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义荣,张 慎,裴瑞玲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阳高县位于山西省大同市东部。战国中期,赵武灵王破林胡、娄烦之后,设高柳代郡。西汉以来,先后有高柳县、长青县、白登县、阳和卫、阳高卫之称。从雍正三年开始改称为阳高县,一直延续至今。悠久、稳定的地域历史,为古代汉语词汇在阳高方言中的存留提供了条件。此外,从地理环境和文化交流来看,阳高县南临隶属恒山山脉的六棱山,与浑源县、广灵县相隔。北接明长城,西与大同县毗邻,东与天镇县、河北阳原县交接。阳高方言内部也有差异。在《阳高县志》中将阳高方言按内部差异性分得非常细致,“阳高话属中国北方方言区西北次方言区的雁同土语群,其中又以京包铁路沿线、古长城内外、桑干河南北三个地域形成城关语、长城语、鳌石语。城关语仔细分别还可分3个亚区:城东、东南接近天镇县的滩地区,城南大白登、朱家窑头以南的丘陵北区和城关区。桑干河流域的鳌石话还可分河南话、河北话、古城话3个亚区。”[1](P624)桑干河河南在阳高被称为大河南区域。大河南区域的方言为“河南话”,大河南地区及其周边均以农业为主,而气候又干旱少雨,经济极不发达。没有交通要道,与外界的经济、文化交流较少。这种地区的方言,原生态特点保留较多,受普通话的影响相对较小,保留的古语词也相对较多。因此,本文主要以阳高县大河南地区的“河南话”方言词汇为调查研究对象。
关于方言中的古语词现象,李荣(1985)曾指出:“有些字虽然古已有之,却没有人认为是古语。比方‘人、马’等字最古了,甲骨文里就有了,我们不说它是古语,那是因为这些字古今普遍使用的缘故。有些不普遍使用的古语,只限于某些方言,这才说某方言保留古语。”[2](P13)可见,古语词是与普通话相较只在方言中留存下来的古代汉语中的词语。罗昕如(2004)曾指出:“有一些古通语词在现代汉语中已不使用,或不能独立成词,只能作为语素使用,在湖南土话中却仍然作为词语沿用。”[3]也就是说,在普通话中已经演变为语素,但在方言中仍然能够独立成词的词语,也属于方言古语词现象。此外,一些古代汉语中的词语虽然在方言与普通话中同时存在,但其某个义项在普通话中已经不用,而在方言中却仍然使用,也应属于方言古语词现象。但是,一些在普通话和方言中都在使用,只是由于语音演变导致在读音上出现了差异,在词义上没有区别的词语,便不应纳入到方言古语词的研究中来。例如脊背的“脊”,在上古、中古时期,声母为“精”母。普通话中其声母发生了规则音变,在细音前腭化为舌面中不送气音[ʨ],而阳高方言中其声母为[ʦ],读[ʦəʔ43],保留了“脊”的古音;再如“巷”在阳高方言中读[xɒ24],其声母在上古、中古为“匣”母,而普通话中其声母发生了规则音变,在细音前腭化为舌面中擦音[ɕ]。
因此,阳高方言中的古语词现象主要有三类情况:在普通话中已经不再使用,但在阳高方言中还可独立使用或演变为构词语素的古语词;在普通话中已演变为语素,但在阳高方言中仍可独立使用的古语词;在普通话中仍然存在,但其某个古汉语义项在普通话中已经不用,而在阳高方言中仍然使用的古语词。
