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幽寒,他轻轻闭上眼想,他此生所求不过如她的名字一般。
编者按:
日夜承受神魂剥离之痛,最终形神破碎,只为救心上之人,殊不知,心上之人却也是为助她历劫而来到人间,几番情爱纠葛,最终已无法分清究竟谁在历劫,谁是谁的劫。
故事之中皆是深情之人,或是肝肠寸断悔恨终身,或是支离破碎义无反顾,只要钟情之人一切皆好,其他便不再重要。震惊与故事中人物的情深至此,却又为之深深的感动。
本期新人作者昭音,文风纯熟,构思巧妙,人物刻画极其细腻,笔下人物栩栩如生,结尾处的反转让人意外且印象深刻。
下面,一起跟随作者走进这个既悲情又感人的爱情故事——静听弦上松风寒。
01
荆城的三月,尚有些寒意。
凉风卷过朱楼前的重重花影,携着幽微的梅香轻抚过来客面纱:“我来取傀。”
珠帘之后,林泠弦微微侧了侧头,一旁的珊瑚心领神会地上前奉上一张银制的托盘。
莲清端详着那银盘上精致的木匣,斟酌道:“姑娘的傀我自是放心。不过姑娘既有这般能耐,他日若是能造就千军万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指日可待?”
莲清说着将厚厚一沓银票放在银盘上,望着珠帘后模糊的身影。这女子似乎年岁并不大,却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偏她肤白,哪怕瞧不清,也能窥见几分冰肌玉骨般的清冷之意。
林泠弦听得这话便笑了:“您说笑了。这一个傀便要花费我三百日,何况千军万马?”她白皙的指尖拨弄着珠帘,嗤笑道,“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所求只银钱尔,何苦以命犯险?”
殿内不甚明亮,然莲清还是看到了泠弦指尖上缠绕着几根银线,泛着凌厉的寒光。她随之一笑:“那便愿姑娘心想事成。”
说话间,忽传来一阵细微的香气,然后才闻得脚步声。林泠弦的肩上一沉,是件白底墨梅的云锦斗篷。
少年歪头道:“天还凉,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斗篷沾染着他身上的香气,暖意卷袭,少年自己单薄的衣裳便显得单薄,泠弦握上他微凉的手吩咐道:“珊瑚,送客。”
莲清却猛地一顿,她怔然看着珠帘后看不清面容的红衣少年,失声道:“殿下?”
那少年疑惑地抬眼,依稀是清冷的眼、薄红的唇,黑发从他削薄肩头滑落,未见清晰面容,已是倾城之姿。
泠弦心下一顿,回眸凉声道:“姑娘许是认错了,这是我尚未成亲的小夫君。”她沉声重复一声,“珊瑚,送客。”
林慕不明所以,只是安静地半倚在泠弦颈间,有些困倦地唤了声“姐姐”。
少年似乎才十八九岁,一身红衣。此刻撒娇般环着泠弦的腰身,绸缎似的发便散在那殷红的衣袍上,看起来一团孩子气。
直到坐上轿撵,莲清还有些恍惚,她掀开轿帘看去——府邸中的朱楼有三层之高,楼前种着各色珍奇草木,郁郁葱葱地遮住她打量的视线,也掩住了楼中那少年。
02
朱楼内,泠弦扯过斗篷环着他坐到里间的美人榻上,待指尖银线缩回袖间,才抚上少年的脸轻声道:“今日可好些?”
林慕半垂着长睫,黑发垂在泠弦白皙的指尖,嗓音还有些虚弱:“好些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模样却很憔悴,眉眼间有拂不去的倦意,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又倚在了泠弦身上。
泠弦心中难受,抚着他的发柔声哄道:“那今日去倚风楼可好?”
