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燕
(兰州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朴趾源是朝鲜李朝时代重要的文学家及实学思想家,在《热河日记》(1780)一书中他以实学思想家的眼光审视了中、朝关系,并通过细致的笔触,为我们展示了18世纪清朝的盛世风貌。该书成书后旋即引起轰动,受到当时社会的广泛关注。《热河日记》全书共计26万余字,其记述内容十分广泛,涉及衣食住行、宗教信仰、典制礼俗、医药养生、戏曲音乐、书画诗文等,是名副其实的“百科全书式的清代生活实录”,亦被称为朝鲜“文人燕记”中的里程碑之作。
张伯伟(2016)指出,域外汉籍研究已进入第三阶段,即针对文献特色探索独特的研究方法。[1](P21-27)故本文尝试以版本校勘为研究视角,应用版本学、校勘学及文字学的研究方法对《热河日记》这一重要的朝鲜文人汉籍做一些有益探索。
本文对勘比较的四种重要汉文版本有:
(一)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藏手抄本(本文简称台本)。全书共两册,二十六卷,书写潦草,笔迹有个别漫漶不清。但其中蕴含大量异体字,特别是俗字,是研究朝鲜俗字发展及使用情况的较好材料。
(二)首尔大学奎章阁本(本文简称奎本)。全书共十册,二十六卷,该本较之台本,书写工整,字体隽秀美观,便于阅读。但其中的异体字、异文非常之多,属四本之最。此外,该本的错讹较台本要少,其中的俗字也十分丰富,亦具较高研究价值。
(三)1932年朝鲜大东印刷所出版的铅印本《燕岩集•别集》之《热河日记》(本文简称大东本)。全书共两册,二十六卷,含外一种。该本为繁体编写,虽多使用正字,但也保留了较多的异体字及异文。
(四)1997年上海书店出版社朱瑞平点校本(本文简称校本)。该书以“大东本”为底本,以台湾中央图书馆所藏二十六卷手抄本(影印件)及1968年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出版发行的李家源先生句读本为参校本。全书对庞杂的日记与杂录内容进行了分类整合,共分五卷。校本的字体虽为繁体,但多使用正字,故很少保留具有朝鲜特色的俗字以及一些特殊的书写格式,如行间夹注及行文空格等。校本是目前较为完整的点校版本,被国内相关研究广泛引用。
《热河日记》自问世以来已有诸多版本,但国内目前的相关研究多以朱瑞平的点校本作为参考。本研究首次以首尔大学珍藏之奎章阁手抄本(影印件)为底本,通过台湾中央图书馆珍藏手抄本(影印件)及朝鲜大东印刷所出版的铅印本《燕岩集•别集》之《热河日记》与之进行对勘,发现了大量讹文、异文、倒文、脱文、衍文等校勘问题,以及许多朝鲜汉文籍中的特殊语言文字应用现象。下面试举几例进行说明。
(一)讹文举隅 讹文,又称“误文”,就是文献中原有文字错写的情况。《热河日记》在经文人传抄时,由于抄写者水平不一,常会有因字形相近或因字音相近而误抄、误用的情况。此外,由于汉字自身形体几经演变——篆、隶、章草、行、楷以及印刷字体,朝鲜文人又出于抄写便利的需要而创造了大量朝鲜异写俗字、简字以及重文省略、缺字空围等符号,也造成了《热河日记》手抄本中有大量字形致误、字音致误的讹文情况。
(1)望见凤凰山,恰是纯石造成,拔地特起,如擘掌立指,如半开芙蓉,如天末夏云,秀峭戍削,不可名状。(奎本册一P30)②
按:此处校本(P8)用“成削”,大东本(P16)、台本(P16)及奎本用“戍削”。此处应为“戌削”,意为“高耸特立貌”,汉语文献可见宋•范成大《中岩》诗:“赤岩倚竛竮,翠逻森戌削。”[2](P252)大东本、台本、奎本均因形近致误写为“戍削”,且该写法在朝鲜汉文献中传播极广,如朝鲜洪良浩《耳溪集》卷三:“大陆西驰萨水前,层峰戍削断还连。”③朝鲜沈錥《樗村遗稿》卷十二:“巉岩通石栈,戍削上天衢。”校本则错校为“成削”。