在研究中,既需要从共时的角度与普通话相比较,又需要从历时的角度与古代汉语中的使用情况进行对比,分析、归纳它们的异同情况。因此,我们按照词性对阳高方言中的古语词进行了整理、分类和考释。词后的注音,均是该词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所注音标是作者在参考侯精一、温端正《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4](P549)和赵鑫赟《山西阳高方言语音研究》[5](P3-6)中阳高音系的基础之上实地调查而加注的,古语词的古音来自于《广韵》[6]。《广韵》中没有收录的字则采用《集韵》[7]中的古音;词义后的书证均是来源于许慎《说文解字》[8]、王力主编的《王力古汉语字典》[9]、徐中舒主编《汉语大字典》[10]等工具书。进而从语音、词义、构词方式、语法功能等方面分析了古语词在阳高方言中的历时变化情况。
(一)普通话已经不再使用,但在阳高方言中还可独立使用或已演变为构词语素的古语词
1.普通话不再使用,但在阳高方言中还可独立使用的古语词。
坌[bəŋ24]: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蒲闷切”相比,声母、声调相符。[6](去声卷第四P31)但由于阳高方言中的前鼻音与后鼻音都读为后鼻音,所以韵母本为前鼻音的“坌”在阳高方言中为后鼻音;在阳高方言中,“坌”指“粉末状的物质落在眼睛里”。如:“坌了眼了/打眼坌了。”在古代汉语中,只要是粉末状物质落在它物上,便可用“坌”,如《四十二章经》:“逆风扬尘,尘不及彼,还坌己身。”[10](P456)《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季氏介其鸡”,孔颖达疏:“捣芥子为末,播其鸡翼,可以坌郈氏鸡眼。”[10](P456)可见,与古代汉语相较,“坌”在阳高方言中的运用范围变得狭窄了。
踦[i53]:“踦”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集韵》中该词的注音“语绮切”相符;[7](P313)古代汉语中“踦”是“抵住,用力顶住”的意思,如《庄子·养生主》:“……足之所履,膝之所踦……”。[9](P1365)在阳高方言中沿用了这个词义,词义所指范围扩大了。如:“把车轱辘拿石头踦住。”阳高方言中,“踦”仍可独立成词,但使用范围非常狭窄,只在“用某物顶住,阻止其自己挪动”时使用。如:“把门踦住,别让它关住哩。”
㷮[ʦɔu31]: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作曹切”相符;[6](下平声卷第二P14)在阳高方言中词义为“烧焦”“烧糊”,如:“哎呀,饭㷮了。”《说文解字》:“㷮,焦也”。[8](P209)该词在阳高方言中只沿用了其在古代汉语中“焦”这个义项。在阳高方言中仍可独立成词。
思慕[sɿ31mu24]:“思慕”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息茲切”[6](上平声卷第一P26)“莫故切”[6](去声卷第四P15)相符;在阳高方言中的词义为“想念”,如:“人已经死了多年了,不思慕他了。”在古代汉语中,《玉篇·心部》“慕,思也”,[10](P2501)《广韵·暮韵》“慕,思慕”,[10](P2501)《孟子·万章上》“人少则慕父母”。[9](P330)可见,“思”与“慕”在“想念”这个义项上为同义词,两个同义词作为语素构成同义复音词“思慕”。如《荀子·礼论》:“哀痛未尽,思慕未忘。”在阳高方言中这个词需要和同音词“思谋”区分开来。“思谋”与“思慕”两个词在阳高方言中读音相同,很容易会被认为是同一个词。“思谋”是“思考、考虑”之义,如:“这道题挺难的,我咱思谋思谋。”“这件事情挺难办,我咱思谋思谋咋办呀?”
