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颜
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那场旅行,陈绮贞唱,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今年的桂花比往年开得都要迟一些。
连带着北京寄来的快递,也比往年晚来了半月。签收那天,阿绵特意打电话过来,有些意外地说:我还以为今年他不会送了呢。
纸盒上装着一方小小的玉色陶罐。陶罐用用一张十分古朴的字条封住,上面写着:桂花香膏四个楷字。
膏体是乳黄色,柳师傅说这古法香膏不可直接生闻,必得抹到手腕上,再细细嗅之。那香味就像是被皮肤的温度暖过了一样,清香郁郁,让人感动。
这是五年前在杭州,东生许诺我的。那时的他,喜欢穿黑色棉tee,罩一件毛线外套。原本就挺拔的身高,越发显得修长、伟岸。笑起来,有着东北男孩特有的憨厚温柔。
从开学第一天,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就没断过。她们找各种理由加上他的微信,话题常常围绕着他的故乡山东的风土人情,他的高考分数。
就连去食堂打饭,他周围也永远都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同寝室的男孩借机跟围着他的女孩们聊天、嬉闹。没人猜得出他喜欢谁,有人说他对谁都不过分热情,也不会拒人千里。他眼角总噙着一丝笑意,任谁和他对视,都不会收获冰冷目光。
直到岁末校庆,他在弹了一支钢琴曲《致爱丽丝》。我还记得那天,曲毕后,掌声雷动。在姑娘们的尖叫声中,他径自走向我。他俯下身来问了我一句话:我弹得怎么样?好听吗?
时隔数年,我依然记得那种整个人置身于沸水中的滚烫感。
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记得我木木地点头。然后他满意地揉了揉我的刘海,带着笑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迟迟不曾表白,倒是寝室里的姐妹们围着我拷问,什么深藏不漏,什么暗度陈仓……像成语接龙一样拷问了我整个晚上。可我什么也说不出,甚至把手机通讯录交给他们检查。
她们翻遍了联系人,甚至朋友圈翻了个底朝天,才确信我的手机里确实查无此人。好奇怪。折腾了大半夜,她们悻悻地回到各自床榻上。
或许我天生迟钝,那晚很早就睡去,心里不是没有涟漪。只是隐隐觉得,或许这是一个玩笑,一场真心话大冒险。毕竟那时的我,毫无与爱情相关的经验。我只知道,如果男主角没有像港片那样,直白且郑重地问:做我女朋友好吗?那就是不作数的。
那之后,每每在食堂里遇见,他身边照样围着一群人。偶尔,目光会无意间碰撞,但我总是一秒就挪开。生怕被他误会我在偷偷关注。
直到我和室友被一名插队的体育生蛮横地推开,我没能站稳,手上的饭盒也摔得老远。室友一边扶我,一边气不过跟他理论。他理直气壮地说,关我屁事。
可是下一秒,就听见他痛叫出声。我抬眼,才看见东生不知道走过来拧住他其中一只肩胛骨。男生从骂骂咧咧到哀求告饶,东生面如寒铁,把“道歉”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那男生冒着冷汗道歉,东生才说话算话松开手。又转过来小声问我要不要去医务室。我摇了摇头,连忙说了声谢谢。他挠挠头,倒像有些不好意思。突然间,好像想起什么,他跨了几个大步,帮我捡回滑远了的饭盒。
想了想,又转身打了开水,洗干净才还给我。他才说,我看过你画的画,就挂在新生才艺展示栏。你好像拿了很多奖。他冲我笑,你可以帮我画一张吗?
