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德虎
(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广西 柳州 545006)
木斋先生认为中国文学总体上发生过三次自觉——建安曹魏、盛唐与盛宋三个时代,这样的分法代际分明,但从其论述对盛唐文学自觉的内容看,则更多倾向于初唐,科举制度兴起刺激了下层学士文人的文学取向,进而促进了盛唐的文学自觉[1]。从史实来看,在唐高宗和武则天的努力经营下,科举晋升的初唐学士比任何时候更具政坛与文坛优势,成为一个宫廷内部独特的阶层,代表着整个国家的政策文风导向,他们的诗歌作为一种程式化的社交形式,形成一种包容多种目标的自觉艺术形式,为广大范围的中国文人所实践[2]。查阅近年来有关初唐学士诗的研究,多声律演变、诗体形式、审美艺术、穷且益工等的阐释。就“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理论角度看,这种形而上的思考更多重视人的功能,基本忽略“文”的“自觉”。整体上对初唐“文”的“自觉”缺少必要的重视与探讨,故重形式、轻本体的研究现象较为突出。在此,本文以肖瑞峰等人认为沈佺期诗歌“初步达到了情、气、辞、体的统一配合,……使诗歌内质提升了高度”[3]为基础,结合其诗“丽”的后世品评,厘清其诗“丽”与初唐政治的关系,按照曹丕“诗赋欲丽”——“文学自觉”的标志性理论,探讨初唐“历史纵深感”的“文学自觉”,还原其历史生态的原貌,力图走出上述初唐诗歌研究的思路苑囿,明确初唐“文学自觉”形成的内外合力,揭示沈佺期诗“丽”对初唐“文学自觉”的标志性作用。
唐初依隋旧制,开科取士虽有进步,但传统士族的门阀制度和观念在初唐社会仍有着深刻的影响[4]。唐太宗为了审定旧时士族郡姓,在贞观八年(634)命高士廉等定天下士族,当看到《士族志》修成时,崔民干被列为第一等,提出《士族志》要“崇重今朝冠冕,……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旧唐书》卷六五《高士廉传》)。显庆四年(659),唐高宗下诏改《士族志》为《姓名录》,为新兴地主阶级和平民阶层有了晋升士族的机会。为了进一步对抗传统的士族制度,高宗武后则直接把科举放在第一位,“永隆中以文章选士,及永淳之后,太后君临天下二十余年,当时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沈既济《词科论》),从而促进了科举“为全国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新兴地主阶级和下层平民为了晋升宫廷,拥有政治上的主动,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科举,从而实现人生的“第一个小目标”。以沈佺期所处的高宗武后朝来看,中举的学士逐渐形成一个以武则天为核心、新旧士族与新兴庶族知识分子为基础的政治生态圈。与此伴生的宦海沉浮、政治激荡、文化倾向、审美趣味等互融交织,不断刺激着新兴文人学士的自豪感和沧桑感,他们的宫廷身份日益成为奋争的核心。这其中的复杂性、关联性梳理如下。
从初唐时期学士阶层的出身来看,高宗武后朝多非旧时高门,多以科举仕进,个个才思过人,名噪一时。但门第的低位促使他们不得不凭借“文章”优势,借助武后革命,以文学晋升宫廷,获得参与朝廷任职高层的基础和机会。而武则天具有特殊才能,有政治天赋,非常善于操纵宫廷的权力结构,在这些学士文人中举之后大力擢升,不但让他们摆脱初唐士人对门阀制度的依托,并令他们“密令参决,以分宰相之权”(《旧唐书》卷八十七),在制定政策方针时甚至“独与北门学士议其制(指明堂制度),不问诸儒”(《资治通鉴·唐纪二十》),把科举士子的政治参与作为打击旧宦海的利器,从而确保自己一步步登上权力顶峰[5],实现了表面上的“双赢”。在消灭以关陇集团为代表的旧有贵族之后,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强化政权,文化上的照应首当其冲,特别是在武则天称帝前后,更需要通过文化张扬来标榜文化武功、润色鸿业,强调其称帝的合法性和现实管理朝廷的合规性。这些新晋士子面对宫廷的纷争和自我的政治需要,醉心于皇恩浩荡、富贵荣华,自然会努力跟随武则天的文化审美指引和润色鸿业之需。沈佺期正是因为此点,凭借个人超高的领悟与表达能力,屡屡得到武后的赏识,确立了其文学思想及行动,能够成为初唐“文学自觉”的政治基础。
