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媛媛
焦虑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所形成的策略,能够预警危险的存在,本身有一定的积极因素。“容貌焦虑”,或许能够促进人类整体基因水平的进化,但这种进化的终极结果依然是抹平了进化—一如果所有人都是漂亮的,意味着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漂亮的容貌。哲学家罗素曾说:“须知参差多态,乃是世界本源。”
“颜值即正义”是近年才有的流行语,但“以貌取人”自古有之。朱元璋当年选状元,颜值是加分项。状元颜好,才能代表朝廷的威严,撑起帝国的门面。明朝第一任状元吴伯宗,朱元璋赞其“王光剑气,终不可掩”。然而,论成绩位列第一的其实是郭祤,史书记载:“郭祤第一,貌寝,改伯宗”。“貌寝”就是外表不佳之意,最終郭狲因“貌寝”而与状元失之交臂。
“容貌焦虑”不分朝代,也无国界。意大利热门作家埃莱娜费兰特新近在国内出版的译作<成年人的谎言生活》一书中,写一位刚刚踏入青春期的13岁少女,“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了自己脸上的缺陷,我想弥补这些缺陷。我认真观察我脸上的线条,一边想着怎样让自己更好看:只要我有这样的鼻子、眼睛和耳朵,我就完美了。那都是一些细微的瑕疵,也让我忧伤,让我自爱自怜。你真可怜!我心想,你真不幸!”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有过类似焦虑的人自然明了一是的,就是这样。
心理学也有“晕轮效应”、“光环效应”一说,电影里的男女一号都自带光环,先得好看,其次才各种开挂,最后才折射出入品或内涵。当“貌”与“开挂”紧密相连,焦虑便开始令人坐立不安,成为医美业由崛起到繁荣到无序的起点。
近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文件,明确指出要依法整治各类医疗美容广告乱象,将重点打击制造“容貌焦虑”、利用代言人为医疗美容做推荐,以及使用患者名义或形象进行诊疗前后效果对比等夸大性广告内容。这个决定来得有点晚,但也说明现状已经到了不能不整改的地步。
“容貌焦虑”真实存在着,且无孔不入,其现实意义与心理意义究竟为何?其背后究竟隐藏着人们怎样的情绪出?为此,我们邀请两位专家,从外表到心灵讲一讲当我们在谈论容貌焦虑时,我们到底在焦虑什么,从而帮助我们更好地应对,更从容地生活。
亓昕:作家,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当年韩红成名的时候,张越采访她:“你现在这么胖,不打算减肥7”韩红说:“我好不容易成名了,让大家记住我了,减了肥,他们就不记得我了。”和亓听聊起容貌焦虑时,她提及此例,赞韩红可爱又智慧。
亓听认为,“容貌焦虑”是一个时代复杂的集体焦虑所能找到的最表面化的呈现通道。“其实,更为深层的焦虑是身份焦虑、阶层焦虑、生存焦虑、金钱焦虑等,如果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因为人们无法承受这种本质上的焦虑,所以才找到一个相对容易的出口去表达。”所以,当人们不愿对自己的生存、生活承担起更大责任的时候,就有可能会甩锅给“颜值”——“因为我长得不好看,所以才没有成功”,也可以说是甩锅给父母,表达对他们的一种隐性攻击。
实际上,站在心理学角度,自我认同大谱系的组成部分中,“颜值”只占据其中最小比例,且是最不稳定的变量。但就是这么容易被消费的、表面的、转瞬即逝的因素,甚至是你一眼就能望穿的毫无回味的美感,被如今的我们赋予了最大值。
“容貌焦虑”至少有两个起源——母亲和文化,当孩子还是一个胚胎时,就已经泡在焦虑的羊水里了。母亲怀孕会想着:“我要吃点葡萄,这样孩子眼睛大;我要吃点苹果,这样孩子脸白;我要补点黑芝麻,让我的孩子生出来睫毛长……”所以,“对孩子的期待越高,形成的焦虑也就越深,这些都是在无意识中产生的。我们有一个习性,容易关注到谁长得好看,谁不好看,随意评判别人的长相,而那些处于中间值的人就不容易被关注到,这也是焦虑的一种具体表现。”亓昕解释了这种现象的起源。
