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杨,白 璐
(1. 沧州职业技术学院 科研处,河北 沧州 061001;2. 沧州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河北 沧州 061001)
冯骥才是较早被介绍到俄罗斯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标题醒目、语言幽默,曾多次入选中、小学和大学课本,并陆续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日文、俄文、荷兰文、西班牙文等三十多种文字,在海外发行各种译本四十余种。截至目前为止,俄罗斯共译介出版了冯骥才的41部作品,其中个人专集4部,与其他作家合集10部,位居中国当代作家俄译作品数量之首。从某种程度而言,冯骥才作品在俄罗斯的传播与俄罗斯著名汉学家李福清(Б.Л.Рифтин)有很大关系。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先后出现了一批反思历史的文学作品,李福清由于种种原因多次访华,他与冯骥才的相识便始于1981年的天津会面。为此,李福清还特意撰文回忆了此次中国之行以及与冯骥才面谈的过程。[1]
1983年,苏联《文学报》率先刊登了李福清翻译的冯骥才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2],小说一经发表就受到了苏联读者的普遍好评,继而对这位天才的中国作家投来了关注的目光。从1984年开始,莫斯科青年近卫军、虹、文学艺术等多家出版社相继出版了中国当代作家合集《中国现代小说:王蒙、谌容、冯骥才》[3]《人到中年:当代中国小说》[4]《纪念:当代国外小说》[5]《相会在兰州》[6]《中国当代小说》[7],内收冯骥才的《啊!》《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酒的魔力》《船歌》等多部小说。1987年,在李福清的精心编选下,莫斯科虹出版社发行了苏联第一部《冯骥才中短篇小说集》[8],其中收录了《啊!》《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铺花的歧路》《神鞭》《感谢生活》《我不是右派,是左派》《早春》《意大利小提琴》《三十七度正常》《匈牙利脚踏车》《临街的窗》《老夫老妻》10部小说,为苏联读者深入了解冯骥才的小说创作创造了机会。
9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在俄罗斯的传播规模极度缩水,冯骥才作品在俄罗斯的出版工作也陷入低谷,这一时期的俄罗斯没有登载任何一部冯骥才的文学作品。直到新世纪的到来,在中俄两国政府的大力推动和译者自身的努力下,冯骥才才重新走进俄罗斯读者的视野。2002年至今,俄罗斯相继出版了《中国20世纪诗歌与小说:谈过去看未来》[9]《中国变形:当代中国小说散文选》[10]《命若琴弦: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选集》[11]《窗:俄中互望——小说、随笔、散文》[12]4部作家合集,其中收录了冯骥才的《末日夏娃》《雕花烟斗》《抬头老婆低头汉》《书桌》《快手刘》《俄国文学大师们的另一只笔》6部作品。另外,俄罗斯还出版了冯骥才的3部作品单行本,即著名汉学家司格林(Н.А.Спешнев)翻译的小说集《俗世奇人》[13]、散文诗集《灵性》[14]、青年汉学家科罗博娃(А.Н.Коробова)翻译的小说《一百个人的十年》[15]。
总体而言,俄罗斯对冯骥才作品的译介体现出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受国家政策、两国关系、国际环境的影响,冯骥才作品在俄罗斯的发行量起伏较大,苏联解体是其中较为明显的时间节点。80年代的苏联出版了许多中国当代的文学作品,发行量普遍较大,一般都在5万册以上,冯骥才的作品也不例外。这一方面与苏联时期实行的计划经济有关,另一方面也与80年代中苏两国关系的正常化和中国社会产生的巨大变化有很大关系。据笔者统计,80年代苏联共出版了10部中国作家的小说合集,其中有5部都选取了冯骥才的小说,发行量总计27.5万册。1987年,莫斯科虹出版社发行了苏联第一部《冯骥才中短篇小说集》,发行量5万册。苏联解体后,失去国家和政府支持的出版界对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学作品兴趣锐减,中国当代文学在俄罗斯备受冷遇,即便近年来在中国推行的海外图书推广计划的引领下,俄罗斯出版了一些中国书籍,但发行量普遍较低,有些甚至只有500册①。
