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健
选本作为一种特殊的批评样式是中外文学批评实践中习见的批评方法取径。现代汉诗选本的出现,为现代汉诗合法化地位的争取起到重要作用,也为张扬现代汉诗的美学风格确立了典范。当代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既向西方(主要是英美)翻译传播优秀的现代汉诗作品,又在翻译编选中隐含着一种自觉的诗歌批评意识。这其中尤以叶维廉、张错、奚密等人对现代汉诗的编选与翻译为代表。其英译现代汉诗选本和中文版本均颇受西方学界甚至汉语学界的关注。这些在跨中西文化语境下生产的现代汉诗选本,虽然刚开始或是针对母语为非汉语的西方读者,但也有着对现代汉诗的历史发展与经典秩序的特殊理解与阐释。一个选本,往往汇聚着选者(研究者)的选择意图(为什么选)、选择标准(选什么)与选择方法(如何选)等相关诗学问题。准此,深入考察这些选本的整体面貌与美学原则,为重新认识现代汉诗的历史化、经典化等问题带来“另一种声音”,也对理解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批评视野、诗史观念等提供重要启示。
应该将哪些现代汉诗作品翻译、介绍给母语为非中文的西方读者?美国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翻译与编选,隐含着他们对现代汉诗独特的历史把握与美学阐释。据不同时期的发展特征,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大致可分为三个历史阶段。
一般认为,最早的英译现代汉诗选本当推哈罗德·艾克顿与陈世骧合作编译的《中国现代诗选》(1936)(1)Harold Acton & Ch’en Shih-hsiang. Modern Chinese Poetry, London: Duckworth, 1936. Harold Acton (1904年7月5日-1994年2月27日),是英裔意大利作家、学者,业余爱好绘画,痴迷中国文化,其小说《牡丹与马驹》取材于中国题材,曾把汤显祖的《牡丹亭》节译成《春香闹塾》,还曾与陈世骧合译《桃花扇》。30年代,他在北京大学教书,与北京的诗人相熟,遂主持编译英文版《现代中国诗选》。。艾克顿30年代曾在北京大学讲授英诗与莎士比亚,与当时的梁宗岱、朱光潜、梁实秋、卞之琳等人过从甚密。后来,艾克顿与其学生陈世骧合译中国现代诗歌。艾克顿不谙中文,初步工作由陈世骧负责,如人选、入选诗作及初步翻译等,期间诗人卞之琳对此诗选有一定的帮助。此书于1936年在英国出版发行,艾克顿撰写的序言对现代汉诗从胡适的“尝试”、新月派再到30年代戴望舒等人的现代派诗歌均有论及。这本选集呈现出艾克顿的文学趣味或文学观:即他对受到西方诗歌启发但又延续着中国传统诗歌某种特质的现代诗作品尤为青睐。这本诗选收录有陈梦家、周作人、废名、何其芳、徐志摩、郭沫若、李广田、林庚、卞之琳、邵洵美、沈从文、孙大雨、戴望舒、闻一多与俞平伯15人共96首诗歌作品。其中以林庚入选19首为最多,其次卞之琳14首,何其芳、徐志摩、戴望舒各10首,陈梦家7首,闻一多5首,周作人、废名、李广田各4首,郭沫若3首,邵洵美、俞平伯各2首,沈从文、孙大雨各1首。从入选情况看,此诗选有两个特点:首先,入选作品的多寡与遗珠问题,如诗选对冯至与梁宗岱等诗人的忽视,这虽然不无主客观的原因,如考虑到诗歌篇幅长短及翻译的难题(如导言就戴望舒的《款步》与《秋天的梦》谈到翻译难题)等;其次,凸显徐志摩、何其芳、卞之琳、戴望舒等具有“现代性”风格的诗歌,对郭沫若等人爆发激情式甚至“挥舞红旗”式的诗歌不以为然。序言认为当时的诗歌,可以分为以徐志摩为代表重视形式与语言的微妙关系的一派,以郭沫若为代表重视思想与激情的另一派,其中又以徐志摩的影响为最大。对郭沫若的诗歌,艾克顿指出:“他精力充沛、满腔热情,不过,西方读者对此印象不如他的同胞那样深刻。在他的同胞眼里,他的思想和方法似乎新得让人咋舌”;对徐志摩则认为:“在徐志摩较短的诗作里,一旦在‘热情的姑娘’的视野之外,他的乐感就会和他的意象一样,来得轻而易举。如同古人,他能以毫无依傍、不假外饰的手段,取得魔术般的效果。”(2)Harold Acton,Introduction. Modern Chinese Poetry. 可参见(英)哈罗德·阿克顿:《<中国现代诗选>导言》(北塔译),《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4期。从此诗选对徐志摩、卞之琳、闻一多、何其芳、林庚等诗人的重视,再联系遗漏的冯至等人,不难发现选者对中国现代诗中“抒情声音的延续”的强调。这种对现代汉诗的梳理把握及其诗歌观念为后来海外现代汉诗选本树立了某种典范。虽然此选本的问题不少,“但以具备代表性同时又是第一本较完整的中国现代诗选来看,这是一本非常着重于诗的质素与方向的‘简洁诗选’,并且为中国的现代抒情传统铺开一条坦阔的道路”(3)张错:《道之分歧:三册中国早期现代诗选英译》,《批评的约会》,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40页。。可以说,艾克顿与陈世骧的《中国现代诗选》着意对现代汉诗抒情传统的特质之强调,影响重大。(4)关于《中国现代诗选》与中国抒情传统关系的相关论述,可参见卞东波:《<中国现代诗选>:最早翻译到西方的中国现代诗集》,《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30—40页。
与前者由多人合编合译不同,《二十世纪中国诗选》(1963)(5)Kai-yu Hsu.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Poetry, Doubleday & Company, Inc. 1963.则由许芥昱独自编选翻译。1963年出版的诗选即标示“二十世纪”,书名就暴露了编者的宏大野心。此诗选囊括近50位诗人,试图为中国现代诗坛勾划出一个全景地形图。此诗选的亮点是许芥昱以诗歌群体或流派的形式划分诗人诗作,为读者呈现现代汉诗的历史发展趋向,提供较接近西方思潮所发展的一条平行线索。此诗选选录诗人及对诗人群的划分,大致有以下几类:先驱者,如胡适、刘大白、俞平伯、冰心、田汉、郭沫若、汪静之;新月派,如闻一多、徐志摩、朱湘、饶孟侃、陈梦家、孙毓棠、邵洵美、朱大枬、方玮德;玄学诗人,如冯至、卞之琳;象征诗人,如李金发、戴望舒、穆木天、王独清;独立流派之外的诗人及其他,如李广田、何其芳、郑敏、杜运燮、王运照、郁达夫、徐訏、臧克家、艾青、田间、邹荻帆、王亚平、毛泽东、胡风、方敬、任钧、袁水拍、亦门、鲁藜、张志民。
