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荣,乐悦
(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时间和空间是主体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两个重要维度,对时空关系的理解将影响主体对世界和社会的认知,进而也会影响主体实践活动的展开,因此,时空问题日益受到哲学家的重视。詹姆逊敏锐观察到在20世纪晚期出现的后现代革命,并针对主体在后现代时空中遭遇的新困境,积极地探寻解决措施。目前国内外学术界对詹姆逊的研究普遍集中于他的政治无意识理论、后现代文化理论、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理论等方面,对他的时空观关注较少。对其空间理论的研究也大多停留于超空间及认知测绘理论,缺乏对主体困境的讨论。因此,从主体视域分析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时空观,总结认知测绘理论对主体重构的价值和缺陷,对我们进一步研究后现代时空与主体关系的问题具有借鉴意义。
就时间来说,詹姆逊通过研究时间的演化逻辑,指出后现代主义时间观以时间空间化为特点。他从怀旧电影这类后现代典型的时间艺术入手,分析主体在后现代时间中的断裂困境,认为主体身处空间化的后现代时间中将会逐步面临历史感的消逝、情感的削平甚至精神分裂的危机。
詹姆逊分别从时间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不同演化逻辑入手,分析主体时间体验的演化过程,认为时间的不同会带来主体时间体验的差异。
现代主义认为,时间是线性的、单向度的、一维的,按照从过去、现在到未来的顺序依次展开,如离弦之箭般不可逆。而正是出于对时间线性流动的认识,现代主义注重对时间尤其是对历史的追忆与反思,以表达对未来发展的深切期望。因此,现代主义的“现在”不仅代表短暂的瞬间,更是内在地融合了过去和未来。而主体在这种时间意识下,也会倾向关注事物的起因、变化过程和发展目标,以此形成对时间变化的、动态的认识和体验。而后现代主义则认为,绝对的运动会造成绝对的静止,时间的动态内在地蕴含着时间的静态。这种时间意识不仅割裂了时间的连续性,还将“现在”以“永恒当下”的方式绝对地固定了下来。这样,后现代主义通过将时间拆解、拼凑到当下,打破了传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连续的统一体。主体只能从当下的断片中体验时间,而无法整合成连续而统一的整体时间。
20世纪晚期,飞机、火车等交通工具缩短了人们往返两地的时间,而手机、电子计算机等通信工具则让不同地点的人们能在共同的当下沟通,世界成为一个越来越具有共时意义的空间整体。新的时空体验带来了后现代时空观的变革,詹姆逊由此提出时间空间化的概念。他认为,后现代主义时空具有同时性和并置性共存的特点。“当下”在时空之网中除了是一个时间节点外,也属于一个空间截面。这样,线性时间被纳入空间中,无数的时间点线相互交织,形成庞大的空间体系。而随着时间由连续的动态变为空间性的静态,人们进而忽略时间的重要性,转而通过空间把握世界。
詹姆逊从怀旧电影入手,分析主体在后现代时间的断裂困境。怀旧电影是后现代典型的艺术,它是一个将拼凑和类像相结合的时间艺术。他首先将“拼凑”和“戏仿”相区别。戏仿是为了批判原作而以夸张的方式模仿原作的艺术风格,它本身包含了主体的意识形态和目的。而拼凑并不包含主体的风格特点和价值取向,只是将模仿原作的碎片随机组合在一起。此外,詹姆逊还将“摹本”和“类像”相区分。摹本内在包含了原作与摹本的主从关系,原作具有真实且主要的价值,而摹本是对原作的模仿,只有次要的从属价值。类像也是一种模仿,但它凭借科技的大规模机械复制,反而将模仿对象化为自身的影子并取而代之。而对于怀旧电影来说,它通过类像模拟真实的历史进程,并将历史的片段拼凑在一起,真实的历史进而被架空。同时,怀旧电影通过播放无数的历史片段,将时间解构为一个个短暂的当下,打破了时间的连续性,造成时间空间化的倾向。