(2)塔顶置铜鼓三,每层檐棱县铎大如汲桶,风动铎鸣,声震辽野。(奎本册二P58)
按:此处校本(P33)作“没桶”,大东本(P65)和奎本作“汲桶”,台本未见该记述。此处校本有误,因形近而误写。句中的“汲桶”非汉语词,“汲桶”是古代朝鲜使用的一种打水工具,其形如作者所描述的白塔上檐棱所悬的大铃铛的样子。“汲桶”在朝鲜各地叫法略有不同,但其汉字名均写为“汲桶”或“桔橰”。
按:此处校本(P50)、大东本(P102)作“汴”,台本(P105)和奎本作“”。“汁水莹厚”是古人对中国汝窑瓷器特点的描述,明•高濂《遵生八笺》卷十四:“汝窑,余尝见之,其色卵白,汁水莹厚如堆脂然,汁中棕眼,隐若蟹爪,底有芝麻花细小挣钉。”[3](P443“)”为“汁”的朝鲜异写俗字,朝鲜文人在书写汉字“汁”时对其进行了加点美化,故有“”字。而校本和大东本却将“”又错写为“汴”,误也。
(4)号名多方,称谓太亵,而乃以理气为造化…其色皂而其形蒙也,譬如将晓未晓之时,人物莫辨。(奎本册七P29)
按:此处校本(P252)、大东本(P519)作“以理气为炉韛”“其形也霾”;台本(P567)作“以理气为造化”“其霾也”;奎本作“以理气为造化”“其形蒙也”。“炉韛”是火炉鼓风用的皮囊,亦指熔炉。宋•苏轼《和犹子迟赠孙志举》:“轩裳大炉韛,陶冶一世人。”[4(]P5265)据文意,“炉韛”“造化”皆可通。“霾”指空气中因悬浮着大量的烟、尘等微粒而形成的混浊形象,如阴霾,也可引申指使事物蒙蔽,故“霾”与“蒙”可通。台本所用的“”,是对“氣”字的一种误写,但因传播范围广泛,又成为了朝鲜习见的一种俗写形式,《韩国俗字谱》引《1-10》亦作此形。[5(]P117)
(5)我东书籍之入梓于中国者甚罕,独《东医宝鉴》二十五卷盛行,板本精妙。(奎本册八P54)
按:此处校本(P293)、大东本(P597)和台本(P679)用“八梓”,奎本用“入梓”。“梓”为刻板,“入梓”指刻印书籍。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七:“此事洪公常入梓以示人。余向于先子侍旁,亲闻伯鲁尚书言甚详。”[6](P71)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十:“而吾师具区先生,校刊监本诸史卷后亦然,竟以入梓。”[7](P273)朝鲜文人在书写及抄写时常将“入梓”误写为“八梓”,并在文人中广泛流行,故朝鲜汉文献习见该误写。朝鲜任宪晦《鼓山集》卷九:“宪晦高祖考下谷府君,尝为其本生父西斋府君搜辑诗文,藏于家,家世贫窭,久未八梓。”朝鲜任圣周《鹿门集》卷二十四:“今以季浩所编次者,更加删定。因君所尝自命而名之曰青川子稿,将以八梓。”
以上五例均为形近致误,在《热河日记》中还有大量音近致误的例子。音近致误的原因主要是汉字形音义的矛盾,即音同音近而异形异义,其表现就是因字形的不同而造成误字。
(6)“红粉楼中别莫愁,秋风数骑出边头。画船箫鼓无消息,断肠清南第一州”,此柳冷斋入沈阳时作也。余朗吟数回,独自大笑曰:“此出疆人漫作无聊语尔,安得有画船箫鼓哉?”(奎本册一P12)
按:此处校本(P3)、大东本(P5)作“浪咏”,台本(P4)作“朗咏”,奎本作“朗吟”。根据文意,此处应为“朗咏”。“朗”,明也。《说文解字•月部》《广韵•上声》作“卢党切”,来母荡韵;[8](P313)[9](P90)“浪”,沧浪水也。《说文解字•水部》作“来宕切”,[8](P522)《广韵•去声》“来宕切”,来母宕韵。[9](P124)故“朗”“浪”二字音近,校本和大东本用“浪咏”属因音近而误写。奎本中的“朗吟”与“朗咏”同义,亦指高声吟诵。