第二,汉学家为译介主体。冯骥才大部分作品的翻译都出自俄罗斯汉学家之手,其中首屈一指的当属著名汉学家司格林。他1931年出生于北京,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1947年回国。1989年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М.С.Горбачев)访华时,司格林任他的同声翻译,并参加过戈尔巴乔夫与邓小平的会谈。他是俄罗斯名副其实的中国通,一生共翻译了20篇冯骥才的小说和1部散文诗集《灵性》。他认为《俗世奇人》的艺术魅力在于“所讲述的故事特点是精巧的幽默、轻松的冷笑话和展开事件的惊奇过程。作家的语言独特,运用了大量的方言和俗语,涉及到有多种能指意义的形容词和比喻”。司格林之女谢尼娅曾表示,父亲在晚年选择作品翻译十分挑剔,但对《灵性》投入大量精力,由此可见,司格林对冯骥才作品的高度认可。冯骥才在追怀司格林时也说:“我与司格林相识30年,《灵性》有司格林的情感在。”[16]2003年,圣彼得堡望楼出版社发行了司格林翻译的冯骥才小说集《俗世奇人》,其中收录了《苏七块》《刷子李》《酒婆》《死鸟》《张大力》《冯五爷》《蓝眼》《好嘴杨巴》《蔡二少爷》《背头杨》《认牙》《青云楼主》《小杨月楼义结李金鳌》《泥人张》《绝盗》《小达子》《大回》《刘道元活出殡》共计18篇小说,这令冯骥才作品的俄译本数量大增,从而也为俄罗斯读者全面了解作家的写作风格提供了素材。除司格林外,还有许多俄罗斯著名汉学家都曾翻译过冯骥才的作品,例如:李福清翻译了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意大利小提琴》《三十七度正常》,索罗金(В.Ф.Сорокин)翻译了《啊!》《船歌》,谢曼诺夫(В.И.Семанов)翻译了《酒的魔力》,马良文(В.В.Малявин)翻译了《铺花的歧路》《神鞭》,阿直马穆多娃(В.С.Аджимамудова)翻译了《感谢生活》,缅什科夫(Л.Н.Меньшиков)翻译了《匈牙利脚踏车》,斯米尔诺夫(Г.Смирнов)翻译了《临街的窗》,维尔林(Е.Верлин)翻译了《老夫老妻》,等等。
第三,以忠实原作为翻译原则。就语言特点而言,《俗世奇人》带有相当数量的天津方言,全书以口语化的表达为创作基调,语言凝练,半文半白,颇具“三言二拍”的韵味,对译者的领悟能力、文学水平、语言能力要求甚高,挑战性极大。从这个角度而言,作为“老北京”的司格林是不二人选。他熟悉中国的民俗、文化,善于将中国讽刺和喜剧作品中的幽默元素转译得活灵活现,同时,他对中国的曲艺和俗文学也有着深入研究,曾经撰写了《中国曲艺》和《中国俗文学》两部专著。他对《俗世奇人》的翻译完成于2002年,实属个人兴趣。他的译文对原文的语言特征、文化信息、修辞手法、人物肖像进行了完美移植,重现了原作短小、深刻、单纯、丰富的艺术特色,让读者感受到了天津人诙谐、幽默的性格特点,进而从人物奇特的举动中感受到天津卫独特的市井生活,深入领会了作品主题。例如,《泥人张》中有这样一段话:
右手依然端杯饮酒,眼睛也只瞅着桌上的酒菜,这左手便摆弄起着这团泥巴来;几个手指飞快捏弄,比变戏法的刘秃子的手还灵巧。[17]99
译文为:
А правой по-прежнему подносил ко рту пиалус вином.И глаза его глядели только на то,что было на столе.Тем временем левая его рука начала обрабатыватькомок глины.Пальцы его работали быстро,как молния,еще проворнее,чем у фокусника по кличке плешивый Лю.[13]121
