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黎
(吉林大学 公共外交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1919年1月至6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协约国)和战败国(同盟国)在巴黎凡尔赛宫召开战后和平会议(以下简称“巴黎和会”),赢得了全世界的瞩目。与此前欧洲战后的和会一样,战胜国的代表们忙于重建战后欧洲秩序。不同的是,由于美国战后超然的实力和对欧洲国家的债权国地位,导致由欧洲支配的传统秩序瓦解,同时英国开始让出它的海洋霸权地位①。更严峻的是,由于交战国在战时竭力抹黑对手,交战双方始终把第一次世界大战看作一场“零和博弈”。在巴黎和会上,战胜国不仅拒绝考虑战败国提出的合法与合理请求,相反,他们大肆渲染战败国的“罪行”,以此来迫使他们承担全部的战争责任(包括巨额赔款)。这无疑是要通过政治、经济尤其是心理的方式惩戒德国乃至其他的潜在对手,警告他们不要再次挑战“守成大国”的既得利益②。鉴于此,战后欧洲和平取决于巴黎和会能否妥善处理“德国问题”。
所谓的“德国问题”产生于19世纪70年代,其核心是如何在德国与其邻国之间建立正常关系。历史上,脆弱的德意志联邦常常沦为强权的竞技场,但统一强大的德国又令其邻国心怀忌惮。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一战”)之前,德国已经成为欧洲国家的主要经贸伙伴和直接投资国,起着推动欧洲经济发展的“引擎”作用。1916年,凯恩斯在写给英国政府的一份备忘录中指出,1871年德国强加给法国的战争赔款严重破坏了德法两国的经济基础,从而导致欧洲陷入了十年的经济萧条。
鉴于欧洲对世界经济的影响,巴黎和会在处置德国问题时应该避免采取“迦太基模式”③。然而,令凯恩斯震惊的是,战胜国领导人错误地决定对德国采取严厉惩罚。根据对德合约(即《凡尔赛和约》),德国的赔偿不仅包括英国在战时的航运损失及保险费用,而且涵盖战时英国公民的退休金和伤残费用,此外德国还必须交出它的海外殖民地、国内富矿带以及主要商船队及设施④。如此苛刻的条款,让德国几乎彻底丧失了偿还能力,因此,德国不仅是《凡尔赛和约》的受害者,而且它还将影响到其他因战败而破产的国家的历史走向。
迄今为止,探究一战后欧洲秩序的研究有很多,一些国际关系学者更是常常引用凯恩斯关于批评《凡尔赛和约》如何破坏欧洲和平重建的相关论述⑤,但是鲜有学者系统地分析他在《〈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一书中如何阐述巴黎和会的政治决策对欧洲经济后果产生的灾难性影响以及对战后和平彻底瓦解的决定性影响。本文通过剖析一百多年前凯恩斯关于重建战后欧洲经济体系的论述,论证当今全球化时代迫切需要世界各国尤其是世界大国要主动承担起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责任的重要性。2017年,习近平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发表题为《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演讲时指出,要“坚持合作共赢,建设一个共同繁荣的世界”⑥,因此,各国需要秉持开放、包容、公正的多边主义与相互尊重的态度,坚决抵制任何试图推行单边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的做法。历史证明,世界各国只有遵守现存的国际规则与国际共识,进行平等协商与双赢合作,整个“地球村”才能行稳致远。