(7)副房裨将李瑞龟不胜愤忿,叱副房马头捽入湾校,而无可覆之地,于是半开其臀,以马鞭略扣四五,喝令拿出,斯速举行。
(奎本册一P18)
按:此处校本(P5)、大东本(P9)作“副旁”,台本(P9)和奎本作“副房”。根据文意,应为“副房”,指随从正使出行的副使官员。“旁”,在边曰旁。《广韵•平声》作“步光切”;[9](P52)“房”,室在旁也。《广韵》有二音,一音“符方切”,[9](P49)一音“步光切”。[9](P52)“旁”“房”同读“步光切”时,音同。另,在韩语中此二字发音又相同,故校本和大东本均因音近而误写。
(8)第观胡生举措,真若绝世奇宝,洞烛擎跽,开掩惟谨,而郑君眼昏,两手牢执,翻阅之际疾若风雨,胡生颦呻不宁。(奎本册三P102)
按:此处校本(P88)、大东本(P182)、台本(P199)作“洞属擎跽”,奎本作“洞烛擎跽”。“洞属”,形容恭敬谨慎的样子。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四十七:“【疏】‘宫室’至‘进之’。正义曰‘洞洞’、‘属属’,是严敬之貌。”[10](P1593)朝鲜汉文献亦常见之,朝鲜金楺《俭斋集》卷二十一:“优柔涵泳,勿弛勿迫。思虑必严,战兢洞属。”“擎跽”,指拱手跪拜。故根据文意,“洞属擎跽”描写的是十分恭敬地拱手跪拜貌。“烛”“属”《广韵》均作“之欲切”,[9](P135)故奎本因音同而误写。
(二)异文举隅《热河日记》因其语言通俗,内容谐趣,多似稗官小品之流,成书后一直未准公开发行,只能在私下传抄流通。在其辗转传抄的过程中,由于文人、抄写者的理解不同,水平各异,故出现了大量用字、用词甚至用句不同的情况。
(1)崇祯十七年,毅宗烈皇帝殉社稷,明室亡,于今百四十余年。曷至今称之?(奎本册一P6)
按:此处校本(P1)、大东本(P1)作“于今百三十余年”,而台本(P67)和奎本作“于今百四十余年”。“崇祯十七年”为1644年,版本中所记年代的差异反映了《热河日记》的成书时间可能存在前后相差十年的情况。因缺乏更多信息,关于确切的成书时间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2)卢参奉以渐上房裨将视帖里时更加豪健矣!帖里,方言千翼。裨将,我境则着帖里。渡江则换着狭袖。(奎本册一P10)
按:此处校本(P2)和大东本(P3)作“天翼”,台本(P2)和奎本作“千翼”。天翼,朝语词,即帖里,亦称“天益”“天翼”“千翼”等,是朝鲜官服中的一种,此处各本用词均可。从高丽中期一直到李朝末期,在战争等非常时期或狩猎、出使等场合,“天翼”都是国王及官员所着的重要服装。因其主要使用在军服上,所以又被称为“戎服”或“军服”。
(3)夜未半,大雨暴注。(奎本册一P24)
按:此处校本(P6)、大东本(P12)、台本(P12)均用“暴霔”,而奎本用“暴注”。“霔”,古同“澍”,指时雨灌注,汉语有“暴澍”一词,如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卷四:“忽一夕,风雷骤起,暴澍连宵。”[11](P229)也有“暴注”,如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卷十六:“水历堨东注,谓之千金渠。逮于晋世,大水暴注,沟渎泄坏,又广功焉。”[12](P379-380)朝鲜汉文献常用“暴霔”,如朝鲜赵秉铉《成斋集》卷十:“盖缘三日暴霔,始滥于龟城。不分高低,崩沙滚石。”从文意判断,此处“暴霔”“暴注”均可。
(4)指副使曰:“这髯的双鹤补子,乃是乙大人。”指书状曰:“山大人,翰林出身的。”乙者,二也。山者,三也。翰林出身者,文官也。(奎本册一P36)