那是荆城最大的一家茶楼,林慕从前最爱去听说书。
果然,闻言林慕抬眼笑应了声“好”。
半个时辰的功夫,泠弦便已坐到了倚风楼二层的雅阁中,阁内四周皆悬着纱幔,林慕枕在她腿上,手中握着半个剥开的柑橘。
“诸位,老朽今天便讲讲那亡国太子的故事。”说书的老头坐在一楼的大堂中抚着胡子道。
今上周楮是太子的亲舅舅,亦是先皇后之兄。七十年前,周与虞联姻,特将公主嫁予虞帝为后,后有太子虞寒。太子自小聪颖,五岁便能谈史论政,虞帝甚为宠爱。然太子弱冠之年,周楮勾结周国起兵造反,杀虞帝而清太子,自立为小周王,算来已有二十年。
“话说那太子自小养在东宫,金尊玉贵般长大。最难得的是聪颖万分,又肖似其母,倾城之姿。帝后甚为宠爱,东宫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是世间至宝。”
“最难得的是太子诞辰之日先帝亲赐的一张琴。”
“古书有載,泠木伴泠水而生,其质清冽纯净,世所罕见。传言虞帝所赐太子的那张琴,便是泠木所制……”
林慕怔怔听着,他素来通史,然周楮为掩人耳目并不许史书过多记载前朝往事。有关这位太子更是寥寥几笔,这张琴的存在也不知真假。他疑惑道:“姐姐,他说的可是真的?”
泠弦低头握住他指尖,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许久才轻声道:“不过杜撰。”
林慕蹙眉半晌,将手中的柑橘搁到桌上,强打起精神道:“周楮虽自立为王,然二十年间劳民伤财、四处征战,野心太过而天资不足,实则不堪大用、难承大统,且忘恩负义,不过鼠辈尔。”
泠弦一怔。林慕难得肯说这样的话,他向来甚少评议史政国策,如今这般,想来是真真瞧不起周楮之流。
“嗖!”
蓦地,利刃破风之声划破上空,纱幔应声而裂,数道黑影携着刀剑的冷光向二人袭来。
几乎是同时,林慕就被泠弦揽进怀中,眼前一黑,耳边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兵刃交杂之声。
林慕只是安静地靠在泠弦怀里等待着,仿佛早已习惯。数息后,碎裂的纱幔缓缓飘落在地上,待四周归于平静,他才轻轻拉下泠弦遮着他双眼的手。
林泠弦环着怀中的少年,微微轻抬起右手。那白皙的指尖缠绕着数根银色的丝线,根根泛着凌厉的寒光。银线的另一头紧紧勒着七八个蒙面的黑衣人,均被那银线束缚着手脚动弹不得。
她忽地一握,几人便被那银线的力道牵制着贯倒在地上,其中一人却借力而上,竟是还要行刺。
泠弦心下不耐,面无表情动了动指尖,刹那温热的血迹便溅在她黑色的衣角。而她怀中的少年垂着眸,狐裘裹住的红衣干干净净,从头到尾没有伤了一丝一毫。
待珊瑚利落地上前将几人都劈晕,泠弦才收回了指尖的线。
若细细瞧去,那丝线银白无暇、寒光冷冽,竟像是——琴弦。
03
林慕的精神本就不大好,用了药后便沉沉睡去,泠弦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脉搏,眉尖紧紧蹙着。
珊瑚提醒道:“姑娘,人已经带到前厅了。”她又犹豫道,“公子倒不是受了惊吓,只是您知道,如今已是第二十载……”
“我知道。”泠弦很快打断道,她深深吸了口气,靠在床头失神重复着,“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才这样难过。
……
回到前厅时,泠弦的神色还不大好,她坐在木椅上冷冷抬眼。
莲清被束缚着手脚坐在下方,慢条斯理道:“这便是傀师的待客之道吗?”
泠弦搁下手中的茶盏:“凭倚风楼那几个人根本伤不了我毫分,你并非寻不到更厉害的人,所以昨日那一场戏,我竟不知有何意味呢。”
她一抬手,莲清的面纱便被指尖探出的弦挑落在地上:“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公主。”
最后两个字落下,莲清整个人一僵。尽管身量纤细,然没了面纱的遮掩,她眼角细碎的纹路也无处可遁,细细看去竟似已有三四十岁。
莲清沉默半晌才道:“姑娘好眼力,只是若早知本宫身份,为何还敢这般轻狂?”
泠弦嗤笑一声:“凭你的身份,我还不放在眼里。”她不耐烦道,“我没时间同你废话,你既安排人行刺,想必是图我些什么,不如说来听听。”
莲清低頭笑了笑,缓缓道:“谁说,本宫是图姑娘了?”
