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田野书斋绽文化馨香*
——传统工艺研究专家汤书昆教授访谈录

2021-12-01 09:17朱玥玮汤书昆
关键词:手工研究

陈 彪,朱玥玮/问,汤书昆/答

陈彪(以下简称陈):汤老师,您好!《广西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名誉主编万辅彬教授早就希望我访谈您,尤其是您主持的《中国手工纸文库》(以下简称《文库》)一期出版后,他更是多次提及。

汤书昆(以下简称汤):感谢万先生。

1 求学与工作经历

陈:先请您简要介绍您的成长、求学经历。

汤:我祖籍江苏扬州,出生于安徽合肥,6岁随父母到黄山市屯溪区、休宁县生活至中学毕业。屯溪、休宁属于古徽州地区,是中国文房四宝的重要发源地,工艺文化传统历史悠久。在那里,我与多个门类的工艺师傅或他们的子女在少年时期有交集,因此很早就对传统工艺及文化产生了兴趣。1978 年,我考上南开大学中文系,1982 年毕业后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以下简称中国科大)工作至今。

陈:当时中国科大没有文科的系科,您毕业一开始是到哪个部门工作?

汤:当时校领导有发展文科的想法,也逐渐招募具有文科背景的老师,1981 年还组建了中文教研室。1982 年7 月,又从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招聘了6 个历史、经济、中文、图书馆等专业的毕业生充实力量,我和从南京大学来的那位就到了中文教研室。后因牵头建设文科院系的校领导调回北京,规划中的学院级机构没能成立,结果被组建为一个人文学部,我到该部教大学语文公共课。1987 年初,调入新成立的科技管理系(后更名为信息管理与决策科学系,隶属于管理学院),为科技编辑专业的学生讲授表达与沟通、科学编辑类课程,做过教研室副主任、主任、系副主任。

陈:后来就到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了?

汤:大约在1999 年,时任校长朱清时院士提出,中国科大在跻身国际一流研究型大学过程中,人文学科的建设迫在眉睫,要加大在人文与理工领域交叉学科的培育力度,希望成立若干文理交叉的新专业。在朱校长的建议下,2001 年我到了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以下简称人文学院),同时带来了9 位科技编辑专业的中青年老师,又招聘了3 位刚毕业的年轻的研究生,同年组建了科技传播与科技政策系,并任首任系主任。

朱:您哪年开始担任人文学院的院领导?

汤:我2001 年担任学院副院长,分管科研;2003-2014 年担任执行院长,主持学院工作。

2 手工纸调查研究

陈:您怎么想到做手工纸研究?

汤:2004 年,教育部着手在全国高校创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我们成功申报并获批了科技史与科技文明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以下简称国家基地)。当时朱清时校长兼任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的系主任,我们请求他出任国家基地的主任,我担任常务副主任。朱校长有丰富的主持大科学项目的经验,他建议我们要盘点内容、凝聚方向,于是国家基地在传统工艺方面凝聚了两个小方向——用现代科学方法结合田野方法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纸和墨的研究,手工纸研究组由我牵头。

我们最早想做中国历代古纸的系统分析研究,那极其有意义和价值!但古纸样品难得且非常贵,或者在博物馆、文管所里不好取样,很难形成标本库,而做田野调查是可以取得可靠的纸样的。所以我们调整方向,着手调查研究中国当代现存的造纸工艺与文化,并逐渐购买了一些基础的专用分析设备。2007 年,我们手工纸研究所以《中国手工纸文库》申请了新闻出版总署(现国家新闻出版署)的“十一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该项目于2008 年4 月6 日获批,并于2009 年12 月9 日获国家出版基金支持。手工纸研究所以筹备方式运行了5 年后,2011 年正式获批,成为中国国内高校第一个手工纸研究与实验平台。这些是直接的背景。

陈:其他背景呢?

汤:从我个人来说,也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促使我想要做中国的手工纸研究。一是我儿时接触过不少老手艺人,对传统工艺很感兴趣。二是20 世纪90 年代后期到21 世纪初,我经常去日本交流,每次一有机会就会去东京神田神保町的书店街去看旧书,看到日本在20世纪50-70 年代就已经出版了很多传统造纸方面的书,如《手漉和纸大鉴》,体量很大,内容和呈现形式也很丰富。这让我颇受刺激,也很受启发:中国作为造纸术的发明国,需要有类似记录和研究中国手工造纸的大套文献!三是在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有专家展示全世界手工造纸分布示意图,其中日本有10 多个点,韩国也有6-7 个点,东南亚多国都有造纸点,而中国大陆只有一个点:安徽泾县。中国造纸点绝不止泾县啊!但回到我的专业再想,是我们纸的故事没讲好,传播也没做好。那时我就更希望有机会来做中国手工造纸的相对全面的原始文献。

朱:目前的调查进展怎么样?