具体来看,主体身处空间化的后现代时间中,将会逐步面临历史感的消逝、情感的削平甚至精神分裂的断裂困境。
首先,历史感的消逝。后现代社会被各式各样拼凑的类像占据,而怀旧电影对历史的解构正是对主体历史感消逝的隐喻。詹姆逊认为,后现代主义运用各种高新技术手段将历史切分为一系列零散的影像碎片。而摄影作为一种再现的类像符号,将事物的发展过程定格为一帧帧影像,打破了时间“一去不复返”的限制。怀旧电影用快速闪过的逼真画面和高度还原的声音吸引观众,观众沉浸在眼花缭乱的类像和拟声中,只能通过人为切分、剪辑、整合的影像了解碎片化的历史,真实而完整的历史被悬置起来。詹姆逊认为,历史感的消逝其实是类像在拼凑过程中引发的历史摹本的断裂。为满足大众的审美消费,资本家把历史拆解、拼凑、复制成怀旧电影,并以商品的形式出售,通过构造人们对历史喜闻乐见的构想代替真正的历史进程。怀旧电影本质上并不展现历史客观的发展过程,只是按照资本逻辑和市场需求对历史进行拆解和扭曲的类像碎片。
其次,情感的削平。主体历史感消逝的直接后果,是削平主体丰富的情感。情感的削平并不代表主体情感的完全消亡,而是只剩下单一的“欣快”之情。在现代主义时间观下,主体注重历史,担忧未来。后现代时间观则引导主体把目光放到当下,通过形式多样的类像制造短暂的狂欢,削平主体丰富的情感,只留下瞬间的快感。詹姆逊认为,怀旧电影正是主体在后现代时间中情感削平的比喻。在后现代精密的社会分工和高强度的工作模式下,人们在超负荷工作中消耗大量的精力和体力,休闲时又沉迷于各种科技制造的类像商品,用当下的狂欢麻痹内心的空虚。而在短暂的“欣快”后,主体的空洞感和虚无感反而愈加严重,便又寻找新的快感,重新陷入新的空虚,如此恶性循环,最终丧失丰富而完整的情感体验。
最后,精神分裂。作为情感的载体,主体随着情感的削平而分裂。观看由类像拼凑的怀旧电影,主体将会出现拉康所说的“精神分裂症”或“表意链的断裂”。与医学上的精神分裂不同,这里指主体在分离的、碎片化的能指中对时间分裂之感的体验。詹姆逊引用拉康的思想,认为时间是语言的一种功能,“倘若我们不能把过去式、现在式和将来式在句子组织里统一起来,……也就无法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在自己的切身体验以及心理体验中统一起来”[1](472)。现代主义通过连续时间获得包括语言在内的事物的完整意义,而后现代主义将历史架空,语言随着时间的断裂也失去了符号背后的意义,变成纯粹的符号空壳。对于怀旧电影来说,能指与所指的分裂是作为“所指”的真实历史被作为“能指”的类像符号代替,这一过程也是电影背后历史真正意义的消解过程。随着历史意义的消失,打破了主体对时间连续性的感受,无法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有机结合。
就空间来说,詹姆逊通过研究空间的演化逻辑,得出后现代主义空间观以超空间为特点。他从鸿运大饭店这类后现代典型的空间建筑入手,分析主体在后现代空间中的迷失困境,认为主体置身于超空间的后现代空间中会逐步陷入由距离感削平到方向感消逝的泥沼。
詹姆逊将空间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联系起来,认为在资本逻辑的控制下,不同的生产方式会衍生不同的空间形式,而不同的空间形式则带来不同的空间体验。因而,詹姆逊分析空间的演化逻辑的目的并不在于空间本身,而是重在揭示空间变化对主体经验演变的影响。
