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当前俄罗斯文学中现实主义创作重新回潮。格鲁霍夫斯基的新作《活在你手机里的我》就是当代俄罗斯文学中的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它取材俄罗斯当代生活,揭露社会弊病,拷问道德良知,被誉为“21世纪的《罪与罚》”。本文从思想性与艺术性两个方面对小说进行整体分析,梳理了小说在反思社会问题、刻画人物形象、精准拿捏语言三个方面对俄罗斯文学现实主义经典传统的继承,同时也揭示出小说中全新时代元素对经典传统的发展与创新。
关键词:现实主义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活在你手机里的我》 成圣之路
苏联解体后,旧有体制分崩离析,迷茫、怀疑各种情绪充斥于俄罗斯大地,充满实验性、碎片化的后现代主义作品借势占据文坛主流。但令人遗憾的是,只有一部分卓越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创作出了思想性与艺术性兼具的优秀作品,除此之外更多的后现代主义作品只是跟在欧美现代派后面亦步亦趋,缺乏美学独特性。同时,它们往往对世纪之交的社会问题关注度不够,仅是从中选取写作素材,而缺乏思考民族问题,探寻民族出路的深刻性。整体而言,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并没有成为世纪之交的重要社会现象。进入21世纪以来,现实主义重新迸发出生机与活力,不仅继承了19世纪经典文学的优良传统,而且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中都不断融入新元素,绽放出新时期现实主义独特的生命力。以下将以小说《活在你手机里的我》为例,分析当代俄罗斯文学在创作手法方面对传统现实主义的继承与发展。
一、作家与作品概述
俄罗斯当代作家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1979 —)在2017年出版小说《活在你手机里的我》(?Текст?),这部小说回归了探究社会本质、再现真实世界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广泛关注。格鲁霍夫斯基出生于莫斯科,中学时期他的文学天赋便已崭露头角,经常写一些科幻短文或是有关家乡的随笔。大学毕业后,他先后在欧洲新闻电视台、今日俄罗斯电视台从事新闻工作。新闻记者的工作不仅丰富了他的阅历,还助其文风更为成熟。作家于2005年推出处女作——末日灾难科幻小说《地铁2033》,随后又相继出版了《黄昏》《地铁2034》《地铁2035》等一系列科幻作品。在《活在你手机里的我》这部小说中作家一改以往风格,开始关注当代社会问题,回归现实主义,进入了“严肃文学”“大文学”的行列。小说入围大书奖、民族畅销书奖、诺斯奖等奖项的候选名单,至今已被翻译为十三种语言,2019年荣获中国“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同年在中國出版。同名电影问世后更是一举夺得俄罗斯金鹰奖四项大奖,表现可圈可点。
格鲁霍夫斯基从科幻作家向现实主义创作者的转型令人惊喜,众多俄罗斯文学评论家给予了这部现实主义作品极高的评价,甚至将小说主人公伊利亚比作“21世纪的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尔基》杂志主编康斯坦丁·米尔钦在评论中写道:“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关于普通人的故事,甚至不能说是普通人,完全只是个小人物。在小说中几乎没有对话,有的只是短信、邮件,当然还有主人公无尽的内心独白,格鲁霍夫斯基写得非常出色。更为重要的是,展现了一个处于极端情况的小人物的尊严。”著名文学批评家加林娜·尤泽福维奇也称赞:“这部小说既带有巴洛克式色彩,又不乏优良品味。构思既精巧又复杂,同时还保持了心理侦探小说的特色——情节跌宕,引人入胜。”当然,也有部分评论家颇有微词,认为这部小说不过是对经典作品的生搬硬套,最后主人公自我牺牲式的结局过于理想,不符合当代俄罗斯现状。
小说中的主人公伊利亚让人很自然地把他和《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联想起来。伊利亚本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大学生,在一次考试后他和女友维拉去俱乐部放松。来俱乐部进行突击检查的一名警察对维拉动手动脚,伊利亚为了维护女友便和这个警察起了言语冲突,结果被诬陷栽赃,被冠上“欲销售毒品”的罪名。在服刑期满后,伊利亚本已放下仇恨,但当他回到家乡发现自己唯一的亲人——母亲在他回家的前两天由于心肌梗死骤然离世,女友维拉早已背弃了二人的感情,当年的好友也已结婚生子,过上了与他毫无交集的另一种平行生活。母亲的离世、女友的绝情、好友的生疏使伊利亚感到孤立无援,再加上七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已经和这个时代脱轨,无法回归正常生活,这一切把伊利亚彻底逼上了绝路。他决定去找当年那个警察——联邦毒品流通监督局少尉尤里耶维奇·哈辛复仇。他杀死了哈辛但并未解脱,反而患上了杀人后遗症,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必要?!”a慌乱之中伊利亚拿走了哈辛的手机,他开始代替哈辛继续生活。伊利亚试图去弥补杀人的罪过,不自觉地肩负起了哈辛的责任,努力去改善哈辛和父母的关系,说服其女友留住肚子里的孩子。在赎罪的过程中,伊利亚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甚至获得机会到国外开始第二次生命,但他必须要在哈辛女友的生命和新生之间进行选择。小说的结尾是典型的俄罗斯式结局。伊利亚放弃了新生的机会,自我牺牲式地结束了这一切,他无法泯灭良知,无法跨越良心的藩篱。
