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杨长胜(1967-),男,内蒙古卓资县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港台文学。 杨长胜
(内蒙古科技大学包头师范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2020年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播放的大型纪录片《文学的故乡》,首次为广大观众奉献了一场走进作家故乡、揭示创作秘密的视听盛宴,让读者和观众与作家之间实现了一次“亲密接触”,为我们进一步走近作家,全面了解作家,从而更好地解读其作品提供了更为直观便捷、形象生动的方式,为我们进一步探寻作家的精神家园和文学创作的源头活水开拓了新的通道。
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之《莫言》篇包括上下两集,让观众面对面聆听莫言娓娓讲述文字背后的故事,带领我们同频探访其精神家园。纪录片真实生动地展现了莫言笔下的故乡风貌,表达了莫言对故乡真挚而复杂的感情。在莫言的精神世界里,童年的故乡已然成为他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活水。
对莫言而言,故乡绝不仅仅是一个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而已。故乡是莫言感受和体验人情、乡情和世情的最初舞台,其中蕴藏着作家创作的神奇密码。在纪录片开头,莫言即明确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作家的故乡并不仅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作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乃至青年时期的地方。这地方有母亲生你时流出的血,这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这地方是你的血地。”后面他进一步强调说:“一个作家写作,应该有自己的一块故土,建立属于自己的一个文学王国,可以一辈子只写这一个小地方,但这个小地方,在某种意义上应该代表国家。”纪录片《莫言》集带领我们跟随作家莫言回到山东高密,给我们传递了非常丰富、鲜活而且很有价值的信息,也让我们对莫言童年成长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有了更加全面、直观深入的认识。
每个作家的故乡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几乎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把自己的童年经验看成是巨大而珍贵的馈赠,看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1]对莫言而言,童年的生活经验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其中,“饥饿”就是故乡留给莫言童年生活经验的一个关键词。饥饿给童年的莫言带来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屈辱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生存体验,是刻在莫言记忆深处抹不去的岁月印痕。
纪录片里莫言的哥哥管莫贤介绍说,莫言是他们兄弟三个中最小的。在那个极度困难的年月,家里吃的大多是菜糊糊,所谓的“菜”就是名叫“七七毛”的野菜,刺儿很多、扎嘴小孩儿是吃不下去的。饥饿的莫言就围着桌子一边转一边哭,心里感到很屈辱。片中莫言自己坦言:“(人在饥饿面前)什么面子啊、尊严啊,实际上都是轻如鸿毛。这也让我从小就看到了人的底线,了解到人在生存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很多人性都会发生严重的扭曲。”莫言曾经在演讲中说道:“长期的饥饿使我知道,食物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2]莫言对饥饿困境中人性的改变有着深刻的洞察和体会。