汤:10 多年来,我们调查了全国20 多个省市自治区及特别行政区,300 多家手工造纸工坊,资料比之前当然完善了很多,认知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仍然还有不少省份需要继续深入地调查摸底。

朱:调查的第一站为什么选择了云南?

汤:这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我们当时想先调查外省远的地方,本省的似乎随时可以去。二是2007 年夏天,团队的张燕翔老师看到杨建昆出版的《云南民族手工造纸地图》一书,虽然内容相对简单,但调查了云南不少造纸点,是当年少有的手工纸田野研究的成果。杨建昆和我们同属中国科学院系统,他是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而且很巧的是,张燕翔也是云南的。于是,我们就请他做引路人,带我们这些有志向但实际两眼一抹黑的人开始第一站的调查。

朱:田野调查有时会超出我们的预想,比如到底有多少造纸点事先有大致估计吗?

汤:是的。最初我们对中国手工造纸的现状很不熟悉,因此工作启动后,始料未及的经历、挫折有很多。我们原计划的十卷要把中国34 个省市自治区都调查完,刚开始调查时,我们想,云南、贵州、广西这三个省区好像不是中国造纸的重要地方,应该不会有太多造纸点,作为一卷应该足够。但后来发现仅云南就够一卷,贵州要两卷,故原先所规划的十卷肯定做不完,于是才有了二期、三期的新规划。

陈:团队的构建很重要,您是怎么考虑团队成员构成的?

汤:的确。田野调查必须接地气,我们到每个省,都会邀请当地的相关研究人员或造纸人参加我们的项目。这样我们入手更快,否则因初来乍到,熟悉最基础的情况都要一阵子。因此最关键的是找到合适的当地人,如我们在云南找的杨建昆以及通过他找到的鹤庆的白族年轻人高锦荣,他家族世代都造纸,他们还搞了一个中心在昆明造纸、卖纸。我们请他们共同参与调查,他们有热情,有兴趣,也有积累。我们一起去的鹤庆县的两个白族造纸村落,以及随后在滇西北香格里拉市的白地村调查国家级纳西族东巴纸的造纸术,都是在比较短的时间里采集到较为丰富而准确的信息。所以调查团队以我们自己的老师和学生为主,加上非常有兴趣参加田野工作的校外专业或行业人士,跟着做导引和记录,田野调查小组基本上是半开放组建的。

朱:至今共有100 多人参与了《文库》项目,人员流动性较大。如何能又快又好地培训新人,如研究生?

汤:首先,从项目一开始我们就有系统的构思,基本想好了要按照什么样的格式与规范采集什么样的信息,到现在基本格式也没有变。其次,田野调查、测试分析、文稿撰写等工作都是老带新的方式,再加上进程中的部分文献研究、方法培训与行业实践。总之在行动中的知识获取才更有效。

陈:这十余年里,校外参与者的合作模式是怎么样的?如何让他们深入了解项目的需求和意义呢?

汤:校外的参与者,主要是当地的研究者,只要有热情、有兴趣,最好对手工纸有一定了解,我们就很欢迎他们参与进来。

项目的需求其实也很好理解,我们希望了解当地造纸的相关情况,包括历史传承、工艺流程、销售贸易、民俗文化,等等。上述内容有些我们可以查到,如某县的手工纸历史;有些需要当地研究者帮我们尽快融入当地的人文环境之中,他们跟我们一起调查,很快就能理解我们的项目需求了。

陈: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如何让造纸户配合我们的调查?

汤:这的确是极其重要的问题。如所调查造纸户家族的造纸历史,可能要找族谱、家谱或者其他秘藏资料,造纸户可能会想,这个给你看是不是合适?这时气氛融洽就非常重要,像喝酒、吃饭、侃大山就是很重要的沟通方式。喝得高兴了,你告诉他哪些东西是你特别想了解的,他通常会很高兴地去想办法。

陈:《文库》前段时间获中国出版政府奖,您觉得《文库》和其他手工纸著作相比,有哪些特点?