原文喝酒用的“杯子”被译者准确地翻译为“пиалу(茶碗)”,而非“чашка”或“стакан”,这完全符合过去中国人饮酒的习惯。“摆弄”一词在中文中包含两个层面的意义:一方面指反复拨弄或移动,例如,摆弄花草、饰品等;另一方面指加工、修理,例如,灯坏了,你去摆弄一下。原文的“摆弄”使用的就是第二个层面的意义,译者精心选用的“обрабатывать”一词,为读者准确传达了原文这个词语的意义。译文将“几个手指飞快捏弄”译为“Пальцы его работали быстро,как молния”(手指疾如闪电),不仅准确传达了“泥人张”出神入化的动作特点,也符合原文的语义色彩。
再如,《刘道元活出殡》中写道:
他心里奇怪,两手托住棺材盖,使劲举开一条缝,朝外一瞧,只见纸人纸马,纸车纸轿,黑白无常,银幡雪柳,白花花一片。[17]130
译文为:
Ему это показалось странным,он чуть сдвинул крышку гроба и через образовавшуюся щель глянул наружу.Видит: люди,паланкины из бумаги,черные и белые изображения посланцев смерти,белые стяги вокруг,повсюду сплошь белые бумажные цветы.[13]154
在这段文字中,依次出现了“纸人纸马、纸车纸轿、黑白无常、银幡雪柳”等与葬礼相关的中国传统词语,译文较为准确地描绘了中国传统葬礼中独有的器物,尤其是对“黑白无常”的翻译“черные ибелые изображения посланцев смерти”(索命的黑白人物)极为传神,令读者不禁开始联想这两个中国神话世界的人物形象,虽然无法从简短的词语描述中想象出具体的模样,但绝对能抓住他们黑、白两色的主要特征。同时,译文仅译出了“纸人、纸轿”,遗漏了“纸马、纸车”这些在中国民间葬礼上配套出现的器物,有损原文民间元素的表达,应予以补充。
司格林的译本曾被选为俄罗斯学习汉语的教材之一,这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译本的出色,同时也说明,《俗世奇人》是一本活生生的汉语教科书。令人感到惋惜的是,在当时中国当代作品在俄罗斯边缘化境地的影响和俄罗斯经济条件的制约下,此书于2003年才得以出版,发行量仅1 000册。
冯骥才与俄罗斯有着深刻交识,年轻时代偷听苏联“敌台”的经历给作家留下了深刻印象,普希金、契诃夫、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小说结构、主题和细节的构思令作家感触良多[18],这令冯骥才的作品有着浓郁的悲悯情怀。李福清、索罗金、阿直马穆多娃、科罗博娃、杰米多等俄罗斯汉学家既是他的译文版作品的译者,也是文学知音。冯骥才作品之所以会在俄罗斯受到欢迎,很多作品都已译为俄语,其原因主要有如下几点:
俄罗斯青年汉学家科罗博娃认为:“冯骥才的作品有三个最被看重的地方:(1)俄罗斯老年人很看重中国的文革小说,因为它们和苏联斯大林时代遇到的问题差不多;(2)年轻人特别感兴趣的是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作品,如《神鞭》;(3)冯骥才的有些小说涉及到心理问题,如《书桌》《雕花烟斗》等等。”[19]冯骥才本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提到,自己作品在国外受欢迎的原因恐怕有两个:“首先是人性因素,有许多东西是人类共通的;其次是小说表现了中国文化本身所具有的魅力。”[20]文革题材是冯骥才早期创作的重点,对于和中国有着类似经历的俄罗斯读者而言,阅读这样的作品很容易从中找到共鸣,抒发内心的情绪,印证内心的猜测。准确地说,俄罗斯读者对冯骥才文革题材作品的关注不仅源自美学和文学角度,更重要的是社会学和历史学角度。