按:此处校本(P10)、大东本(P19)作“‘三大人。’俱翰林出身的文官之称也。”,台本(P21)作“‘三大人,翰林出身。’”乙者,二也。翰林出身者,文官也”。奎本作“‘山大人,翰林出身的。’乙者,二也。山者,三也。翰林出身者,文官也。”据文意,各本均可,但奎本所记述内容最为丰富,很风趣地记录了东北当地尖团不分的语音状况。
(5)裴生曰:“龙名古奇。我生之初,乃丁是辰,罡铁之秋,如何不贫?”乃长唫曰:“罡处。”余呼曰:“罡铁。”裴生复呼曰:“罡贱。”余笑曰:“非音贱也,如明哲之铁。”(奎本册二P48)
按:此处校本(P47)和大东本(P96)作“饕餮之铁”,台本(P101)作“明喆之铁”,奎本作“明哲之铁”。前文中作者朴趾源对“罡铁”有所解释:“诸公知此龙何名?……此名罡铁。我东鄙谚云:‘罡铁去处。秋亦为春’谓其致旱岁歉也。”“罡铁”即旱龙。旱龙一至,秋天将颗粒无收,一切会从零开始,故有“秋亦为春”的说法。在朝语中“哲”“喆”“餮”“铁”的发音一致,故各本所用均可。
(6)金石但可想象古人典形,而其笔墨之间,无限神精。(奎本册三P91)
按:此处校本(P75)、大东本(P176)、台本(P193)作“典刑”,奎本作“典形”。“典刑”,旧法,常规。《诗•大雅•荡》:“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13](P312)“典刑”可通“典型”,有典范之义。而“典形”也指“典范”,朝鲜汉文献习见之。朝鲜张维《希庵遗稿》卷四:“文章独不朽,百代存典形。秋怀和余作,压卷最精英。”又朝鲜高裕《秋潭》卷三:“江山有藏修之胜,儒林遂依归之诚,旷百世而典形犹存。”
朝鲜汉文献中,“典刑”又通“典形”,亦指“典范”。朝鲜洪瑞凤《鹤谷集》卷二:“虹贯江南处士星,广陵茅栋掩云扃。吾宗德业将谁继,个个贤儿有典刑。”朝鲜金应祖《鹤沙集》卷六:“音容虽远,典刑犹存。数间遗祠,万古泂酌。”由此可知,此处各本用法均可。
(7)副使要余笔谭,余遂书示副使姓名官啣。(奎本册三P157)
按:此处校本(P105)作“官衔”,大东本(P217)、台本(P235)和奎本均作“官啣”。“啣”为“衔”之异体字,“啣”本指口含之义。“官衔”一词朝鲜汉文献中常写为“官啣”。朝鲜崔润昌《东溪遗稿》卷二:“官啣曾散秩,子姓揔佳儿。”朝鲜柳得恭《泠斋集》卷四:“绣蟒衣裾拂地行,赤冠如橐望峥嵘。问名不道低头久,但道官啣是一评。”“官啣”的这种写法在汉语文献中并不常见,可以看作是汉语俗字俗写在朝鲜半岛的一种发展与演化。
(三)倒文、脱文、衍文举隅 倒文指文献在流传过程中,文字的先后次序被颠倒。倒文包括有字倒、句倒等情况。脱文指文献在传抄过程中脱去一字或数字的现象,也称夺文或阙文。衍文则指原稿本无,但在传抄、刻印或排印过程中误增文字的现象,又称羡文、衍字。《热河日记》在传抄的过程中也经历了这些文本的变化。
(1)因将酽醋,泼下坑内,沸烂即涸,乃置器其中,更以糟醋厚罨,覆土加厚,无空缺处。三五日出看,更生各色古斑。(奎本册二P36)
按:此处校本(P43)、大东本(P88)、台本(P93)均作“醋糟”,而奎本作“糟醋”。“醋糟”为米、麦、高粱等酿醋后所余的残渣。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谷部第二十五卷:“大麦醋糟,(气味)酸,微寒,无毒。”[14](P1569)而“糟醋”,则为醋的一种,《本草纲目》谷部第二十五卷:“诜曰:‘北人多为糟醋,江河人多为米醋,小麦醋不及。糟醋为多妨忌也。大麦醋良。’”[14](P1554)
“醋糟”是仿制古代瓷器常用的原料之一,明•高濂《遵生八笺》卷十四:“次掘一地坑,以炭火烧红令遍,将酽醋泼下坑中,放铜器入内,仍以醋糟罨之,加土覆实,窑藏三日取看,即生各色古斑,用蜡擦之。要色深者,用竹叶烧烟熏之。”[3](P434)《热河日记》中所记方法,与高濂记述相同,要想让仿制的瓷器生出各色古斑,需要用“醋糟”包裹覆盖,据此可知,此处奎本有倒文。