在封建时代,皇帝的风格喜好必然会成为宫廷追求的方向与模范。唐太宗极力赞颂曹氏父子与建安文学“三祖叶其高韵,七子分其丽则……彬蔚之美,竞爽当年”,直接以“丽”高标,极大推动了初唐诗歌的流变与走向。“英姿间出,表丽缛于先程……朝野景从,谣习浸广”(《唐音癸签》卷二十七)),其诗“富丽”雍容铿钧,“丰丽”淳庞绚丽,以典雅的辞藻表现一种高朗清和的情致[6],正如后世所评“沈丽高朗,……帝实有以启之焉”(《全唐诗》卷一)。而“在则天以来,内有上官之流,染翰流丽,天下闻风”[7],类书《芳林要览》《瑶山玉彩》等的编撰,更是整体形成一种狂热的社会文化诗“丽”氛围,政治的取舍叠加领袖的影响,势必对当时文风的走向产生决定性趋同。于是沈佺期等宫廷诗人不可避免地着意追求构思和意境的创新,形成一种诗歌上的形式主义[8],注重以诗“丽”为手段,以博得宫廷皇室的褒奖,故李维《诗史》云“当时文人,以沈宋为杰出,每以丽词,邀女后欢喜,上官婉儿又为之染翰着色,朝野争羡,故一时化之”,自此初唐“丽”之“文学自觉”具备了文化基础。
基于以上背景的梳理,约略可以了解初唐之所以会产生“文学自觉”,实质上是初唐的文人学士因自身的“文华”被拔擢至清职高位,文学已经成为政治体制中的一个独立部门和重要分支,其重要性超过了儒学[9],诗“丽”不仅是文化高涨,更是政坛变化之反映。以沈佺期为代表的学士文人为了显身宫廷,提升政治地位,巩固既得利益,不得不跟随时代潮流,频繁参与各种赓歌诗赋,追求辞藻华丽,铺陈缛雅,润色鸿业,粉饰武周,借以展示个人才华与人生取向,“文学自觉”就是他们最拿手的利器。此时文人学士对华丽诗风的喜好不仅是一种“文学自觉”的体现,也是一种获取政治利益的考量[10]。
沈佺期作为下层知识分子,所受教育以及人生理想正处于初唐文化激变的环境氛围中。其“丹唇曾学史”(《移禁司刊》),“弱冠乡试进士,考功郎沈佺期尤所激扬,一举高第”(《全唐文》四四○),上元二年(675)进士登科。此时正是龙朔变体的风靡时期,“绮错婉媚”的上官体非常流行,科举出身的他深受这种文风的影响,“五律如《游少林寺》《铜雀台》,或清丽锦绣,或吞吐含芳;七律如《兴庆池侍宴应制》《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均揽景阔远,词气飞动。凡此均承上官仪而转变,初见开宕起伏之工”[11]。沈佺期出身不高,在太宗士族门阀政治观念的压迫下,很难显达,而武后革命给他带来希望,《氏族志》为《姓名录》的修改直接把他以科举士子的身份划入士流。复杂的政治变幻又告诉他,进入士流并不代表晋升宫廷,担任协律郎,并没有实质的品第和官职,即使入选“北门学士”,也只是作为武则天对付敌人的手段之一。因此,沈佺期不得不“醇醲日去,华竞日彰”(《旧唐书·儒学传序》)、“微臣忝闲从,兼得侍萍藻”(《 辛丑岁十月上幸长安时扈从出西岳作》)。这样的文学理念及表现形式在当时文人学士阶层中非常普遍,如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这种诗“丽”表现的是科举文人士子文学趣味的共同取向,体现的是积极主动的政事参与,“丽”之诗风的推崇与实践不仅是一种文学审美的遴选,更充斥着表现文学才能、提升自我身份地位的政治企图,这也决定了沈佺期诗“丽”文学取向背后深沉的历史含量。