首先,欧氏几何空间与市场资本主义阶段对应。由于物质条件的限制,这一阶段资本扩张的速度非常缓慢,主要体现在可见的空间物质形态之中,主体不仅能直接观察空间在资本扩张下的演变进程,而且得到的经验大多直接来自外部的自然世界。其次,帝国主义空间与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对应。这一阶段,资本开始由内部的国家市场向外部的世界市场扩张,垄断企业的不断涌现将资本主义拉入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在生产力以及帝国主义殖民地迅速发展的推动下,世界的联系日益紧密,空间形式开始多元化,除了传统的具象化自然空间,人类活动还形成了各种抽象的社会空间,主体对空间的经验也不再来源于狭小的地理范围。最后,后现代空间与晚期资本主义阶段对应。在资本新一轮全球性扩张和第四次科技革命的迅速发展下,资本主义进入晚期资本主义阶段。这一阶段,金融市场成为经济发展的主力军,以指数型增值的金融资本将触角蔓延至全球,世界已然连成相互联系的整体。而空间在资本向四面八方扩张的过程中也出现了更多新形式,特别是“超空间”的出现,使得主体迷失在不断分化的后现代多维空间中,极大割断了主体经验与物理空间之间的联系。
作为后现代独有的空间形式,超空间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地域空间,而是由计算机网络和信息传媒构造成的一个超越地理限制的新型空间。具体来看,超空间主要有以下两个特点。首先,真实与虚拟并存。詹姆逊认为,超空间比现实空间更逼真。在后现代背景下,现实与幻觉相混淆,而类像对现实的高度还原,除了代替现实,更有进一步将真实空间变为虚拟空间的倾向。其次,同质性和异质性并存。詹姆逊认为,超空间在具有差异性的同时,还有强大的同化能力。超空间包含了不同的能量,它们在同一个空间整体中相互抵抗、融合乃至抵消,表面上多样化的背后实则是抽象的同一。
詹姆逊从鸿运大饭店入手,分析主体在后现代空间的迷失困境。鸿运大饭店是典型的后现代空间建筑,它是一个将各种建筑材料和结构形式拼凑在一起的空间结构。饭店中央设立有一个圆柱,圆柱被更大的圆形水池包围,圆形水池四周分别安放四个等距且相同的圆柱形塔楼。这样就在整体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对称结构,使得顾客置身饭店的任意角落都会有难以辨别方向之感。同时,饭店还设有旋转餐厅,光线在玻璃幕墙和透明电梯的折射下,营造光影斑驳、错综复杂的幻象,迷失在支离破碎的光影空间中。此外,饭店四周用玻璃外壳与外界相隔,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而透过结构繁杂的玻璃幕墙,人们从饭店内部看到的是在多重折射和反射下严重扭曲的外部世界。詹姆逊认为,鸿运大饭店是主体迷失于后现代空间的一个隐喻,这样的空间超越了主体的认识范畴,破坏了对空间的定位能力,被巨大的迷失感笼罩。
具体来看,主体位于超空间中将会陷入从距离感削平到方向感消逝的迷失困境。
首先,距离感的削平。后现代社会将人们拉入数字化的视听时代,虚拟空间不断延伸至真实空间,饭店中透明电梯的设计就是科技对距离感削平的映射。与物质实体的自然空间不同的是,后现代全球化的虚拟空间彻底打破了空间的地理局限。虚拟空间凭借数字化的抽象编码从现实的客观世界中抽离,大大超越了空间的物理距离束缚,拉近了主体与主体之间、主体与事物之间的抽象距离。在全新的虚拟空间场景中,主体也极大地丰富了自身的空间体验。“后现代超空间开创了一种新的空间范式,而我们作为主体迄今还没有与之相配的任何感觉或感觉器官。”[2](172)“你浸淫其中,就完全失去距离感,使你再不能有透视景物、感受体积的能力。”[1](495)主体的感觉器官在高新科技等技术媒介的发展下不断延伸,而各种日益逼真的类像不仅欺骗了主体的判断力,也把主体拉入“处处中心又无中心”的虚拟世界中无法抽离。然而,在充斥着各种拼凑与类像的虚拟空间中,主体容易产生各种虚假错乱的幻觉和想象,一旦沉溺其中就很容易迷失自我,陷入真假距离交融的混乱状态。此外,饭店的玻璃外壳不仅因其透明的材质弱化了与外部世界的界限,而且其结构复杂的设计扭曲了世界的真实样貌。通过光影的层层变换,世界真实而又虚假,一切好像尽在眼前却又无法触及。