而商业社会快速发展加剧了容貌焦虑的发展。商业就是靠吸食人的焦虑为生的,将人性的弱点利用得越好的人,商业上越成功。在商业的推动下,外在舆论环境也引发我们内心的焦虑。比如父母、同学的评价,到处充斥着的广告,形成了某种审美标准;等你进入婚配市场的时候,又被异性评价……容貌上的外在评判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别以为只有女性会陷入这种泥潭,容貌焦虑同样也“内卷”男性。“持续的焦虑情绪发展甚至成了一个时代的疾病,最深层的原因还是我们把容貌商业化、人格化了。我们会认为一个人所有的成功都写在这张脸上,让容貌有了过多的负担,过度放大了容貌的价值。现实生活里有的人也会无法忍受脸上的痘痘、细纹、眼袋等任何一点瑕疵,只要不化妆,就觉得自己很难看,很难出门。不用滤镜修图,就感觉自己的样子无法见人。一旦被这些标准挟持,就很容易掉进容貌焦虑的坑里,甚至讨厌自己,不愿意或者拒绝社交。”
在科技还不发达的时代,“颜”是不可控的,如今容貌也变得可控了,很多事物都变得可控了,进一步加深了焦虑。在社交媒体上,网红们分享着变美之后人生的飞跃,好看的人看起来总是生活得更加美好(当然很多时候是假象)。“当可控的和不可控的都想去控制的时候,容貌焦虑和完美主义就相遇了,极端的状况就是失去心灵弹性——在完美主义那里,瑕疵就是错;在容貌焦虑那儿,痘痘细纹就是错。最后一定会带来注意力狭窄,人的内心一定是痛苦的。人生本来是一个用来容错、包容缺憾的过程。变得智慧,等同于容错,以及拓展心灵的弹性。失掉弹性,极度脆弱,是容易崩溃的。”
实际上,站在心理学角度,自我认同大谱系的组成部分中,“颜值“只占据其中最小比例,且是最不稳定的变量。但就是这么容易被消费的、表面的、转瞬即逝的因素,甚至是你一眼就能望穿的毫无回味的美感,被如今的我们赋予了最大值。身边有些人可能特别漂亮,但是品格非常差,会更易令人生厌。“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这句话很完整地表达了一个人的自我架构。
幸好,媒体开始转向,更多地去倡导文化多元、自信。前段时间抖音有个“去滤镜行动”,就是在拒绝容貌焦虑,很多公众人物站出来很真实地表现自己。黑有黑的美,虎牙有虎牙的可爱……真实本身就是具有力量的一种表达。最新一期脱口秀演讲主题是心理学,多名选手也谈到容貌焦虑的话题。“从文化的角度来讲,我非常乐于看到有像脱口秀这样的节目,它所代表的一种价值观虽然是隐性的,却非常直观地让我们感受到,容貌并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這一切都依然在分裂之中——站在建构文明的角度,我们知道什么是好的、值得歌颂的,然而在生存的过程中,我们仍然倾向于进化所形成的策略——高颜值的生物,获得的资源就更多。从生物学的进化角度而言,它能够提升DNA的质量,向更高层次进化,所以行为上遵循生存策略,文明上则推崇更美好的事物。
最终我们该如何对抗容貌焦虑?亓听说:”容貌焦虑是伴随一个人成长的,这个过程中要不断修正自己的感知,去理解外表并非美的全部。我们需要从多角度、多维度去建立自我认知,去发展自我能力,去建构真正意义上的美感。如果我们对美感的追求只停留在大眼高鼻白肤,这是对美最大的诬陷。视觉享受转瞬即逝,而美则是回味无穷的。审美标准当中有一种就是耐看型,第一眼看上去可能没那么漂亮,但是TA营造出一种美的氛围,越看越好看。而容貌焦虑停留在了太浅的层次,我们不必为这个最浅显、最肤浅的东西整日焦虑。”
田艳丽:医学博士,副主任医师,安加医疗美容联合创始人兼院长
贩卖焦虑在商业行为上很常见。对于市场监管总局整治医美广告乱象,作为医美机构的院长田艳丽是支持的。“过度营销只会降低专业门槛,医疗美容被称为消费医疗,但本质上仍属于医疗。政策收紧后,医疗美容机构会客观地输出专业内容,如实告知受众疗效,以及能解决什么问题,让求美者在理智的情况下去做选择,这样过度医疗之类的问题也会得到改善。对于求美者而言,理性才能收获相对客观的结果。”