用冯骥才自己的话说:“我虽为浙江人,却长于津门,此地风习,挚爱殊深,众生性情,刻骨铭心。”[21]从小说《神鞭》开始,继而到《三寸金莲》《阴阳八卦》《俗世奇人》,作家从平凡的市井生活中衍生出一种独特的语言文字。在他的作品中,天津这座城市的风土民情和地域性格被表现得面面俱到,尤其是小说《俗世奇人》用地道的天津方言描写了天津的18个奇人奇事,可谓是天津本土人物集体性格的展现,虽然司格林的俄译本还不能让俄罗斯读者完全领略天津方言的独特韵味,但作家对故事人物传奇性的展示足以满足读者的好奇心理。同时,冯骥才在成为一名作家之前便是一个有着20多年画龄的画家了,因此,他的作品常常以绘画构思来处理文学素材,仿佛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具有强烈的可视化效果。这样一位有着深厚艺术底蕴的作家对同样颇具文化气质的俄罗斯读者而言具有深深的吸引力。
冯骥才是俄罗斯最受欢迎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注重经典与现实的结合,其中有很多都被译成了俄文,这与作家本人对中俄文化交流的关注密不可分。俄罗斯汉学家罗季奥诺夫(А.А.Родионов)在分析冯骥才和王蒙的作品在俄罗斯受欢迎的原因时说:“冯骥才与王蒙的领先地位除了对读者各有各的吸引力外(比如,王蒙对人生哲理的思考与俄罗斯中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心情很配合,而冯骥才以创造历史和文化气氛见长),还有另一个共同的原因,即:这两位作家在参与中俄文化交流活动中表现得最积极,他们与俄罗斯汉学界的交往最密切。他们的创作也常被作为研究对象。理所当然,在编选文集的时候,他们的作品也被优先地给予考虑。”[22]在冯骥才阅读的众多世界名著中,俄罗斯的文学作品数量可谓最丰,2009年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还举办了“俄罗斯文学在中国版本展”,展出了近800种俄罗斯文学译本,可见冯骥才对俄罗斯文学的深厚感情。在众多的优秀作家中,冯骥才尤爱契诃夫,他坦言:“在俄罗斯作家中,受契诃夫影响最大。我迷恋他到处闪烁灵气的短句子,他那种具有惊人发现力的细节,他点石成金的比喻;更迷恋他的情感乃至情绪,他敏感的心灵,他与生俱来的善良与无边的伤感。”[23]作家也曾多次谈到一些颇具俄罗斯风情的名人故居和社会事件。无论是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召开,还是作家多次的赴俄之旅,抑或与俄罗斯汉学家的亲密交往,都反映了冯骥才为中俄两国文化交流所作的积极努力,这为俄罗斯读者接受冯骥才的作品打下了良好基础。
冯骥才是在俄罗斯享有较高知名度的一位中国当代作家,李福清、索罗金、司格林等老一辈汉学家都曾对他丰沛的创作经历和高超的写作技巧给予过高度评价。当代青年汉学家科罗博娃、杰米多(Н.Ю.Демидо)在总结前辈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把俄罗斯的冯骥才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关于冯骥才作品在俄罗斯的研究与阐释,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以视角敏锐、见解道地著称,他扎实的研究功底、精湛的汉语水平令他的研究成果极具说服力和权威性。他是第一位向俄罗斯读者介绍冯骥才及其作品的汉学家。20世纪70年代后期,中篇小说的发表数量在中国文坛直线上升,李福清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在遍访中国作家和众多批评家后,他精心编选了《人到中年:当代中国小说选》,并撰写了长文序言《论中国当代中篇小说及其作者》。谈及冯骥才文革作品的创作动机,他写道:“文革的恐怖情景给作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促使他创作出一系列反映那个悲惨年代的作品。”[23]小说《铺花的歧路》和《啊!》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在分析两部小说的主题思想和人物形象时,李福清评价说:“《铺花的歧路》令人印象深刻的不仅仅是主人公复杂的内心感受,还有那些只有目击者才能洞察的细节。……如果说《铺花的歧路》的主人公是积极的,并在与自己内心灵魂斗争中崩溃,那么小说《啊!》的主人公则显示了身体与灵魂的直接对立。无论白慧还是吴仲义,都是那场浩劫的牺牲品。”[24]