卬[ŋɔ31]: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五刚切”相符,[6](上平声卷第一P27)其声母没有按照现代汉语疑母演变为零声母的规律去演变,而是仍旧保留了中古疑母的读音[ŋ];在阳高方言中,词义为第一人称代词“我”,如:“卬家孩子可听话了。”在古代汉语中,该词也有“我”之义,如《尔雅·释诂下》:“卬,我也。”[10](P341)《诗经·邶风·匏有苦叶》:“人涉卬否,卬须我友”;[9](P92)在用法上,古代汉语的人称代词“卬”没有数的区别。在阳高方言中“卬”有单数复数之分,“卬”是单数,“卬们”是复数,如:“卬们还没去过北京哩。”“卬”在阳高方言中与“我”并用,使用频率有降低的趋势。
骨殖[kuəʔ33səʔ33]:其中,“骨”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中的注音“古忽切”[6](入声卷第五P17)相符,“殖”的读音与《集韵》中的注音“仕吏切”相较,[7](P484)有些出入。这是因为,在阳高方言中,不论舌尖前还是舌尖后音皆读为舌尖前音,因此其声母为舌尖前音。在一些存有入声的方言中,有些舒声字因各种原因会被促化,“殖”便是被促化的舒声字,因此“殖”在阳高方言中为入声字;“骨殖”在阳高方言中为“尸骨”之义,如:“你爷爷已经死了七八年了,估计沤得连骨殖也没了”。在古代汉语中也有此义,如《牡丹亭·骇变》:“天,小姐骨殖,丢在那里?”[10](P1489)“《醒世恒言·李玉美狱中讼冤》:“李承祖哭道:‘孩儿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无颜再见母亲。”《警世通言·大树坡义虎送亲》:“打点搜山捕获大虫,并寻女儿骨殖。”[11](P26)
2.普通话已经不再使用,但在阳高方言中演变为构词语素的古语词。
穰[zɔ31]: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汝阳切”相符[6](下平声卷第二P22);在古代汉语中,《说文解字》中解释:“穰,黍䅀已治者”[8](P145),指的就是将黍粒治尽剩余的秸秆。在阳高方言中,该词已经演变为语素,与“米”构成“米穰”一词,词义为“已脱粒的黍子的秸秆。”如:“场面上堆着一堆一堆的米穰”。
3.普通话已经不再使用,但在阳高方言中既可以独立使用,又可以做构词语素的古语词。
挼[zuɤ31]: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中的又音“奴禾切”[6](上平声卷第一P24)相符;在古代汉语中,“挼”同“捼”,《集韵·戈韵》中解释“捼:《说文解字》中解释“推也,从手委声,一曰两手相切摩也。”[10](P1995)《广韵·灰韵》中解释“捼,手摩物也。”[10](P1995)如《晋书·刘毅传》:“因挼五木久之……”。[9](P368)在阳高方言中,“挼”既可以独立使用,又是双音节词“圪挼”的语素,词义都引申为因揉搓摩擦纸张,使纸张或由纸张制成的物体变皱或者卷起来。如:“你看你把本儿/书也(挼)圪挼成啥了。”
縻[mi24]:在阳高方言中读音,其中声母与《广韵》的注音“靡为切”相符[6](上平声卷第一P17),韵母在方言中高化为[i],声调变为去声;《说文解字》:“縻,牛辔也”。[8](P276)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9](P939)可见,在古代汉语中,“縻”的本义“牛缰绳”之义。在阳高方言中,引申为“把大牲口用缰绳拴出去”的动词义,如:“你先慢慢吃,我给縻骡子去。”如把大牲畜牵回拴进牲口圈里,不用“縻”,用“拴”,如“牲口还在外边縻的了,天这么黑了,赶快牵回来,拴进圈里去。”用来“縻牲畜”的长绳子被称为“縻绳”。可见,在阳高方言中,“縻”既可以单独成词,又可以作为语素使用。