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导言》中曾把第一个十年的诗歌做过分类:“若要强立名目,这十年来的诗坛就不妨分为三类: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6)朱自清:《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第8页。朱自清的分类对当时诗坛不无概括之功,但就诗体而言,却有标准不一之弊,遭到不少人的质疑。许芥昱对诗歌的群体划分,大致呈现当时大陆根本无法展开的流派及其诗人,彰显出作为诗人学者许芥昱的个人研究路向。他关于胡适等人的先驱者群体、新月派等诗人的划分,虽不会招致较大的争议,但这种划分也混杂了风格与流派的标准。如既然有新月社,那么郭沫若、郁达夫等可以归入创造社;再如以冯至与卞之琳为玄学诗人,那么艾青、田间与臧克家则也可以划归为写实诗人。另外,许芥昱因与袁可嘉关系深笃,他将袁可嘉、郑敏、杜运燮等人选入也不在话下。但与他们同为后来所谓的“九叶诗人”,许芥昱“实在可以把更多的‘九叶’诗人如王辛笛、穆旦、陈敬容等选入的”,“但另一方面,由于许氏大量的采纳诗人及诗作,并且特别注意诗人个别的生平与作品介绍,使中国新诗的发展呈现出更多面的方向与分流,我们在这诗选看到的不止是后来者享受前人努力的开拓与成果,同时更充实前人的欠缺而追寻到更大的创作空间”(7)张错:《道之分歧:三册中国早期现代诗选英译》,《批评的约会》,第54页。。许芥昱的诗选本透露出海外华人学者对“二十世纪中国诗歌”(文学)的理解有异于中国大陆的海外研究视野。
整体而言,这种宏大、整体性的历史意识对后之来者存有诸多启发。这两个现代汉诗选本都较好地呈示了多变时代里那些相互缠绕的文学现象与发展趋势,并对这些诗歌美学所开启的诗歌潮流进行了及时观照。这种历史意识来自选者对特定历史语境现代汉诗发展的把握与梳理,揭橥了他们对新诗史的透视及对现代汉诗艺术的理解与阐释。
此期,现代汉诗选本不管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有很大变化。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翻译选本不断地涌现(8)对现代汉诗的海外选本(多人合集与个人专门选集)的梳理,除前述北塔、李章斌等人的成果外,还可参见刘江凯《认同与“延异”: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接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中第二章第二节“巴别塔上补天——中国当代诗歌翻译”;李德凤、鄢佳《中国现当代诗歌英译述评(1936-2011)》,《中国翻译》2013年第2期;王天红《中国现代诗英译本辑录(1929-2016)》,《文艺争鸣》2018年第8期,等等。,以叶维廉、张错、奚密、林明晖等人的翻译编选较引人注目。1970年爱荷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由叶维廉编选与翻译的《中国现代诗选:20位中华民国诗人,1955—1965》;1992年纽约Garland出版社出版有叶维廉编译的《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国现代诗歌,1930—1950》。这两本诗选构成了互补与回望的关系,集中体现叶维廉对现代汉诗的现代性美学特征及其诗歌精神的独特把握。1972年纽约McGraw-Hill出版由王红公(Kenneth Rexroth)和钟玲(Ling Chung)编译的《兰舟:中国女诗人》(The Orchid Boat: Women Poets of China)。虽然这些诗选还是隶属于现代、20世纪、新诗等宏大叙事中出现,但已经预示了女性诗人写作这一新的发展动向。1984 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由宋祺(Stephen C. Soong)和闵福德(John Minford)编选的插图本《山上的树:中国当代诗选》(Trees on the Mountain: An Anthology of New Chinese Writing)。它主要收入80 年代大陆和台湾先锋诗人的诗歌作品,编译质量较高,具有较大的研究价值。80年代,美国华人学者现代汉诗选本中较重要的是,1986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推出的由张错编译的《千曲之岛:台湾现代诗选》(The Isle Full of Noises: Modern Chinese Poetry from Taiwan)。此诗选对台湾地区的现代汉诗进行了较为详尽的介绍,对台湾现代汉诗走向英语读者起到重要作用,容后细述。90年代,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除了下文细述的奚密相关成果之外(9)其实,此期洋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的编译也有可观之处,主要对朦胧诗及后朦胧诗进行了翻译推介,可做参照,如:爱德华·莫兰编《红杜鹃:文革以来的中国诗歌》(The Red Azalea: Chinese Poetry since the Culture Revolution,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0)、美国著名诗人唐飞鸿(Donarld Finkel)翻译的《碎镜:民主运动中的中国诗歌》(A Splintered Mirror: Chinese Poetry from the Democracy Movemnt,North Point Press,1991)、托尼·巴恩斯通编选的《暴风雨中而出:中国新诗》(Out of Howling Storm: The New Chinese Poetry,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93)等等。,还值得一提的有,1992年北京熊猫书屋与纽约企鹅出版社同时推出由林明晖(Julia C. Liny)编选翻译的《红土地上的女人:中国现代女性诗选》(Women of the Red Plain: 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Women’s Poetry)。此诗选被认为鱼龙混杂,入选诗人良莠不齐,但因其从性别视角观照现代汉诗而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性身份,值得重视。1999年美国松垂出版社(Hanging Loose)出版了诗人王屏(Wang Ping)编选的《新的一代:今日中国诗选》(New Generation: Poems from China Today),共收录24位诗人的作品,以编选朦胧诗之后的第三代诗作为突出特点,书前有美国华裔诗人姚强(John Yua)和王屏本人的两篇序言,对80—90年代的中国诗歌及所选录的主要诗人作了比较透彻全面的评述。概言之,此期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编选翻译呈现出较为活跃的局面,选本种类也较为繁多,翻译与编选标准各有千秋,有按时期、地域划分的诗歌选本,也有女性诗歌选本。相对来说,尽管有对新诗独立身份的认识,但是编选的作品还是比较滞后,没有紧跟国内现代汉诗创作的现场。