“饥饿”是莫言创作的核心主题之一。通过纪录片深入了解莫言童年的饥饿体验,是解读莫言小说的一个有效途径。莫言的大部分作品中直接书写饥饿的文字就有很多,例如《透明的红萝卜》《丰乳肥臀》《生死疲劳》《蛙》《食草家族》《四十一炮》《酒国》《粮食》《牛》《罪过》《秋水》《飞艇》《铁孩》《五个饽饽》《枯河》《梦境与杂种》《嗅味族》《黑沙滩》《猫事荟萃》和《吃事三篇》等。即使像《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酒国》这三部小说,从表面上看分别书写的是爱情、民生和贪污腐败,似乎与饥饿毫无关联,但实质上这三部小说展现的却是一个“被饿怕了的孩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3]童年的饥饿记忆,为莫言日后的创作提供了第一手素材,不仅奠定了其文学基调,也形成了其文学风格。莫言文学作品里的故事大多发生在饥饿的背景下,小说人物也总是经历着饥饿的折磨,总会流露出浓重的饥饿情结,甚至在遣词造句上都会有意无意地透露出饥饿的痕迹。
莫言在小说中对饥饿的呈现是多样的。有的是通过放大一些特殊人物的吃相来表现,比如《生死疲劳》中,莫言特意塑造了一个西门屯建屯一百五十年历史上最馋的小孩——“莫言”的形象。小说中描写这个小孩“莫言”在养猪大会的现场,为了喝到大缸里残留的糖水,将整个上半身都钻到了缸里,拿铁勺将缸里仅剩的一层糖水刮干净,最后又将整个水缸掀翻,钻到缸里用舌头舔食。乍一看,这个名叫“莫言”的孩子吃相如此夸张,但其实这是作家莫言对自己的一种调侃,童年的莫言因为饥饿,也的确是一个永远吃不饱的“馋”孩子。
有的是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催生的奇特描写。在饥饿环境中成长的莫言,每天思考的就是如何获取食物:“我们就像一群饥饿的小狗,在村子中的大街小巷里嗅来嗅去,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许多在今天看来根本不能入口的东西,在当时却成了我们的美味。”[4]莫言在《吃事三篇》中记录了小时候寻找食物的经历:夏天人们可以吃野菜野果,到河里捕捉鱼虾,到田野里捕捉蚂蚱,还可以勉强糊口。到了冬天,村子进入了最绝望的时期,人们到河里捡干结了的青苔吃。最绝望的时候,人们甚至到树上摘树叶树皮,用类似“造纸术”的方法将这些材料做成糊状,当成饭吃。树皮吃光后,人们开始吃树干,吃到最后,人们居然吃起了煤块。于是在小说《蛙》中便有了得心应手的描写:当植物几乎都被吃光后,“煤”居然成为了孩子们充饥的美食。长期挨饿的同学们竟然从学校伙房拉来的一车煤块中闻到了一股香味——一种似松香又似烧土豆的味道。陈鼻和王胆率先捧起煤块吃了起来,其他同学也经不住诱惑,也纷纷加入了吃煤的队伍。“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嘣嘣地哨,咔咔嚓嚓地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5]同学们还纷纷把煤块带回到教室里,一边听课一边吃煤。这实际上是莫言以煤块充饥时煤块在口腔里的感觉和味道记忆的生动再现。
有的则是将“饥饿”与“特权”联系在了一起。比如《丰乳肥臀》里的张麻子,掌管着食堂大权,他以手中的食物作为诱饵,诱奸了农场的所有女性。莫言对于掌权者对承受生活中最痛苦最致命的饥饿感的无权者的霸凌充满了批判。
除此之外,莫言还让饥饿披上“美食”外衣出现在多部作品中,例如《檀香刑》中多次写到孙眉娘炖的香喷喷的狗肉,小说多处描写人物对狗肉的贪婪,实际上蕴含的还是莫言的饥饿情结。再如《天堂蒜薹之歌》中的死囚犯在被枪毙前托人给他父亲带话,强调他临死前吃了政府提供的一顿饱饭。在另外一部分作品中,饥饿虽然没有得到直接呈现,但却暗藏在故事背景中,例如《红高粱家族》中,戴凤莲被许配给麻风病人单扁郎的一个关键原因便是饥饿。
虽然说饥饿几乎伴随了莫言的整个童年,让他饱尝了饥饿带来的痛苦,但饥饿却给莫言小说创作提供了第一手素材,甚至成为了莫言文学创作的一种底色。可以说饥饿这一情结,已深深融入了莫言的精神世界,脉脉流淌在莫言的文学世界中。
《纪录片》告诉观众,莫言的故乡除了给予他刻骨铭心的饥饿记忆外,还有在渴望阅读与无书可读的矛盾夹缝中难忘的阅读经历。
在纪录片中,有人问莫言:“你短篇小说集里边有很多孩子都是出了门,沿着胡同往北跑,然后到了河堤又往西跑,过了桥又往西跑,为什么都是这个方向?”莫言说:“这就是我的村庄的方向,我家的方向。”这说明在莫言内心深处,村庄的方向永远是明晰的,不会迷失,它是最终的归宿,也是故事发生的触发点和基本方向。