其次,方向感的消逝。除了后现代都市建筑,主体的空间迷失甚至延伸至整个全球空间。詹姆逊认为,饭店圆形对称结构营造出的整体感,就是主体在后现代全球一体化空间中方向感消逝的隐喻。随着资本的新一轮全球性扩张和第四次科技革命的迅速发展,庞大的跨国企业以设立分公司的形式雄霸世界各地,通讯媒介利用不设特定中心的计算机网络将触角伸向全球的各个角落,整个世界形成巨大的一体化空间,即超空间。超空间这张巨大的空间网络,虽然带给主体无限发展的可能和方向,大大增强其选择的自由度,但与此同时,“我们便无法以感官系统组织围绕我们四周的一切,也不能透过认知系统为自己在外界事物的总体设计中找到确定自己的位置方向”[1](497)。由于超空间既消除了距离和边界,又模糊了位置和方向,“距离在后现代主义新空间中已经取消,我们被淹没在这个业已充满的容器中,甚至连我们后现代的躯体也丧失了空间坐标”[3](205)。这种突破传统地理局限的空间特性,造成主体原先那套自我定位系统失灵,仿佛被困在巨型迷宫中无法辨别方位。
针对主体在后现代时空中的断裂和迷失两大困境,詹姆逊指出明确方位才能消除主体的迷失,主张为主体绘制一张确定自身位置的地图,并进一步利用地图的总体再现性整合破碎的主体,由此提出了认知测绘思想。
詹姆逊主要从空间维度入手,针对主体在后现代主义时空观下面临的困境提出了认知测绘理论。从字面上可将“认知测绘”拆分,“认知”属于认识论的范畴,“测绘”则属于地理学实践的方法论。认知测绘结合了凯文·林奇①的“认知图绘”理论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思想。林奇最先提出“认知图绘”理论,他认为由于现代都市摩天大楼林立,人们在各种相似的现代建筑中难以辨别方向,因此指出人们可以通过图像记忆的方式在大脑中主观构造起对城市的心理画像,以解决主体自我定位混乱的问题。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是指主体通过想象的方式再现自身与环境的关系,以描述主体所处的阶级位置及其与社会的阶级总体的关系。詹姆逊综合二人的观点,概括出认知测绘的四个要素,“我创造了这样的口号:如何考虑它,如何想象它,如何再现它,如何从政治上意识到它——这些也许是任何认知测绘的四个方面”[4](91)。并进一步将测绘范围由具象的后现代都市建筑空间推广到抽象的后现代社会结构,指出主体所处的全球社会是认知测绘的对象。
认知测绘实际上是一种政治隐喻,“认知测绘是一种必要的意识形态法则,社会必须对这个法则加以利用,以从资本主义造成严重损害的控制中找到自我”[5](383)。詹姆逊认为,只有通过准确客观的认知测绘,主体才能形成对阶级结构的正确认识,实施针对性的政治策略,进而推进全球政治的发展。“这种意义上的认知图绘美学是任何社会主义政治方案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6]从这个意义上看,认知测绘本质上是一种政治美学构想。
针对主体在后现代时空中面临的断裂与迷失两大困境,詹姆逊的认知测绘理论则对症下药,从整合和定位两个层面分别展开对主体的重构。
第一个层面,认知测绘整合分裂的主体。詹姆逊认为,认知测绘作为一种总体的再现方法,能帮助主体把握后现代的时空特点和全球的社会结构,进而整合主体的分裂状态。值得一提的是,认知测绘的总体再现性并不是对世界样貌的机械复制和绝对位置的精准刻画,而是用一种宏观的视角认识世界总体的方法。通过描绘社会的总体结构,再现主体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密切联系,主体不再是社会中飘忽不定、无依无靠的粒子,而是处于主体与其他主体、主体与全世界相互联系的网络中。“认知测绘提供了一种连接的方式,将最个人的局部与最全球性的整体联系起来。”[7]
第二个层面,认知测绘定位迷失的主体。詹姆逊认为,主体要想在时空现象发生巨大变迁的后现代明晰自身位置,还必须随着时代的发展及时更新自身的时空观念,以防在混乱的时空关系之中迷失方向。“在这后现代空间里,我们必须为自我及集体主体的位置重新界定,继而把进行积极奋斗的能力重新挽回。”[5](515)具体来看,认知测绘在定位方面把主体分为国家主体、阶级主体和个人主体三个角度。而无论是国家主体、阶级主体还是个人主体,都各自在社会空间中占据相应的位置、扮演不同的角色。如果角色定位模糊,不仅主体自身的目标会发生错乱,而且会阻碍各主体之间的交往活动。认知测绘恰恰为主体呈现了一幅全新的后现代时空图景,从整体视域上为主体明确自身相对位置、明晰未来发展方向及展开实践活动提供可能。