就初唐总体而言,整个文坛取向是“文华”,这种政治行为下的行文追求,可以认为是初唐学士内在文化气质、学识修养的外在体现,展现出来的“富丽”“绮丽”等或多或少蕴含着魏晋以来所谓士族名士风流自赏的传承。冒春荣认为“论诗之要领,‘声色’二字足以尽之”(《葚园诗说》卷四),学界多对“沈詹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乃备”(独孤及在《皇甫公集序》)论证缜密,但对其中沈佺期“彰施五色”背后深沉的历史纵深感却涉及不多。“彰施五色”实践与成熟背后实质上是宫廷身份、品第高低的文场竞技之争。声律自南朝兴起便在下层庶族中广泛流传,初唐太祖、太宗重视军功,高宗武后重科举,造成宫廷上层接踵前代,下品着重“时代”,特别是经过科举的学士文人通过诗“丽”来展示自我“才高”,借以获得皇室赏识,晋升宫廷华贵。武则天“好雕虫之艺”与上官婉儿“……律吕综基和……黼黻交其丽”(张说《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致初唐学士文人同力于“五色”以彰其“顺势”。沈佺期则以自身之能和考功员外郎的便宜行事,把诗“丽”进行了有意识的贯穿与适时适地的表达。诗“丽”可以看作沈佺期“本色出演”,“语皆富丽”代表宫廷身份之华贵,“偶偭极工”之美则成为跻身“时代”之标志。
从贞观到景龙,宫廷学士一直都把诗“丽”作为才学展示的高端资本,这种盛行于宫廷赓歌诗赋的辞藻美,是初唐文学发展的标志之一。从当时的社会需求来说,“诗赋欲丽”审美上的持续缘于“君之好尚”,进而带动整个文坛对诗“丽”的推崇,也是当时几乎所有科举士子文人在时代观念下集体审美趋向的体现。沈佺期作为科举的典型士子和饱学之士,再加上做过协律郎和考功员外郎,对诗“丽”自有其独具匠心的一面。如《游少林寺》诗云:“长歌游宝地,徙倚对珠林。雁塔风霜古,龙池岁月深。绀园澄夕霁,碧殿下秋阴。归路烟霞晚,山蝉处处吟。”此诗作为游览诗,用词平淡,声韵不突出,寓意也非丰富,但方回认为其“少变梁陈,而富丽之中稍加劲健,如此者是也”(《瀛奎律髓》),吴云评此诗“有气势,有光彩”(《汇编唐诗十集》),可见此诗最成功之处在于“丽”,这种“丽”已经不是简单的“争构纤微,竞为雕刻”,更带有自我独特的绘像写意和心理感知,“精严雄整,沉理玄趣俱到”(《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而纪昀更看出此诗“气味自厚,故华而不靡”(《瀛奎律髓汇评》),足见其“词章改变之大机,气运推迁之一会也”(《诗薮》内编卷四)。
查洪德认为,在过去的一些时间,那些从阶级分析法入手,只把揭示阶级矛盾、反映下层人民生活疾苦、揭示上层阶级奢侈的作品当作永恒之作,即使是能够真正表现人们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只要是描写上层阶级生活的丰富性,基本采取反对态度,没有进行深入探讨和研究,这是有局限的[12]。沈佺期践行的诗“丽”不是言之无物的,它不仅注重词表的丹采,更注重繁华背后的深涵,“黩兵非帝念,劳物岂皇情”(《昆明池侍宴应制》)。这既有儒家传统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文学观念,也有初唐南北文风合流的影响。宇文所安认为,武后中宗时代的诗人在保留旧风格许多优点的同时迈向了新的自由,这一时期宫廷诗的标准和惯例能够形成一组较为出色的诗人,用来表达其自由的诗歌期待,沈佺期想象丰富,善于控制文体,并且具有较强的描写能力,最终成为比宋之问更出色的诗人[13]。有了自由的起点,自觉就有了可能。沈佺期这一时期的五言诗“皆气象冠裳,句格鸿丽”(《诗薮·内编》卷四),是诗歌自觉追求的标志,与四杰诗文中的“雄伯”“宏肆”呼应[14]。其诗歌创作体系将儒家传统报国思想与武后中宗时代的文风结合,行文于外是风格上鸿丽冠裳,气势上雄伯宏肆,内容上则重视家国情怀,展示了传统文化视域下具有明显的“忠心”之旨。这是沈佺期诗“丽”表现的根基之处,也决定了他在初唐文学的发展历程中能够从遵从转向自觉的开拓和引领。