周六下午的画室格外地静。窗外一丝风都没有,耳边只剩下鼻尖落在纸板上沙沙声。
彼时周生端坐在对面,他微微笑着,像是保持姿态,又像是故意冲我笑着。金色阳光落在他瞳孔中,晕开层层光圈。我画了许久,竟然有些微醺的恍惚。
也许是怕打扰我,两个多小时里他都没有说过话。只是每次我抬眼去观察他的轮廓,都有些不可名状的紧张感。好像小时候觊觎客厅里糖果,不敢被爸妈发现。
后来我想,大约从那次开始,东生的眉眼轮廓就刻在我脑海里,即便是在我与他人亲密无间,脑海里仍会浮现他笑意闪闪的眼睛。
待我画好,又用硬笔描过一次,才郑重地交给东生。他闭上眼,用手轻轻摩挲了好一会,感激地说:谢谢你,这下我娘就能“看见”我的相片了。
东生骑车带我绕湖走了许多圈,从他哭伤了的眼睛的阿娘,讲到夭折的小妹和成日酗酒的父亲。他说,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他原本不想离开青岛,可是阿娘说,走吧,去到越远越好。他才来了这座南方城市。
他说来了这里,才知道三月雨水可以这么丰沛。他还说,其实我来这里,见到第一个人就是你。出火车站那天,我在嘈杂的广场上看见一个姑娘,她不仅给了一个满身尘土老太爷车费,还特地给他买了一笼热腾腾的小包子。
他说,那个人就是你。没想到跟你做了同学。真是有缘。
他说完这些,忽然快乐地张开了手臂,我吓得搂紧他的腰,忍不住尖叫出声。不到一分钟,他就用一只手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到身后,轻轻握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宽阔、厚实,温暖。每每他俯身帮我整理耳后碎发,我都会忍不住像猫咪一样把半个脸放在他掌心。甚至有一次在图书馆,我就这样搁在他掌心睡着。
我们有过太过美妙的瞬间。回忆都是暖绒绒的热烈欢喜。以至于当我抱着书走到杜粒粒的房间,会疑心那画面不过是一场幻觉。
杜粒粒是我们的代班任课老师,比我们大不了5 岁,留着半长发,微卷。说话很软,男生们喜欢听她讲课。女生也喜欢她的时髦、博学、活泼。
当然,她还有另一重身份是校长女儿。只要她回家撒撒娇,就能多争取到一枚留校名额。只不过那时候,我以为她只是我们超越师生的朋友,是我们可以一起郊游,一起喝酒的率性朋友。
是她打给我,让我晚上过去她宿舍,说想和我分享新买的蛋糕。我却不知道,东生就是那块蛋糕。他表情从错愕,惊惶到沉默。从头到尾他没解释任何一句。我也能猜到整个故事的脉络,无非是他走了人生的一个小捷径。
杜粒粒说,姜蓝,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对不起你。只不过我们刚好有相似的喜好。我扬手给了她一个巴掌,她没有闪躲,反而冲我微笑,东生追你那么久,你也不亏。不过从现在开始,他是我的人了。
室友都觉得离奇,在那场狗血劈腿剧之后,我和东生没有吵过一次架。
她们忿忿不平,想不通东生那样卖力地追过我,那样诚挚地爱过,为什么会转身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们安慰我,蓝蓝,这样的人不值得。
可是当东生买好票,发来消息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的时候,我还是思索两分钟后就开始收拾行李。
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那场旅行,陈绮贞唱,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傍晚4 点,我们落地杭州。他说带我去一个满大街都是桂花树的地方。我们在其中一家临街餐厅里吃饭。点了招牌桂花糕以后,就看见店主在自家院子里采摘桂花。香气馥郁,让人久久不忘。
桂花糕,叫花鸡,什锦虾仁,那顿饭吃得很是畅快。我们聊杭州的天气,聊科幻小说,聊老板家3 岁女儿。唯独不聊彼此,不提感情。
回酒店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隧道。他想要牵我的手,我闪躲了一下子,还是被他牢牢抓在掌心。然后他的声音随着车流声蔓延开来。他告诉我,他阿娘的眼睛可能还有希望。只不过需要大笔的手术费。
他说蓝蓝,我迟疑了很久,都在想要不要招惹你。我怕给不了你长久,但又怕这辈子不能顺心遂意地追一个姑娘。他问,你恨我吗?
我摇摇头。只觉得空气陡然寒冷。呼吸之间,微凉气息如同一把匕首在肋骨间来回插进抽出。
我不恨你。东生。我伸手抚摸他的脸,只是觉得遗憾,我们是这样不体面地告别。
离开杭州之前,我们去看了一场小小画展。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迷了路。误打误撞走到一家叫做柳叶斋的香膏店。
问老板有没有桂花香膏。老板笑眯眯递给我一只玉色小盒子。东生找来的时候,我已经放下了。他问我喜欢吗?我说走吧。
我买了机票先走,东生送我到航站楼。过了安检处,远远看见他冲我挥手,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飞机冲上云霄的瞬间,我甚至愤怒地想,如果这一秒坠落该多好,我还是爱他。
五年过去,每年我都能收到他寄的桂花香膏。只是我早就从和阿绵的房子搬出来。她问我东生后来留校了吗?我点点头。他们已经注册结婚。就在杭州之行后不久。
我当然也有新男友,他们无一不是183 以上的个头,鼻梁挺直,嘴唇单薄。笑起来暖意盈盈。只是我不肯长久经营感情,仿佛所有炙热的情感都在那三年里燃烧殆尽。
再后来,他发了邮件给我。是一张他妈妈的照片,眼睛清亮,笑容慈爱。她手上拿着我画的东生画像,一下子把我拽回那间画室,那个宁静下午,时间慢得好像可以永远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