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请闭眼。”
“现在杀手睁眼,杀手杀人,杀手闭眼。”
“现在警察睁眼,警察请睁眼……警察指认,警察闭眼。”
“现在天亮了,请睁眼。”
“小雅,你死了。请问你有什么遗言?”
“小雅,你死了。请你留遗言。”
“小雅?小雅!”
“小雅!你怎么了小雅?”
“啊……快来人啊!小雅嘴边流血了!快来救命啊!”
小雅死了。没有留遗言。
二
“请问,案情发生的时候,有人出去过,或者有人进来过吗?”
“没有。”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密闭的房间,其中只有你们七个人?”
“是的。”
“从大家一起闭眼,到一起睁眼,总共有多久?”
“说不好……也就一两分钟吧。这次会比平时时间更久一点,因为好像杀手并没能对杀死谁达成一致,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的协商,但不会特别久。感觉……也就一分多钟吧。”
“谁是刚才的法官?法官一直是睁着眼的吧?法官看到事件发生的过程了吗?”
“我没有,我一直在认真主持。小雅始终闭着眼趴在桌上。既不是杀手,也不是警察。我没看到有什么异常。直到……直到……”最后说话的法官,是小雅的老公林之仁。他说着眼睛就红了,眼看着就要情绪失控,旁边人连忙打断他。
警长黄璨皱了皱眉,又一一扫视屋里的人。小雅的老公林之仁,她的闺密盼盼和其老公金帅,小雅的弟弟胡小致和弟妹卢颖,最后是茶馆老板汪子华。三对夫妻和茶馆老板,这个关系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这种全是亲朋好友的杀局,往往里面互相都有恩怨,也都有杀人动机,分辨起来最是不易。
“我只有一个问题了,”黄璨说,“小雅出过轨吗?”
“你!”林之仁站起来,沉声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别急,别急,”黄璨示意他坐下,“只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他说着,眼睛扫过座上所有人。
三
“法医的结果出来了吗?”黄璨在隔壁小房间问自己的助理。
“出来了。”助理迟疑了片刻,然后说,“是中毒。普通的氰化物,但是浓度很高。从一根小针流入。针是从小雅肩头的肩颈按摩仪探出来的,伴随着肩颈按摩仪的刺激性按摩,受害人可能没有特别觉察出是针刺,也有可能是毒物中伴随了少量麻药,让受害人麻痹。大概二至三分钟,受害人就毙命了。”
“按摩仪?”黄璨皱了皱眉头,“按摩仪怎么会下毒?按摩仪是谁的?”
“是茶館老板的。这个茶馆里专门有一间疗养房间,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疗养仪器。”助理给黄璨调出他的初步调研结果,“我问了一下,这几对夫妻是茶馆老板的老朋友了,经常来,也时不时会用疗养室。都知道受害人喜欢用这个按摩仪,每次来都会戴一会儿,玩游戏也会戴。”
“那你问没问,有谁最近把按摩仪拿走?”
“问了”,助理迟疑了一下,“老板说,只有小雅和盼盼借走过,分别借了一礼拜。”
“小雅?所以,如果按摩仪被动过手脚,最有可能的就是林之仁和盼盼两口子?”
“是的。但小雅和老公跟弟弟、弟媳住一起,一套二层公寓,上下楼。”助理拿出他查到的照片,“理论上讲,她弟弟和弟媳的嫌疑也一样大。”
“明白了。”黄璨弹了弹手上的烟灰,站起身来,“你查一下小雅和她弟弟的经济关系,有没有经济纠纷,再查查她和老公之间,有没有感情破裂的迹象。”
“收到。那这几个嫌疑人,是让他们回家,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现在已经……”助理看了看手机,“凌晨一点三十六分了,他们都闹着要回家。”
“让他们回家吧,你顺便跟踪一下。”
四
黄璨抽着烟,在空旷无人的凌晨街道上兜风。
整个案子,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像一阵驱之不散的雾霾,在他心里盘旋。说不上是什么地方。其实,不是人物关系或者作案动机的困难。像这样的密室杀人案,嫌疑人又都是受害人身边的至亲至爱,以他的经验,只要耐心点,套套话,总能在周围人的言辞中,找到蛛丝马迹的线索,分析出可能的杀人动机。这对于他来讲不是难事。
不对劲的地方,在于作案的形式。为什么要在杀人游戏里呢?为什么要用明显的密室?为什么要在茶馆?为什么要用按摩仪?所有这些形式,都太奇怪了。
黄璨反复在心里寻找那个让他隐隐不安的点,始终不得要领。他把车子又开快了几迈,让夜风吹动自己焦躁灼热的脸庞。
忽然,他想到了那个点。那个从一开始就困扰他而他却一直没看清楚的点。
按摩仪,是什么时候射出毒针的?