从国家主体的角度看,詹姆逊试图在后现代全球化的背景下绘制每个国家主体的相对战略地位,以使各国在世界经济迅猛发展的后现代时代把握自身发展的主动权,并根据各国的实际情况和发展要求制定相应的发展战略,而不至于盲目跟风,淹没在后现代全球化的洪流中。就国家自身发展而言,认知测绘有利于国家认清国情,制定切实可行而又有针对性的战略目标和方案计划;就国家与世界关系而言,认知测绘有利于国际新秩序的建立,以及世界和平有序的发展。就中国而言,中国共产党在深入分析当前国际政治环境的基础上,从全世界人民的共同利益和我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出发,强调世界各国和平共处,提出了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面对国际上各种“中国威胁论”对中国的片面定位,我们坚定给出了自身的政治定位:中国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家,是国际事务的积极参与者。
从阶级主体的角度看,认知测绘实际上是一种“阶级意识”的表现符码,“它的意义在于提出需要一种新的和到目前为止还未想象到的阶级意识,同时它也反映了后现代中所暗含的那种新的空间性发展”[9](47)。在后现代社会,世界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发展下形成一个抽象的空间整体,而资本和科技的发展带来的时间断裂又造成阶级主体的碎片化。因此,认知测绘不仅能帮助阶级主体从总体上把握自身所处的阶级结构,还能为零散的阶级主体建构新型的政治模式,以实现强有力的政治变革。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工人运动不同,这种新型政治模式更类似于后现代新社会运动的“政治联盟”。詹姆逊从20世纪60年代底特律工人联盟运动入手,指出此次运动的失败在于工人联盟对后现代社会空间的错误认识。换言之,制定针对性的政治策略关键在于正确认识后现代的社会结构,以此强调认知测绘的重要性。基于后现代阶级主体碎片化的现状,他摒弃了传统高度集权的传统政治集团,转向阶级多元的立场,利用黑人、妇女等受压迫群体,将这些力量分散的群体整合为政治联盟。通过认知测绘“列一份各个边缘的、受压迫的、受控制的群体所遭受的各种限制性结构的清单。投身于所谓‘新社会运动’的群体的总和等于工人阶级”[6]。因而,这种政治联盟可以视为新社会运动与马克思阶级政治的混合产物。
从个人主体的角度看,认知测绘还能唤醒个人的主体意识,促进个人全面发展。一方面,就个体和集体的关系而言,个体可视为集体的零件,若零件安放到不合适或错误的地方,则可能影响整个集体的运转。因此,詹姆逊吸收马克思“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8](60)的思想,提出个人主体必须首先明确自己在集体及社会中的位置,在保证自身独立性的前提下与其他个人主体保持步调一致,以此形成集体意识,并汇聚更多的集体意识进一步上升为国家意识乃至全球意识,以此实现社会整体的有序发展。另一方面,就单纯的个人主体而言,个人要想取得成功,首先要了解自身的优势与劣势,再根据时代状况制定并调整发展方案。通过认知测绘,以个人追求为纵坐标,以社会需要为横坐标,画出匹配方格,再根据个人能力和社会需求尽可能找出所有可以选择的交点,最终择优选出切实的发展目标,为进一步提升自我指明方向。
