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炜棋
(百色学院,广西百色 533099)
《百苗图》是反映贵州古代少数民族文化面貌的历史图籍,源自清嘉庆年间贵州八寨理苗同知陈浩所作《八十二种苗图并说》,成书于清嘉庆年间,原本已佚,现传世的一系列临摹抄本统称为《百苗图》。在展示“百苗”历史文化图景中,不乏生动形象的少数民族传统体育图像,与各民族悠久历史、生息环境、生产生活、风俗习惯、娱乐游艺等社会文化体系有着密切联系,借助人的身体动作和技艺表达,传递丰富的体育文化信息。本文以《百苗图抄本汇编》为考察中心,结合相关历史古籍文献和田野调查,梳理分析全书编目的82 种苗图与附文,选择具有代表性的苗族、布依族、侗族、仡佬族、彝族体育图文为研究对象,从民族属性、史地背景、技艺特征、文化遗存等维度,解析少数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多元脉络,进而为当下民族传统体育研究的源与流提供历时参照。
苗族起源于黄帝时期的“九黎”及尧舜时期“三苗”,向南迁徙后,贵州逐渐成为其最大的聚居区。苗族支系繁多,清康熙年间田雯《黔书》分列出28 种“苗蛮种类”;道光《黔南职方纪略》罗列贵州一带52 种“苗类”,乾隆年间任贵州巡抚的爱必达《黔南识略》称“苗之种类有百”。清代文献一般又以“百苗”来泛称西南地区的苗族群体,其文化多样性至为突出。《百苗图》共收录“苗族”各支系46 条,图像中蕴含着丰富的苗族传统体育文化,涉及芦笙舞、射弩、斗牛及武技等。
芦笙是我国西南地区苗、瑶、布依、水、侗等民族的簧管乐器。《释名》曰:“笙,生也,象物贯地而生也。竹之贯匏,以瓠为之,故曰匏也,竽亦是也。”①(汉)刘熙.《释名》卷第七·释乐器。芦笙可称为竽笙,起源于汉族的竽。芦笙是用6 根长短不一的竹管插于木制的笙头中,管上有孔,管内镶有不同音色的铜片,每管一个音,6 根管构成不同的音谱。《跳月记》载:“男并执笙未吹也,原上者语以吹而无不吹。其歌哀艳,每尽一韵三叠,曼音以缭绕之,而笙节参差,与为缥缈而相赴。吹且歌,手则翔矣,足则扬矣;睐转肢回,首旋神荡矣。”①(清)谢圣纶辑:《滇黔志略点校》,古永继点校,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386 页。描述了清代贵州苗族芦笙和乐、歌为曼声与粗犷灵巧的舞蹈动作。
芦笙是苗族节日、祭祀中的重要乐舞,以及传统择偶习俗的媒介。《百苗图》描绘的众多苗族支系文化图景中,尤以芦笙舞出现次数最多。花苗、黑苗、夭苗、八寨黑苗、西溪苗、车寨苗六个苗族支系的芦笙舞均表现青年男女择偶社交的“跳月”场景。《百苗图》中的芦笙歌舞分类如下:(1)花苗,分布在贵阳、大定、安顺及遵义等地,“妇人敛马鬃尾杂发以为髲,大如斗,笼以木梳。裳服,先用蜡绘花于布而后染之;既染,去蜡则花见,饰袖以锦,故曰花苗”②(清)谢圣纶辑:《滇黔志略点校》,古永继点校,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384 页。。《百苗图》花苗条目图像中两男吹笙,两女摇铃,虽舞蹈动作不明显,附文进行了补充。附文载:“每岁孟春,择平壤之所为月场,未婚男子吹笙,女子振响铃,歌舞戏谑以终日,暮则约所爱者而归。”③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77 页。(2)黑苗,在都匀之八寨、丹江、镇远之清江、黎平之古州,衣服尚黑。黑苗条目的图像中描绘了四名黑苗男子吹笙动作。附文载:“孟春各寨择地为笙场,跳月不拘老幼。以竹为笙,笙长尺捺,能吹歌者吹之,跳舞为欢。”④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107 页。(3)夭苗,在平越、黄平,一名夭家,多姬姓,相传以为周后。夭苗条目的图像描绘了一名夭苗男子在竹楼下吹笙求偶的场景。附文记录:“女年及笄,竹楼野处,未婚男子吹笙诱之。”