他调转车头,立刻向茶馆开回去。他必须要在现场被破坏之前,再去仔细查找细节。他知道一定有什么是他刚才没有看到的。
五
“老板!老板?”黄璨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就往院子里闯。
茶馆里还亮着灯。显然他们离去的这一会儿工夫,还不足以让老板收拾完店铺打烊。
好一会儿,老板才从里屋走出来,探了探头,看见是黄璨,才打开前门让他进来。
“探长,您怎么又回来了?”
“汪……汪老板是吧?”黄璨说,“不好意思,我再打扰一下,有两个小问题还是得问问您。我能进来吗?”
汪老板慢慢将黄璨引进一个小茶室——不是晚上发生命案的那间,而是另一间小小的、二人茶室。“您喝什么?”汪老板开始用开水烫茶宠,“普洱?我这边有人新带来的不错岩茶。黄探长尝尝。”
“都行,随便。”黄璨并不太在意茶,挥了挥手,“深夜打扰,不好意思了。我回来是想问,今天晚上小雅使用的按摩仪,平时是如何启动的?”
“如何启动?”汪老板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诧异,“那还能如何启动?打开开关呗。按摩仪右侧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圆疙瘩,长按三秒就启动了。”
“还有别的启动方法吗?例如……刷脸或者远程打开?”
“可以刷脸。”汪老板点点头,“只不过目前只能刷我的脸。”
“只能刷你的脸?”黄璨警觉地眯起眼睛,打量着汪老板,细察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汪老板有嫌疑,这么直白地告诉他一条最重要的线索,又是图什么呢?难道真的是一个心思不周详的愣头青,一不小心漏出来?这不可能。从作案手段看,显然是心思缜密的蓄谋已久者,不会是这么容易就向对手兜底的大漏勺。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问:“今天晚上小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上按摩仪的?”
汪老板想了想说:“她从一来就戴上了,应该戴了得有一个多小时。她很享受这个过程。”
戴了一个多小时……黄璨暗自琢磨,那就不是仪器本身的开关同时触发了毒针,而是另有触发开关。会是什么呢?又有谁不惜代价布置出这么复杂的作案现场?
“汪老板,”黄璨问,“听说茶馆里有一间专门的疗养室,我能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您想按摩一会儿再走也没问题。”汪老板提到生意,就不困了,很来劲。
“不不,那倒不用了。我就简单看看。”
疗养室在走廊最里面,也是整座茶室最大的一间。一进屋,就有一种幽蓝大海的氛围,整个房间四壁是黑夜夜空的氛围,两面墙有大海的图像,另外两面墙是低矮丛林和帐篷的画面,地面上是沙滩投影,给人一种置身海滩上、万籁俱寂中只与海浪相伴的感受。
“哦,不好意思,我们这里随机出现助眠程序。如果妨碍您,我可以关掉。”汪老板说着就要去触动墙上的开关按钮。
“不用,不用,我感受一下。”黄璨说。
他静静听着。夜空氛围中,只有海浪的声音。似乎远处传来海风夹杂的植物叶子的香气。涛声澎湃,低沉而有节律地一下一下打在人心上。他站在门口,神经似乎也受到感召,眼皮慢慢向下坠,也似乎想要倒下睡了。
黄璨摆了摆头,用大拇指按了一下太阳穴。这时候不能睡,问完几个问题再回家去睡。他对自己说。“这里是用声音和气味助眠的吗?”他问。
“是的,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脑波共振。”汪老板说。
“脑波共振?”
“是的。”汪老板开了灯,“我以前是大学里研究脑电波的,和小雅、金帅原来是同事。后来我自己觉得没那么大的学术热情,也没那么有才华,估计做不到什么教授。就出来开了这个茶室,兼做一点脑电波治疗的小生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己过个小日子是够了。”
“您和小雅、金帅是前同事?他俩关系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汪老板似乎意识到黄璨话里有话,“关系挺好的,至少在工作里没什么。小雅还把自己闺密介绍给金帅当老婆,能不好吗?他们两对平时经常一起玩。”
“哦……这样啊。”黄璨仔细品了品汪老板话里的话,但没有深挖,还是回到脑电波主题,“您能不能给我说说,脑电波怎么做治疗?治疗什么?”