汤:获奖是对《文库》的肯定。我觉得主要有以下五个特点:一是尽可能全面地调查;二是第一次对中国手工纸做较为系统的基本科学分析,对于行业、造纸人和消费者都有帮助,能够有助于了解其所以然;三是图文并茂,大量的第一手图片更便于读者的理解;四是附有实物纸样;五是逐页设计,书更美观。

陈:书的框架除了每卷或某省的第一卷(简称每卷)第一章是相关省、自治区的手工纸起源、发展及现状概述,其余主要是按一个造纸点或某一区域的造纸点为一节,每节通常包括七个部分:基础信息及其分布,人文地理环境,历史与传承,原料、工艺与技术分析,用途与销售情况,相关民俗与文化事象,保护现状与发展思考。请您谈谈人文地理环境部分的意义。

汤:这一部分主要刻画区域场景要素,包括区划、人口、民族、自然地理地貌特色、生产生活方式、特产和古迹等,让读者大致了解造纸与小区域的自然、文化、人口、习俗特征或显著或内含的关联;同时,也使阅读视角更加多元,知识点更加丰富。

朱:请谈谈原料、工艺与技术分析的做法及意义。

汤:这部分是田野调查的一手资料与实验室的技术分析的结合,也是占比最大的部分。在调查中,我们有时会采访好几个造纸户,看他们所说的工艺过程是否一致,同时会测量尺寸、记录并拍照。此外,我们会在手工纸实验室对所采集的纸样做技术测试,包括纸张的纤维和若干基本性能,如厚度、定量、紧度、白度等。这些数据和调查资料进行比对,看看什么样的原料和工艺能造出什么样的纸,调查点所采用的工艺是不是有问题。此外也和学校相关实验室合作,初步判定各种纸的寿命,等等。

朱:为什么每个造纸点都单独写其保护现状和发展思考,而不是一卷或一个省汇总来写?每卷最后为何没有设计归纳总结之类的内容?

汤:我们把调查研究后可能偏主观判断的部分放在最后,前面部分我们强调不介入或最小干预,尽可能只记录、提炼和印证。

我们希望对某个造纸村落或作坊有直接的针对性及可能性的帮助,而不是共性的、泛泛的总结。每卷最后没有归纳总结,但放在概述里了。

朱:您作为首席专家的中国科大民族学研究团队申报的《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手工造纸技艺社区文化传承谱系研究》项目,获批为202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学术团队项目,请您简要介绍一下该项目的内容及其和《文库》项目的异同。

汤:这个项目是从西南地区6 个省市自治区(西藏、云南、贵州、四川、重庆、广西)手工造纸起源演化历史、少数民族手工造纸原料、工艺、传承谱系、相关民俗与文化事项传播等维度进行的,是一个特色文化区整体性、通贯性的研究,按照不同民族对西南少数民族手工纸演化的历史谱系进行深入挖掘和系统整理,主要聚焦西南地区少数民族手工造纸技艺社区文化基因与表达特征研究,重点研究方向是西南少数民族手工造纸技艺社区习俗与文化记忆采集,西南少数民族手工造纸技艺社区工艺传习谱系构建,以及西南少数民族手工造纸技艺社区数据资源集成与传播。

如果说《文库》是“画地图”的话,这个项目应该算是“写传记”,我们在民族学框架里吸纳了传播学、科技史、民俗学等方面的团队成员,希望能将技术和文化有机结合起来,形成文化记忆流播谱系,再设计好传播出去。

陈:您还作为总负责人申报了科技部“十二五”国家科技支撑计划“宣纸文化遗产数字化与文化旅游综合服务示范”项目,请说说该项目的缘起,项目如何设计,取得哪些成果?学术影响及对宣纸产业的影响如何?

汤:2012 年,科技部印发《现代服务业科技发展“十二五”专项规划》,设立科技文化项目库,力推科技与文化融合。这类项目因结项需综合考量经济指标、推广示范指标和学术指标等,要求由企业牵头,同时支持力度也相当大。我们的项目由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牵头,主要负责生产、行业的部分;中国科大(人文学院)负责挖掘宣纸的文化内涵,并将其体现在网站的框架和内容上;合肥工业大学(计算机学院)、安徽新网讯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则负责互联网、物联网等相关技术研究与实现。我们四方都很有积极性,就顺利开展了合作,且真正做到互补。最后在宣纸生产的新技术、新产品和展示传播新平台、旅游新模式、非遗保护人才培养等方面都有所推进,同时在科技文化融合方面也能给全国做个传统技艺的综合示范。结项汇报时,我作为项目总负责人做主汇报,给评委们看了我们的新产品——能用水笔、钢笔书写的新型宣纸,介绍了我们利用地理信息系统(GIS)、物联网实现的对游客的实时调配等,最后我们一次性全票通过。我们是该系列第22 个汇报的项目,之前只有1 个全票通过。

