声和往常不一样。
十一想起来了,这个络腮胡子是村里的杀猪佬。小村代销店的门口,隔几天就会有人卖猪肉。他并不吆喝,一把脸盆一样大的刀,能把黑黑的案板剁得“哇哇”大叫。
粘在十一身上的目光,变多了。
“这孩子,犯傻了。哪有养羊不卖的?”“没妈的娃,可怜。”
十一抖了抖肩膀,把这些声音水珠一样抖落在地,但他怎么也抖不掉络腮胡子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把刀。对,那是一把杀猪刀、杀羊刀。
“你的羊,什么时候卖我?”络腮胡子问。
“不卖!”十一的声音很响,像从弹弓上射出去的石头一样,有着决绝的气势。
“没有一只羊,能过得了冬天。”络腮胡子很确定地说。他的声音不是很响,却好像有回声,十一的耳朵瞬间游窜着黄白的闪电,滚动着作响的雷雨。
“为什么?”十一不想听到原因,但他还是问了。
“冬天所有的草都枯死了,羊没有吃的,怎么活?”
十一被问住了。
“羊如果死了,就卖不上钱了。你和爸爸的衣服拿什么做?”络腮胡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的这套道理,让七岁的十一不知道手该放哪儿,脚该放哪儿。沉思了几秒,他用右手摁了一下屁股,大声说:“不用你管!”
他把响亮的态度扔给络腮胡子,撒腿跑进家,关上了门。
自从有了羊,十一就觉得自己很富有。他的眼睛变得富有,他的手变得富有,他的日子变得富有。没有羊,他就没有快乐。
可是,冬天所有的草都枯死了,羊没有吃的,怎么活?络腮胡子的雷声又一次隆隆而来。再说了,自己不做新衣服,爸爸也不做了吗?已经好几年没做衣服了,寒冷的冬天怎么过呢?十一真希望自己和爸爸都能像羊一样,全身上下都长出毛来;真希望冬天也能有满山坡绿得发亮的青草。
深秋的一天,大姐再次登门:“十一好能干,把羊养得这么肥。过年可以有新衣服了。”
十一抱着大姐的腿,“呜呜”地哭了。
“大姐,你把羊带走吧。”“大姐,可以不杀它吗?”“大姐,可以不让它太疼吗?”十一边说边哭,一张小脸,抹得像被羊啃过的草地。他小小的心,实在装不下这么大的忧伤啊。
大姐抚摩着他的小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不想伤害小弟,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冬天来了。十一有了新衣服和新裤子。但一直被他宝贝一样带在身边的,是一副弹弓。
那是大姐带来的。十一磨呀磨,把这块羊屁股上的骨头,磨成了他最爱的形状。
我的父亲此生都没有吃过羊肉。
几年前,他得了帕金森病,说话已经很费劲,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他那只叫十二的羊,那只陪伴了他七个月又十二天的羊。
那不仅是一只羊,还是他童年的全部,是他成长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