“脑电波啊,治疗的可广泛了。”汪老板带黄璨向前走,黄璨这才看到,墙边摆着好几种不同的仪器,有让人躺下休息、带扫描仪器的长椅,有头盔,有完全锁入其中的蛋形机器,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物件,类似于小雅死前佩戴的肩颈按摩仪。汪老板边走边指示讲解:“这里的所有仪器,基本原理都有类似之处,就是借助脑机接口,用电脑生成的电磁波信号,干扰一个人自身的脑电波信号,让人自身的脑电波平稳规律起来,这样一个人的身心感受也能平稳规律起来,就能睡得好,情绪也能更好,有点类似于仪器的调制解调器。”
“脑机接口?那不是得开颅植入芯片吗?”
汪老板笑了:“黄探长说的是二十年前的技术了。现代技术早就实现无线干预了。用低频先实现共振调制,再用较高频率实现干预就可以了。最新技术的脑波接收和干预,早就能达到超越颅骨而保持精度了。”
“哦……技术这么发达了啊。”黄璨笑笑,“汪老板别见怪,我是一介武夫,对技术发展还没那么熟。那你能现在给我做个干预试试吗?我体验一下。”
“怎么?黄探长也有失眠或者神经衰弱的毛病吗?不过,现在还不行。”汪老板笑着摇摇头,“这些疗愈,都需要脑波适配。我们所有治疗都是长期疗程,先需要花上五小时左右进行脑波扫描和学习,最终让AI完全识别出一个人的特征脑波,才能匹配治愈疗程。”
“哦,那小雅是经过扫描适配的吗?”
“那当然,疗愈患者都经过扫描适配。实际上,这几个好朋友都来我这边扫描过,也都用不同仪器做过疗愈。这也是他们愿意来玩的原因。玩累了就可以疗愈休息一下。黄探长要是需要,明天白天来吧,我先给你做一次全脑扫描。”
“那我能看看他们几个人的扫描数据吗?”
汪老板迟疑了一下,但似乎不像是因为恐惧和遮掩而下意识做出的迟疑,而只是對客户的习惯性谨慎。黄璨仔细观察了一下,凭他的直觉,不觉得汪老板是罪犯或者同谋犯。“您明天肯定能把搜查令补上吧?您知道,作为治疗机构,是不能泄露客户隐私的。”汪老板为难地说。
“没问题,你放心。”黄璨拍拍他的肩膀。
事实上,黄璨完全看不懂那些脑波数据。汪老板依次调出林之仁、盼盼、金帅、胡小致和卢颖的数据,但每个人的数据都是密密麻麻的锯齿状脑波扫描信号,乍看起来没有区别。尽管脑波数据上有很多标记,指示出每个人的特征波形和特征信号反应,但还是太复杂了。黄璨看了几分钟就迷失在波形的数据密林中。他示意汪老板可以退出了。
“小雅的肩颈按摩仪也是脑波仪器吗?”
汪老板点点头:“嗯,是比较弱的。刺激脊髓中枢系统和大脑里的下中枢系统。实际上,人的很多神经问题发生在脑干和小脑区域,还有一些边缘系统——俗称的爬行动物脑。这个按摩仪主要是疗愈这部分。”
黄璨的神经狠狠动了一下,动得太厉害,血管突突跳动,撞得他太阳穴生疼。他揉了揉额角,知道自己现在距离真相已经不远了。只是似乎还是在真相外缘绕圈子,不得要领。
看来我也需要好好睡一觉了。他想。
六
“我现在已经知道杀人原理了。”
第二天下午,黄璨把前一天晚上的几位嫌疑人都召集到一起,在小雅家里,宣布他有了重大发现。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几个当事人都还是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冷静有余,情绪不足,他决定先从这一点入手。
“不过,在我宣布杀人原理之前,我想先问几个我感兴趣的问题,听听你们的说法。”他的眼睛依次扫过每个人的脸,“你们看起来都很平静啊。按理说,你们生活中非常亲密的人死去了,又是死于非命,你们难道不应该非常悲痛,或者恐惧吗?为什么这么平静?”