(二)在普通话中已演变为语素,但在阳高方言中仍可独立使用的古语词
挈[ʨʰiɛ24]:该词在阳高方言中的声母与《广韵》的注音“苦结切”相符[6](入声卷第五P25),韵母入声韵尾脱落,成为舒声字,归入去声;“挈”在阳高方言中的词义为“提,悬持”,如:“把这袋玉米挈起去。”与古代汉语词义相同,如:《说文解字》“挈,悬持也。”[8](P251)《墨子·兼爱》“譬若挈太山以越河济也。”[9](P361)在用法上,“挈”在阳高方言中仍是单音节词,为及物动词,可以带宾语,如:“你先去挈袋子去,我在这儿看着。”也常用在把字句中,如:“你把他挈(指两手插在人的腋窝下,将人向上悬持起来)起去,我给他穿穿鞋。”但使用范围狭窄,只是在挈“装满粮食的袋子”“人”时,用“挈”,其余情况均用[tʰiɤu31]的分音词[tiəʔ33liɤu31],如“[tiəʔ33liɤu31]一桶水”“[tiəʔ33liɤu31]一篮子西红柿”。
窒[ʦəʔ33]:因阳高方言语音规律,该词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陟栗切”小有差异[6](入声卷第五P12)。在阳高方言中,舌尖前音与舌尖后音都读为舌尖前音。因此,本为舌尖后不送气塞擦音的声母成为舌尖前不送气塞擦音。其韵母本为[ʅ],在入声韵尾喉塞音的影响下,央化为[ə];“窒”在阳高方言中只用来指泥沙“淤塞”,如:“这个管子叫泥窒住了。”其它阻塞、不通畅情况,并不用“窒”来表达。在古代汉语中,“窒”的所指范围较广,不仅可指“淤塞”,而且可指“堵塞、填塞”等义。如《说文解字》:“窒,塞也。”[8](P153)《诗·豳风·七月》:“穹窒熏鼠,塞向瑾户。”[10](P2919)《庄子·秋水》:“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9](P859)《辛未会试程策》:“下流壅則上溢,上源窒則下枯。”[10](P2919)此外,在用法上,“窒”在阳高方言中仍可独立成词,为及物动词,但没有带宾语的情况,而是经常用在被动句中。可见,相对于古代汉语,阳高方言中“窒”的使用范围更加狭窄,词义所指范围缩小。
揩[ʨʰiɛ31]:“揩”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普通话中的读音不同。在《广韵》中,其反切注音为“口皆切”,[6](上平声卷第一P44)韵母与其反切下字“皆”相同。“‘皆’‘佳’两韵很早就合流为ai了”,[12](P153)直到18世纪“皆”仍然读为[ʨiai],18世纪之后,“皆”的牙喉音字的韵母演变为[iɛ]。[12](P153)而在普通话中,“揩”的韵母是开口呼[ai],没有根据语音的演变规律去演变;声母为[kʰ],根据齐撮呼的见溪群晓匣已经变成了声母[ʨ]、[ʨʰ]、[ɕ]的音变规律,溪母在齐撮二呼前应演变为声母[ʨʰ],可见普通话中的“揩”的声母也没有随着语音的变化而变化。因此,“揩”在普通话中的读音是保留了古音的痕迹。在阳高方言中“揩”的读音随着语音的发展而发生了变化,读为[ʨʰiɛ31]。属于文白异读字。但这个文白异读情况比较特殊,读书音还保留着古音的痕迹,方言口语音随着语音的发展而变化了。“揩”在阳高方言中的词义为“擦拭”,如:“揩脸”“揩桌子”“揩玻璃”等。与古代汉语词义相同,如《文选·汉西京赋》:“揩枳落,突棘藩。”[9](P381)“揩”在阳高方言中的用法也与古代汉语相同,且使用范围非常广泛,在阳高方言中用“擦”的地方都用“揩”。