这个项目,给了我们和《文库》项目完全不一样的锻炼。《文库》项目,我们遵循的是常规的科研范式;这个项目则综合了基础研究与应用开发,扩展了很多问题的研究点,在项目成果上,需考虑新产品、创意产品和新型的传播展示方式,以及如何能将传统文化以科技手段融入现代人的社会生活。

陈:除了上述项目,您还做了哪些手工纸研究?

汤:一是对现存手工纸的研究。主要是不断丰富调查资料,扩大空间,拓展深度,或者参与一些针对手工纸创新应用开发的构想与体验,除了数字化、文旅综合,还可以做的重要工作方向是历史名纸复原的原理研究和科技支持。

二是对古纸的研究。因为古纸样本比较难获得,所以主要是文献研究,有些新的视角,比如从国际知识产权中发明权的角度,探索了对造纸起源和发明人认定的问题。我个人认为,蔡伦之前已经有“原始纸”造出,这一点应该是无需回避的事实。但蔡伦前的纸品质粗糙,大多数可能缺少关键的制浆工序,实用性缺乏优势,没有达到社会化生产和规模使用的标准,而蔡伦提炼总结了一套造纸技艺流程,形成了造纸术并颁布推广,其发明造纸术确实具有伟大发明的原创意义,是当之无愧的造纸术的发明人。上述观点在中国造纸学会联合中国科大(人文学院)共同主办的“2019 纸史和手工纸研讨会”上做过报告,论文在《中国造纸》杂志也发表了。

陈:您一直期待中国作为造纸术发源地,能够在国际造纸行业和造纸文化领域享有应有的地位,要想实现这个目标,您觉得中国手工纸未来研究的热点、重点、难点应该是什么?

汤:我认为非常可能且最具价值感的热点,一是中国代表性传统手工纸内容能够被提炼成优质IP,形成中国符号组合体系向国际输出;二是手工纸旅游融合型创意体验的高水平推动。

近一个阶段的重点,主要是一手资料尽可能被发现、梳理与留存,以及传统工艺的科学化拓展。

我认知的难点主要是手工造纸传统技艺在新时代的传承如何拿出有效的方案,这在目前似乎还处于无解状态,如造纸端最突出的大面积后继无人的问题。

陈:您怎样看待传统手工纸的传统技艺与创新发展的关系?

汤:保护与传承传统技艺与手工纸的创新发展并行不悖。现实的情况是,日常使用的中低端手工纸的确普遍缺乏竞争力,被机制纸和其他新材料压缩了消费空间,而古籍修复用纸、高级书画用纸等,这些高质量、高要求的纸,大多数现存的手工纸生产体系达不到要求。当然我们并不能单纯以“用”来判断手工纸的去留,这都是宝贵的民族记忆,但如果造纸户以造纸为生计,传统中低端的手工纸体系的确不足以支撑。

所以在我的观念中,保护与传承传统工艺,不应该、也无法只靠造纸户的坚持,如果国家能有专项资金,支持缺乏市场的手工纸留存,定向保护传承人,减少了经济压力后,单纯地保护与传承传统技艺就成为可能,但这可能需要一定数额的专项投入。因此,手工纸的创新发展,就应鼓励有余力的手工纸厂坊及其传承人去完成,包括人有余力,财有余力。手工纸的创新发展迫切需要打破目前高度同质化的文创产品,我们高校、企业与新市场业态合作,也是希望能有新的创新发展,形成新的文化符号。

朱:手工纸研究引起了广泛关注,能简要介绍一下吗?

汤:其实是传统文化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共鸣。中央电视台1 套、2 套、4 套、9 套、10 套均播出过我主持手工纸田野调查、学术研究、实验分析、国内与国际传播等内容的报道及相关节目。新华社、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人民网、光明网、中青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数十家中央与地方媒体也曾有过报道。国际上,Zhu Lix⁃in 于2018 年8 月10 日 以“Papermakers set to write new survival story”为 名,在CHINA DAILY做了整版报道,华盛顿、伦敦版同步整版报道。

3 其他传统工艺研究

朱:您在文房四宝方面都有挺多的研究。

汤:前面提过我对文房四宝工艺文化的研究较有兴趣,我于1991 年担任安徽省文房四宝研究所副所长,负责砚的研究,后来也逐渐对墨、笔有兴趣,并做了一些研究。2008 年,主持创建安徽省当代文房四宝研究所并担任第一届所长。

陈:笔墨砚已做了哪些调查研究?下一步打算做哪些调查研究?