无独有偶,在苏联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研究人员集体编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学与艺术(1976—1985)》中,索罗金撰写了第一章《在文学镜子中变化着的现实》,其中也谈到了冯骥才的小说《铺花的歧路》和《啊!》。他充分肯定了两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同时也指出,冯骥才的小说《铺花的歧路》虽然以文学形式谴责了红卫兵运动,指出了它的假左派、真愚昧的实质,却没有对红卫兵这一现象进行分析,“作家的注意力仅局限于红卫兵的懊悔和试图赎罪的心理,而没有揭示它的形成过程和诱使其卷入这场动乱的精神因素”[25]。《俗世奇人》是冯骥才送给司格林的礼物,后来被司格林翻译、出版,是他的呕心之作。他在序言中对小说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小说的语言特点和作家的艺术创作特色予以了充分褒奖,并由衷地赞叹:“冯骥才是一个认真、善良、谦虚、幽默的才子,他的多才多艺不仅体现在他鹤立鸡群的身高上,更体现在他对绘画、书法和古董的精通上。”[13]9此外,热洛霍夫采夫(А.Н.Желоховцев)在为2008年出版的《中国精神文化大典》第三卷《文学、语言和文字》撰写的有关冯骥才的词条中也对作家精湛的写作才能予以了肯定[26]464。同时,科罗博娃在为大典撰写的反思文学[26]455-456和伤痕文学[26]477-479的词条中也提到了冯骥才的名字。
从俄罗斯汉学界对冯骥才及其作品的专题研究来看,其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李福清撰写的《冯骥才小说的三类主题》、杰米多撰写的《非现实的噩梦还是噩梦般的现实?——小说〈末日夏娃〉中冯骥才对人类命运的思索》和科罗博娃撰写的《冯骥才创作的演化:从尖锐的冲突情节到“市井小说”》中,这些论作从不同角度阐释、总结了冯骥才小说在风格、题材、人物、语言、结构等方面的特点,从整体上把握了作家不同时期文艺思想的变化过程。
1987年,在莫斯科虹出版社发行的《冯骥才中短篇小说选》中刊登了李福清为该小说集撰写的题为《冯骥才小说的三类主题》[27]的序言,简要介绍了冯骥才的生平以及作家步入文坛的创作动机,并将冯骥才早期的文学作品划分为三类,即三个主题,分别是文革主题、老少主题和历史主题,李福清称赞“冯骥才是最具才气和人气的当代小说家之一”。
1999年,第五届俄罗斯全国学术会议发行了论文集《东亚地区的哲学和现代文明》,青年汉学家杰米多撰写的《非现实的噩梦还是噩梦般的现实?——小说〈末日夏娃〉中冯骥才对人类命运的思索》被收录其中。文章主要分析了作家的创作构思、小说的主题思想、主人公的象征意义等方面的问题,详细阐释了小说故事情节与圣经故事以及中国传统宗教思想的异同之处。
《冯骥才创作的演化:从尖锐的冲突情节到“市井小说”》是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汉学家科罗博娃的副博士论文,也是俄罗斯汉学界对冯骥才作品首次展开的综合性研究。全文以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为背景,以中外文艺评论为佐证,在参照相关艺术理论和现象的基础上,细致追踪了冯骥才不同时期文学作品的主题、人物形象、语言特色等问题,进而将作品蕴含的民族心理问题提升到全人类层面,展现了俄罗斯学术界一种全新的研究视角,作者本人也凭借这一研究成为俄罗斯汉学界的后起之秀。全文共分为三个章节。第一章以作家创作的历史小说和文革题材的作品为依据,概括分析了作品中的冲突类型。第二章介绍了市井小说和乡土小说的基本特点,并重点分析了冯骥才笔下的市井小说与中国传统民间故事的联系。第三章主要分析了作家不同创作时期运用的艺术手法,其中包括对心理描写、描写对象和语言特色的剖析。作为论文前期的研究成果,科罗博娃先后发表了一系列有关冯骥才创作的论文,其中包括:《冯骥才作品中对文革主题的独特揭露》[28]《冯骥才创作中的绘画与文学》[29]《当代中国作家冯骥才创作中的市井主题》[30]《中国当代小说家冯骥才的早期创作》[31]《冯骥才小说中的器物世界及其象征意义》[32]《冯骥才文革小说中背叛行为的心理分析》[33]等。