及[ʨi31]:在声母和韵母上,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其立切”相符[6](入声卷第五P43),只是其入声韵尾已经脱落,归入平声;该词与“住”或“不住”组合起来表示“比得上”或“比不上”之义,如:甲:“你们大小子及住(比得上)你们二小子吗?”乙:“及不住(比不上)。”古代汉语中,“及”单独表示“比得上”,与否定词“不”组合起来表示“比不上”之义。如《战国策·齐策一》:“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10](P38)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二十八:“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10](P38)《长生殿·制谱》:“芙蓉不及美人粧”[10](P38);在阳高方言中,“及”仍为单音节词,与“住”组成动补短语“及住”,表示“赶上”之义,“及不住”表示“赶不上”之义。
瞭[liɔu24]: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卢鸟切”相符[6](上声卷第三P32);在古代汉语中有“远望”之义,如《闽淛再犯》:“是时我水师瞭西洋船大帮连樯内进,皆游涌而逸。”[10](P2690)在阳高方言中,“瞭”的词义范围有所扩大,不论是“远望”还是“近看”,都可以用“瞭”。但一般指“远看”时,需要将“瞭”这个单音节词重叠之后使用。指“近看”,则单用“瞭”即可。如:1.甲:“爹,我的手指头可疼了,不知道咋了。”乙:“过来,我瞭。”2.甲:“远处那是啥东西?”乙:“我给瞭瞭。”
面[miɛ24]: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中的注音“弥箭切”相符[6](去声卷第四P36);在古代汉语中,《说文解字》:“面,颜前也。”[8](P184)如《左传·哀公十六年》:“子西以袂掩面而死。”[9](P1624)指“整个脸部”。在阳高方言中,该词的词义与古代汉语中的此义相同,如:“面迎下”。在用法上,该词在阳高方言中仍可单独成词。此外,“面”和“脸”都存在于阳高方言中,均指整个脸部。但“面”的使用范围非常小,只在一些固定句子中使用,如“面迎西”“面朝上”等。其余情况都用“脸”,如“洗脸”不说“洗面”,“没脸”不说“没面”,但“要脸”可以说成“要面子”,其中“要面子”或是受普通话的影响;在普通话中,词义为“整个面部”的“面”已经演变为一个语素,不再独立成词,如“面子、面孔、颜面”等。
澄[dəŋ24]: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集韵》的注音“唐亘切”相符[7](P610);在古代汉语中,其词义为“使水中的杂质沉淀分离,使清澈纯净。”如《后汉书·张衡传》:“澄涊而为清。”[10](P1875)《三国志·吴书孙静传》:“顷连雨水浊,兵饮之多腹痛。令促具瓮缶数百口澄水。”[10](P1875)在阳高方言中,“澄”延续了这一词义,仍为单音节词,如:“这水里怎么这么多泥,澄得清清的再往瓮里倒哇。”
寐[mi31]: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弥二切”相较,声母相符[6](去声卷第四P8),韵母和声调不符。韵母高化为[i],声调为平声。这些不相符是因为阳高方言中特殊的语音规律所造成的,有些帮系脂摄开口三等脂部的字的韵母在普通话中读[ei],而在阳高方言中高化为[i]。如眉毛的“眉”读为[mi31],“寐”与“眉”的情况相同;在阳高方言中,该词指“小睡”,如:“我寐一会儿。”在古代汉语中,《说文解字》:“寐,卧也。”[8](P152)段玉裁注:“俗所谓睡着也。”[13](P347)如《诗经·卫风》:“夙兴夜寐。”[9](P225)《汉语大字典》将方言词[mi31]写成“眯”,其实写的是“寐”的同音字。
(三)在普通话中仍然使用,但其某个古汉语义项在普通话中已经不用,而在阳高方言中仍然使用的古语词