约翰·梅纳德·凯恩斯(1883~1946年)是20世纪英国的一位著名经济学家,早年他在剑桥大学求学期间,受到英国近代经济学家阿尔弗雷德·马歇尔的影响,就主张从经济因素(资本积累、技术创新与价格变化)中观察、思考复杂的社会经济问题。他在经济学方面的第一部著作——《印度的货币和金融》,就是对英国统治下的印度的货币政策与金融制度的分析。1915年,他进入英国财政部从事英国与战时盟友的关系等方面的研究,主要职责是分析如何把英国有限的战备资源尤其是食品和外汇储备管控好。在这种专业性、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岗位上,年青的凯恩斯高屋建瓴地提出了“开辟达达尼尔战场以保障英国国内食品价格稳定”的战略性建议。他不是狭隘地仅从“市场规律”出发来分析物价问题,而是以宏观视野洞察国内经济与国际政治之间的相互影响⑦。1919年,他作为经济顾问随英国政府代表团参加巴黎和会并审议了《凡尔赛和约》的全部内容。可是,当他由于坚决反对条约中包含有关严惩德国的条款而遭冷落时,便离开了巴黎和会。他在随后完成的《〈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一书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坚称如果对德国的惩罚和制裁超过其实际偿还能力的话,欧洲也会失去引领经济复兴的动力⑧。
凯恩斯认为,战后欧洲的首要任务是早日把经济恢复到战前的繁荣水平,而实现这一目标的前提是德国莱茵工业区要率先恢复生产,否则,如果坚决要求德国赔偿高于其实际承受能力的20亿英镑的赔款的话,就无异于“杀鸡取卵”。他甚至提议英国政府发表声明免去战时盟国所欠债务,以此劝说美国同样免去欧洲盟友(包含英国)的战时贷款,这样战胜国之间就可通过协商的方式制定减免德国战争赔款的实际方案。当时,某些现实主义学者讥讽凯恩斯的想法为不切实际的“乌托邦”,但凯恩斯不为所动,并坚信对德国实施惩罚性索赔实属自我毁灭的行为,如果欧洲经济结构不能及时重建,战后欧洲的和平秩序将是空谈⑨。
凯恩斯的分析建立在战前英德两国经济相互依存的基础上。当时,很多德国商船通过伦敦劳合社进行投保,而劳合社是英国金融市场最重要的参与者之一。早在1911年,英德两国的贸易额就已占世界贸易总额的39%、全球运行商船总吨位的53%,并在金融信贷中占据着相当份额⑩。可是一战不仅破坏了两国的经济关系,而且殃及整个欧洲乃至世界市场。事实上,战前英国的社会经济繁荣一直是建立在全球市场(包括极为重要的欧洲供应链)上的,比如伦敦等大都市的消费者常使用电话预购,隔天便可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丰富商品供其尽情享用。要保持这种高档的生活质量,就必须要求英国保持“富有的全球商品消费国的资格”,而英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则是北美、印度次大陆和以德国为主体的欧洲。
遗憾的是,当巴黎和会讨论如何重建欧洲自由贸易体系时,战胜国代表或是忙于画地为牢,以确保各自的地缘利益最大化;或是忙于把自己所欠的战时贷款一笔勾销甚至设法转嫁于人。最初巴黎和会在讨论德国赔款数额时,战胜国代表确实讨论过德国的实际偿还能力与偿还方式,但在国内的舆论压力和政治权力的角逐下,英法代表最后选择把战争责任完全推给德国,最终,德国的赔偿金额竟然达到最初计算金额的数倍之多。这显然是凡尔赛体系的悲剧,更是在战争中遭受了破坏的国家的悲哀,结果整个欧洲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历史的发展证明了凯恩斯预言的正确性,美国著名国际问题专家基辛格曾说,欧洲和平必须建立在各国的共识上,否则缺失“合法性”的欧洲秩序就不会是公平稳定的,即使外交谈判仍在进行,但没有互信的对话只会把对方的承诺与善意视为“阴谋或欺骗”。
诚然,参加巴黎和会的各国代表就构建“公正、稳定、可行”的欧洲和平与世界秩序提出过一些建设性方案,比如成立国际联盟(含常设国际法院)、推动集体安全体系的建立以及实施普遍裁军等。有些学者还从资本、商品、技术以及海外殖民地等因素中思考和探究战后国际关系的构建。进入20世纪后,世界各国已开始在经济上形成依存关系,任何国家尤其是世界大国都难以承受因利益冲突或决策失误而导致的战争及其连带后果,如果对战败国家实施严厉的惩罚,那必定是逆时代潮流而动,战胜国也会因此遭殃。当时,尽管与会代表中存在各式反对《凡尔赛和约》的声音,但影响甚微,这也成为凯恩斯愤而退会的主要原因。