詹姆逊立足于后现代复杂的时空现象,指出主体在后现代时空中面临着断裂与迷失两大困境,并提出认知测绘重构主体的构想,由此形成了其后现代主义时空观的基本框架。通过分析詹姆逊对后现代主义时空观下主体困境的批判和超越,其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可大致总结为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詹姆逊后现代时空观发掘了空间的价值,促进了主体空间思考方式的兴起。时间和空间是人类两个重要的认识维度,人们认识事物的一般规律往往就是结合事物发展的时间顺序和所处的空间位置展开的。在牛顿经典物理学统治时期,自然哲学大多把时间和空间看成相对稳定的、被动的物理现象,视为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的客观存在。时间和空间彼此独立,能够被精确测算且数值永不改变,形成了机械时空观。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将时空机械地视为静止的观念。现代主义认为事物的发展主要体现在时间的永恒向前的变化过程中,重视对时间方面特别是历史性的研究,但仍然将空间视为不变的、稳定的、静态的物质,由此陷入了机械历史决定论。而詹姆逊的后现代时空理论认为,人类及社会不只在时间的纵向维度发生变化,还有空间横向维度的延伸。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空间不再是单纯的自然存在,还融入了人类的实践改造,而反过来,空间也会影响人类及社会的发展。他认为,在社会发展相对稳定的时期,也就是在后现代共时性的条件下,更应关注事物的存在状态而不是变化过程,进而主张把时间看成静态的“永恒当下”。詹姆逊对事物进行空间维度思考的模式,一定程度上修正了过去仅重视时间的片面时空观。此外,他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入手分析空间的演化过程,深刻把握了主体陷入时空困境背后的经济根源。
其次,认知测绘理论提出了主体困境的解救之路,为进一步思考后现代时空与主体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借鉴。詹姆逊认识到主体在后现代时空中的重重困境后,没有像其他后现代学者那样陷入消极状态,而是积极从整合和定位两个方面提出重构主体的认知图绘方法,从整体视域上为主体明确自身相对位置、明晰未来发展方向、展开实践活动提供可能。通过为主体绘制可以确定自身位置的地图,消除主体的迷失,并利用地图的总体再现性整合破碎的主体。这既为国家主体和个人主体提供了解决困境的思路,也为阶级主体实现社会政治变革作出了尝试。
然而,在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时空观以及化解主体困境的措施中,其矛盾与缺陷也不应忽视。
首先,詹姆逊后现代时空观割裂了时间与空间的辩证关系。詹姆逊过分倚重空间,弱化对过去和历史的关注,试图通过“永恒的当下”将时间转化为空间,造成了空间决定论的倾向。他不仅将时间空间化,还将所有社会存在空间化,割裂了时间与空间的二元对立,重新陷入空间和时间何为本原的形而上学讨论。然而,时间和空间都是主体认识和改造世界的重要维度,空间不可能绝对地压制时间,詹姆逊对时空关系的片面强调不仅会阻碍主体对世界的客观认知,甚至还会把主体的实践活动引入歧途。此外,詹姆逊用二律背反描述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有厚此薄彼之嫌。矛盾是可以缓和甚至得到解决的,矛盾的双方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而二律背反的双方则时刻处于尖锐的对立状态,无法在更高层次上达到统一。正如时间离开空间无法前进一样,空间脱离时间也难以拓展。因而,主体和社会的发展不仅有空间,还应有时间,彼此纵横交织才是真实的演进过程。詹姆逊对二律背反的强调,将空间拔高到对时间的绝对统治地位,又以极端的方式贬低了时间的价值。