是为了林慕。
林泠弦立刻反应过来,她的眼神顷刻冷透,立刻起身吩咐道:“珊瑚,去地牢。”
莲清大费周章并非为了要她性命,原是要她把那些人带回来,借机传话给林慕。
屋外凉风料峭,泠弦心下急怒,猛地低咳起来。珊瑚忙为她披上披风,心疼道:“姑娘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啊。”
这一咳似是将这些年的病痛都咳出来了,泠弦一阵眩晕,许久才握着帕子闭了闭眼道:“无妨,我的身子应当还能撑些时日。”
珊瑚瞥见帕子上的殷红,心下一涩,刚要说什么,却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姑娘,公子……在三楼。”
泠弦抬头,果然见林慕正站在三楼那紧闭的门前,他似有察觉,也回头望来。见到泠弦,他顿了顿,似无意般瞥了眼木门上那把沉重的金锁,才抬步走来。
泠弦不留痕迹地将沾了血迹的帕子塞到珊瑚手中,对少年温声道:“外面还凉,怎么出来了?”
林慕的唇色苍白,并不答话,只是问:“姐姐从不让我去三楼,为什么?”
泠弦手一紧,声音却更温和:“里面不过是些杂物,所以一直锁着罢了,没什么好去的。”她将斗篷披到少年肩上,“同我回去罢,慕儿。”
林慕没说话,他好像在等什么,可泠弦什么也没说,他眼中的光便一点点黯淡。他深深看了泠弦一眼,跟在了她身后。
04
夜已深,榻上的少年沉沉睡着。月光打在他浓黛的长眉,鸦黑的长睫垂下一片阴影,挺直的鼻梁和薄红的唇,似是故人音容。
这是林泠弦尚未成亲的小夫君,也是她的傀。
雕刻魂傀太费心力,她花了整整十年。林慕第一次睁开眼时还是个看起来十四五的小少年,潋滟的眸中懵懂天真,于是被她养在朱楼中,亲自教养长大。
傀的心智和身形长得慢,她如此细致地养了十年,当初懵懂的幼子已是少年模样。
……
林慕的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他走在浓重的黑雾中,跟随着地牢里那些刺客蛊惑的声音走到了朱楼三层。这里泠弦从不让他来。
朱红的雕花木门被一把沉重的金锁锁着,林慕低头看着它,这金锁沉重却无一丝灰尘,连雕刻的纹路都十分精美。他伸手,触碰到冰冷的锁面和结界的阻力。
林慕退后几步,苦笑着想,里面的一切到底有多被珍爱,才能连锁都这样爱惜?结界都布得这样密不透风。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转身,一回头,只看到泠弦冰冷的笑和狠狠刺入他心口的匕首。林慕猛地从梦中惊醒,额间布满冷汗。他怔怔望着四周的床幔,耳边传来珊瑚的话音和泠弦压低声的嘱咐。
“姑娘,莲清说想见您一面。”
“让她在前厅侯着……公子醒来若要出门,记得给他披件披风……”
脚步声渐远,林慕缓缓用手背遮住眼睛,触到一手已经冰凉的泪水。
……
直到坐到前厅,泠弦才止住断断续续的咳声。她望着莲清,半晌才道:“何必当初?”
这话没头没尾的,可是莲清立刻就懂了。她想说的话太多了,可最终只是苦笑道:“当年之事如流沙消逝,鲜少有人再记得了。倒难为你……”她摇摇头又道,“我虽不知你要做什么,但若是……与他有关,我愿倾尽全力助你。”
泠弦垂眸把玩着指尖的弦,轻嘲道:“无需公主费心。”
她说的并非什么重话,可莲清却像被那“公主”二字抽取了最后一点力气,眼泪汹涌而下,她死死攥着手哽咽道:“是臣负殿下。”
泠弦不欲与她多言,起身道:“这话你还是留着亲口同他说罢。”她顿了顿,回头站在光影转换间淡淡道,“尔非殿下之臣。”
莲清狠狠闭上眼,低哑地笑道:“是啊,我连殿下都臣子都算不上,我只是……只是殿下的奴婢。”
背信弃主的奴婢。
05
虞寒幼时随先帝微服私访,途中救下个落入莲花池的幼女,见她无处可去便留在身边伺候。
还是孩童模样的太子被人群簇拥在最中间,眉眼灼灼似日月灿烂,莲花影绰约间,他道:“容如菊淡,品似莲清。尔便唤莲清可好?”