汤:笔墨砚方面目前聚焦于歙砚与徽墨的原料、工艺的实验分析、科学诠释和数据库建设,以及制笔行业的问题搜集,主要是和制作者、相关研究专家合作,共同打造合作研究的平台。近年来我们同安徽文房四宝代表性企业和传承人建立了常态紧密协作机制,如与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绩溪曹素功墨厂、屯溪胡开文墨厂、歙县胡开文墨厂、泾县三兔宣笔厂、宣州区张苏宣笔厂、黄山市杨文笔庄、黄山市九如堂砚坊等国家级非遗保护传承单位,以及歙县歙砚协会、泾县宣纸协会、婺源县龙尾砚协会保持着经常性的学术研究和教育培训的互动合作。

砚起步挺早,目前正在进行的是歙砚的研究,前段时间在中国台湾地区发表了《歙砚考(一)》。目前我们已经采集了歙砚整套的标本,计划对其原料和产地进行研究,正在主持中国科大2019 年度特色文科建设重点项目“歙砚原料与产地研究”。此外还有很多空白点,有待组织力量拓展研究。基本方法和手工纸文库的方法很像,先做歙砚的调查研究,再做其他产区的调查研究。

墨也已有一定的研究基础,我们和绩溪曹素功墨厂联合承担了安徽省科技厅2018 年度科技创新专项“徽墨制作技艺数字化记录研究”。目前正在系统采集、研究徽州墨模,也正在编写《徽州墨模》一书。此外,我们打算聚焦于墨的轻胶、植物胶和制墨的胶、烟的种类及其比例、墨的颗粒度对性能的影响等问题的探索。后续我们除了在本校组织团队研究,还会和专业人士进行合作研究。

笔的方面,目前已和一流的制作者、研究专家建立了很好的关系。从我们了解到的行业需求来看,毛笔制作者希望能解决动物毛油脂的定量化问题,动物毛和化工毛的配比问题,以及“梳毛机”的研发问题,即希望研发有实用精度去拣选不同种类和长度笔毛的机器,这样能提高制笔的平均质量。

文房四宝的研究还要包括印泥的研究,拟先进行朱砂、朱磦等矿物颜料等材料的研究,研究起来也是很大的系列。

陈:您去年牵头申报并获批了教育部全国普通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基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文房四宝工艺基地,其背景是什么?建基地的意义有哪些?

汤:去年正值国家新一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基地”申报的时期,加上学校“双一流”重点建设的科技史A+学科和“特色文科”建设,再加上学院的支持以及我们拥有经验丰富的各路研究人才储备,就成立了文房四宝教学体验工坊形式的基地。

安徽省是中国文房四宝最具代表意义的区域,以原徽州和宣州两个相邻的地级市为中心,宣纸、徽墨、歙砚、宣笔(还有古徽州的澄心堂纸、徽笔、宣砚历史上也非常著名)分别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纸、墨、砚、笔产区,而这一地区也成为全中国唯一文房四宝代表产业发育完整的工艺文化区。

中国科大作为主校区坐落在安徽的高校,已经把致力于服务地方文化传承、接受地方优秀传统文化滋养作为学校服务社会的重要内容。

陈:文房四宝工艺基地的大致工作计划是什么样的?预期实现怎样的成果?

汤:我们计划在人文学院已有相关实验室平台的基础上,组建文房四宝基地科技分析实验中心,再聘请校外导师,希望能做成纸、墨、笔、砚及综合文房四宝文化的体验教学工作坊(特色教室)。

课程方面,拟开设“中国纸墨笔砚”等本科生公选课,还有“中国手工纸田野调查”“中国纸墨工艺与书写研究”(暂定名)等研究生课程,还打算出版相应的教材。

传播方面,我们希望组建中华优秀传统工艺文化传播中心(规划期内以文房四宝为主题,后期延伸到具备安徽传统工艺经典性的徽州三雕、漆器、铁画等技艺样式),利用已经具备的传播力量和新媒介创意制作技术,为工艺基地的教学、研究、工作坊传习、创意产品展览展示、学生社团活动,以及面向国际推广的讲好中国故事提供策划方案、制作技术、传播技术的支持。