山东高密平安庄是莫言旧居。低矮的土房,粗糙的泥墙,一爿小土炕,一张小炕桌,一盏小油灯,墙上横竖不一的报纸……莫言所有小说的原点就在这里。摄制组进入莫言旧居,莫言介绍说:“我的最早的记忆就是这个炕啦,这是我出生的一个地方嘛。那时候对着小油灯看书,看着看着那灯火就把头发给烧了。当时我们农村到了春节时会弄一点旧报纸把土墙贴上一遍,晚上一点灯就感觉到真是蓬荜生辉呀!满屋子感觉特别亮。当时我脚上长冻疮出不去,就在炕上转着圈儿看这些报纸。报纸有的头朝下颠倒着,有的头朝上,贴歪了就躺着看,贴正的就站着看,所以最早的阅读实际上是从墙头开始的。”可以说这间老屋墙上的报纸开启了莫言课外阅读的窗口,这种特殊的童年阅读也是莫言筑梦的开始,儿时的苦难成了他催生梦想的动力。
童年的莫言非常迷恋读书,对他而言,老屋墙上的报纸太有限了。渴望读书却无书可读的焦灼感时常伴随着他。那时候,课本以外的书包括许多经典小说统统被称作“闲书”。童年的莫言努力寻找着一切可以读到的“闲书”。莫言回忆他偷看的第一本“闲书”是《封神演义》,里面绘有许多精美插图。读这本小说真可谓不易,是莫言给一个小学同学家拉了整整一上午石磨才换来读一下午《封神演义》的权利,而且要求必须在人家的磨坊里读,还必须要受这位同学的监督。虽然如此,但他尝到了阅读的乐趣。阅读牢牢吸引着莫言,使他又想方设法陆续将周围几个村里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等经典全部读完了。后来还把“文革”前的《创业史》《红旗谱》等十几部名著读了一遍。莫言讲述过一段难忘的记忆:“记得从一个老师手里借到《青春之歌》时已是下午,明明知道如果不去割草羊就要饿肚子,但还是挡不住书的诱惑,一头钻到草垛后,一下午就把大厚本的《青春之歌》读完了。身上被蚂蚁、蚊虫咬出了一片片的疙瘩。从草垛后晕头涨脑地钻出来,已是红日西沉。我听到羊在圈里狂叫。我心里忐忑不安,等待着一顿痛骂或是痛打。但母亲看看我那副样子,宽容地叹息一声,没骂我也没打我,只是让我赶快出去弄点草喂羊。我飞快地蹿出家院,心情好得要命,那时我真感到了幸福。”[6]
莫言如痴如醉地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与二哥斗智斗勇地抢读李晓明的《破晓记》和欧阳山的《三家巷》……书中的一个个人物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活动。他曾为《三家巷》里那些小儿女的纯真爱情而痴迷陶醉,为保尔和冬妮娅的初恋魂牵梦绕;那骑在老虎背上威风凛凛的申公豹、能行走于地下的土行孙、眼里长手手里又长眼的杨任、鼻孔能射白光的郑伦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都给莫言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让他终生难忘。读书的不易让莫言提高了阅读速度,增强了记忆力,几乎读一遍就能记全书中的人名,并能复述主要情节,一些警句甚至能成段地背诵。他在母亲灶前如豆的油灯下读书,在猪圈里读书,在牛圈里读书,在草垛里读书,被蚊虫叮咬过,被马蜂蜇过,被家长误解过,但乐此不疲,乐在其中。在故乡物质条件如此贫乏、读书条件如此简陋的情况下,莫言居然能够尽其所能地扩大自己的阅读范围,尽最大努力搜书读书,收获颇多。
童年的莫言还经历过另一种阅读方式——“用耳朵阅读”。莫言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他小学没有毕业就被迫辍学,之后便开始了一段“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曾经到集市上听说书人说书,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在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在生产队的马厩牛棚里,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走着的牛车上,陆陆续续听到过许多令他着迷与痴想的历史传奇、神鬼故事和逸闻趣事,这些故事极大地开启了莫言丰富的想象力。这些难忘的阅读经历为莫言日后的文学创作打开了一扇奇妙的窗口。比如,莫言在小说《草鞋窨子》中就塑造了一个男孩形象。这个落寞的男孩每晚都会出现在草鞋窨子里,悄悄地听别人谈天说地,不管是传说故事还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他都会认真地倾听,从不插嘴也从不打断别人。这种“无声”的书写能在最大程度上触动读者的内心。很显然,这个男孩有着莫言当年的特点,与“莫言”这一笔名的含义相契合。莫言早在1992年时就曾说过:“我从来没感到过素材的匮乏,只要一想到家乡,那些乡亲们便奔涌而来,他们个个精彩,形貌各异,妙趣横生,每个人都有一串故事,每个人都是现成的典型人物。”[7]这种得心应手的创作感觉无疑与他儿时那段难忘的阅读经历密不可分。