⑤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133 页。(4)八寨黑苗条目,在都匀府属,图像中描绘了一名八寨黑苗男子手持芦笙与一名女子在“马郎房”外谈情说爱的场景。附文曰:“属性犷悍,女以色布镶衣袖,胸前绣锦绢一方护之,谓曰遮肚。各寨野外均造一房,名曰马郎房,晚来未婚之男女相聚,其同欢悦者,以牛酒致聘。”⑥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395 页。(5)西溪苗图像描绘了两男吹笙,两女携馌的场景。附文曰:“未婚男子携笙,女子携饁,相聚戏谑,所欢者约饮于旷野,歌舞苟合,随而奔之。”⑦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532 页。(6)车寨苗,经民族识别,非指苗族,而是侗族,此条目置于苗族部分,意在进行比较。“男子多艺业,女工针线。未婚者于平旷之所为月场,男弦而女歌,其清音不绝,与诸苗不同,相悦者自行配合,亦名跳月。”⑧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543 页。图像中描绘了车寨苗男女席地而坐,吹奏芦笙、三弦和琵琶等乐器的交际场景,与苗族热烈奔放的“跳月”不同,侗族的“行歌坐月”一般采用对歌的形式,没有舞蹈元素,较为含蓄内敛。
芦笙舞还出现在祭祀的场合。西苗,在贵阳与平越两地聚居,有马、谢、何、罗、雷等姓,《百苗图》中描绘两名西苗男子吹奏芦笙,两名女子舞蹈,一名男子敲锣伴奏的场景。“岁十月收获后,名曰祭白号。以牡牛置于平壤,每寨或三五只不等,延善歌祝者,各着大毡衣,腰摺如围,穿皮靴,顶大毡帽导于前;童男女百数十辈,青衣彩带,相随于后。吹笙舞蹈,历三昼夜,乃杀牛以赛丰年。”⑨(清)谢圣纶辑:《滇黔志略点校》,古永继点校,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389 页。“祭白号”又曰“祭白虎”,西苗在秋收后举办祭典酬神、庆贺丰收,芦笙舞起到娱神娱人的作用。
《百苗图》共呈现七个芦笙舞图像,但舞蹈动作不明显,通过田野调查得知,苗族传统芦笙舞传续至今,受外来影响较少,以芦笙独舞和双人舞见常,保持着原始古老的动作。其舞姿明快紧凑,手上动作少,腿脚部姿势变化多。吹笙者跟随音乐节奏,做出磋跳、滚翻、倒背、蹬跳、叠罗汉等高难动作。如今,这一富有民族特色的艺术奇葩,不仅在节庆祭典、旅游表演中延续,还被列入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表演项目,生机永续。
人类驯养的六畜中,牛的地位远高于其它家畜。因牛在农耕文明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牛耕技术的产生极大提高了生产力。苗族社会一直延续牛耕与敬牛崇牛的古老传统,牛不仅是生产工具,还是仪式祭品、婚嫁聘礼和竞技对象。苗族古老的斗牛传统蕴含着独特的神话思维、祖先崇拜、家族社会结构、尚武竞技精神、荣耀观念等多重渊源和意义。《百苗图》呈现了众多牛耕和斗牛图景,在白苗条目中描绘了斗牛图像。白苗主要分布在龙里、贵定等黔西地区,服饰尚白,“祀祖之期,必择大牯牛,以头角端正肥壮者饲之,肥则聚合寨之牛斗于野,胜则为吉,即卜期屠之,以祀祭祖者”①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91 页。。图像中绘制两位牛主人一人拉牛尾,一人拽牛角,引牛相斗。解读附文可知,苗人以牛相斗并不是戏牛取乐,而是祭奠先祖,祈求五谷丰登、家族兴旺。《迷异记》亦云:“蚩尤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②杨光全,杨玉安:《浅谈苗族斗牛文化三要素》,《贵州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 年第4 期。由此可见,苗族斗牛缘于祭祀中的“娱神”,传承动力在于其神圣意义。