医美行业目前很火热,获得很多关注,包括一些自媒体平台传达的内容逐步渗透到人们心里,有些有容貌焦虑的人,十八九岁就觉得自己初老了,直到有一天大家会发现,其实是被过度营销了。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完全接受自己,而拒绝医美这样积极的外表改善手段?从事医疗美容工作之前,田艳丽当了二十多年皮科医生,她说在公立医院时,也使用激光光电,但以治疗型为主,比如治疗疤痕、先天性的太田痣……直到近十几年,医美才成为大家优化外表的主流手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有人都向往美好,这本身没有错,一味地认为外表一点也不重要属于掩耳盗铃。自信的外观为人们赢得更多的机会,这不是夸大,而是事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但外观只是一个敲门砖而已,仅有美好的外观是不能长久的。”
田艳丽认为,如果对美的需求已经到了焦虑的状态,这时的选择往往是不理智的、冲动的,甚至容易被忽悠。“医疗禁忌症中有一条,叫做无限期望值,这是我们医疗美容的禁忌症,禁忌症就是我们不做的。求美者的愿望是什么以及能成为什么这是两回事,处于焦虑中的人,TA的期望值不是一个理性的状态。当求美者期望值过高的时候,就会忽略医疗的局限性、针对性、不良反应,还有可能有副作用……”
医疗美容机构的从业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才造成市面上的某些失序。但是我们必须承认,依靠这些新进的手段来追求更好的外表无可厚非。“一个好的外表,如果能够与内在和谐统一,不是更好吗?只有心灵美才是唯一,有失偏颇。对于美好事物的欣赏和追求是人们应当享有的权利。我自己也会坚持做一些治疗,会健身,读书,学习……毕竟当你第一眼看见一个人,外在非常不整洁,或者完全不打扮,你可能会降低去接近TA和TA沟通的愿望。只不过内在的人格魅力和内涵会更持久,会让一个人焕发出更长久的价值。”
每个医生、每个诊所携带着独属于TA的独特DNA,换言之,如果是靠贩卖焦虑来获得客源的医美机构,吸引来的客人也会是焦虑严重的。所以,寻找一家客观理智的机构是理智求美的第一原则。“来我们诊所的顾客群体以理性居多,他们对自我有要求,但并不极端。美人对衰老的恐惧都会有,让自己好的状态能够维持更好更久_点,这也是医疗美容能够兴起的支点。但医疗还有个坎儿——首先,得知道什么是健康的。”田艳丽坚持自己做的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比如脸上有斑、有痘痘,它不会影响你的身体健康,但可能会影响你的心理,那么借助一些医美手段来去可以让你更开心,这就是锦上添花。”
而且“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求学期,田艳丽曾经有个同校男生因为严重的痘痘而自杀,这件事对她触动很大。所以在自己工作之后,她会格外关注青少年“战痘”的治疗。“我会很积极地提一些具有性价比的处理方式。一旦形成了问题,我们应该给予一些积极的支持,在能够帮助到他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让他在一个更阳光更自信的环境下成长?‘战痘有积极的意义,而且能够减少心理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主动出击去解决自己外表的一些问题,是非常正面且积极的。
只不过,一切皆有度。如果整天拿着放大镜找自己脸上的缺点,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了,谁还不会长个痘痘长块斑呢?我们求美的目的是让自己找到更多的自信,而非发现更多的缺点,这才是不被容貌焦虑绑架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