于是她跟他回宫,成为他的侍女照顾他饮食起居。直到那一日,周楮同她见面。
他说,只要将药下到太子饮食中,便许她公主之尊。
她眼前闪过天家的富贵繁华、皇宫的红墙绿瓦、最后闪过少年的金冠玉带。
若是,她也是其中之一呢?
周楮笑了笑说,这药只是叫太子昏迷几个时辰,待一切结束,她可以带太子去民间生活。
鬼使神差地,她接过了那药。
那日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东宫的梅花,她取了些梅上的新雪为太子烹了一盏茶,药化在杯盏中顷刻无影无踪。
彼时太子正在廊下抚琴,传闻那张琴是泠木所制,通体漆黑,琴声清冽如寒泉泠泠,不似凡间能有。太子一身月白色常服,袖口和衣领绣着银色的暗纹,眉眼倾城。他接过那盏茶饮了一口,然后温声吩咐莲清去折些梅枝摆在殿里。
不过数息,莲清甚至还未走到廊外,就听到一声茶盏碎裂声。
太子捂着嘴猛地吐出一口血,殷红的血止不住地从他白皙的指缝间溢出,一滴滴落在琴身上,直到将乌黑的琴木洇湿。
兵马喧闹声由远及近,东宫的门被狠狠踹开,叛军涌入,宫人的尖叫哭喊声混杂一片。莲清迟钝地回过头,然而廊下空空荡荡,太子与琴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已经发黑的几滴血迹。
周楮披着猩红的披风走进血流成河的东宫,他淡淡凝视着那几滴血迹,半晌嗤笑道:“便是救了他走又有何用?那药中下了咒,魂魄被打散,他活不过三日。”
他狠狠碾过血迹,随手将东西扔到莲清身上:“事办得还不错,择个吉日加封罢。”
言罢,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离去。
莲清颤抖着将手中的东西打开,那是一张圣旨。如她所愿,公主之尊。
用太子之命换来的公主之尊。
06
快五月了,林慕的身子却不大好,有时一日只能醒三四个时辰。他从前总喜欢赖在泠弦身边,可自从那日后连话都变得极少。他隐约知道些什么,或许只是自己不愿相信。
泠弦不再接傀,整日陪在林慕身边,一饮一食皆不假以他人之手。林慕咽下口中的药轻声道:“小时候姐姐就是这样照顾我的。”
泠弦将药碗搁下,拿了颗蜜饯喂给他:“是啊,你幼时黏人,衣食住行都是我一手置办。如今一转眼都这般大了,若是按人间的礼,慕儿已快……弱冠之年。”
泠弦看着他的神色有些悲伤,似乎隔着千百日的光阴那么遥远。林慕不忍再看,侧头轻声道:“我既是姐姐的夫君,姐姐何时与我成亲?”
林慕半靠在床头看着她,只穿着白色的中衣,黑缎似的发散在肩头。他甚少穿这样单调的颜色,显得憔悴而温柔。
“姐姐,若是你我本无婚约,为何骗我?若是有婚约,又为何不愿与我成亲?是有了心上人吗?”
为何独留我一人,红尘中沉沦?
泠弦看着他发红的眼尾,心中酸涩难忍,许久才哑声道:“没有。若是你愿意,便择个吉日成婚。”
没有不欢喜你,没有不想同你成亲,也没有别的……心上人。
听了这话,林慕似乎也没有多欢喜,只是笑了笑:“那我来定婚期好吗?”