(2)门傍两厢里,方造竹散马,以纸涂之。(奎本册二P85)
按:此处校本(P55)、大东本(P112)作“竹马”,台本(P126)和奎本作“竹散马”。“竹马”,指儿童游戏时当马骑的竹竿。《后汉书•郭伋传》:“始至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道次迎拜。”[15(]P321)而“竹散马”,则指中国或朝鲜葬礼上所焚烧的一种纸糊的马。故此处台本和奎本用词贴合文意,校本和大东本应有脱文。
(3)又礼部所传“不知礼”之旨,尤带不平,则通官之搥胸涕泣,似非吓喝,而其举措凶悖,令人绝倒。我译亦毛耗鞹见,毫无动焉。(奎本册四P79)
按:此处校本(P134)、大东本(P278)和奎本作“我译亦毛耗鞹见”,台本(P306)作“毛耗鞹见”(毛耗耗鞹见)。此处是说因天气及路况的原因,朝鲜使臣奉旨赶到热河时已有延误,礼部又传出对他们“不知礼”的负面评价,通官为此“搥胸涕泣,似非吓喝”,译官则是“毛耗鞹见,毫无动焉”。
“毛耗鞹见”为作者自创之词,汉、朝汉文文献均未见之。“鞹”,《说文解字•革部》:“去毛皮也。《论语》曰‘虎豹之鞹’”。[8](P107)宋•沈括《梦溪笔谈》中有对钟馗形象最早的记录:“其大者戴帽,衣蓝裳,袒一臂,鞹双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16](P704)其中的“鞹双足”即指双脚穿着没毛的皮靴。
本例中的“毛耗鞹见”字面义指“毛去骨现”,即有撕去面子之意。在文中作者借此来表达译官即使面子被揭去了,仍不为局势所动,毫不害怕。此处,台本作“毛耗鞹见”,多用了重文符号,故有衍文。
纵观国内域外汉籍研究现状,大都集中于文学、史学、哲学、民俗学等研究领域,鲜有版本比较的相关研究。本研究以《热河日记》的四种重要传世汉文版本为研究对象,对其进行了详尽的校勘考辨。通过大量的对勘比较分析,我们发现《热河日记》诸本存在以下三个突出特点:
(一)四种版本遵循两个版本系统,校本和大东本遵一,台本和奎本遵一 校本和大东本,台本和奎本在记述内容上基本一致,甚至在所现错误上也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如《热河日记》(奎本册一P34):“张福闷然搔首曰:‘小人已知之。两处观光时,小人当双手护眼,谁能拔之?’”,此例校本(P9)、大东本(P18)用“闵然”,台本(P19)、奎本用“闷然”。据证,应用“闵然”,“闷然”有误。再如《热河日记》(奎本册四P41):“副使、书状行见之,惨然停骖,问:‘厨房或有轻卜,可以并载者乎?’”此例校本(P123)和大东本(P255)作“轻车”,台本(P280)和奎本作“轻卜”(朝语指轻便的载物小车)。据证,两词均可。像这样具有一致性的实例数量极多,随处可见,由上可证,四个版本遵循着两个版本系统。
另据目前所获的一些细节信息可推知,台本和奎本应更接近原本。如《热河日记》(奎本册二P54):“窑法式品格大约与哥窑相同,色取粉青或卵白,水莹厚如凝脂为上品,其次淡白,油灰色慎勿取之。”此例中校本(P50)、大东本(P102)作“汴”,台本(P105)和奎本作“”。“”为“汁”的朝鲜异写俗字,朝鲜文人在书写汉字“汁”时对其进行了加点美化,故有“”字。“”字在朝鲜流行广泛,作为大文豪的朴趾源不可能将其写错,而校本和大东本将“”错记为“汴”,应属抄误。又《热河日记》(奎本册一P36):“指副使曰:‘这髯的双鹤补子,乃是乙大人。’指书状曰:‘山大人,翰林出身的。’乙者,二也。山者,三也。翰林出身者,文官也。”此例校本(P10)、大东本(P19)作“‘三大人。’俱翰林出身的文官之称也。”,台本(P21)作“‘三大人,翰林出身。’乙者,二也。翰林出身者,文官也”。奎本作“‘山大人,翰林出身的。’乙者,二也。山者,三也。翰林出身者,文官也。”此处奎本将“三”记作“山”,有可能是作者本人对当时东北方音的真实记录,而在传抄过程中,其他朝鲜文人由于未见过这种记音现象,以为有误便将其删改了。