随着时代变迁与社会多元发展,苗族斗牛文化由传统祭祖娱神功能向节庆娱乐转变,如通过“四月八”“吃新节”“芦笙节”等传统节日传承。所斗之牛均为水牯牛,主要有“打角”和“碰放”两种形式,即“近距离角斗”和“较远距离角碰”,赛前须综合两牛在年龄、角宽、角形、体重等方面指标,接近的可以配对放斗。经过不断实践、优化和发展,斗牛的比赛规则、内容、时间和场地已经逐步完善,现已成为影响力较大的苗族传统体育项目。此外,斗牛不局限于苗族,贵州、广西的侗族斗牛习俗与苗族相近,成为一种区域性跨民族文化;为传承和推广斗牛文化,还专门打造“斗牛节”,兴建“斗牛场”,促进斗牛商业化,借此推动第三产业经济发展。
《桂海虞衡志》载:“蛮弩,诸峒瑶及西南诸蕃,其造作略同。以硬木为弓,桩甚短,似中国猎人射生弩,但差大耳。”③(宋)范成大撰:《桂海虞衡志校注》,严沛校注.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 年版,第39 页。这种特殊的弩器在西南有狩猎文化的少数民族中较为常见。苗族射弩文化独具一格,与北方的金属弩不同,取用竹子和硬木制成。《苗人竹弩图说》载:“用细竹二十根,上下将两大头交穿于木柄方眼内,用细麻绳密扎,至稍,麻绳作弦,如木弩上做发机,粗竹作箭镞,上涂毒药。山中多设,伤恶兽。阵上便可用也”;又载:“用坚木造,用大力人执之,攀机对射,其镞涂见血封喉诸毒药”。④(明)茅元仪.《武备志》卷一百三·军资乘·战八·器械二。涂毒药于箭镞,且为无箭槽的偏架弩,是苗族射弩的一大特色。《百苗图》中的九股黑苗、紫姜苗、谷蔺苗、九名九姓苗、阳洞罗汉苗、平伐苗、生苗等苗族支系有苗人携弩佩刀图,弩不离身说明其用于狩猎和自卫的特殊功能。唯一的射弩图像出现在九股黑苗条目,《百苗图》介绍了其族称来源,条目图像描绘了九股黑苗猎虎的场景:“九股黑苗在兴隆、凯里,与黑苗同类,此种曰武侯征剿之余,仅存九人,遂称九股苗”,九股黑苗“性强悍而喜猎,头出入长戴铁盔,前有护面,后有遮肩,身披铁甲及胳下用铁练围身,铁片缠腿……携带强弓硬弩,名曰偏架,三人共张,矢发而无不贯”。⑤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259 页。图中一名苗人身披重铠,手持盾牌和铁叉在前掩护,三名苗人用脚踏的方式拉开弩弓,准备射击目标。脚踏开弩即蹶张弩,不同于依靠臂力开弓,其射程和击杀效果大幅提升,远距离猎杀大型动物,可以保护自身免受伤害。
时至今日,作为狩猎工具且最具特色的偏架弩已退出历史舞台,射弩演变为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一项民族体育活动。民族传统弩列入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竞技项目,分为跪射、立射比赛,要求全弩为手工制作,重量和弩身长度不限,弩身、弓片、箭槽、瞄准具等必须用竹、木材料制成,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传统射弩文化的原真性。
武技源于人的生存反射,苗人为适应自然环境,防范侵袭或赢得战争,运用身体及智慧创造出极具特色的武技和兵器。苗蛮之所以谓之蛮,与居处偏远、不服王化有关。明清时期,绝大多数苗人居住在农耕难兴、教化弗能的高山峻岭和溪涧峒洞之中,野兽出没,毒虫肆虐,拦路抢劫、部落仇杀蔚然成风,揭竿起事反抗中原王朝的拓殖更是频繁。险恶残酷的环境和武力相争的族群竞争造就了苗人崇善武力的传统。《百苗图》有关苗族的条目中,苗人携带武器的人像多达34 个,图中展现了环首刀、镖枪、药弩等兵器,佩带武器成为苗人男子出入的标配。如青苗“男子顶竹笠,蹑草履,出入必佩刀”;谷蔺苗“性剽悍,善击刺,出入携带利刀镖弩,诸苗蛮皆畏之”;阳洞罗汉苗“衣短衣,佩刀弩,小隙辄操戈”。⑥(清)谢圣纶辑:《滇黔志略点校》,古永继点校,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386、389、390 页。同时,黑苗“其捷如猿猴。性悍好斗,头插白翎,出入必带镖枪、药弩、环刀”;黑楼苗遇事击鼓“带长镖、利刃齐至楼下”。①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107、569 页。以上图文勾勒出苗人“彪悍”好斗、果勇善战之性格,亦反映了武器制造业发达,擅长锻铁为刀,揉木为弩。苗人依靠强健的身体素质,重视武备和武技训练,在生存实践中不断提升搏杀技能,创造了刀、枪、拳等实战武技。