作为经济学家,凯恩斯在观察和分析战后德国与欧洲经济状况时,主张使用宏观经济方式解决欧洲经济问题。对此,美国国际关系学家沃尔兹指出,凯恩斯提出的“解决庞大而复杂的经济问题的有效方法是通过政府的必要干预,包括通过税收与预算平衡来改善财富分配的弊端,并在充分就业的条件下拉动消费增长”的建议是积极有益的。1922年,凯恩斯建议“德国赔款管理委员会”起草一份有关德国经济预算的方案,以便“德国政府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限制货币供应来控制通货膨胀”。魏玛政府时期,德国的桥梁、公路、物流集散地以及国家级水坝等公共建设项目相继上马,这些工程大大拓宽了德国的就业渠道,刺激了大众的消费需求。不仅如此,凯恩斯还反对各国政府不加区别地采取完全依靠市场调节(或自由放任)来推动战后欧洲经济的复苏,强调要对整个欧洲经济体系与各国具体经济状况进行实际而系统的分析,以防止决策上的重大失误。
凯恩斯在关注战后经济发展走向的同时,意识到主要战胜国的领导人在巴黎和会上缺乏战略眼光和政治智慧。例如,法国总理克莱蒙梭执意要彻底削弱德国实力,甚至不择手段而为之;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热衷于在各国之间操控平衡;美国总统威尔逊则关注空洞的道德原则而非具体现实。巴黎和会伊始,由于控制和会的法英美“三巨头”明显无视战败国和其它弱小国家的合法利益与诉求,导致凡尔赛体系的隐患暴露无疑:它既没有规定任何恢复欧洲经济的具体措施,也没有鼓励德国如何成为一个友好国家,甚至对四个因战败而解体的传统帝国(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俄罗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中的独立新生国家没有作出任何实质性安排。相反,由于英法领导人在意识形态上极端敌视共产主义,他们对苏维埃俄国采取了经济惩罚、军事围剿和外交孤立等政策。上述表现说明,巴黎和会在构建战后欧洲秩序时,不仅没有恢复欧洲各国期盼的和平,也没有努力借鉴历史上欧洲大国之间的协调经验。凯恩斯看到了《凡尔赛和约》存在的严重问题,并预言日后德国极端主义者很可能借此操纵民族情绪来挑战凡尔赛体系。
《〈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一书出版之后,受到欧美各国的极大关注,美国读者普遍认同凯恩斯的观点,欧洲大陆的学者也对其深表敬重。奥地利著名学者哈耶克曾表示,凯恩斯对《凡尔赛和约》以及对欧洲经济后果的分析激励了他这一代欧洲人。历史证明,凯恩斯的确是正确的,不过,也有一些学者对凯恩斯的论述提出了质疑:首先,他们怀疑凯恩斯对《凡尔赛和约》的敌视情绪影响了他后来的真实判断。例如,当他意识到无法改变条约规定的既定事实后,书中列举的经济后果比他在巴黎和会上进行的常规分析严重得多。其次,虽然凯恩斯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及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但他缺少实际的管理或从政经验,他在英国财政部的工作经历有限,况且他的意见与英国外交部处理国际事务的要求与观念也不尽相同。再次,凯恩斯与剑桥大学的秘密社团“使徒社”成员一样,在思想上属于和平主义者,都有着强烈的自由主义倾向和意识形态。凯恩斯断言,《凡尔赛和约》是“迦太基式的和平”,会给欧洲经济带来灾难甚至战争风险,可是他提出的警告并不是建立在充分的证据上,这让一些怀疑他的人进一步猜测:凯恩斯的激烈抨击是为了促使英国政府改变对德政策。
不言而喻,凯恩斯相信经济因素在政治谋划中起着关键作用,并且坚持认为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他们在追求政治目标时经常使用经济手段。他提出的“政治经济”这个双重概念巧妙地把经济后果与巴黎和会的政治决策联系在一起,并论证了条约体系存在的严重失误。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迄今为止仍有国际关系学者认可凯恩斯对《凡尔赛和约》提出的批评,认可他对战后欧洲和平失败原因的分析。