贫穷却高尚的大学生、犯罪主题、探寻道德良知,小说在人物塑造、情节设定、思想内涵方面都与《罪与罚》有许多暗合之处,因此它也被誉为“21世纪的《罪与罚》”。但是,与《罪与罚》相比,《活在你手机里的我》中主人公面临的情况更为艰难,拉斯科尔尼科夫为检验自己的理论失手杀人获罪,而伊利亚则是毫无理由地被诬陷入狱,他的身边也没有亲人与爱人的陪伴鼓励,始终只能孤身面对一切。由于两部作品创作的社会环境不同,在探讨一些永恒问题时也体现了各自的社会困境,显示出不同的时代特色。例如,《活在你手机里的我》中涉及的毒品、科技问题等都是当代社会的产物。因此,《活在你手机里的我》在与《罪与罚》构成互文的同时,还融入了许多新元素。与《罪与罚》相比,《活在你手机里的我》在广度上毫不逊色,但在深度的挖掘上仍与《罪与罚》有一定差距,不过这只是年轻作家在现实主义领域的第一次尝试,对其未来依然值得抱有期待。
二、对现实主义经典传统的继承:思想性
俄罗斯文学自从诞生之日起就以其“为人生”的求索而著称,尤其是19世纪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更是把关注现实人生发挥到了极致,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作家始终执着于思考社会问题,关注边缘弱势群体,探寻道德与公平正义。《活在你手机里的我》对现实主义经典传统的继承首先便体现在其深刻的思想内涵上。小说取材于当代社会,聚焦个人悲剧、审视社会问题,对当今俄罗斯社会繁杂现象进行揭露批判,就像《罪与罚》这部小说一样,在表达深刻思想的同时借用侦探元素,增添了作品的可读性。
对底层人物和社会公平的关注一直是俄罗斯作家的经典命题。小说触及了很多俄罗斯社会问题和畸形家庭关系,当代青年沉迷纵欲享乐、道德堕落,等等。权贵阶层可以随意出入各种高档场所,肆意碾压别人的尊严与命运,而外省青年却什么都不敢给自己买,只能买便宜的“螺丝刀”给女友,还要不断地接受别人的审视。母亲去世后,由于没钱安葬只能躺在太平间,还不得不和一个陌生男子共盖一条被子。伊利亚不止一次追问:“为什么他的一生在被人遗忘的角落度过,还要在这个角落结束?为什么他如此无力对抗世界?……为什么杀人——可以,而原谅——不可以?”b即使复了仇也无法获得心灵的解脱,逃不出良心的审问,只觉得是作践了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自由,体现出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深厚的人文关怀。
除了永恒的社会公平正义问题,小说还展现了新时代催生的灾难——手机对现代人生活的改变。现代人的生活忙忙碌碌,每天奔波于各种事情,快节奏的生活让整个社会变得冰冷,每个人都只关注自己的手机,毫无温暖与爱可言。从前手机是时髦富裕的代名词,只有富人才可以享有,而现在手机已成为人手必备的物件。地铁里无论是中学生还是大妈全都在滑动屏幕,沉浸在屏幕里的世界。手机和网络成了现代人最离不开的东西,它在给生活带来便捷的同时也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变得愈发冷漠,每个人都只关注那一块冰冷的小屏幕,而忽视了身边活生生的人。小说中伊利亚利用手机代替哈辛继续生活竟然无人发觉,可见现实的炎凉与荒谬。科技便利了生活进而要取代生活,这种技术依赖对当今社会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重要警示。
三、对现实主义经典传统的继承:艺术性
《活在你手机里的我》在叙述策略方面完全不同于后现代主义作品,后现代主义作品执着于解构传统语言表达,专注于文字游戏,艺术形式上青睐于实验、创新。而这部小说则重新回归经典现实主义艺术写作手法,选择平铺直叙的文字,通俗易懂,同时通过添加俚语、隐喻、修饰语,使得口语和书面语巧妙结合,这种“陌生化”效果又使语言不至于显得过于平淡无味,彰显了作家强大的语言控制力,完成了在艺术性上对现实主义经典传统的继承。
小说中的环境描写继承了现实主义创作中利用环境烘托气氛的艺术特色。小说开头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片萧瑟的俄罗斯冬日景象,极具电影画面感,并且为全文奠定了低沉的悲剧基调。除此,环境描写还承载了更多的隐喻意义。“莫斯科现在就像十一月光秃秃的树——湿湿的,黑黑的;以前莫斯科到处是鲜艳的招牌和售货亭,里面什么都有——现在它变得严肃了,从身上抖下花花绿绿的东西,变回到原样”c。从字面看似乎是在描写莫斯科景象的变化,实则隐喻伊利亚生活的改变。过去他风华正茂,一切都充满着青春与活力、光明与希望,现在他失去了一切,无法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生活变得昏暗无光,就像十一月的莫斯科,成了一棵“光秃秃的树”,原先“花花绿绿的东西”被抖下,一切都“变得严肃”。