詹福瑞先生认为,物象的描写和文辞的运用是否华丽是文学与非文学的重要标志,丽的自觉在很大程度上标志着文学的自觉[15]。从沈佺期诗“丽”的表现来看,他在不同时期、不同地位、不同地点,“丽”之用词虽有不同,但与帝王、心怀魏阙之心并没有改变,展示出的多是颂圣情怀的高涨。他在武后朝以科举晋升宫廷,但地位不高,虽表面上为宫廷学士,实质上是文学侍从,能做的就是标榜武后的宏伟业绩和盛世升平,因而诗“丽”表现为“廊庙气骨”(《唐诗直解——和韦舍人早朝》)、“整丽如冠裳佩玉”(《唐诗选一》);贬谪时期睹物思情,情自难抑,但诗“丽”显示出“独善其身”,表现为“雅淡有致”(《汇编唐诗十集——早发平昌岛》)、“赏心娱目”(《沈诗评—夜宿七盘岭》);友访酬赠情真意切,意味深厚,诗“丽”表现为“旖旎韶采”(《唐诗评选——古意》)、“清雅绝俗”(《唐诗近体——酬苏员外味道夏晚寓直省中见赠》);遇赦返京则心花怒放、满笔春风,表现为“韶丽入微”(《唐体馀编——兴庆池侍宴应制》)、“点缀增妍”(《沈诗评——兴庆池侍宴应制》);古风“绮丽难忘,得齐梁之佳韵”(《唐风怀》),古意“五色并驰,令人目眩”(《昭昧詹言》)。沈佺期这些诗“丽”表达与实践,不仅是魏晋“诗赋欲丽”的继承与发扬,还与初唐时期政治、文化的风云变幻息息相关,也是初唐学士文人政治地位变化的直接体现。身处初唐宫廷中的学士文人,明显的褒奖之处在于其辞章华丽可观,如张说之所以能够成为当时的文坛领袖,正缘于其诗文不但以“彩笔”著称,而且“精藻逼人,敷华当世,文堪作拣,调亦含宫,于绮丽鲜错之中,有神悰独运之美”(《唐诗品》),与其同名的苏颋亦因“绮丽太胜”而“祥麟威凤,世所罕睹”(《唐诗品》)。足见沈佺期诗“丽”物象描写与文辞运用的高妙,也是其能够成为初唐“文学自觉”的最核心标志。
从学界对“文学自觉”界定的考察来看,关于“文学自觉”的论述,李文初先生《三论我国“文学的自觉时代”》一文较有说服力。“文学的自觉”是儒学受到新思想的冲击,导致思想文化领域各个部门重新进行调整、建构,从而对文学自身的性质、价值所作的新思考、新认识、新实践[16]。初唐伊始,受皇帝个人族第的影响,儒学并没有成为初唐唯一的主流思想,皇帝的一些个人行为很难用儒家思想来合理阐释,再加上统治者遵从老子和佛学,从而促使初唐文学思想不再拘泥于传统儒学的禁锢,形成儒道佛合流的局面,个人的情感能够更好地得以缘情而启发,以新的面貌独立于社会和人生。沈佺期正是以新的文学观念(儒道佛融合)突破了两汉以来政教合一的文学工具论,对初唐诗歌自身发展的情趣和审美重新审视与认知,积极推进文学自身的诗“丽”演进,使之不断充实“缘情”的内涵,来适应初唐纷繁芜杂的社会历史环境,使之呈现新的审美取向。
从实际来看,沈佺期应制诗的诗“丽”在当时及后世曾引起学界诸多质疑和批判。清代贺裳认为“‘卢家少妇’篇首尾温丽,馀亦中联警耳。结语多平熟,易开人浅率一路,若从此入手,恐不高”(《载酒园诗话又编·评唐诗》),王世贞谓“《独不见》……如织宫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谭优学则直接斥之侍从应制之作为彩花腊人,终乏生气精神[17],“无非献谀陈谄之词”(《唐十二名家诗》),此类评论不一而足。然周珽却谓“意深词丽,情苦调悲,然含蓄浑厚”(《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近年来学界从诗歌艺术、特色等本体出发,对沈佺期应制诗类及山林类等用词华丽诗篇的诗学意义、艺术审美等给予充分肯定,但对二者之间的“缘情”阐释较少。实际上,学界一直都认同缘情作为文学创作的契机,而感物缘情理论的基础之一在于“可以怨”,更深一层的则是怨而不怒,这与儒家传统思想的规诫一脉相承。沈佺期作为科举士子深知“怨而不怒”的根本,不管是沉沦下僚,还是贬庶恶嫡,总时时以希望,“愿垂拂拭恩,为君鉴玄发”(《古镜》),“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这非常符合儒家坚持拥护的“中和”精神,“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乐记》),正如国学大师刘师培所评沈佺期之诗“以严凝之骨,饰流丽之词,颂扬休明,渊乎盛世之音”(《南北文学不同论》),充分体现其“不能怀魏阙,心赏独泠然”(《早发昌平岛》)的封建传统政治性和儒家思想人文性,悲而不壮,怨而不怒,既“长虹饮川,红绡烨烨”(《沈诗评》),又得讽谕之旨。