不同于上述推理或猜测,沃尔兹对凯恩斯的经济决定论提出了较为中肯的看法:首先,凯恩斯相信,在国际政治中,各国必须考虑由竞争引起的成本。那些盲目相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法则会给国家带来无限进步的人,显然没有认真审视“竞争成本”这一因素。沃尔兹强调,国家在追求权力、利益以及荣耀的时候,付出的代价往往是不确定的。例如,一战前欧洲有21个国家,其中的12个国家是德国的主要经贸伙伴或重要的贸易国,同时德国还是俄罗斯帝国、奥匈帝国、罗马尼亚、奥斯曼帝国以及东南欧国家的主要工业品供应国和投资国,除此之外,英德两国的直接贸易额仅次于英美之间的贸易额,这些足以说明德国与欧洲各国的经济关系是相互依存的,可是这种经济上的紧密关系或相互依存,最终依然未能遏止双方走向战争。
从逻辑上分析,沃尔兹对凯恩斯提出的质疑似乎很严谨,然而现实中影响国际关系或推动国家走向冲突的因素却是多样而复杂的。无论是凯恩斯还是马克思主义理论者,他们都没有否认国家冲突的主要原因是各自的战略重点与核心利益所致,但是,凯恩斯认为经济因素仍是最重要的。他表示,由于经济实力的增长是渐进、量变的,一旦发生质变,它必然对某些国家及世界格局产生决定性影响。由此,影响经济的变量,例如人口对资源和土地的压力、资本和科技对生产效率的影响等,最终会对各国的安全和经济系数产生根本性冲击。凯恩斯在1920年新版的《〈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一书的法文序言中强调,巴黎和会的最大错误在于:一是战胜国追求“过度削弱德国”这一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却对真正的切身利益视而不见,结果是欧洲和平没有根本保证。二是战胜国在关注战后欧洲政治秩序时,错误地追求传统的地缘安全,甚至人为地改动边界或通过武力占领有争议的边界,结果忽视了欧洲在经济上的统一性这一既定事实。凯恩斯在回顾了近代欧洲国家经历的历史教训后,告诫各方——无论是战胜国还是战败国——重建战后欧洲和平只有一个可行的方案,那就是各国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与感受、共同寻求欧洲的整体复兴和健康发展。
1921年,凯恩斯修订和补充了《〈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并将书名改为《条约的修正——〈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他在新作中不仅强调了此前他对《凡尔赛和约》发表的观点、进行的论证没有任何不妥,而且明确指出“现如今政治家们的执政法门就是首先符合民众的要求,甚至违心地与民意亦步亦趋,他们相信愚蠢承诺背后的行为不久将自然问世,待到事态有了转变,一切都会悄然回归到比较明智的政策上来”。战胜国利令智昏的政治手段看似是一种合乎逻辑的自我保护,但在现实中,它把整个战后秩序置于脆弱的欧洲经济与动荡的政治生态中,这是极不明智、极不道德的行为。历史上,欧洲国家体系建立在此前各国公认的合法基础之上,它既是心理上也是道义上的认可。但是,战后凡尔赛体系却没有被全体欧洲国家所接受,欧洲三大强国的情绪更是令人担忧:英国希望保持欧陆均势,德国深感被欺骗,法国不甘于所得成果。结果,战后欧洲秩序的脆弱性极为明显:战败的德国有恃无恐,不惜再次较量;战胜的法国和意大利自感虚弱,拒绝承担责任;唯一能够制衡德国的欧洲大国就是苏俄,但此时却被一群痴迷于意识形态和短视利己的欧洲政客排斥在国际社会之外,这无疑是欧洲的一场悲剧。
巴黎和会后,凯恩斯曾在剑桥大学教书,但他始终没有像齐默恩、诺埃尔-贝克、曼宁等人那样成为国际关系学科的奠基者,而且他的国际关系理论也少而零散。尽管如此,他仍在《〈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通向繁荣之路》等著作中讨论了国际关系中的诸多重要概念——集体安全、相互依存、国际秩序、裁军、国际联盟,等等,这些概念印证了他对国际政治与经济关系的准确把握。