21世纪以来,大部分现代汉诗选本贴合诗坛创作的潮流,综合反映诗人创作的流派特征和总体面貌,甚至单个诗人诗歌选本也多有译介。2007年,诗天空出版社(The Poetry Sky Press)推出旅美诗人绿音(原名韩怡丹)编选的双语版《诗天空:中国当代诗选2005—2006》(The Poetry Sky——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2005—2006)。2007年,旅美诗人张耳与陈东东合作编译出版中英双语版《另一种国度:中国当代诗选》(Another Kind of Nation: Anothology ofContempopary Chinese Poetry,Talisman Press,2007)。此诗选收录24位诗人的作品,他们主要是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成名于90年代的诗人,更多关注后朦胧派诗人90 年代以来的诗作,作品的主题多为写城市的街道和拥挤的人群及其精神生活。在女性诗人选本方面,2009年,林明晖在美国的夏普出版社(M.E. Sharpe)出版了《二十世纪中国女性诗选》(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Women's Poetry: An Anthology),此书选录包括大陆和台湾在内的40位女诗人245首诗作。此诗选入选诗作风格各异、种类繁多,较为全面地反映了20世纪中国女性诗歌的历史发展及其美学演变。2011年,铜谷(Copper Canyon)出版社推出中英双语《推开窗:当代中国诗选》(Push Open the Window: Contemporary Poetry from China),此诗选由王清平及小说翻译家葛浩文及其夫人主编,共收录49位诗人的作品,时间跨度从1968年到2008年,把当代诗歌从20世纪70年代的地下诗歌、80年代的朦胧诗、后朦胧诗等流派及代表诗人纳入考察范围。此诗选集合了翻译界名流译作,使得英语世界能够看到翻译质量较好的中国当代诗。2013年6月,美国蓝果树出版社(Tupelo Press)推出由诗人明迪主持编选翻译的《新华夏集:当代中国诗选》(New Cathay: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1990—2012),此诗选力图在汉学家津津乐道的“朦胧诗”“后朦胧诗”“第三代”“女性主义”等各种“流派”之外重新审视中国大陆的当代诗状况。以1990—2012年为重点,它收录了25位具有个人风格的诗人,着意更新英语读者对中国当代诗的以往认知。诗选的翻译工作由16位诗人译者合力完成,译诗全部为约稿、新译,300多首新译只精选出了最好的部分,每一首都经过三道关卡(主编、系列主编、出版社常务主编)才入选;书中有较为详细的诗人介绍和点评,并以转引方式介绍了其他诗人和诗歌批评家;书后附有部分诗人访谈,由编者译成英文,让作者直接与读者对话。因此,这部诗选不管在编选体例形式方面,还是翻译质量等方面,都是对前代诗歌选本的超越与推进,其对现代汉诗的海外传播与研究所具有的价值不言而喻(10)值得一提的是,2013年8月,中国学者张智主编的汉英对照版《中国新诗300首(1917—2012)》(300 New Chinese Poems)由加拿大太平洋诗歌出版社(Poetry Pacific Press)出版。此书选录自1917年至2012年间中国大陆、台港澳以及海外的新诗名篇和佳作共325首,入选诗人共239人。此书所收诗作,以诗歌的艺术性和语言文本形式建设为着眼点,既注重入选诗作的文学史意义,更注重入选诗作本身的现代意识和艺术价值(诗美学价值),对现代汉诗在英语世界甚至海外的传播具有重要意义。。相对而言,此期的海外现代汉诗选本较为繁荣多样化,参与编选人数之多,选本主题之丰富,均体现出海外华人学者对现代汉诗翻译、研究的专业性、全面性和时代性,及敏锐的编选眼光和美学标准。
需要指出的,就单个诗人的海外选本而言,出现了某种不平衡现象。由于各种原因,除了现代诗人艾青等,北岛、多多、顾城、杨炼、舒婷、海子、四川、翟永明、王小妮、王家新等人已经有一种或多种个人诗歌选集出版,他们多为朦胧诗时期的代表性诗人(11)对中国当代诗选集、个人诗集等在美国翻译出版,及其他文选、专著、期刊杂志等对现代汉诗的翻译编选情况,可详见明迪《影响与焦虑:中国当代诗在美国的译介状况》(臧棣、萧开愚、张曙光主编:《中国诗歌评论:诗在上游》,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8—63页)。。台湾诗人如罗门、蓉子、杨牧、罗青、余光中、张香华等人也有相关个人诗选集出版,他们多为台湾现代诗兴盛时期的重要诗人。显而易见,个人选本与多人合集的诗歌选本相比,艺术质量相对薄弱。这与中西语言的翻译难度有关,也与选者的编选原则、美学标准等,及西方(美国)读者的接受视野等密切相关。
在后殖民主义等具有解构思想的思潮影响下,一些西方知识分子通过对第三国家的文化等“边缘文化”的研究,以此来谋求向“中心”的滑动,现代汉诗在海外(美国)的编选翻译传播与此有很大的关系。随着中国在国际社会中地位的提升,中国文学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载体,中国文学(古典汉诗/现代汉诗)在国外相关领域也逐渐获得研究者青睐。
整体而言,与大陆热火朝天的以年代、地域、流派或作者等划分的现代汉诗选本相比(12)大陆现代汉诗界除了各种不同流派、地域、作者、思潮等的诗选外,每一年的年末还有众多官方或民间的年度诗歌选本涌现,似乎给人诗坛欣欣向荣的印象。,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出版情况则呈现弱势。然而,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编译取得的不断拓展与进步是不容忽视的。不管在选本的内容、入选篇目上,还是在选本的编选方针、体例风格与翻译质量等方面,均取得了重大成绩。这些作为批评的现代汉诗选本对研究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批评具有重要作用。欧阳桢将英语世界中翻译中国文学的译者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韦利、庞德为代表的“中国化的西方人”(sinicized Westerners),一类是以刘若愚、刘殿爵、柳无忌、罗郁正为表达的“西方化的中国人”(westernized Chinese)(13)Eugene Chen Eoyang. The Transparent Eye: Translatio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Poetics.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3. p.68.。第一类乃是以西方汉学家为主,他们虽然熟知中国文学文化,却保持了典型的英美人特征,他们的文学作品编译面向的读者几乎都是不懂中文的西方人;而第二类则以华裔学者为主,他们长期浸淫在西方世界,骨子里却根植于中国传统,他们的编译面向的读者要复杂得多,包括三种类型:不懂中文的英语读者;懂中文(或正在学中文)的英语读者;说英语的中国读者。在此意义上,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正是“西方化的中国人”编译的选本,其编选面临的挑战与困难自不待言,然其所蕴含的多种文学价值也自在其中,值得认真研究。