陈:“四大发明”方面,除了纸,您对其他三大发明也做了一些很有意义的研究工作,请您介绍一下。

汤:是有的,我作为负责人承担了中国科学院科学文化出版工程第一批资助项目“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及其国际传播研究”项目,提出需要编创适应“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文化环境的中华经典文化科普读物的计划,并以科学性与艺术感融合、趣味漫画图与严谨科学文字一体的创意落地传播。作为丛书主编,完成了《图说中国四大发明》一套四册,每册10万字,中文版于2015 年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2016-2018 年通过版权输出,先出版中文繁体,后续有英文、马来文、僧伽罗文、法文、阿拉伯文、俄文、德文7 种文字,落地8 个国家。出版后的三年间,国内中文繁简体版发行31 000余套,国外多语种版发行12 000 余套,大约有50 000 册,成为中国传统工艺图书在海外实际发行名列前茅的版权贸易作品。这套丛书先后获中宣部等机构“走出去”基金、丝路出版基金等20 项资助,入围2015-2018 年经典中国国际出版工程书单,算是第一次实现了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图文一体的科普形式和多语种、多国家、有销售量的有效传播,实现了“走出去”的初衷。

4 普及传播与社会服务

朱:将中国的传统工艺文化传播出去一直是您的愿望,手工纸研究所配合拍摄了《中国文房四宝》纪录片,其背景是什么?请介绍我们具体参与了哪些?其意义和影响是什么?

汤:该纪录片拍摄前的脚本里其实一开始没有我们,后来编导组发现他们缺少对传统工艺进行长时段、成系统、持续深入地研究这方面的内容,这是《中国文房四宝》重要的支撑和模块。他们经广泛了解,发现当时只有我们在做这个工作。于是他们找到我,希望我能多方位支持该纪录片。后来他们把我们手工纸团队的工作做了重要的介绍,其中第5 集中有约3分钟、第6 集有约10 分钟对《文库》及团队调研的情况展开介绍。该片在2016 年7 月17-22日央视纪录频道首播,其后曾多次在央视及海外(如法国戛纳纪录片节)播出,获“金熊猫”国际纪录片节最佳系列纪录片大奖等多项奖项,在国内形成了广泛的影响,在国际上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对中国文房四宝做了很好的记录和传播。

朱:请您谈谈由文化和旅游部、教育部、人社部主办,中国科大和安徽省文旅厅承办的中国手工造纸传承与发展研修班(以下简称手工纸研修班)的背景。

汤:2015 年,国家实施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进高校先行试点,2016 年,中国科大列入第一批研修项目实施单位,当时仅有8 家。考虑到我们在手工纸上的研究较多,相关行业人脉也较丰富,而且传统造纸技艺是重要的传统技艺,故我们办手工纸研修班一直延续至今。

陈:如何组建手工纸研修班的师资团队?是否考虑结合不同届学员的背景和需求,设计不同的课程?邀请不同的老师?

汤:手工纸研修班的理念是“见人、见物、见生活”,所以我们一贯秉承找业内优秀、最好是顶级的老师来授课,和大家做深度的交流。我们的课程都是基于授课老师的多年研究、一线实践,老师有手工纸的研究专家、技术专家、传播专家、营销专家、修复专家、一线修复师、资深造纸人等。每一届课程均会根据学员不同的需求,在相对一致的前提下,又有所变化。相对一致的,如都有国内外手工纸调查研究、测试分析理论和实验、造纸摄影与摄像、用纸体验等。也有不同的,如班里学员多为造纸的,则在造纸工艺、测试分析等方面多讲些;销售纸、文创、研学旅游等的学员多些,则纸的经营策略等多讲些。

陈:10 届学员的构成有什么变化?

汤:一是学员背景的多样化,最早基本上是造纸的,后来也有销售纸、用纸、研究纸、文创、研学旅游等方面的学员;二是学员年轻化,前几届学员年纪整体偏大,后来逐渐年轻化,目前最年轻的有18 岁的;三是学历层次逐渐提高,原来大学学历的都少,后来有不少硕士,还有好几个博士;四是若干代表性机构均派人来学习,如故宫博物院、中国书店、浙江图书馆、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等。此外,还有多个高级职称的学员,这既是学员构成的变化,也是对我们手工纸研修班的肯定,也激励我们要全力将该班办得更好。

陈:从手工纸研修班看,手工纸的传承与保护前景如何?