表面上,凯恩斯在《〈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一书中讨论的是欧洲人口、贸易平衡、资源供给、就业等经济问题,但实际上,他阐述的是战后欧洲如何复兴与健康发展的计划。第一,战前欧洲国家在经济上已经互为一体,德国是许多欧洲国家最大的工业品输出国和主要投资国,同时德资企业为欧洲提供了广泛的就业保障。由于欧洲在经济、科技、航运和金融等领域引领着世界走向,它在国际合作与跨国治理方面具有主导地位。然而,一战不仅让欧洲国家失去了一些政治优势,而且整个经济结构遭到了毁灭性破坏。第二,战前相对稳定的国际供应链出现了断裂,这让此前尽享优越生活的西欧国家陷入能源短缺的困境,如煤、钢以及进口的廉价农产品都供应不足;同时东南欧国家和战败国家的部分人口失去了生存手段和生存能力。这些经济上的困难很快迫使欧洲国家尤其是战败国陷入严重的社会和法治危机,如俄国二月革命后的国内阶级革命以及奥匈帝国解体后出现的群雄之争。历史的发展证明,当人民群众失去了他们曾经拥有的财富与经济保障时,通常不会在沉默中死去,而会在沉默中爆发。同样,当饥寒交迫让欧洲民众感到无力和无助时,也最终会迫使他们寻求以革命手段摧毁曾经属于他们的社会经济结构,并试图在绝望中满足自我的精神需求。
由于深受霍布森经济理论的影响,凯恩斯指出,无论是出于经济、地缘还是殖民的原因,近代欧洲一直在向海外扩张。随着工业革命产生的巨大生产力以及帝国主义对海外利益的贪得无厌,欧洲国家从19世纪就开始把剩余资本投向海外,并依仗军事和科技优势控制了世界范围的原料、市场以及战略要地。但是,战前欧洲在世界各地所控制的丰富而廉价的资源、贸易和投资地区开始受到来自美国的挑战,而且一战进一步破坏了整个欧洲的经济和金融体系。因此,无论是与美国竞争还是维持欧洲的世界地位或者重振战后欧洲经济,德国都扮演着决定性角色——世界一流的工业和商业国家。因此,凯恩斯始终强调,如果德国能够做到有些规定需要它做到的事情,那么欧洲就可以拥抱和平。可是,由于国际社会的短视和鲁莽,身为主要战败国的德国不仅需要支付超出它偿还能力的赔款,而且还要接受本国部分地区被法国和比利时的军队暂时占领的事实。这样,负债累累的德国反而成了欧洲和平的潜在威胁。
事后,凯恩斯对《凡尔赛和约》规定的赔款事宜以及德国的表现进行了反思,认为德国在履行赔款责任中有某些违规之嫌,但是1920年法国出兵占领德国工业区并且请求国际联盟出面进行最后仲裁的行为也应遭到谴责,因为以“伸张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正义”为名,将德国工业区进行人为的划分,实属不明智的作法。此时出现的和解迹象是因为国际联盟开始被请求介入国际纠纷,同时欧洲国家熟悉的“峰会外交”也重回国际舞台。例如,仅1920年4月至1921年4月,欧洲国家就召开了多次会议进行磋商,虽然会议取得的成果是有限的,但毕竟积累了国际谈判初步而必要的经验,或者说已开始努力寻求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可是,这些外交努力最终因未能建立起有效的经济恢复机制而失败。
当时,凯恩斯已开始呼吁欧洲国家关注能源、气候和环境的变化,提醒人们这些变化可能会给社会经济带来威胁。在经历了20年的“迦太基式和平”后,欧洲国家又陷入一场更大规模、更具破坏性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究其原因,《凡尔赛和约》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见,凯恩斯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经济学家,还是一位具有深刻洞察力的国际问题观察家。
如果说1936年出版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一书奠定了凯恩斯的学术地位,那么他在1944年7月召开的布雷顿森林会议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则确立了他在建立当今世界经济秩序中的历史地位,其中包括他在推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以及世界贸易组织等机构的建设中作出的卓越贡献。同样重要的是,凯恩斯在1919年讨论的世界性问题,比如欧洲体系的建立、经济相互依存关系的巩固以及未来全球气候、能源和环境问题的应对等,仍然属于当代国际关系学者探讨的核心议题,也是当今世界经济全球化面临的重大议题。以上种种,足以证明凯恩斯对经济因素影响政治变革的深入理解。