相较国内冯骥才研究的丰厚积累,俄罗斯的冯骥才研究在数量上并不算多,但视角新颖,见解独特。整体看来,主要体现出以下四个特点:
第一,基于比较文学视角的对比研究。20世纪60年代,苏联的比较文学逐步繁荣发展,与法国学派、美国学派形成世界比较文学格局中三足鼎立的局面。比较研究是俄罗斯汉学家们常常使用的研究方法,冯骥才研究也不例外。汉学家们从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出发,发现了冯骥才作品与同时代其他国内外作家作品的异同之处,继而从冯骥才大量阅读苏联等国名人名著的经历出发,对作家作品进行了影响研究,这在国内的冯骥才研究中并不多见。冯骥才的《雕花烟斗》令李福清很自然地想起了中国17世纪的话本选《今古奇观》中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34]71,《末日夏娃》描述的亦幻亦真的未来图景令杰米多联想到基督教的《启示录》[35]131-135。小说《义和拳》展示了中国文学中被压迫者一贯的仇恨心理,而作家的另一部历史小说《神灯》同样也选取了义和团运动作为历史背景,却没有描写外国侵略者的残忍与霸道。对此,科罗博娃认为原因在于:“当时的中国人认为中国文化,尤其是精神和道德方面优于外国文化,外国人的不道德仅仅因为他们是外国人。”[36]45小说《铺花的歧路》的主人公白慧在棒打教师后备受心理煎熬,充分展示了“文革极左思想给年轻一辈的心灵带来了怎样的危害,从这个意义上讲,这部小说与刘心武的《班主任》是彼此呼应的。作者十分准确地描写了从众情感和群体行为。”[36]53通过阅读但丁的《神曲》、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等作品,科罗博娃发现:“和很多作家不同的是,冯骥才没有重点描写那个时期大量的镇压与灾难,他感兴趣的是个人及其复杂的命运,并试图找到背叛行为的原因。”[36]58她将冯骥才文革作品中的背叛划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由于恐惧而背叛和抛弃亲人、同事、熟人和朋友,第二种是由于第三方的欺骗而无心地背叛,第三种是为了获取利益而背叛和出卖。”[36]57由此可见,科罗博娃的研究结合了文学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有利于从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层面系统考量冯骥才在文学创作中的思想变迁,探查作家隐于文字之后的内心世界。
第二,关注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心理。在李福清众多博大精深的研究中,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与阐释仅占一小部分,但几乎其所有的研究成果都不约而同地关注了民族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扬。诚如李福清所言:“真正有思想和艺术价值的文学是既关注现实,又包含着传统的力量和历史的智慧积累的文学。”[34]75他在冯骥才的作品中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小说《神鞭》《俗世奇人》《三寸金莲》是冯骥才创作的市井小说的代表作,三部小说从中国人的意识形态着手,直指中华民族落后的症结——文化惰性。科罗博娃认为,凭借对天津历史文化的深刻了解,冯骥才的小说描写了很多中国传统的文化现象,它们“为民族学和民族心理学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36]97。杰米多指出,就小说《末日夏娃》的情节设置而言,尽管作家有意识地在中国传统文明之外展开叙事,但小说的故事情节仍旧流露出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推崇。例如,文中出现的九个太阳、白蝴蝶、古老的民族、伟大文明的祖先、长生不老的仙丹等,这些元素无形中都与中华民族传统的道家思想相契合。或者,更准确地说,“作家在对接中、西文明的基础上构建了小说艺术和思想的独特性。”[35]133透过中国独有的文化现象透视民族心理是近年来国外学者尤为关注的话题,汉学家们对此方面的论述在顺应国际研究态势的同时也凸显了冯骥才作品的思想价值。