当代美国华人学者编选翻译的现代汉诗选本,就选本的质量或影响力、选者的学术修养或艺术水准而言,叶维廉、张错与奚密三人的相关现代汉诗选本无疑是较具代表性的成果。通过对叶维廉、张错、奚密等人的相关选本进行详细集中讨论,探察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所呈现出来的诗歌观念、研究视野、批评立场及其与诗歌史之间的互动关联等问题,对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不无裨益。
在中国古典诗、现代诗的英译及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汉译方面,叶维廉都有很好的编译和批评实践。关于现代汉诗的编选翻译代表性成果有《中国现代诗选:20位中华民国诗人,1955—1965》(1970)与《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国现代诗歌,1930—1950》(1992)(14)Wai-lim Yip. Modern Chinese Poetry:Twenty Poets from the Republic of China 1955-1965, Iowa: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1970;Lyrics from Shelters: Modern Chinese Poetry 1930-1950, Garland Publishing, inc. 1992.。这两部诗选共选入38位诗人290首诗作,时间大致跨度为1930年到1965年,集中体现叶维廉对现代主义诗歌美学的理解与阐释。
《中国现代诗选:20位中华民国诗人,1955—1965》是一部台湾现代诗英译选本。选入20位“中华民国”即台湾诗人的作品:商禽17首、郑愁予14首、洛夫6首、叶珊12首、痖弦16首、白萩8首、叶维廉9首、黄用8首、季红10首、周梦蝶7首、余光中7首、张错3首、夐虹7首、崑南4首、罗门2首、覃子豪2首、纪弦5首、方思4首、辛郁4首和管管7首。入选诗人的先后顺序既不按年龄,也不按姓氏笔画,也不按姓氏拼音,似乎较为随意。从入选诗作的多寡看,以商禽、痖弦、郑愁予、叶珊为最多,远远超过了余光中、周梦蝶、洛夫、纪弦等人,这与当下的诗歌史书写稍有不同。在叶维廉看来,商禽、痖弦、郑愁予的诗坛地位明显要高于后者,这也是其独立遴选眼光的体现。据现在习见的台湾现当代诗歌史(15)如大陆方面有:古继堂《台湾新诗发展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章亚昕《二十世纪台湾诗歌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古远清《台湾当代新诗史》(台北:文津出版社,2008年)等;台湾方面有:杨宗翰《台湾现代诗史:批判的阅读》(台北:巨流图书公司,2002年),丁威仁《战后台湾现代诗的演变与特质》(台北:新锐文创,2012年),郑慧如《台湾现代诗史》(台北:联经出版社,2019年)等。看来,叶维廉所遴选的诗人,基本上以20世纪50年代创刊的台湾现代主义诗歌三大刊物为阵地,即《现代诗》《创世纪》《蓝星》。纪弦是《现代诗》季刊的创办者,郑愁予、商禽、方思等为参与筹备者,罗门、辛郁、季红则是骨干成员。覃子豪、余光中等人是“蓝星”诗社的发起者,周梦蝶、黄用、罗门、夐虹等经常为诗社所出之报刊撰稿。“创世纪”诗社把现代诗由50年代推向60年代,并使其走向高潮。洛夫、痖弦等是“创世纪”诗社的倡导者,叶维廉、叶珊、白萩、管管等则是诗社的重要成员。在这20人中,除了黄用、季红、崑南、方思等几人在当下通行的诗歌史中被提及或一笔带过之外,其他的诗人均在诗歌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据此,叶维廉给读者呈现的台湾现代主义诗歌不同于今天的学术面貌,即叶维廉眼中的现代主义诗歌标准和观念与现时语境的差异。
叶维廉对某些诗人的入选隐含了他特殊的审美趣味与批评倾向。叶维廉选到了诗人叶珊(旅美台湾诗人杨牧1972年之前使用的笔名),以叶珊为笔名出版有《水之湄》(1960)、《花季》(1963)、《灯船》(1966)、《非渡集》(1969)与《传说》(1971)五部诗集,叶维廉诗选中的叶珊部分均选自前四部诗集。叶珊的诗专注抒情语感的营造,有西方现代主义精神,在文字意象中散发出强劲的抒情魔力。1963年留美后,其诗歌逐渐向古典传统回望,有新古典主义倾向,在融合中西两大诗歌传统中,逐渐形成了叶珊婉约、情理兼胜的诗歌风格,开启后来“杨牧时代”诗风的圆润丰厚(16)关于杨牧的综合研究,可参见陈芳明主编的《练习曲的演奏与变奏:诗人杨牧》(台北:联经出版社,2012年);须文蔚编的《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杨牧》(台南:“国立”台湾文学馆,2013年);刘益州的《意识的表述:杨牧诗作中的生命时间意涵》(台北:秀威资讯,2013年);黄丽明的《搜寻的日光:杨牧的跨文化诗学》(詹闵旭、施俊州译,台北:洪范书店,2015年);许又方主编的《美的辩证:杨牧文学论辑》(台北:学生书局,2019年)等。。对叶珊而言,叶维廉选诗可谓是慧眼独具,彰显其独到的诗歌史眼光。
但就崑南、张错而言,情况似乎有些复杂。崑南是香港诗人,早年对叶维廉走上诗歌创作具有重要影响,叶维廉说到:“那时17岁左右吧。我在诗人崑南和王无邪(现以绘画知名)的径引下开始写诗。像所有初学写诗的人一样,狂热缺乏深度,但冲劲与严肃是十足的。我们也认真地办起诗刊来。《诗朵》只办了三期便夭折了。”(17)叶维廉:《为友情系舟》,《叶维廉文集》第9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5页。叶维廉还在《出站入站:错位、郁结、文化战争——我在五六十年代的诗思》(《诗探索》2003年第Z1辑),《我和三四十年代的血缘关系》(《饮之太和》,台北:时报文化出版社,1980年)等文中也多有提及。明乎此,便不难理解,崑南虽属香港诗人,但叶维廉也选入其蕴含象征主义特点的4首诗歌,并大胆地将其纳入台湾的版图加以凸显。而张错在年龄上要比其他入选诗人要小许多,且入选的诗作均属于其以笔名“翱翱”时期的作品。张错以“翱翱”为笔名出版过《过渡》(1965)、《死亡的触角》(1967)、《鸟叫》(1970)和《洛城草》(1979)四部诗集。入选的3首诗歌颇能反映张错“翱翱时代”的诗风,即多变伤感的情绪、繁复的意象与精致的文字语言。叶维廉选入张错的诗歌,一则两人有相似的人生经历,如生在广东,后到澳门、香港,再到台湾求学,之后又到美国留学并执教等,同为诗人学者兼翻译家,二则张错的现代主义诗风与叶维廉的审美趣味相近也密切相关。整体而言,叶维廉在1970年就对刚刚过去不久的台湾现代主义诗潮进行梳理总结与推介,其独特的批评眼光与历史意识也在在可见。