炕[kʰɔ24]: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苦郎切”相符;[6](去声卷第四P26)在阳高方言中词义为“烤干或烤熟的过程”,词义范围扩大了。如:“这炕头热的可以炕瓜子了。”在古代汉语中,《说文解字》“炕,干也。”[8](P120)《玉篇》“炕,炙也”,[9](P52)即用火烤干之义。在阳高方言中,“炕”仍为单音节词,使用范围较窄,只指用热炕炕东西或用热锅炕东西,如“把褥子放在炕头上炕一炕哇”“炕饼子、炕馍馍片”其它情况,用“烤”不用“炕”。如:“衣裳湿了,用火烤烤哇。”
焊[xɛ24]:在阳高方言中,“焊”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呼旱切”相符;[6](上声卷第三P27)《集韵·翰韵》中解释“暵,干也。或作焊”,[7](P553)义为“以火干物”。在阳高方言中,“焊”主要指用小火烤容器,使容器中的坚果慢慢变熟的过程。如:焊瓜子、焊花生。此外,在阳高方言中,“炒”是指用大火烧容器,用铲子翻搅容器中的食物使其快速变熟。而且“炒”的使用范围较大,坚果和非坚果都可以用“炒”,如炒瓜子,炒花生,炒面、炒米、炒菜等;在用法上,“焊”仍可独立成词,但运用范围比较狭窄。在普通话中没有与“焊”相对应的词。
豁[xuaʔ33]:“豁”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中的注音“呼括切”相符[6](入声卷第五P20),仍为入声;在阳高方言中该词留存了两个义项,皆是后起义。1.动词,割裂开。如:“豁开鱼肚看看”。古代汉语也有此义,如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第四折:“我跟前使不着你‘之乎者也’‘诗云子曰’,早该豁口截舌。”[9](P1308)2.形容词,残缺。如:豁口、豁子、豁牙。古代汉语也有此义,如:《齐民要术·种谷》“稀豁之处,锄而补之。”[9](P1308)用法上,该词在阳高方言中仍可以独立成词。普通话一般用“划”和“缺”来表达这两个义项。
捌[baʔ33]:在阳高方言中,“捌”的读音与《广韵》的注音“百鎋切”相符[6](入声卷第五P23),仍是入声;在阳高方言中该词是动词,指“用手分开”,如:“苹果只有一个,捌开两半儿分开吃。”古代汉语也有此义,如崔寔《政论》:“摧拉捌裂,亦无可奈何矣”[10](P1993)。该词在阳高方言中仍可以独立成词。普通话中一般用“掰”来表达这一义项。
探[tʰɛ24]: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集韵》中的注音“他含切”相符;[6](下平声卷第二P46)在阳高方言中指“取较远处的物体。”如:甲:“你帮我摘几个梨,我个太低,探不见(着)。”乙:“我也探不见(着),他能探见(着)。”在古代汉语中,《尔雅·释诂下》:“探,取也。”《说文解字》:“探,远取之也。”[8](P255)《尚书·多方》:“则惟尔多方,探天之威,我则至天之罚。”《易·系辞上》:“探颐索隐,钩深致远。”孔颖达疏:“探谓阚探求取,颐谓幽深难見,卜筮則能阙探幽眛之理,故云探颐也。”[10](P2019)“探”在阳高方言中的词义所指范围缩小了,只用于探取具体形象的事物,不用于探索抽象的事物。该词在阳高方言中仍是单音节词,仍为及物动词,如:“你给我探探那个盒子。”有时与“见”或“着”构成动补短语“探见”“探着”。中间插入“不”表示否定,如“探不着”“探不见”。在普通话中,“探”的“远取之”这个词义已经不用。