第三,在关照中国文学史发展脉络的同时,创新研究方法。俄罗斯的中国文学研究较常见的是文学史研究,汉学家们常常将作家的某一作品嵌入社会背景,强调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作家的创作动机,探索作家的创作道路。步入新世纪以来,中坚的汉学家们开始注重对作家作品进行哲学反思,力求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对作家作出最公正、科学的评价,显示了他们的研究实力。众所周知,冯骥才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也是一位颇具才情的画家,这对他的写作产生了较大影响。科罗波娃在细读文本的过程中敏锐地发现,作家的作品中有很多表示色彩和光线的词汇,仅黑色的表示就包括:黑糊糊、黑黝黝、黑油油、黑洞洞、黑沉沉、黑压压、黑亮亮、黑盈盈、黑魆魆,等,这令冯骥才的作品具有很高的辨识度,而黑色也起到了渲染文革人物际遇的作用[36]144-146。另外,从以上李福清对冯骥才早期文革作品三个主题的归纳、索罗金对作品中现实反映的关注、科罗博娃对冯骥才文革作品背叛题材的阐述、杰米多对作品蕴含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挖掘中可以看出,俄罗斯的冯骥才研究已逐步纵深化,在此基础上提出的新观点有利于丰富国内的冯骥才研究,特别是科罗博娃对背叛主题的分析,尤为值得借鉴。
第四,对中国研究成果进行评判性接受。译研结合是俄罗斯汉学巨擎阿理克(В.М.Алексеев)开创的优良传统,汉学家们在翻译作品的同时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对其进行深入研究和相关论述。同时,重文本、重实证的实证主义精神历来是俄罗斯汉学家严格遵守的学术规范,他们在翻译文学作品和借鉴中国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认识和质疑,体现了不盲从的科学态度。例如,科罗博娃并不认同对中国部分评论家将市井小说视为乡土小说分支的说法,她指出,尽管两者有着共同的特性,即描写的都是文化传统,但乡土小说描写的是农村生活,而市井小说则侧重描写城市生活。科罗博娃进一步概括了市井小说的三个主要特征:一是侧重描写城市居民的民俗和日常生活,二是其语言接近民间创作,带有丰富的谚语、俗语、俚语、方言。三是常常采用反问等典型的修辞手法。作者指出,市井小说与中世纪的话本小说在语言、题材和结构方面都有相似之处,与至今活跃与京、津一带的相声也颇有渊源。她认为:“这是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显示了中国传统的连续性。从这个意义而言,应当从文艺学和文化学两方面研究市井小说。”[36]89
综上所述,由于冯骥才的作品充满了历史使命感与悲天悯人的特性,与俄罗斯文学有颇多契合之处,比较贴近俄罗斯的文化精神,加之俄罗斯文学对冯骥才创作的深刻影响,这些都使得他的作品更容易走进俄罗斯读者的内心。因此,一直以来,俄罗斯汉学界对冯骥才及其作品保持了较高的关注度,他的经典作品均有俄文译本。
尽管如此,冯骥才及其作品在俄罗斯的研究成果并不多,尤其缺乏对作品文本个案的深入分析。出现这种局面,主要可能与俄罗斯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资金投入不足和学术人才管理制度不健全有关,加之俄罗斯汉学家的老化、断代及汉学人才的严重流失,造成研究成果产出放缓、质量出现滑坡现象。[37]
未来,随着俄罗斯学术管理体系的不断健全以及中俄两国文化交流的进一步加深,我们期待更多冯骥才作品的俄译本问世,也希望看到更多深入剖析冯骥才创作思想的研究著作应运而生。
注释:
①2014年,莫斯科吉别里昂出版社发行了冯骥才的散文诗集《灵性》,司格林翻译,发行量500册,其中收录了作家450条格言、警句式的思想与心灵片段,并配有32幅画作,是司格林精心挑选的译著之一,也是他生前翻译的最后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