《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国现代诗歌,1930—1950》则对中国大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现代主义诗歌予以独特观照。此诗选共编选冯至、戴望舒、艾青、卞之琳、何其芳、曹葆华、臧克家、辛笛(王馨迪)、吴兴华、穆旦、杜运燮、郑敏、陈敬容、杭约赫(曹辛之)、唐祈、唐湜、袁可嘉和绿原18位诗人140余首诗作。但时间却限定为1930—1950年,所为何事?叶维廉认为,20年代的新诗情感泛滥,没有节制,形式上也自由过度。虽然通行认为李金发等人的象征主义诗歌有现代主义特质,但叶维廉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在语言、意象、韵律节奏等方面都尚欠火候。30年代之后的诗歌则对外在的事件、物象等的处理显得从容不迫,对诗歌艺术的追求更加自觉圆融。1949年以后,两岸因政治造成空间隔绝,大陆三四十年代的现代主义诗歌发展受到外在环境制约几近中断。相反,台湾五六十年代的现代主义诗歌蓬勃发展,在时间发展上恰好形成接续与传承的关系。这种诗歌选本时间段的选择,集中彰显叶维廉作为诗人兼学者的敏感与禀赋及其历史体验与美学识断。
叶维廉对中国大陆三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歌的关注其来有自。在迁台前他已对这一批诗人较为熟悉,后来在台湾大学外文系读书期间,又亲身参与到台湾现代诗运动中,并对西方自庞德、艾略特等以降的意象主义、新批评理论颇为谙熟。“我自香港来台北,带着三四十年代诗人给我的‘现代’意识和手法,带着我在学习中的后期象征主义的手法和其他的前卫运动,带着二者对艺术性刻心镂骨的凝练,带着中国古典诗在我艺术意识的呼喊,进入了一段创作上只求内容而不求技巧的贫乏时代。”(18)叶维廉:《我与<现代文学>》,《叶维廉文集》第9卷,第71页。实际上,入选的18位诗人,与后来大陆所谓的“九叶诗人”或“现代派诗人”或“西南联大诗群”多有叠合。吴兴华较少出现在彼时大陆通行的现代文学史/新诗史中,然而他的诗歌及诗论在台港地区(如香港的宋淇,即林以亮对吴兴华化名为吴文星的推介、台湾的夏济安及其《文学杂志》的推介)却有很大的知名度。叶维廉更认为吴兴华的诗歌能够赋予古典以某种新形式,此所谓“古诗新诠”。联系新世纪以来吴兴华诗歌研究的热潮,叶维廉此时的翻译推介意义不在话下。曹葆华在大学时代创作现代主义诗歌,并翻译引进包括T·S·艾略特、瑞恰慈等人在内的欧美现代主义诗学著作,叶维廉也顺理成章地将曹葆华纳入现代主义诗歌阵营。
既然叶维廉以现代主义标准遴选诗人,那为何臧克家及“七月派诗人”艾青、绿原等人也位列其中?叶维廉解释道,艾青前期的诗歌受到法国象征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等影响,“能够使用象征主义手段,并将这些手段有机地融入强有力的意象之中,”诗歌有“强烈的戏剧场景推进,他的意象活跃而多变,所以诗质浓浅有致”(19)叶维廉:《我与三四十年代的血缘关系》,《饮之太和》,第371页。。绿原诗歌曾受到唐湜诗论的影响,也透露出某种现代主义美学倾向。臧克家虽倾向于现实主义诗歌创作,但他与现代主义诗人卞之琳、曹辛之、唐湜、陈敬容等人诗歌交往频繁,与艾青相近,实则兼有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诗风,以此区别于那些一味说教口号式的现实主义而具有艺术特质的追求。可见,叶维廉企图以现代主义来涵括1930—1950年之间的这些诗人,显得较为繁复与庞大,它基本包括了现代主义的精神与技巧方面的内容。这种定义显然超出了当下学界对现代主义的理解与阐释。或许这正是海外华人学者在特定的时代里给我们呈现的现代汉诗美学风格的不同面孔,其意义可见一斑。
叶维廉编译的两部现代汉诗选本以接续历史整体性的视野来观照大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与台湾五六十年代的现代主义诗歌,在时间上冲破了意识形态方面在现代与当代的人为分野,接续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潮的内在发展脉络,从20年代开始,到40年代,经台湾五六十年代,最后延续至80年代朦胧诗,甚至后朦胧诗等诗潮,在空间上打破大陆与台湾隔绝的各表一枝的新诗史(文学史)书写模式,真正意义上实现百年现代汉诗发展史的整体把握。以他者的视野去编选英译现代汉诗,美国华人学者的批评观念与研究视野有别于大陆与台湾学者的独特视角:如对现代主义的重整、对当代诗坛的阐释、对诗歌发展史的分期,甚至重新估衡一些诗人的诗歌价值及诗歌史地位等等,都给国内研究提供重要启示。
张错躬逢台湾现代诗运动浪潮,在诗坛占有一席之地,其后又不断发表并出版诗集。他同时属于大学研究机构的教授学者,从事中外比较文学、美国现代诗歌研究等,对现代汉诗的翻译与研究不遗余力,成果迭出,影响深远。80年代中期,他翻译编选的《千曲之岛:台湾现代诗选》(1987)(20)The Isle Full of Noises: Modern Chinese Poetry from Taiwan,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 1987;中文版:张错编:《千曲之岛:台湾现代诗选》,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1987年。在美国出版,并几乎同时在台湾推出中文版。张错认为,英文版心目中的读者是不懂中文的人,但中文版需要考虑到那些既懂中文又懂英文的读者。鉴于此,张错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重新撰写了入选诗人的“作者简介”,力求避免旧瓶装新酒之嫌,更对中文读者负责及对作者的敬意。
《千曲之岛》也是一部台湾现代诗歌流派英译选本,共选入32位诗人共150余首诗作:杨牧10首、余光中9首、洛夫11首、郑愁予4首、痖弦4首、叶维廉5首、周梦蝶3首、恒夫4首、罗门2首、蓉子2首、管管2首、非马6首、杜国清4首、蓝菱4首、王润华5首、张错8首、林焕彰3首、辛牧3首、乔林3首、吴晟7首、罗青8首、吴德亮3首、李男3首(《童话八首》算一首)、渡也8首、苏绍连7首、蒋勋4首、施善继1首、詹澈5首、杨泽1首、罗智成1首、向阳6首、刘克襄3首。张错坦承:“我当初的选择纯粹是以诗的质量为准,丝毫没有考虑到诗人的名望,……我选择满足我的文学良心与判断力。”(21)张错:《导言》,《千曲之岛:台湾现代诗选》,第38页。此诗选本以诗的质量而非诗人名声为准绳,入选诗歌既不按诗人年龄顺序,也不按姓氏字母顺序。从诗选数目多寡看,洛夫、杨牧、余光中、张错、叶维廉依次位居前五,张错秉持历史的与美学的双重标准,没有忽视这些公认的大家。此外,郑愁予、痖弦、周梦蝶、恒夫、罗门、蓉子、管管、非马、杜国清、蓝菱、王润华等均为台湾现代诗运动的重要诗人,各自代表了台湾诗歌从五六十年代的现代诗社、蓝星诗社、创世纪诗社,到70年代的笠诗社、龙族诗社、草根诗社、阳光小集等现代诗历史发展中的美学面向,较为清晰地反勾勒了台湾现代诗的发展脉络。