沈佺期诗“丽”的发生、发展,直至成为初唐诗“文学自觉”的标志,有其深刻的历史渊源和时代推送。既有中国传统诗学的传承“铭刻”,又有初唐政治变幻的时代“印记”,更具有以沈佺期为代表科举学士文人难以明喻的心理历程。
钱钟书先生在《诗可以怨》一文针对“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王微《与从弟僧绰书》),从东西比较诗学的角度提出“诗可以怨”理论的新阐释,结合心理体验与情感机制的探讨,提出谨慎的研究者不必理会传统的“诗必穷而后工”的诗学批评,“欢愉之辞”也并非不可“工”。钱先生这样的论述可谓发人警醒,一语中的。回溯沈佺期所处时期的社会现实来看,他所作的“欢愉之辞”既有抒发士人春风得意的情感共性,又有指向初唐武后中宗朝“怨而不怒”的宦海浮沉。被唐玄宗称为“真才子”的李峤,其《汾阴行》“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可谓初唐学士诗人政治生态的事实演绎。李峤的这首“欢愉之辞”并不是简单华丽辞藻的堆砌,而是希望此次和亲能够带来吐蕃与唐朝两国的和平与繁荣,但通过反思二者连年的战争,对此政策又持怀疑态度。其他如《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也是 “巧不伤雅,而措语自妙”(《网师园唐诗笺》),更为突出的是,之所以要“雅怨”,是出于传统君臣思想的现实考量。李峤尚且如此,其他人自然也如出机杼,区别是表达方式与温柔敦厚程度不同而已。故此,可以看出沈佺期的“欢愉之辞”是伴随学士诗人晋升宫廷,在政治场上已经可以“达”的事实,不管仕途如何变幻,但其传统思想中“温柔敦厚”的主旨并没有改变。即使有“怨”,也不能“怒”,借以展示学士身份的规范性与高雅性,进而导致华丽诗风的追求与坚守至少表面上始终如一。这不仅仅是一种诗学取向的主动追求,更是当时学士文人政治要求和个人身份自觉趋同的结果。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沈佺期诗“丽”情感并非都缘于政治,但就主体而言,政治倾向应该是主要因素。以沈佺期为代表的学士文人由官场落魄之悲而引发出对世事莫测、人生难料、离愁别恨等的深层思考,将宦海浮沉与仕途坎坷演化成诗人个体的人生之痛、遭遇之悲,不仅深化了传统诗学的言志与缘情等观念,而且对诗丽进行了多层次、多角度的言外呈现。明人杨慎指出沈佺期诗“丽”背后的“终归诋戒,深可钦玩”(《升庵诗话》卷一),显示了对沈佺期诗“丽”审美取向背后内涵深蕴的精准透析。其诗“丽”无论山水、别离、奉和、边塞等均显现出学士文人特有的阶层气息,在此氛围中形成的审美趣味应该就是钟嵘《诗品》中所强调的“众作中有滋味者”最重要的内涵之一,也在于其是最适于表达初唐诗歌缘情的根基所在。诗“丽”本出于先秦阳春白雪的上层审美情趣,沈佺期并没有曲高和寡,即缘于其时的思想背景不再是单一的儒家囊括,而是融入了道家的清净洒脱和佛家的诸法因缘,陈德公就此评云“进绮丽而益工,运便妍而极秀;音韵吐含,温婉不迫;姿态流媚,生溢行间”(《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才是沈佺期诗“丽”真正可观照之处。在传统儒家教条的刻板凝滞已经不适合学士文人审美趣味的氛围下,从华贵芳雅的吟咏中充分显示学士文人追求高雅、谋求敦厚之旨的士人风范。正如《唐诗绪笺》所评杜审言“沉实温丽,雅正清远;含蓄深厚,有言外之意”,苏味道“纤浓恰中”,等等,均是这一时期学士文人审美趣味的反映。可以看出,初唐诗“丽”实际上是学士文人在接受传统高雅文化熏陶中自觉生发的一种身份产物,经过时代的锤炼,进而形成一种阶层自我对传统诗学归纳和总结的共相促生。但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初唐学士文人群体自觉的审美追求与体验。