凯恩斯是一位来自战胜国的学者,理应为战胜国代言,但事实上他却对战胜国处置战败国的方式及可能引发的后果给予了严厉而公正的批评,其追求公平正义的个人品质可见一斑。他在巴黎和会召开前后多次指出,和会的使命应该是鼓励各国接触而非脱钩,和平条约的精髓应该是伸张正义而非急于报复,为此,战胜国与战败国应该摒弃前嫌,共同恢复经济并重建和谐体系。完成这一使命需要的是审慎考虑而非即兴承诺,他期待主导和会的“三巨头”能够表现出过人的智慧和王者风范。但事实上,无论是战胜国的领导人还是民主国家的公民,当时都缺少时代需要的勇气和智慧。针对当时战胜国坚持认为战后赔款只是经济问题、索赔方法与各国经济前途无关的冷漠和短视,凯恩斯呼吁,一旦欧洲陷入全面的经济危机或社会饥荒,将不会再有战胜国与战败国之分。其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与严谨的学术精神无疑能激发我们进一步去思考如何推动国际关系研究的发展、如何构建公平开放的世界秩序,尤其是分析凯恩斯“期待战后欧洲各国通过寻求和平而非征服的方式重建欧洲秩序”这一论断的合理性,正是本文努力探究的主要目的。
如今,可以让长眠于地下的凯恩斯感到欣慰的是,他当年寄予厚望的德国不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和平地融入了欧洲社会,而且与当年的“对手”——法国等欧洲国家,共同致力于推动欧盟建设,并且意在国际事务中扮演一个追求和平、捍卫公平和极负责任的国际行为体。对此,中国政府始终对未来欧盟的国际角色持积极、包容的态度。2020年12月30日,习近平在与欧盟领导人的视频会议中指出,中国与欧盟作为全球两大力量、两大市场、两大文明,应该展现担当,积极作为,做世界和平进步的合作建设者。的确,中欧双方均有责任和能力确保包括疫苗这样的全球公共产品得到公平分配,共促经济复苏,坚持建设开放型世界经济,共同促进世界繁荣发展。
注释:
① 参见Taylor A J P:ThestruggleformasteryinEurope,1848~1918(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4,p.35-36)。
②参见Kissinger H:Worldorder(Allen Lane,2014,p.82-86)。
③参见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1页)。
④参见Craig G A,George A L:Forceandstatecraft:Diplomaticproblemsofourtime(Second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50-51)。
⑤ 参见亨利·基辛格:《大外交》(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汉斯·摩根索:《国家间政治》(海南出版社,2008年版);戈登·克雷格、亚历山大·乔治:《武力与治国方略》(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罗伯特·吉尔平:《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⑥ 参见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542-543页)。
⑦参见Lambert N A:Planningarmageddon:BritisheconomicwarfareandtheFirstWorldWar(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2,p.326-329)。
⑧同③,第35、142-145页。
⑨同③,第14-16页。
⑩参见Crammond E:The economic relations of the British and German empires(JournaloftheRoyalStatisticalSociety,1914,Vol.77,No.8,p.777-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