张错认同艾略特以20年为“诗的世代”之说法,其诗选力图呈现过去20年台湾现代诗发展史。他在《导言》中谈到:“本选集的宗旨:巡视、总括过去二十年来台湾诗坛的建树。为了避免重复已出版的英译本,我将重点放在这二十年间突出的诗人与诗。”(22)张错:《导言》,《千曲之岛:台湾现代诗选》,第36页。张错在入选老一辈的诗人诗作时,侧重他们最近20年的作品,如郑愁予、余光中、杨牧、洛夫等人。张错称余光中的诗歌追求古典与现代融合,尝试多元化题材,古典韵味十足;杨牧的抒情诗独步台湾诗坛,追求浓缩的意象与象征。他甚至选入痖弦的诗歌,虽然他20年前即不写诗,但张错认为他对诗坛的影响持久深入且广泛。此诗选对这些诗人诗作的选择,和没有选入纪弦、商禽、覃子豪、白萩等人的诗作,恰恰体现出张错对“历史进化观念”的理解。张错在该书《中文版后记》说到:“我最初编译这本诗选时,基本上要呈现一种历史进化的观念,所以入选这些诗人不是因为他们的诗作而入选,而是他们多多少少都有牵涉在这历史进化观念而被选入,所以未被选入的诗人也不因为他们的诗作而落选(而的确,这并不是一个比较性的问题),而是因为他们重复了被选入诗人的历史进化代表性,我必须在取舍中有所割爱,而在见仁见智的抉择里,主观分歧又是多么难以避免,可是我宁愿被抨为一个错误的主观者,而不愿做一个皆大欢喜的诗选人。”(23)张错:《中文版后记》,《千曲之岛》,第503—504页。也即是说,张错遴选诗歌时主要是以诗的质量,尤其是它们在诗歌史发展中的价值和地位而非诗人的名声为准绳,避免重复已出版的英译本,形成鲜明的“历史进化观念”来呈现台湾现代诗的发展历程。
同时,张错也积极推举诗坛新秀,如吴德亮、李男、渡也、詹澈、杨泽、罗智成、向阳、刘克襄等新世代诗人。张错侧重从历史的角度评价年轻诗人的努力与贡献,“由于许多年轻诗人积极、无我地提倡现代诗,台湾诗坛才有了重大的转变,与早期诗坛的风貌迥异”(24)张错:《导言》,《千曲之岛》,第23页。。此选本对蓉子、蓝菱等台湾女性诗人也给予了特殊观照。虽人数不多,但也反映张错对女性诗人的重视与对诗坛多元性风格的把握。张错也表示,在编选这本诗选的同时也留下了“歉疚”,他愿意有机会再编选《女诗人选集》与《青年诗人选集》来弥补,这样一方面可以“有机会优先把她们看作女性诗人而不是写诗的女人。另一方面,在此起彼落崭露头角的年轻诗者群中,去为他们定位犹似把大树的希望寄托在青青幼苗,而他们蓬勃的生长却又是多么振奋的事情”(25)张错:《中文版后记》,《千曲之岛》,第504页。。可见,结合台湾诗歌自身的发展轨迹,张错既注重诗坛传统艺术因素,又不忽视新生力量的崛起,侧重从“历史的进化观念”来看待台湾诗史的发展,彰显张错独特的美学标准和诗歌史观。
50年代以来台湾社会先后经历了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到信息社会的变化。台湾新诗也经历了“起承转合”的演变轨迹,在“西化”与“回归”两极作钟摆式运动,先有西化的现代派,后有乡土文学所主张的中国性、民族性与乡土性等诗歌潮流,在两相论争中逐渐走向“合”,进行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的整合与兼顾。面对这种混杂潮流,诗选开头引用了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三幕第二节中的一段话:
这海岛充满了
繁复的声浪,慑人的音波,
及优美的旋律,带给我们以喜悦,
而非痛楚。时而千种乐器铿锵,
在我耳畔回绕,时而喁喁私语,
让我在长睡欲醒之余,
又重入梦乡。
张错以这种众声喧哗来显示70年代以来台湾岛内现代诗从现代主义进入现实主义的乡土文学强烈的变化及此起彼伏的繁复声音,一如“千曲之岛”。张错自觉从诗歌选本的编选翻译中体认台湾现代诗歌语言的复杂发展历程。在1984年的《诗的展望》一文中,张错指出:“30年来,现代诗语言在台湾的发展可谓饱历沧桑,忧患重叠,但是不管是祸是福,30年来的努力,台湾的现代诗已发展成一种独立的诗的语言,傲视白话文学与其他文类的发展。可是由于过往现代与乡土之争,晦涩与明朗之别,常常在表达方面无所适从,可是因为经历过语言浅白与深秘极端两极的困扰,诗人们已开始在中间提升为明朗流畅的抒情语言。”(26)张错:《诗的传世:浅论台湾现代诗的过往与将来》,《批评的约会》,第6页。张错从语言与现实的复杂关系来理解与阐释台湾现代诗的发展演变,可谓深刻地抓到问题的实质,而《千曲之岛》可视为对这一深刻认识的批评实践。这部诗选以“历史进化观念”来呈现台湾现代诗最近20余年的发展线索,重画台湾现代诗史的地形图。在处理新诗发展的问题时,体现出张错对新历史主义中“历史的文本化”与“文本的历史化”的娴熟运用,对后来者(如奚密)的诗歌选本编译产生了重要影响。张错选本出色的地方在于,聚焦诗歌史核心问题,坚守历史的和美学的观点,从新诗发展史角度对诗歌语言或“抒情传统”的挖掘与凸显。
奚密以现代汉诗及比较文学为主要研究对象,在海峡两岸暨香港出版的中英文诗歌选本有《现代汉诗选》(1992)(27)Michelle Yeh.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等等。《现代汉诗选》按诗人姓氏首字母排列,选录66位诗人300余首诗作,囊括20世纪中国内地及台港地区、美国等。这部诗选翻译精当,大部分的诗歌作品都是第一次向英语世界翻译介绍,集中体现了奚密对中国新诗的历史认识及其百年新诗史海外建构的宏图,在海内外备受推崇。
首先,诗选努力打破时间、空间的囿限,真正展示海峡两岸暨港澳的中国新诗从胡适以降的白话诗传统,落实奚密所提出的“现代汉诗”(28)奚密解释道:“现代汉诗意指1917年文学革命以来的白话诗。我认为这个概念既可以超越(中国大陆)现、当代诗歌的分野,又超越地域上中国大陆与其他地区从事诗歌创作之地区的分野。这也是我个人研究的两个方面。”参见奚密:《中国式的后现代?——现代汉诗的文化政治》,香港《中国研究》1998年9月号。此概念与梁秉钧、王光明等人形成某种呼应,相关研究也蔚为大观。之批评实践。1949年以来,英译的大陆或台湾现代诗选,大多泾渭分明,互不相干,代表了两个历史时空的“时代公式”或“文化公式”,不利于整体地把握百年现代汉诗的发展脉络。奚密尝试整合两岸的中国新诗/白话诗传统,把自胡适以来的新诗发展历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49年以前,第二阶段从50年代到70年代,白话成为诗歌媒介,拓展诗表达的氛围,第三阶段是1970年代末到1992年此诗选出版为止,此期的先锋运动带来了美学意识与艺术经验的勃兴。此诗选入选胡适、朱湘、徐志摩、闻一多、徐玉诺、李金发、冯至、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艾青、林徽因、废名、林庚、罗大冈、穆旦、辛笛、郑敏、陈敬容等人的诗作,呈现新诗从五四到1949年的发展历程。这些诗人均在新诗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奚密选诗以艺术特质与时代发展为标准,也因此没有选入郭沫若(后女神时期)、成仿吾等创造社的“革命文学”诗歌,左翼普罗诗人如臧克家、田间等大众化、战斗诗歌等。考虑到50年代到70年代的台湾现代诗蓬勃发展,先后涌现了现代诗派、蓝星诗社、创世纪诗社等众多的诗歌团体或流派,奚密选入纪弦、覃子豪、吴瀛涛、痖弦、洛夫、余光中、管管、向阳、罗门、蓉子、商禽、白萩、林亨泰、周梦蝶、杨牧、张错、叶维廉、方旗、林泠、夐虹等多位诗人诗作,以此勾勒此期台湾现代诗的发展轨迹。这些诗人既有澳门、香港人,也有旅美诗人,如张错、叶维廉等,由于意识形态、研究观念等原因,一些在大陆学界没有被重视的诗人,在奚密的选本中也得到挖掘,明晰地体现“现代汉诗研究整体观”的方法取径,为整体地把握新诗百年发展带来了新的观察视角。