汤:保护上,还是很可观的。从2006 年开始,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逐渐施行后,手工纸也得到了较好的保护。我们手工纸研修班早期基本上都是手工造纸的传承人,从跟他们的交流中也可以感受到,手工纸的保护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但传承上,相对来说没有那么乐观。从研修班看,学员虽然有一些二三十岁甚至十几岁的年轻人,但整体上造纸的年轻人很少,而其中还主要是做加工纸的,造原纸的就更少。通常极少有小于40 岁的学员在造原纸,像第一届学员朱中华的儿子朱起扬(第四届学员)20 多岁就在造原纸,那是少见的。手工纸的传承,最关键还是原纸的传承。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近几届用纸方的学员较多,包括从事古籍、古字画修复、书画装裱以及设计纸艺等行业的学员,他们越来越执着于对纸的了解,以选择更适合使用的纸张,后续很可能会促进对应的中高端纸的生产,进而促进中高端纸的保护与传承。

5 多方合作与相关思考

陈:讲到合作,得先提到我们第一届手工纸研修班的副班长、杭州富阳逸古斋元书纸有限公司的朱中华。请您谈谈和朱中华合作的缘起。

汤:第一届手工纸研修班结束后,朱中华就主动提出和我们建立更紧密的联系,甚至合作。他是家传造纸的第十三代传人,也爱钻研。我正好也想做一些古纸复原的实验,于是我们于2016 年在逸古斋设立了“中国科大手工纸研究所富阳竹纸研发基地”,签了合作协议,拟复原历史特种用途名纸——乌金纸。古纸复原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像乌金纸,虽然历史上有若干记载,传世的实物也有,但有很多原料、工艺都变化很大。我们想按照最高原料质量和工艺标准来复原,希望除了物质的复原,还能复原一些原生的文化意义。

陈:至今主要做了哪些方面的合作?取得了哪些成果?

汤:截至目前,所做的一些工作主要集中在古纸复原工艺、纸的理化性能分析等方面。复原计划上,目前还是在复原乌金纸阶段,原纸部分的复原已经基本成型,复原过程中在原料、工艺、工具等方面有一系列的探索发现,现在第一步的产品已经小批量试制出来,试用效果反响不错。2019 年我们还写了一篇阶段性总结的论文发表在《台湾文物学刊》上。说起来,乌金纸的原纸——苦竹纸的复原成功还起到了无心插柳的效果,中国美院书画家们和从事文物修复的师傅们都很喜欢这种苦竹纸,目前在市场上已经有很好的反响了。

我前段时间还有幸获得了一些优质楮皮,一部分给黄山凝霜造纸坊的朱建新,请他按经典徽州皮纸的工艺来造皮纸,目前正在晒料;另一部分给朱中华计划做皮、竹混料纸,朱中华很用心,还专门去学习了皮纸的抄纸方法。我们现在是做纯楮皮,但古时候澄心堂纸有没有掺龙须草呢?掺了多少呢?我们还在找质量好的龙须草。据说龙须草就是因古徽州绩溪龙须山得名的,如果那里的龙须草质量好,以后或许将考虑纳入实验。

朱:这两年又和故宫博物院在合作,请简要介绍一下背景和研究内容、成果。

汤:与故宫博物院的合作也是从手工纸研修班中建立起来的。故宫很多宫殿都用了糊壁纸,所以古建部修缮时也迫切需要新的纸。古建部的纪立芳等人在全国一直在找合适的纸,后来她在第九届手工纸研修班学习时,我们做过多次交流,并和第七届学员范发生及第一届学员朱中华合作,已研发并小批量生产出产品。后续我们也希望能与故宫古建部等机构对相关手工纸进行更深度的研究,我们手工纸研究所的小组也到故宫的待修复现场做了两轮深入交流和实验采样。

陈:纸的其他方面合作及成果还有哪些?