“好。”
“那便……七月初九罢。”
泠弦猛地一顿,抬眼望着林慕,他的眼神很平和,只是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好。”
泠弦死死攥着袖口,指尖掐进掌心洇出血迹,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是痛苦而绝望地想,他还是看到了。
金锁背面那行被她一笔一划刻下的蝇头小字:七月初九。
07
黄历上写着,七月初九,宜嫁娶宜出行。
可从七月初九这日晨起,天便是阴沉沉的。珊瑚给泠弦换好嫁衣,扶着她走到后院。朱楼之下,林慕就捧着一张盖头在等着她。
这盖头是他请了绣娘教他自己绣的,泠弦走近了才发现在盖头一角用金线绣着他的名字。
泠弦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哪有人在盖头上写自己的名字?”
林慕笑了笑没说话,仔细看了看她妆点过的眉眼,才伸手拍拍她的发顶:“怕姐姐忘了我,盖上有我名字的盖头,以后就是我的妻子了。”
泠弦一怔,少年不知何时已比她高出半头,连嗓音都有些低沉,他站在这里,劲瘦的腰身和骨节分明的手都在告诉她,他长大了。
林慕将盖头固定在她脑后发饰上,没有遮住她的面容:“还是想多看看姐姐,就这样好吗?”
泠弦心里有种撕扯般的痛,低声道了声“好”。
林慕便牵着她走进殿内,行了第一个礼。
“一拜天地。”
刹那间风云突变,黑云翻滚而来,狂风卷袭着扑灭殿内的一双龙凤花烛。林慕神色如常,平静地转身弯下腰。
“二拜高堂。”
惊雷霹雳而下,卷着黑雾袭来,被朱楼的结界堪堪挡住。泠弦哽咽着想拉住林慕,她从没有一刻这样想离开他,至少这样他还能活下去。
而不是现在这样,將要被她亲手杀死。
“夫妻对拜。”
最后一礼行完,结界应声破碎。林慕仿佛看不到被符文卷袭着的黑雾向他袭来,他最后看了一眼泠弦,俯下身抱住她,轻轻说了一句话:“我好幸运,能被姐姐喜欢。”
“不要……不要!”泠弦徒劳地想去抓住他消散的身躯。
可是不可能了。从二十年前她动用灵力以血为誓写下这些咒文,要逆天而行做一个交易时,这种结局早已注定。
无论她怎样阻拦,林慕的身影像是被吹散在风中,很快不再可见了。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她摊开掌心,一块殷红到发黑的乌木正静静躺着。
它平静地告诉她,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泠弦浑浑噩噩站在金锁前,一挥手,它便应声而落。她推开雕花的红木门,穿过层层屏风与珠帘来到榻前。掀开床帏,落出那人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容。
他生得和林慕极像,或者应该说林慕与他生得极像,因为当初泠弦就是照着他的模样去雕刻林慕的。但他的轮廓更明朗,眼角眉梢也更平和,带着种矜贵的温柔。
如果莲清在此,就会发现他正是那本该亡故的前朝太子,虞寒。
虞寒的面容很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泠弦缓缓将淬着血的乌木放在他不再跳动的胸口,顷刻,那乌木上的殷红竟一点点变淡,最终完全变成黑色。与此同时,虞寒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
黑云盘旋的上空数道惊雷齐下,金色的符文将虞寒整个包裹其中,发出刺目的光芒。
一切归于平静的那一刹,虞寒睁开了眼。他的眼睛生得漂亮,有了血色的嘴唇红润,整张脸顿时生动起来,像是新月下的花,皎洁而动人。
虞寒被泠弦扶着靠在床头,他的眼神很温柔,像极了林慕方才看她的样子。泠弦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他还……
“你是谁?”他问。
泠弦的心一点点下沉,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到,林慕已经不在了。那个喜欢穿一身红衣的少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永远失去他了。
“你还好吗?”虞寒看着的姑娘轻声问。这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穿着身暗沉沉的玄衣,不知为何瞧着有些眼熟。她的眼泪一滴滴砸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任何表情,但虞寒的心却莫名狠狠一恸。