钟嵘以《古诗十九首》“文温以丽”为直寻作注脚:自然为最高美学,曹旭则直接注为“直书即目所见”(《诗品集注》)。沈佺期的诗“丽”也承此窠臼,通过直寻来表达诗“丽”的自适与从容,“扈从由来是方朔,为申冤气在长平”(《移禁司刑》),直接以东方朔来标榜。这种追求自然的情境,是当时学士文人遵循的自我特殊“自然”,即所谓“大隐隐于朝”传统名士的自然,即当时整个朝廷所遵从“高宗天后,访道山林,飞书岩穴,屡造幽人之宅,坚回隐士之车”的社会风气。这种“直寻”体现着初唐学士文人独特的文学审美情趣,展现出他们既迷恋宫廷身份地位,又希望能够拥有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和自由开合的来往自适,“朝携兰省步,夕退竹林期”(张说《酬崔光禄冬日述怀赠答》)。个中典型便是有“丘壑夔龙”之称的韦嗣立,他虽然出身名门,但科举之路几与沈佺期相同,“虽然经济日,无忘幽栖时”的生活趣味被一众学士文人争相称赞,徘徊魏阙而又悠游山林,即使极力批判初唐“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诗风的杨炯,也极力赞叹“极人生之胜践,得林野之奇趣”(《群官寻杨隐居诗序》)。此外,如“初举进士选,不调,乃著《芳草赋》以见意,寻隐居终南山”的卢藏用等科举学士,在休沐闲居时往往置身于园林山水的自然风景中,“出处之情一致,荃啼之义两忘”(王勃《夏日宴张二林亭序》)。他们的“直寻”事实上更多的是在美景豪宅中寻找“自然”,即卢照邻所向往的“田家自有乐,谁肯谢青溪”(《山庄休沐》)。而王绩山水田园的“直寻”之所以不能成为当时的潮流与风向,并不是因为山水不同,而在于他的田园山水诗缺乏一种学士文人的华丽之气,他崇尚“糠秕礼义,锱铢功名”的魏晋风流,与沈佺期等人崇尚的“松驾乘闲,桂筵追赏”亦官亦隐相差甚远。这些科举学士文人多为宫廷新贵,内受皇室恩宠,外有山林别业,“直寻”自然“雄笔清词,得高阳之意气”(王勃《夏日宴张二林亭序》),诗“丽”之风的推崇流行也就顺理成章。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大隐”与初唐统治者的需求密切相关,皇帝的优渥“大隐”在于“重贞退之节,息贪竞之风”(《旧唐书·隐逸》),其实是为了维护自身统治,打造出一种新的士族文化,从本质说还是政治主导下的自我标榜。
长期以来,初唐学士文人诗“丽”之研究囿于“穷且益工”“兴寄”“风骨”等诗学理论的影响,对初唐诗“丽”背后的深沉历史着墨不多,有时难免造成研究视野的局限、思维方式的同化甚至阐释结果的雷同。宇文所安在《初唐诗》中致中国读者时直接指出,初唐诗的研究传统建立了极大的发展趋势,这种趋势致使年轻学者很难摆脱,但由于本人处于学术传统之外,以及从不同角度观察文学的能力,初唐诗歌的某些方面具有中心的意义,而其他方面却黯淡无光,但这些方面往往是诗歌的诗歌。很显然,宇文所安已经意识到我国传统初唐诗歌研究的局限,特别是在“形”的方面,他把个案研究基本都建立在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等注重诗“丽”的学士文人基础之上,告诉我们初唐诗歌的研究不能仅仅局限于传统的认知,而要更多去研究诗歌的“诗歌”价值[13]。以沈佺期为代表的初唐诗“丽”中的历史含量、审美趋同、文学意义,实质是武后中宗朝学士文人在经历宫廷纷争的巨变后,身处宦海而无法自拔的一种身份自觉的反映,表象背后隐藏着学士文人的科举利益、政治倾向、自我保护的深层内涵。以沈佺期为代表的一类科举学士文人为了展示才学的高雅、朝廷的器重、身份的象征,品藻皇恩浩荡、瑞麒端详,自然孕育了华丽诗风的追求,即宇文所安所说“自觉艺术形式”。这种诗“丽”中所体现出的“文学自觉”,不仅仅是政治生活以外文学独立的自觉性,更为清楚地表明,文学已经成为一支“自觉”参与朝廷活动甚至改造朝廷格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