汤:还有几家合作,如藏纸。藏区造纸的原料、方法和中原很不一样,目前的研究非常不充分,很有探索空间。我们已经做了一批汉藏混合纸,效果还不错;下一步打算在西藏波密县和我们的学员索朗旺久合作,利用那儿的原料和当地传统的工艺复原藏纸,后续我们打算探索一下复原藏区的羊脑笺和磁青纸。

陈:除了传统工艺研究上的合作,据了解,2007 年,国家基地在广西民族大学设立了“科技史与科技文明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南方工作站”,当时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汤:当时全国做科技史与科技文明研究的高校并不是很多,而广西民族大学能一直致力于南方少数民族科技史与科技文明的研究,并取得了一批高水平的研究成果,成为我国少数民族科技史与科技文明研究的主要基地,可见是很有研究底蕴和突出成果的。我们和广西民族大学在学科交流中逐渐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为了推动国家基地在南方特别是珠江流域各少数民族科技史与科技文明的研究,并积极促进广西民族大学科技史专业的建设与发展,就设立了“南方工作站”,希望能进一步实现“资源共享、合作互补、协同攻关”,积极推进中国科技史与科技文明的研究。

陈:合作研究有哪些体会?

汤:首先,要和有心人、能做成事的人合作,那样才能做得成事;其次,和传统工艺的一流制作者、销售者建立密切的联系,他们是掌握核心知识和隐性知识的群体,而这些知识往往是最重要的;最后,要从整个产业链的角度进行传统工艺的行业合作,是合作长久开展、互利多方的关键,也能使得我们的研究能拥有更高的平台,获取最直接的行业需求。这些是工作方法论的问题。

6 研究思想与工作感想

陈:您本科学中文,后到科技编辑专业,此后又研究知识管理、科技传播,后来又从事传统工艺的研究,可以说跨度很大。您是怎么想到转换研究方向的?又是怎么做到的?

汤:我一直在“跨行”,甚至看似跨度很大,但其实我一直是两头并进:一是传播与科普;二是文化素质,主要是传统工艺与美术方面。

我上大学时,乔姆斯基的技术语言体系刚传入中国,受此影响,我对语言学和技术语言表达等问题十分感兴趣。到管理学院后,我觉得表达极其重要,故开了《表意技能训练》课,两学期,共160 学时,其中理论、实践课对半,课堂很活跃,效果特别好。在教学的基础上,我又做了一些理论性的研究,后来在1991 年写了一本教材——《表意学原理》,该教材在全国有一定的反响,新华社发了通稿,《人民日报》做了报道。后逐渐转到传播学方向。受到中国科大理工科环境的影响,我在管理学院最早开设科学传播方面的课。

我在管理学院工作了13 年,因为老师们来自不同学科,且以理工为主,我与他们经常交流,学到了不少理工的思维和管理的方法。我印象深的是胡升华推荐我看克莱因四卷本的《古今数学思想》,我基本能看懂,看完和他交流后,他又推荐冯端院士的《漫谈凝聚态物质》,那是专业性相对更强的高级科普书。通过看这些书,我弥补了知识面的若干缺陷,同时更重要的是增加了看问题的角度与维度。

再后来,人文学院成立时,我同时兼任人文素质部主任,当时该部的通识课就有传统工艺的课程,由我主持,如2000 年开设的《陶瓷艺术鉴赏与制作》课,通常一年开两轮。2011 年该课入选国家第一批网络精品视频公开课,全国仅23 门,2014 年被评为10 门最受欢迎的网络视频公开课之一;该课程在2012 年获中国科大教学成果特等奖。

我觉得,我每次“跨行”都能获得新的思维方式和知识体系的训练,作为一个在中国科大的纯文科背景的老师,我其实一直在被跨界培养,不得不说多元交叉的环境的确对人的思维有塑造作用。

陈:您一直作为中国科大多个传统工艺项目的带头人,请问您主持大型项目的经验有哪些?如何统筹?

汤:大项目除了团队大之外,对我来说更指那些能延续的项目。团队的管理只要做好管理设计,就很好解决问题。项目的延续性则需要从定题目开始考虑,我们要选择有足够文化价值和纵深度的项目。以传统工艺研究来说,不能老想着挖别人的东西,做短平快的研究;而是要从整个产业链考虑,我们是做研究的,看的是研究成果,手艺人是靠手艺吃饭的,我们研究他们的东西,要是能从他们能获益的角度考虑问题,那他们往往愿意和我们长期合作。

陈:除了大量的教学与科研,您还当了多年的院系领导,工作极多,您是如何平衡行政与教学科研的关系的?

汤:这得益于在管理学院工作13 年的经验,对于行政工作,我很受益于通用电气(GE)前CEO 杰克·韦尔奇,他有句名言:很多管理的工作是由管理设计本身造成的。我以前在MBA、MPA 上课,还和学生讨论过相关案例。只要管理设计合理,其实没那么多事,不至于会花费太多的时间。

陈:谢谢您的分享。

汤:也感谢你们对访谈的悉心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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