泠弦深深看着虞寒,還是不一样的,她想。虞寒是太子,哪怕如今缠绵病榻,那种矜贵的气质依然让他看起来平和而疏离。
可他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就是陪了他二十载的七弦琴。
泠弦起身行了一礼,才伏在他榻前轻声道:“我本是泠水畔的泠木,后被一位神匠制为七弦琴,机缘巧合下陪在殿下身边。”
“你是孤的琴?泠弦?”虞寒睁大双眼问。他想,怪不得这样熟悉。
“是的。”泠弦笑了笑。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泠弦,这是他给她起的名字,她是泠木,便再冠以“林”姓。
谁也不知道,她曾这样爱他。那时她神智未开,直到太子抓周时碰到她,她才醒来,仿佛……她这一生就是为他而来。
她就这样看着他长成孩童,又成为少年。在那漫长的混沌中,他是她的光。夏日时他会在海棠树下抚琴,冬日时他会在琴桌旁读书,她就这样陪了他二十年,直到……
“二十年前周楮造反,您被下毒,您的血落在琴身,唤醒了我的灵力。但您的魂魄被打散,只能沉睡于此。”泠弦将他的衣袖褶皱抚平,眼前故人亦是心上人。
但其实她的话只说了一半。
虞寒的魂魄被打散,为了养魂,只能制出魂傀。可这魂傀要以魂主之血为引,觉醒神魂的神木为体。直养到魂傀与魂主同一年岁的生辰之日才可取魂。而它的代价,是神木日夜承受神魂剥离之痛,取魂之日,亦是神木陨灭之时。
二十年后的七月初九,虞寒的生辰,也将成为林泠弦陨灭之日。
虞寒皱着眉望着泠弦,她的神色看起来很差,但还是轻轻捏着他的衣袖嘱咐着:“我知殿下有血海深仇要报,也知殿下必不忍天下万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然殿下身体方好,还是休养些时日罢。”
虞寒忽然说:“所以你用了什么办法救孤?”
泠弦眨了眨眼,故作轻松道:“我是神木呀,救殿下不过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需要二十年?举手之劳需要她这样憔悴吗?虞寒紧抿着唇望着她苍白的侧脸不语。
泠弦笑了笑:“今天是七月初九,殿下的生辰。我亦有一物要赠与殿下。”她从袖中取出一只木匣,“这是给殿下的生辰礼,只是殿下可否答应我,待我走之后再打开?”
虞寒接过,不解道:“为何?”他心中忽然涌上一种浓重的不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泠弦忍住心下鲜血淋漓般的痛,只道:“我还为殿下寻了几个可用之材,希望能祝殿下一臂之力。”
“那你呢?”虞寒很快打断她。
泠弦一愣,片刻才轻声道:“我……我自然要回去做我的神木,过无拘无束的日子。”
无拘无束的日子,在他身边没有办法实现,虞寒立刻明白过来。也就是说,她要离开他了。
“你不陪着孤吗?”他低声问,“留在……我身边,不可以吗?”
泠弦匆匆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被眼泪打湿的面容,她咬着唇将哽咽死死压下,许久,才哑声道:“不……了。我一直想去云游四海,此番还是不陪着殿下了。”
她擦掉眼泪望着他熟悉的眉眼,半晌才敢伸手碰了碰他的侧脸。虞寒刚要拉住她,她就匆匆撤开了手。
泠弦能感觉到她的神魂在一点点变弱,她最后起身行了一礼,对这个她爱了很多年的青年告别:“泠弦拜别殿下,愿殿下心愿得偿,岁岁安康。”
“……等等……别走!”
神魂破碎的那一刹,这一生的光景走马灯般在她脑中浮现,有一身红衣的林慕,也有抚着琴的虞寒。可最终都一点点模糊了。
值得吗?好像有人在问。
值得。她想。
08
十月,朱楼。
虞寒站在阁楼栏杆前,静静望着皇城的方向。
身后一名青衣男子道:“天下苦周久矣,如今殿下的身子既已好得差不多,也该是时候启程了。”他又叹道,“只是如今我们手中只有三万兵马,不知殿下预备如何?”
见虞寒不答,他只能道:“……殿下的生辰礼,如今已是十月,殿下不打开看看吗?”
听得这话,虞寒才动了:“我大抵知道她留了什么。”
他垂着鸦黑的睫,从袖中取出一直贴身带着的木匣,细细看了半晌,才轻轻打开。
木匣中静静躺着一枚令牌。通体漆黑,雕龙刻凤,隐隐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这是什么?”