“你觉得,一个人悲痛应该做什么?”盼盼插嘴道,“一直哭还是一直撒泼?大家都不小了,成年人的悲痛难道不应该写在心里吗?”
“哦,是吗?”黄璨盯着她,“你的悲痛写在心里了吗?”
盼盼也不回避,也不怕他,冷笑了一声道:“要不然你到我心里看看?”
“我当然到不了你心里。”黄璨微笑一下,“想逃出你心里的人倒是有。”
盼盼有点变了颜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说,比起你的心里,金先生似乎更愿意去另一个人心里。”
“喂!”金帅腾地站起来,“你身为一个警探,整天胡言乱语,有失体统吧?”
“是吗?”黄璨笑笑,“是谁有失体统?你要不要我把去年你和小雅在云南曲靖出差调研的视频调出来给大家看看呀?你们以为在各自手机上删除就可以了吗?你们没听过一句话吗?大数据过境,寸草不生。说的就是在大数据时代,没有隐私。”
“你!”金帅听了,脸上青一团紫一团的怒气,如气旋流转。他握着拳头站着,但又不敢太过鲁莽,大抵他无论如何还是不希望视频曝光吧。
“金帅你……”盼盼使劲咬了咬嘴唇,才没让后面的话脱口而出,“你不是说……”
“你别听他的。”金帅低声说,但显然也没什么底气。
“林先生,”黄璨又转向小雅的老公林之仁,“您真是好儒雅、好风度、好气量!您的妻子昨晚去世,显然是被人杀害。今天您又听我当面戳穿了您妻子和这位金帅先生的风流韵事,您竟然没有愤怒崩溃,反而心态平静、颇有涵养。您是不是都知道这一切?无论是出轨,还是杀局,都在您的掌控之中?”
林之仁没有动,但是皱着眉,说:“昨晚你已经够荒唐了。今天我看你除了会吓唬恐吓,也不会什么了。你最好早点说出一些靠谱的结论,否则我们分分钟可以解聘你。”
“雇用我的是警局,不是你们,你们没法解聘我,”黄璨也不生气,“你一早就详细了解过茶馆汪老板的疗愈技术。我仔细问过汪老板,你不仅了解过他的仪器的工作原理,还实实在在拆解分析过他使用的算法。你在自己的机器上做模拟,有不明白的问题还去跟汪老板请教。我就问你,你老婆跟汪老板做的是同样领域的事,你为什么不请教你老婆,还要专门去找汪老板?”
“汪老板做的是应用,小雅做的是理论,这能一样吗?我对应用的疗愈仪器感兴趣,想要打听了解一下,看看能不能在这个市场上做点生意,难道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黄璨说,“当然可以。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详细弄明白这里面的原理,又在家里做了模拟,却一个字都不跟小雅说,是不是想要用这些技术杀掉她?”
“荒唐!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是一种可能性。”黄璨悠悠地说着,“你知道昨晚我发现了什么吗?”他拿起面前的按摩仪,故意慢悠悠地展示了一下,“我发现……哇,这个按摩仪是个高科技产品哦,它能通过电脑上的脑机接口程序进行操控,小致,你懂脑机接口的控制原理吗?”
胡小致显然没料到会突然问到自己,愣了一下,有点慌,但没说话。
黄璨也不等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也是昨天才学到的原理,今天就来现学现卖,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专家金帅给我补充一下……脑机接口程序呢,能读取一个人的脑电波,经过调制之后,可以让一个仪器识别一个人的脑波特征,这种情况下,这个人可以通过思想,给一台仪器下达指令。这种指令倒不一定是‘杀人’这么直白,只要是一个暗号,经过了设定,就能触发指令。比如说,如果现在我的脑电波连接到电脑上,再连一辆小车,我设定一个暗号,当我一想到‘香蕉’就让小车右转,那我就可以一直想‘香蕉’,小车就会持续右转。你们明白这件事的巧妙之处了吗?”