撩[liɔu31/liɔu24]: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有两个,其中[liɔu31]与《一切经音义》中为该词的注音“力雕反”相符;在阳高方言中词义为“掀起”,如:“撩起衣襟揩了揩眼。”古代汉语中也有此义,如:《秋胡戏妻》第四折中:“便破步撩衣,走向前来,揝住罗裳。”[10](P2072)《三国演义》第五十四回:“玄德闻言,撩衣一跃,跃上马背。”[10](P2072)《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宝玉便走过山石后去,站着撩衣。”[10](P2072)而[liɔu24]与《广韵》中的注音“处鸟切”相符;在阳高方言中是“浪费”的意思,如:“苹果树上的苹果掉地上没人吃,尽撩了,可惜了的。”在古代汉语中也有“浪费”之义,如《红楼梦》第四十一回:“那茶杯虽腌臜,白撩了岂不可惜?”[10](P2072)该词在阳高方言中仍为单音节词。“撩”的“浪费”这个义项在普通话中已经不再使用。
燎[liɔu53]: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中的注音“力小切”相符,[6](上声卷第三P34)为“烧焦”之义。如:“火扑出来,把头发燎了。”在古代汉语中,“燎”也有“烧焦”之义,如《三国志·魏书·王粲传》:“以此行事,无异于鼓洪炉以燎毛发。”[9](P669)《新唐书·李绩传》:“(绩)性友爱,其姊病,尝自为粥而燎其须。”[10](P2393)
窨[iŋ24]:在阳高方言中的读音与《广韵》中的注音“於禁切”相符,[6](去声卷第四P52);在阳高方言中,该词词义为“用来储藏物品的地窖”,如:“把山药都放在窨子里面哇。”阳高方言中的“窨子”与东北方言中的“地窨子”不同。东北方言中的“地窨子”是一种住房的称呼,而阳高方言中的“窨子”是储藏物品的地窖。《说文解字》:“窨:地室也。”[8](P152)是名词。在中古汉语中,“窨”又引申出“窖藏,深藏”之义,是动词。如《墨庄漫录》卷二:“令众香蒸过,入磁器有油者,地窖窨一月。”《说文解字注·穴部》:“窨,今俗语以酒水等埋藏地下曰窨。”[13](P343)可见在阳高方言中只保留了“窨”的名词词义;在构词方式上,“窨”在阳高方言中已经演变为一个语素,作词根,与词尾“子”构成附加式合成词“窨子”。
从以上所考释的情况可知,阳高方言中的古语词有以下特点:
在语音上,大部分阳高方言古语词的读音都随着语音的发展规律进行了规则的音变,少部分的读音比较特殊。后者主要有三种情况:有些古语词的读音没有随着语音的发展规律而演变,仍然保留了古音的痕迹,如“卬”“澄”;有的古语词的读音与《现代汉语词典》中的注音不同,[14]但并不是保留了古音,而是随着语音的发展规律发生了规则音变,而《现代汉语词典》中的注音反而没有按照语音演变规律去演变,而是保留了古音,如“揩”;有些古语词受方言特殊的语音演变规律的影响,发生了特殊音变,如“寐”“坌”“窒”等。
在词义上,与古代汉语相较,在阳高方言中,大部分古语词都是继承了其在古代汉语中的某一个词义,是单义词。所继承下来的词义,有些词义所指范围扩大了,如动词“蹙”“瞭”“炕”等;有些词义所指范围缩小了,如“探”“窒”“坌”等。有些阳高方言古语词引申出新的词义,甚至新词性。如“窨”“挼”“縻”等。
在构词方式上,大部分阳高方言古语词仍可独立成词。没有复音化。只有小部分单音节古语词的构词方式发生了演变,或加词头“圪”,如“圪挼”“圪蹙”等;或加词尾“子”,如“窨子”;或单音节词重叠,如“瞭瞭”;或以一组近义词作语素构成同义复音词,如“思慕”。或作为语素与其他语素共同构成一个新的复音词。如:米穰,縻绳等;还有的古语词在阳高方言中既可以独立成词,又可以作为某一个词的语素来使用。如:“縻”“面”。
在用法上,大部分阳高方言古语词使用范围狭窄,只在固定的语境中使用。如“面”“縻”“踦”“窒”等;有些古语词呈现出逐渐被现代汉语中与之并用的近义词所代替的趋势,如:“面”指整个面部的词义古已有之,“脸”指整个面部的词义是后起义。在阳高方言中,呈现出后来者居上的态势,“脸”的使用范围逐渐大于“面”。如“面迎西”与“脸朝西”“脸迎西”并存,要脸和“要面子”并存。但“洗脸”不能说“洗面”,其它类似的情况,还有“踦”和“顶”,“卬”和“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