进入现代社会,苗人用于军事战斗的武技已无施展和存在空间。在退却了“搏斗”本元、回避了“决斗”功能及淡化了“技击”属性之后②王岗:《武技到中国武术的历史追述》,《体育科学》2008 年第10 期。,苗族武技演变成了以套路为核心的苗族传统武术。在中华民族文化大融合的进程中,苗族与其他民族武术相互吸纳,衍生出许多武术流派。据统计,苗族拳械套路已超出100 套,如苗族拳、四门拳、杨家拳、张家拳、花拳、矮拳、猴儿拳等;器械主要有棍、叉、刀、挡耙、竹条镖等。③杨昌文:《贵州苗族武术》,《贵州文史丛刊》1990 年第5 期。目前,苗族武术文化不仅在全民健身、文化教育及民族赛事等领域得到传承和传播,还在武术产业和旅游产业发展的利好形势下,获取了发展的新动能。
“仲家”是布依族古代之族称,亦属百越。“五代时楚王马殷自邕管迁来,其种有三:一曰补笼,一曰卡尤,一曰青仲。贵阳、平越都匀、安顺、南笼各属皆有之,有黄、罗、班、莫、柳、文、龙等姓。”④(清)谢圣纶辑:《滇黔志略点校》,古永继点校,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383 页。唐五代时期,由邕州(今广西南宁)迁入贵州,卡尤仲家、补笼仲家和青仲家为3 个布依族支系。虽与苗族、彝族和仡佬族杂居,但仍保存了较为鲜明的本民族文化特征,民居、服饰、婚姻、祭祀等均自成一体。《百苗图》对卡尤仲家条目有如下记录:“每岁孟春聚会,未婚男女于野外跳歌舞,以彩带接球,谓之花球,意洽情钟彼此抛球,遂私焉。”⑤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35 页。图像中描绘两名女子各持一个花球,与两名男子嬉戏,花球表面有精美刺绣,用谷粟、谷壳或豆类等填充并囊成球状,谓之“绣球”。每逢六月六等盛大节日,未婚青年男女会到空地上对歌跳舞,互相抛接花球玩耍,伺机寻找意中人。
以抛绣球择偶的非止布依族,壮族、侗族等民族亦有此俗。宋代朱辅《溪蛮丛笑》描述壮族抛绣球:“土俗。岁节数日,野外男女分两朋,各以五色彩囊豆粟,往来抛接,名‘飞紽’。”⑥(宋)朱辅.《溪蛮丛笑》,夷门广牍(五),景明刻本。“飞紽”便是绣球,最早是古代的一种兵器,逐渐演变成传情达意、娱乐身心的绣球。宋人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记述:“上巳日男女聚会,各位行列,以五色结为球,歌而抛之,谓之飞驼。男女目成,则女受驼,而男婚已定。”⑦(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十·蛮俗门》,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年版,第263 页。农历三月初三为上巳日,布依族、壮族、侗族、瑶族等民众,每年在春节、“三月三”等传统节日的歌圩集会上开展抛绣球活动,这一自由择偶的娱乐习尚在歌圩文化土壤的滋养下得以流传至今,后经发掘、整理与发展,演变成竞技强身的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项目高杆绣球和背篓绣球。