黄璨一边说,一边观察几个人的反应。弟弟小致和弟媳卢颖看上去傻乎乎的,似乎始终不懂黄璨的意思,但也不排除两个人都是装傻的高手。小雅老公林之仁此时也紧蹙了眉头,远不像最初那样冷漠。金帅和妻子盼盼的神情则最好品,金帅是脑机接口专家,听着黄璨的讲述,显然是有很多疑惑,妻子盼盼却完全没有注意听,一直对金帅怒目而视。
“最后,重點来了,”黄璨说,“据法医考证,小雅的死亡是因为这个按摩仪在她肩颈位置射出一根小针,里面有氰化物毒素。所以,昨晚有人通过脑机接口技术,想到了口令,触发了按摩仪的杀人行动。你们听懂了吗?那么,是你们谁干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金帅皱眉道,“如果是脑机接口控制,那么哪怕不在房间里也可以控制杀人,不是吗?”
“是,没错,科学家很严谨。”黄璨点点头,“但是你忽略了,只有有机会拿到并改造这个按摩仪的人,才能对按摩仪做改造,并且匹配脑波控制。在过去三个月里,只有小雅和盼盼曾经把这个按摩仪带回家使用。所以,只有你们几个人有机会接近。”
这时,小致突然站起来,指着林之仁说:“我知道,就是他害死姐姐的。他早就想离婚,另外娶自己的姘头,但又觊觎姐姐的钱。”
“你说什么呢?!”林之仁腾一下火了,“你造谣污蔑,我可以告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个有钱的太奶奶过世了,留给小雅一笔钱,没有给你,你想杀人。”
“哈,你也知道这笔钱?”小致也不示弱,“那怎么不说你把我姐姐杀了想独吞这笔钱呢?”
“不用说了,”黄璨打断他们,“你们每个人,都有动机。小雅和金帅去年的恋情,让金帅有灭口动机,盼盼和林之仁有复仇动机。小致和卢颖有争夺财产的动机。我现在不想去深入分辨这些,我只想当场用这台按摩仪测试一下:谁是这个凶器的驱动者。”
黄璨拿出一枚头箍,上面有多枚微型金属探测片,伸手递出去:“用这个头箍,现场就能测出谁的脑电波和这个按摩仪是匹配的。汪老板店里的每个房间都可以对房间用户脑波进行自动探测,但我们今天这个地方没有,所以得用一个小小的设备。你们谁先来?”
没有人说话。
“怎么?心虚吗?”黄璨冷笑道。
“我先来。”金帅接过头箍,戴在额头上,“现在要干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黄璨说,“你现在告诉我一个昨晚在茶室里谈过的话题。”
金帅想了一会儿,想起当晚聊到的吃枣话题和假期逛街话题。
按摩仪没有反应。
黄璨心里稍微有一点犹疑。如果匹配了,会有反应吗?他也不太确定。但汪老板说会,他说一台仪器需要学习才能匹配到一个人的脑波,因此再次探测到連接过的信号时,会自动连接匹配,类似于蓝牙。不需要限制思考的内容,只要特征脑波被识别,就像指纹一样即刻匹配。所以,他确信今天下午能在这在座的五个人里找到凶手。他之所以让他们回忆前一晚,是期待如果够幸运,他可以从他们回想的事情里,无意中触碰到那个关键的“信号”。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金帅戴了好一会儿,也聊了昨晚的不少事情,但按摩仪没有反应。
下一个轮到盼盼,戴上头箍,回忆了昨晚的晚饭和茶,按摩仪也没有反应。
下一个是胡小致,说起他姐姐的肩颈毛病,按摩仪没有反应。
下一个是卢颖,回忆了昨晚几盘杀人游戏过程,按摩仪没有反应。
下一个是林之仁,回忆了汪老板昨天给他们展示的新睡眠仪,按摩仪还是没有反应。
黄璨仔细检查了头箍和按摩仪的开关,发现电源显示灯都是亮的。
但所有人试了两轮,没有反应。“现在,你还要做什么?”林之仁冷冷地问他。
黄璨心里沉了沉,脸上挂上一抹尴尬的阴影。“告辞。”他站起身说。
七
小雅的葬礼上,所有人都来了。
葬礼简单而肃静,没有什么铺张的仪式,也没有太悲哀的表达。黄璨仍然有一点奇怪,这整个家庭和朋友圈都似乎有一点淡淡的疏远。即便是小雅的父母,也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哭天抢地的悲哀。小雅的父母见到黄璨,只说“麻烦黄探长了,还请务必找到真凶”,而没有他预期中的愤怒和责怪。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家人?小雅又是什么样的人?