其次,詹姆逊后现代时空观忽略了时空关系的和谐是主体发展和解放的内在要求。一方面,时间和空间是主体确认自身存在的重要媒介。在时间中,主体可以通过事物的变化过程感受自身的存在;在空间中,主体可以通过周围环境为自身定位,任何一方的缺失都可能造成主体自我认知的障碍。另一方面,主体的发展和解放不能脱离时空关系的和谐。马克思明确提出:“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的要素。”[10](875)空间是人类活动的参与者,原本贯穿主体劳动的全过程,只是在资本主义大工业的分工下,人类自由活动和发展的空间才被侵占。同时,资本家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不断用加班的方式侵占工人的自由时间,导致工人的异化。此外,马克思还指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空间”[11](532),只有推翻资产阶级的专制统治,恢复时空关系的和谐统一,才能促进主体自由全面的发展,彻底实现人类解放。而詹姆逊后现代时空观片面提高空间的价值,激化了时间与空间的矛盾,忽略了时空关系的和谐是主体发展和解放的内在要求。
最后,认知测绘理论具有空想性。詹姆逊希望通过认知测绘重构后现代的阶级主体,将政治革命的期望放在整合相对碎片化的政治联盟上。而由于詹姆逊缺乏对黑人、女性等易受压迫群体的理论研究和实地考察,不了解他们之间存在受到压迫的直接来源、实现利益的诉求等诸多差异,这种政治联盟结构松散且领导中心混乱,难以形成相对稳固的体系,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甚至根本无从下手,使得其政治联盟的建构只能陷入空想的尴尬境地。同时,这种政治联盟体现出詹姆逊对后现代时空观下的阶级主体极为矛盾的态度。他一方面批判主体的零散和破碎,另一方面又对这种软弱的主体抱有希望,期待它们能彼此联合,形成政治联盟的统一体。此外,认知测绘作为一种想象方式,缺乏实践的可行性。詹姆逊没有提出认知测绘的具体方法和实施步骤,对重构主体仅停留于书斋式的理论建构。同时,后现代主义时代背景下全球社会空间变幻莫测,加大了主体认识和操作认知测绘的难度,因而仅能将其视为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
综上所述,20世纪后期,随着资本新一轮的全球扩张以及科技革命的迅速推进,时空关系在后现代呈现出一系列新变化。詹姆逊以后现代特有的怀旧电影和鸿运大饭店为切入点,提出后现代时空分别以时间空间化和超空间为特征,敏锐捕捉到主体在空间化的时间中会遭遇历史感的消逝、情感的削平和精神分裂等断裂危机。而置身于超空间则面临距离感的削平和方向感的消逝等迷失困境,由此提出通过认知测绘重构主体的积极探索,具有一定的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然而,詹姆逊缺乏对后现代多元化时空关系的全面思考,其存在的矛盾与缺陷也不应忽视。由于没有提出认知测绘的具体步骤和实施方法,他对主体走出后现代时空困境的构想仅停留于乌托邦幻想之中。总体来看,尽管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时空观没有形成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但他紧跟时代发展,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发现了主体在后现代主义时空中的新困境,而时间空间化、超空间和认知测绘理论为我们思考后现代主体困境开辟了独特的视角,也为进一步思考后现代时空与主体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借鉴。
注释:
① 凯文·林奇(Kevin Andrew Lynch,1918—1984),美国人本主义城市规划理论家,麻省理工学院城市规划系教授,他以在城市环境的感知形式方面的工作而闻名,是心理地图(mental mapping)的早期支持者。代表作有《城市意象》(1960)、《此地何时》(1972)、《城市形态》(1981)等。他的理论开拓了研究城市设计理论的一块新天地,影响了现代城市设计、城市规划、建筑、风景园林等学科的建设和发展,他于1990年被美国规划协会授予“国家规划先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