《百苗图》原作者陈浩因出现族名混用的讹误,“青仲家”条目记载并非布依族,而是侗族。将侗族误指为“仲家”者,还有“清江仲家”“黑仲家”两条。贵州侗族清时分布在古州、清江、丹江等地,崇尚棋弈,棋风颇盛,此地侗族女子善于刺绣和下棋。“男以青布蒙首,服色尚青,女子色白而敏工刺绣,善棋局,以掷球为乐。”⑧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47 页。青仲家的条目中描绘了两名侗族妇女聚于房前、屋内下棋和旁人观棋的情形,从棋盘图案分析,呈现两个类型的棋弈,一种是“米”字形棋盘,图中棋盘因未画完整,能见1 个完整米字格,外加2 个半米字格,棋子9 颗;另一种是长方形棋盘,由纵横16×9 条线组成,棋盘完整,棋子约66 颗。
现侗族民间流行五行棋、裤裆棋、牛角棋、射击棋、母猪棋、卷棋和三三棋七种传统棋类。五行棋的棋盘由两个长方形垂直相叠而成,形同“十字”;裤裆棋棋盘成“冈”字;牛角棋棋盘形如牛角;卷棋的常见棋盘有“5×5 式”“7×7 式”和“9×9 式”,棋子分别为5 子、7 子、9 子;三三棋的棋盘呈四方形,图案为三圈八路;射击棋的棋盘是由一个正方形纵横三条间距相等的直线,联结两条对角线,边线的中点分别连线而成,供两人下,每方七子;母猪棋是在射击棋棋盘的基础上附加一个棱形四边联结棱形的两条对角线而成。①秦秀强:《侗族棋类趣谈》,《民族论坛》1992 年第4 期。按照文字描述复原射击棋的棋盘,它由四个“米”字格组成,有25 个棋点,棋子共14 子,与《百苗图》所绘侗族棋弈图像逻辑吻合。另观长方形棋盘,因纵横线条和棋子数量均与以上七种棋类不符,可排除为侗族传统棋类,《黔南苗蛮图说研究》附录二所绘“青仲家”②李德龙:《黔南苗蛮图说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239 页。,两人对弈图像显示棋盘完整,纵横线等距,黑白棋子和棋笥清晰,可以确认是围棋。
侗族棋弈历史悠久,种类丰富,在古代著名的象棋、围棋及其他棋类未传入侗乡之前就已经独立存在,充分表明侗族人民在智力游戏开发方面极具天赋。除围棋为输入性棋弈文化外,侗族各类棋弈的源起与侗族独特的生存智慧、休闲方式和启智教育密不可分,对培养逻辑思维、陶冶情操、磨炼专注力等均有助益。这类棋弈大多规则简单易懂,棋具易制,遂有广泛群众基础;随着国家对民族文化振兴的支持,棋弈文化也得以延续和推广,以“三三棋”为代表的侗棋已成为贵州省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竞技项目。
仡佬族是贵州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与“百濮”“濮”“僚”等有渊源关系。但由于史料缺失,对其传统体育文化的研究基本空白。《黔记》载:“仡佬一曰仡僚,其种有五。蓬头赤脚,矫而善奔,轻命而死党,触之则麋沸而起……花布者为花犵狫,红布者为红犵狫,各有族属,不通婚姻”。③(明)郭子章.《黔记》卷之五十九·诸夷,万历三十六年刻本.花仡佬是仡佬族五个支系之一,以妇女桶裙颜色作为标识。与上述苗族弩相似,仡佬族同样善于制造木弩和药弩,“在平伐者为打牙犵狫,慄悍尤甚,善敛百物之毒以染箭、刃,当人立死,触其气者亦死”④(明)田汝成撰.《炎徼纪闻》卷四,钦定四库全书·史部。,利用毒箭攻击敌人,致死率极高。《百苗图》中“花仡佬”条目附文称为“仡兜苗”,分布于施秉、龙泉、平越及黄平,“男子懒于耕作而好猎,以逐鹿罗雀为事”⑤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167 页。。图中绘制了花仡佬男子在深谷山林中,手持木弩和火枪狩猎的图像,清晰的呈现了他们的生计方式。由图可见,仡佬族男子所持弩器形制与偏架弩相近,正向空中瞄准,推断为射击空中或树上的鸟类。贵州山地植被茂盛,飞禽走兽资源丰富,传统时期,射弩猎食是仡佬族在内的贵州多个少数民族的普适性生存技能。
随着明清时期改土归流政策的推行,仡佬人被迫适应外来文化,且因人口数量稀少,势单力薄,无法与官兵对抗,部分族人改变族称远走他乡,或适应新的生计方式以求安身立命,加剧了仡佬族射弩文化流失,直至销声匿迹。