但黄璨没有时间再多想了。葬礼很快走完了流程,众人要散去了。他上前跟上林之仁,一直跟到墓园外,跟了很远,到没有人的地方,示意林之仁停下。林之仁也不意外,从墓园出来就允许他一直跟着,想必也猜到黄璨有话说,或许知道了黄璨要说什么。
“你这个老狐狸。”黄璨说。
“黄探长,此话怎讲?”林之仁还是不紧不慢。
“你摆了我一道,我这次算是认栽了。”黄璨恶狠狠地说,“我今天早上才想明白症结出在哪里。”
“黄探长有线索了?”
“按摩仪是由脑波信号发出杀人指令,但是你们几个嫌疑人的脑波都不匹配。那就只剩唯一一种可能性。”黄璨故意顿了几秒,“按摩仪匹配的是,小雅的脑波。是她自己想到某个信号词,就触发了按摩仪,射出毒针。”
林之仁瞳孔略微放大,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怎么?黄探长是说,小雅是自杀?”
“当然不是,”黄璨说,“是你把按摩仪按照她的脑波进行了匹配学习,具体是怎么做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很有可能是某次在汪老板的疗养室里,以疗养为名义进行了匹配,或者是小雅把按摩仪拿回家之后,你说服她进行了脑波匹配。然后,你让她多次想到某个关键词,使得她想到这个关键词的特征波形被AI学习,你再改造按摩仪,把这个特征波形作为发射毒针的信号。整体做下来天衣无缝。当小雅死去,她的脑电波也无法再用来检测,做到彻底死无对证。”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不去写剧本太可惜了。”林之仁说,“我怎么可能控制小雅想什么,她如果不想关键词,不是一切泡汤了吗?谁会用这么蠢的法子!”
“所以,你才总是张罗‘杀人游戏’啊!”黄璨步步紧逼,让林之仁向后退了一步,“汪老板说,今年你突然开始喜欢玩‘杀人游戏’,已经在他那边张罗了好几次。每一次小雅都顺便做按摩、泡茶、香薰和冥想。你知道她一定会伴随杀人游戏做按摩。而至于关键词,太好猜了。我猜是‘我是警察’,小雅当天晚上抽到警察牌的第一次,就是杀人信号发出的时刻。幸运的是当时你是法官,在你叫她的时候,她没有睁眼,而你没有说破。但即便你不是法官也无妨,从抓牌到警察指认,中间至少二至三分钟,已经足够让药生效了。只有你能把这一切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林之仁轻蔑地哼了一声:“信口开河。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黄璨黯然了一秒,“死无对证,你确实很厉害。这次我认栽了……不过,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小雅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对她如此恨之入骨,不惜想出这么处心积虑的法子。究竟是为什么?还是你只是变态地享受这个过程?你真是太恶毒了。”
林之仁的脸色开始变化,但他在尽力控制,“谁是变态?谁恶毒?谁让你跟那个贱女人说一样的话!”
“她也这么说过你?她为什么这么说?”
林之仁答非所问:“你说我恶毒,那她的虚伪你看见了吗?这个女人就是有那种本事,把她身边所有人得罪光。总是牵着别人的鼻子走,当别人认清楚她的真面目,她又学会了装可怜,最后把所有人算计进去,为她自己服务。这个家伙,把金帅两口子刺激得不轻,还把我当成傻子耍。你没看见她身边谁都不伤心吗?哼,可能都在庆幸死得好!”
黄璨轻声说:“所以,你只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了?”
“是她自己作死,她该死,我只是帮她一把。”
“OK。我懂了。”
黄璨说罢,向后撤了三步,然后一边向林之仁挥手,一边取下领口的扣子。按了一下,扣子里播放出刚才他和林之仁的对话。林之仁急了,想上前夺。但黄璨已经离他好几步远,又比他更灵活矫健,迅速跑远了,找到自己的摩托车,绝尘而去。他已经拿到了录音文件,等回到警局就可以出逮捕令了。“谢谢你给我上的高科技课程。我学到很多!”黄璨最后在风里喊道,“但有时候最有用的还是最原始的东西。”
【作者简介】郝景芳,女,1984年生,天津人。200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2013年获得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数量经济学博士学位。著有长篇小说《流浪玛厄斯》《回到卡戎》《生于一九八四》,小说集《星旅人》《去远方》《孤独深处》《人之彼岸》及文化散文集《时光里的欧洲》等。2016年以《北京折叠》获第七十四届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2017年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开放叙事奖。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