虞寒没答,许久才轻声一笑。只是那笑容太压抑,仿佛悲恸到极点,最终只能这样笑出来。
虞寒死死攥着它,很快,指尖便被令牌上的纹路刺破,血迹渗入牌身,竟让它发出阵阵悲鸣。
片刻后,它飞至半空,发出刺目的光落于地面。青衣男子忍不住侧首闭目,再睁眼时却整个人怔住。
偌大的园中站满了巴掌大的、密密麻麻的傀儡,虞寒轻轻一招手,其中一个便寸寸变至常人一般大小。
这时虞寒才开口:“这是她的傀兵。”
哪怕神木的神魂破碎,还有躯体。这就是泠弦最后留给他的。
四下许久无声,虞寒招袖收回了令牌。他的眼神很温柔,又太痛苦,好半晌,他才轻叹道:“珊瑚,你说她是不是很难过?”
青衣男子一怔,他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竟有些恍惚。他想了想,歪头道:“那殿下呢?您可难过吗?”
珊瑚看着他道:“此番既是上神渡劫,便少不得受些磨难。您贵为九重天七神君之一,何必亲自下凡陪上神渡劫?”
虞寒侧头微微一笑:“万年前我在神魔大战中受了重伤险些陨灭,千钧一发保了一缕神魂飘落世间。不想机缘巧合下化成泠木,养了数千年方才有了灵体。”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她那时还不是上神,还只是泠水凝出的小小灵体,十分吵闹。”
他说着吵闹,可是眼神却温柔极了:“她常常与我这棵不大言语的树说话,或整日在树下玩闹,累了便在樹枝上睡一觉。只可惜我太虚弱,并不能时常与她交谈。我们如此相伴……数千年之久。”
那是一段太久的时光,有冬日时的漫天大雪,有夏日时的海棠十里,也有一个喜欢和树说话的小姑娘,和姑娘身旁参天的神木。
“后来我痊愈,便向九重天请了一道神谕升她为上神。只是神仙须得历劫方可得道,我虽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陪她走这一遭,却不想……又欠她这样多。”
或许,我才是她的劫,他想。
珊瑚怔怔看着虞寒苍白的侧脸,半晌后细细数了数:“可无论是亲自陪上神渡劫,还是将上神渡劫时的普通灵体换成您曾经的神木之身,亦或是安排我在上神身边,她都……不知道。”
“何必要让她知晓?”虞寒摇摇头,眉眼似冰雪濯濯。明明是少年的模样,却仿佛已沾染了半生风雪。他负手站在高楼,许久都没再开口。
……
垂垂老矣,虞寒靠在龙椅上做了个梦。
梦中他还是一棵虚弱的大树,树下倚着他的小姑娘。
“喂,大树,你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泠弦啊?”
他摆了摆叶子没说话,任由那姑娘闹起脾气不再理他。待她沉沉睡去,他才偷偷化出一树姑娘最喜欢的海棠花,盼她醒来能展颜一笑。
彼时恰有风拂过,海棠花纷纷扬扬落了那姑娘满身。松风幽寒,他轻轻闭上眼想,他此生所求不过如她的名字一般。
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作者简介
昭音
嗨!大家好,我是昭音。
尽管我们未曾相见,但如果你读过我写下的文字,看过这篇故事,便是见字如面。
我幼时便喜欢读书,也喜欢写作,它们像是我在繁忙之外的小小天地,是只属于我与他们的世界。在这里,我笔下的人物上演悲欢离合,因果错乱交缠不清。他们独一无二,一如我,不曾和他人相似。
我知道故事并不尽如人意,就像或许你认为很多时候都还可以有所转圜,但每个人都无法做到绝对理性和完全正确,所以不必过多苛责。我们和他们,只是曾在文字里相遇。你看过、叹过,就已经值得。
我仍然热爱写作,未来亦会依旧如此。只要你相信,世间所有故事,笔下诸多乾坤,皆因你成真,为你而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次在文字里相遇,在故事里邂逅,希望还能得到你的喜欢。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谢谢看过这些文字的你们,我会继续加油,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跟着光,我永远期待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