在心理感受方面作者也颇费笔墨加入意识流描写,作家逐渐淡出文本,使人物内心感受成为叙述视角,由主人公掌握自己的命运。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都展现出非凡的语言魅力,它不仅是写作方法,而且本身也成了一种重要的叙事元素。
小说人物的刻画同样体现出这一继承性,文中人物鲜活饱满,每个形象都不是非黑即白,体现出人性的复杂。无辜入狱的伊利亚失手杀死了诬陷他的警察哈辛,他认为这是主持正义,但杀人行为却是真实发生了。在犯罪过后他本想自杀了结,却又想起母亲还在太平间无人收尸,便又振作起来继续活了下去。在代替哈辛继续生活时,他不断地接受良心的拷问,自我反省,意识到不仅是杀了一个有罪的人,更是杀了一个活人。因此不自觉地安抚哈辛的母亲和女友,保住了哈辛还未出生的孩子,以及尝试缓和哈辛与父亲的关系。伊利亚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但在杀人过后他始终没有去自首,即使有一次走到了警察局门口,但由于恐惧还是逃走了。也正是由于这一点逃避,伊利亚这个人物变得真实饱满,他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活生生的普通人。
虽然哈辛是个反面角色,成天寻欢作乐,利用职务之便,陷害无辜之人,但他也有自己的不幸。哈辛的父亲贵为少将,他一出生就可以不用辛劳地为生活奔波,但与此同时他必须按父亲的意愿来进行一切。无论是选择工作,女友,还是生活,哈辛都没有权利,必须对父亲言听计从。哈辛本想当律师,但父亲却硬要逼他进入官场,哪怕哈辛厌恶官场的僵硬、秩序、官僚主义,父亲也要强迫儿子成为他那样的人。
哈辛爱上了普通女孩妮娜,父亲非但不支持还恶语诋毁,因为父亲希望哈辛能和副部长的女儿联姻。哈辛受尽这个女人的侮辱,但他没有逃跑,他不想破坏父辈的关系。哈辛在诬陷伊利亚后,心存愧疚,父亲却告诉他“吃别人”是正常的事,对他人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只要分清自己人和他人就行了。作为父亲,甚至带儿子去桑拿房找娼妓,最终哈辛将这件丑闻透露出来,靠出卖父亲保住了自己的位置,父子俩的关系也由此正式决裂,即使伊利亚代替哈辛向父亲道了歉,父亲也毫不领情,称自己的儿子“不仅是无能儿,还是混蛋”。
哈辛的母亲爱惜儿子,但却十分软弱,不敢与丈夫抗争,只能不断地劝说儿子修复与父亲的关系。甚至连伊利亚都为哈辛感到遗憾,不再叫他“狗崽子”而是“小伙子”,“和這样的老爹在一起你还有啥机会,问一问——几乎为零”d。父辈与子辈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在如此环境下长大的哈辛,悲剧性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
四、对现实主义经典传统的发展:新元素
张中载曾经指出,重述经典最大的追求是“使经典陌生化,亦即使审美主体在已经熟悉的、习惯的文学艺术作品中发现和感受新奇,增加审美快感”e。格鲁霍夫斯基在遵循现实主义传统进行创作的同时加入新的时代色彩,使读者获得了极强的代入感,令人耳目一新。
作者在网络空间展开叙事,Vk、WhatsApp、指纹解锁、表情符号都可以在小说中见到,体现了现代数字时代的特征,可以直观感受到这是属于21世纪的作品。小说情节主要是依靠对话进行推进,不仅有传统意义上的对话,比如无处不在的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还有由手机短信、社交软件、邮件构成的新型“对话”文本。通过短信和社交软件发出的信息用词简单,句子简短,并时而附上表情符号,新颖精巧。小说的俄语名为?Текст?,直译过来就是“文本”,小说就是由众多个“文本”组合而成,同时又隐喻了当今世界就是一个由手机和网络构成的巨大“文本”,这其实也是后现代“世界就是文本”这一理念的体现,这说明虽然作品整体上运用了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
作家本人在谈及这部作品时也表示文学是真实的,他“真实地描绘了俄罗斯、莫斯科,捕捉了這个时代最真实、最准确的肖像,甚至不是肖像,而是快照”f。同时,作品融合了侦探小说、社会小说、心理小说的特点,辅以作者对语言的精准把握,可以明显感觉到小说出色地继承了19世纪俄罗斯经典文学作品中的现实主义传统,并加以发展,为其增添了新的时代特色,从而令读者获得独特的审美体验,虽还略有瑕疵,但小说已清晰真实地表现出当代社会的弊病与矛盾,完成了对道德与良知的拷问,具有较强的人文批判精神。
abcd〔俄〕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活在你手机里的我》,李新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64页,第121页,第7页,第264页。
e 张中载:《经典的重述》,《中国外语》2008年第1期,第102页。
f 〔俄〕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致中国读者》,《活在你手机里的我》,李新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前言。
作 者: 郭雅婧,东南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语语言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