(二)各本中的差异较多,从校勘种类看,异文和讹文最多,倒、脱、衍文情况较少 而就单本来看,奎本中的异文最为丰富,故较之台本应系晚出版本。从对勘结果看,《热河日记》诸本中差异最多的是异文、其次为讹文,较少的是倒、脱、衍文情况。这也反映了上述版本在传抄过程中较为严谨,没有较大差漏,但也存在丰富、细微的差异现象,这些差异为我们提供了极有意义的校勘研究材料。如上文所述,有些差异是呈版本性的,校本和奎本一致,台本和奎本一致,此处不再赘述。而有些差异则是四本全部一致或是各有不同,如《热河日记》(奎本册四P101):“遂出烧酒五六盏以和之,色清味洌,异香自倍。”此例中校本(P141)、大东本(P291)、台本(P321)及奎本均用“异香自倍”。“自倍”实为“百倍”,属对汉字的形近误写。汉语不见该词,但却在朝鲜汉文献中广有流传,可以看作是朝鲜文人的一种特殊用字用词现象。又《热河日记》(奎本册九P28):“入紫禁城为太液池,绕出九门经九汇,至大通桥了,而东西岸皆砖筑石甃…东入运河,各跨一桥。”此例中四个版本用字均有不同,校本(P316)作“闸”,大东本(P640)作“牐”、台本(P742)作“牌”,奎本作“”。”据证,“闸”“牐”准确,而“牌”“”有误。
从单本文献来看,四个版本中奎本的异文最为丰富。如《热河日记》(奎本册三P57):“初至九连城,颇爱其妍好,未到半程,烈日售面,缁尘透肌,只有两孔白眼,单袴獘落,两臋全露。”此例中校本(P75)、大东本(P156)和台本(P167)作“缁尘锈肌”,奎本作“缁尘透肌”。据证,应为“透肌”,表示渗透肌肤之义。又《热河日记》(奎本册六P107):“称儒,则已退居九河之列。”此例中校本(P172)、大东本(P355)、台本(P394)作“九流”,奎本用“九河”。“九河”的说法与中国文献的记述相符,故更为准确。再如《热河日记》(奎本册八P51):“览新刊《开国方录》,果言‘朝鲜将韩明琏为其下所杀,其子润义来降,封义怡亲王。’”此例中校本(P292)、大东本(P595)、台本(P677)作“太宗实录”,奎本作“开国方录”。据证,此处应为“开国方录”。奎本中的异文属四本之最,由此也可推知,相较与之同一版本系统的台本而言,奎本应系晚出版本。
(三)各本均存在许多朝鲜汉文献中常见的特殊文字应用现象《热河日记》是朝鲜文人较好地习得汉语书面语后用汉文创作的一种域外汉籍,其中的汉语词汇、汉语语句让我们读起来倍感亲切。但经仔细校勘,我们也发现了一些异于汉语的用字、用词现象。这些现象不是作者朴趾源的偶然之用,在其他朝鲜汉文献也习有见之,如“八梓”:“我东书籍之八梓于中国者甚罕,独《东医宝鉴》二十五卷盛行,板本精妙。”此句中校本(P293)、大东本(P597)和台本(P679)用“八梓”,奎本(册八P54)用“入梓”;“猉獜”:“王者视明,礼修则猉獜至。”此句中校本(P363)、大东本(P734)作“麒麟”,台本(P847)和奎本(册十P48)作“猉獜”;“官衔”:“副使要余笔谭,余遂书示副使姓名官啣。”此句校本(P105)作“官衔”,大东本(P217)、台本(P235)和奎本(册三P157)均作“官啣”。
文献中的这些特殊用字、用词现象是汉、朝(语)语言接触后的产物,也是朝鲜文人借用汉字及汉语词汇之后在使用中形成的发展与创新。它们有的是错讹的广泛传播,如“八梓”“猉獜”等;有的是同义义素的替换,如“官啣”等。这些特殊的变异现象经过广泛传播又被朝鲜文人再次习得,并最终形成了具有朝鲜特色的特殊用字、用词现象。这些特殊现象亦为我们进行汉、朝语言的接触研究提供了绝好的分析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