其次,诗选对80年代以来的先锋诗歌运动加以凸显,并将大陆的朦胧诗、后朦胧诗与台湾同一时期的新世代诗歌展开平行比较,呈现出他们各自的艺术特质与美学价值。大陆的朦胧诗努力追求意象、隐喻、象征等,形成朦胧晦涩的美学风格,对“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期间的文学政治化、诗歌工具化等形成自觉反拨,出现了食指、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梁小斌、多多、芒克、杨炼、严力、徐敬亚等一批代表性的诗人。奚密选入了上述诗人诗作,但对食指、北岛等其他重要诗人有所忽略,留下了某种遗憾。在朦胧诗勃兴的时候,其内部也潜在产生了反叛朦胧诗的先锋潜流,在1985年前后发展壮大,形成后朦胧诗(又称第三代诗歌、新生代、实验诗等)。于坚、韩东、王家新、欧阳江河、海子、骆一禾、翟永明、王小妮、西川、宋琳、陈东东、王寅、张枣、柏桦等人是他们的代表,此诗选也给予编译。此诗选虽然只选入了王小妮、翟永明等不多的后朦胧诗代表性女诗人,对女性诗歌写作给予关注,尽管此诗选编选及出版几乎与这一诗潮发生发展同步进行,还没有拉开足够的历史距离,但也足能见出奚密的批评眼光与魄力。奚密的后续研究对此多有推进。
奚密的选本对同时期台湾现代诗的发展及其论争也有较多关注。在50—70年代,台湾现代诗因对“横的移植”过度强调,诗歌艺术逐渐地落入语言游戏的迷宫之中。这自然遭到注重民族化、本土化等诗歌流派如龙族诗社、草根诗社等的反对与批评,双方也在“西化”与“本土”二元对立中激烈论争。80年代,一批50年代出生的诗人迅速登上诗坛,以新的姿态超越了前此论争中两派的偏执,以先锋的革新态度,创造了一批富于艺术探索的诗作,如简政珍、白灵、零雨、陈义芝、渡也、陈黎、杨泽、罗智成、向阳、焦桐、夏宇、林彧、刘克襄、孙维民、陈克华、林耀德、鸿鸿、许悔之等等(29)这部分台湾诗人的翻译与介绍,在2001年奚密与友人合编的台湾诗选中有集中呈现。See Michelle Yeh and N.G.D. Malmqvist eds., Frontier Taiwan: An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诗选也注意把他们加以推介。整体而言,诗选呈现大陆与台湾同时期的先锋诗歌面貌,昭示着一个事实:百年白话诗传统虽然1949年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分流现象,但终于在80年代形成殊途同归的发展踪迹,共同促进现代汉诗的发展。
最后,诗选隐含着奚密“边缘诗学”的批评观念。它主要体现在:第一,新诗自身的边缘化。奚密认为,各种历史、社会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力量造成了20世纪诗歌被边缘化,因而诗歌整体地被看作是对它们的一种充满独创性的与想象性的反映。作为边缘的声音,此诗选有力地呈现了现代中国社会与文化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白话新诗诞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面对着强大的古典汉诗传统压力,又背负着新情势下启蒙与革命的重大社会伦理压力,因此,新诗从诞生开始就纠缠在历史、社会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复杂关系中。被边缘化的新诗并非不能对社会的变革发展产生影响,相反它在阶级斗争中往往被收编加以工具化的利用。百年现代汉诗发展史证明,诗歌在自律与他律的颉颃中曲折向前发展。诗歌与外在的社会现实、历史、政治意识形态等具有复杂的关系,以至于人们可以透过新诗发展历史来观照其外在社会文化的发展变化,形成“历史文本化”与“文本历史化”的辩证。第二,研究者的“边缘”姿态。奚密指出:“采用‘边缘’作为一诠释批判性观念,来探讨现代汉诗发展的历史脉络,触及诗史几个重要的运动和争议,同时提供一理论架构来分析现代汉诗的现代本质,包括美学和哲学的特征。‘边缘’的意义指向是双重的:它既意味着诗歌传统中心地位的丧失,暗示潜在的认同危机,同时也象征着新的空间的获得,使诗得以与主话语展开批判性的对话。”(30)奚密:《从边缘出发:论现代汉诗的现代性》,《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页。此诗选入选女性诗人的诗歌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揭橥了奚密作为一名研究现代汉诗的海外华人女性学者的敏感与切身经验。这种“边缘性”的姿态与策略使得这部诗选具有重要的文学意义。质言之,奚密的现代汉诗诗选及其批评实践以开阔的视野、果敢的姿态,既注重诗歌的文学审美特性,又对其外在的文化复杂性进行多重观照,在文学与文化的互动中探察其发展的历史演变,尝试打破时间与空间上的分野,将海峡两岸暨港澳的百年现代汉诗整合到胡适以降的白话诗传统中去,具有重要意义。
叶维廉、张错、奚密等人的现代汉诗选本在美国(英语世界)取得广泛影响,至少有三点启示值得注意。第一,选者是权威的现代汉诗研究者及翻译者。他们都是研究现代汉诗多年的专业研究人员,不仅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奚密除外),且积极关注海峡两岸暨港澳的现代汉诗发展现状,对研究对象有较深的理解与把握。第二,出版者是权威的出版机构。他们编译的现代汉诗诗选均在美国权威的出版社出版,这对诗选赢得读者认可与市场有重要关系,如叶维廉的《中国现代诗选》之于爱荷华大学出版社、张错的《千曲之岛》之于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奚密的《现代汉诗选》之于耶鲁大学出版社等。这些选本出版后众多媒体与学术机构给予了重要的支持与赞誉。如哈佛大学宇文所安教授在《新共和》撰文指出,奚密的《现代汉诗选》是一部反映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经验的丰富证词;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也认为,这是一部重要的诗选,它精彩的导言给人们描画了中国大陆与台湾现代汉诗的发生情况,它的翻译也相当出色精当(31)Michelle Yeh.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两位教授的评论文字均见此书的封底。。第三,读者是被瞄准着相对明确的目标人群。诗选(文选)进入大学教科书会对其产生重要的影响,也会加速其经典化的建构。“高等教育的普及使文学经典化以最明显、最有力的形式表现出来。当出版机构与高等教育机构紧密而有力合作时,经典化就是其最富有表现力的典范。”(32)Andre Lefevere, ed. Tranlation/ History/ Cultures: A Sourcebook.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 p22.质言之,叶维廉、张错、奚密等人的现代汉诗选本,编选的关切点或各有侧重,但在海外传播中国文学作品、塑造“中国形象”等则异曲同工,同时对文学作品的经典化生产与再生产,解构、建构与重构文学史/诗歌史的秩序也具有重要影响。