根据纪录片的拍摄需要,《莫言》片中特意安排了山东快书、西河大鼓以及高密茂腔等当地民间艺术来演绎莫言的打油诗和小说,体现了莫言文学独特而浓郁的乡土韵味,彰显了丰厚的地域文化和民间艺术滋养对莫言文学创作的积极影响。
莫言的文学创作之所以始终保持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独具民间特色的叙事特点,与他从小受到故乡高密地域文化的熏陶是分不开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茂腔。茂腔是高密的地方小戏,是莫言儿时的精神食粮,陪伴莫言度过了难忘的童年。童年时期的莫言除了想方设法找书阅读之外,最喜欢的就是听高密的茂腔戏了。他经常跟着村里的大孩子一起到邻村听茂腔戏。他听过几遍就能背诵出大段戏文,如遇忘词,竟能随口添加词句而毫无破绽。后来,莫言还在村里的业余剧团里跑过龙套,扮演过反派小角色。这些听戏和参演经历,对莫言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莫言曾在短文《茂腔与戏迷》中说:“比如说我,离开故乡快三十年了,在京都繁华之地,各种堂皇的大戏,已经把我的耳朵养贵了,但有一次回故乡,一出火车站,就听到一家小饭店里传出了茂腔那缓慢凄切的调子,我的心中顿时百感交集,眼泪盈满了眼眶。”[8]对家乡戏曲的这份热爱,促使莫言在日后的文学创作中自然而然地把茂腔这一戏曲元素嵌入到小说中:《红高粱》中,有外曾祖父送奶奶回婆家路上哼唱的“海茂子腔”;《天堂蒜薹之歌》里的金菊二哥用收音机“播放着地方戏,一个女人在嗷嗷地唱,拿腔拿调的,跟哭也差不多”;[9]《丰乳肥臀》中的上官招弟深情地演唱铁血男儿司马库,用的就是茂腔;还有《透明的红萝卜》中老铁匠哼唱的戏文、《大风》中爷爷的唱词、《草鞋窨子》中六叔的唱词等等,虽没有明确说出什么曲种哪种腔调,但其出现的数量之多、范围之广,足见茂腔在莫言创作中的重要地位。小说《檀香刑》的发表,更加凸显出茂腔之于莫言创作的重要意义,也更加夯实了其“高密东北乡”的文学王国基石。
在接受《环球时报》的专访时莫言再次提到:“以前我主要的精力用在写小说上,从去年开始,我想圆自己一个多年的愿望,就是写两部戏曲,也算是对哺养我成长的民间戏曲的一种反哺吧。”[10]在民间文化的推动下,莫言分别于2017年9月、2018年5月在《人民文学》接连发表两部戏曲文学剧本《锦衣》和《高粱酒》,将全新的内容移入他的“高密东北乡”王国,用新的创作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个性化特征。后来,茂腔逐渐成为莫言心中高密东北乡独特的文化符号,无论对他的文学创作或者作品的个性化生成,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可见,作为高密民间特色文化之一的茂腔,在莫言的成长过程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它是莫言重要的精神食粮和童年生活乐趣的源泉,为他后来进行文学创作并逐步形成个性化的文学风格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莫言汲取了民间戏曲文化营养的文学艺术作品,不仅为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也为当代中国文学建构民族文化自信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总之,故乡的资源和童年的生活经历为莫言打开了写作的闸门,由此他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在高密东北乡这片热土上用自己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之《莫言》让作家重返故乡,让观众走进作家生活,探寻作家将现实故乡转化为文学故乡的心路历程,为作家也为中国当代文学留下了鲜活生动的珍贵影像,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文献价值。通过纪录片,我们更全面细致地了解了作家与故乡之间的密切关系,进而为更好地理解莫言作品提供了丰富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