清代贵州彝族为明代水西安氏后裔,主要聚居于平远、大定、黔西、威宁,分为黑、白两种,即后世所称黑彝与白彝。《百苗图》将倮㑩、罗鬼女官和白倮㑩依序编为一组,记录了彝族社会生活场景。彝族生活区域有山林、草场、农田,以农、牧、狩猎兼营为生计方式,家支制度是守护生存资源的有力保障,崇尚武力更是保护领地、防范侵袭、狩猎放牧的有效手段,发展出苗、仡佬等族善射弩之外的骑射类型,战斗力居诸“苗蛮”之首。
《百苗图》“倮㑩”条目记载:“披甲驰马……善造坚甲利刃、镖枪、劲弩,畜良马,好射猎,习击刺,故其劲为诸蛮魁。”①杨庭硕,潘盛之:《百苗图抄本汇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2 页。图像中所绘黑彝武士手持长柄尖头的镖枪,未携带弓弩,像似正在骑马巡防领地,马旁还有一名步行侍卫身背猎物。根据图文分析,彝族武士善于制造兵器,擅长投掷镖枪,运用弓弩狩猎和作战;此外,彝族“好驰骋”,将骑马与射箭技能结合。《八十六种苗蛮图》细致描绘了彝人使用镖枪和弓箭,在山林之间骑马射猎、围猎的图像。②李德龙:《黔南苗蛮图说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196 页。《西南彝志》亦有彝族练习骑射的记载:“日月练武功,弓箭闪光芒,冬也着轻装,夏也须裹扎;举步眼明亮,勇士善骑射,如青松兴旺,名声更无扬。”③周李莉:《彝族传统体育的历史起源和特征研究》,《贵州民族研究》2015 年第11 期。彝族骑射兼备了生计和战斗双重功能,武士日常通过骑射、步射、镖枪击刺猎食,潜移默化中锻炼了军事技能,若遭遇战事,利用战马与箭的速度形成合力,战斗优势明显,是其他少数民族不可比拟的。因此,彝族骑射在南方少数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中独树一帜。
马文化自古就是彝族传统文化的核心特征之一。时过境迁,相马、驯马、用马的传统式微,用马也从最初用于生计和武事演化成传统体育运动,军事性质已完全消失。彝族赛马逐步转变成为群众传统体育运动,一般在平坝或草地举行,大型集会、婚丧、节日庆典均举行赛马。现今,不少省份及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都设置了民族马术比赛,赛马、跑马射箭在新的舞台焕发了新的活力,骑射这一古老的体育文化得以传续。
《百苗图》集中展示了清代贵州少数民族的生计生境与社会文化景观,其图文并置、分类写实、视觉传达的叙事方式使众多民族支系的形象跃然纸上,具有重要的历史和艺术价值。既往研究较多关注了《百苗图》在国内外的收藏状况,“苗蛮”种类及族属,呈现的各民族生计、建筑、服饰、信仰等文化体系,但对身体技艺及体育文化的探讨付之阙如。而在人物绘画部分,形态各异的身体动作及其附属器具使用是《百苗图》的典型特征,蕴含着古老朴拙的以身体之“势”与“力”为核心的体育、舞蹈、农耕技术等,其中许多体育项目与军事、祭祀、舞蹈、游戏密切相关,同源异流。如上所述,我们梳理了图册中具有代表性的苗族、布依族、侗族、仡佬族、彝族传统体育项目;回溯这些体育项目的起源,结合田野资料揭示其当代传承与变迁。这种研究尝试将为深化当下少数民族传统体育文化源流、内涵研究提供珍贵历史比对资料,以及新的跨文化比较研究理路。
《百苗图》是西南地区历史上多民族文化融合共生的有力佐证。清代贵州是多族群互动,多元文化荟萃的区域,《百苗图》呈现的传统体育项目突显了多元兼容的特征,如芦笙舞、斗牛、射弩、抛绣球、棋弈等均为多民族共享,并流传至今。皆因各少数民族毗邻而居,生存环境相似,伴随各民族间交往交流的深入,在保持自身文化特色的同时,相互借鉴、不断涵化,进而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体育文化交融格局。因此,以图籍中的传统体育为切入点,可为我国多民族多元文化“万象共生”④纳日碧力戈:《万象共生中的族群与民族》,《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1 期。与文明交流互鉴提供典型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