美国华人学者在现代汉诗批评实践中,早已体认到选本的批评功能及其对文学史秩序的冲击作用。关于选本,张错曾这样说到:
把诗翻成另一国文字,以让更多人分享与了解,甚至是把诗利用翻译文字而与其他国家文学并列,从而进入世界文学的殿堂,更是诗人与学者的抱负与努力目标。但是除了文字翻译以外,我们面临的问题可能是更多的选择,也就是说,文字翻译只是其中的技术性工作,其他更大的挑战尚有如何:(1)在诗作中作出明智的挑选,(2)这些挑选是否能内行地突出与了解诗人在诗作的风貌,(3)译者如何在诗选的翻译中公正地选择入选诗人与作品,(4)这些诗选能否呈现一种诗人“组合公式”,因而进一步呈现历史某一“时代公式”或“文化公式”。以上种种,都不止单纯的翻译问题,而是处理文学史的问题,更明显突出新历史主义观的“历史性的文本”与“文本的历史性”问题。(33)张错:《结网与羡鱼——台湾现代诗翻译策略与检讨》,《批评的约会》,第56页。文学选本一般由三个要素构成,即选者(批评家)、作者(作品)与读者(专业读者与普通读者)。作为批评的选本通常有如下几个方面需要注意:一是选本的意图,即为什么选;二是选本的标准,即选什么;三是选本的方法,即如何选。一个文学选本往往包含着“正思想与辨体裁”(34)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第29页。的批评作用。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对选本的相关要素都进行了综合的考虑。文学选本“广泛涉及了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各个范畴,包括文学的界定及其本质、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文学的分期与文化的概念、文类的概念及其个体作者间的关系、评价的标准和它对诗人的命运以及阐释模式”(35)余宝琳:《诗歌的定位——早期中国文学的选集与经典》,乐黛云、陈玉珏编:《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56页。。据此,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的特征及其批评实践对百年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之启示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第一,选本标准上,凸显诗歌的艺术特性与发展规律。相对而言,美国华人学者的选本更自觉地从诗歌艺术内部发展规律进行纯学术的编选,彰显出美国华人学者现代汉诗选本的特色与亮色。这些选本着意撇开外在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纠缠,站在艺术自律这边,依据作品本身质量说话,以其自身的艺术价值为其获取文学史的评价与地位。陈世骧、许芥昱、叶维廉、张错、奚密等人的现代汉诗选本,选者或是诗人学者,或是专门研究有年的学者。他们忠于自己的文学审美趣味,重视诗歌作品本身的艺术特色,注重文学与历史的辩证对话,而非一味地纠缠于作品外部的意识形态,因而较客观地揭示现代汉诗发展的内部演变规律,彰显出选者独特的文学观念。
第二,选本意图上,呈现深刻的历史意识与文学经典秩序的重构。张错对选本就透露着这种自觉的历史意识:“每当我们在文学领域企图去回顾或整理某一文类的发展时,面临的抉择往往是究竟要以哪一种策略去划分及呈现各种多元现象,尤其从文学的进化观而言,它的演变经常是强势取代弱势,强者淘汰弱者,自然而然,这种文化史观便与古代或现代社会的递变连结在一起。尤其到了20世纪,文学定义陡然扩充成与政治社会息息相关的整体,它已不再被视为作者个人产物,而是以作者为媒介在某一时空所呈现的特种意义。结果,当我们从事回顾与整理的工作时,便自然流入三种处理态度,那就是以时期划分,以作者划分,以思潮划分。”(36)张错:《诗的传世:浅论台湾现代诗的过往与将来》,《批评的约会》,第10页。选本不但彰显选者的某种文学趣味与文学观念,而且往往体现出选者对某时期文学史的认识与评价。安德列·列菲伏尔指出,选本(anthologize)、评论(criticize)、编辑(edit)和翻译(translate)等都是一种“重写”(re-write)的行为,每位作家在文学史序列中的位置因此得以重整,他们的符号资本和文学盛誉经过了人为的掌控(37)Andre Lefevere.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 London: Routledge, 1992.。选者根据其选择标准和宗旨(当然这种标准和宗旨体现的正是选者本人的文学观念)进行具体的批评实践,通过选、删、增、补、改、编等行为将作品按照一定的顺序进行排列,让读者通过这种排列以及每个作家入选数量、入选风格的不同直接领会选者的选择意图,同时也就具体直观地了解了选者的文学思想,从而使选本的价值获得实现(38)邹云湖:《中国选本批评》,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9页。。叶维廉对现代主义诗歌的勾画、张错对台湾现代诗版图的测绘、奚密对百年现代汉诗史的重构,在在透露他们对现代汉诗艺术发展演变的独特理解与诗学阐释。诗歌选本经由选者等多方面的有效运作,在很大程度上会对已有文学史的经典化序列产生某种冲击与颠覆,这恰恰是美国华人学者“重写文学史/诗歌史”的重要手段。
第三,选本策略上,彰显开阔的学术视野与批评眼光。前述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选本,大部分在编选、翻译、装帧等方面都精当,得益于有别于一般的文学史观念与批评眼光的支撑。选者选择哪一部分文本进行呈现,呈现什么,无疑会潜在地对另一部分文本造成一种遮蔽与压抑。优秀的选本往往能够以较为客观的态度处理这些文本,挖掘与发现其原来潜在的或没有的价值。相反,拙劣粗糙的选本会对某些文学现象或作者作品形成压抑与遮蔽,抹杀或贬低其在文学史上的历史地位。这都与选者的学术视野与批评眼光密不可分。“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眼光愈锐利,见识愈深广,选本固然愈准确,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杀了作者真相的居多,这才是一个‘文人浩劫’。”(39)鲁迅:《题“未定草”(六—九)》,《且介亭杂文二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71页。
随着海内外学术交流互动加强,国内学界也涌现一些囊括海峡两岸暨港澳的现代汉诗选本,昭示出现代汉诗研究的整体性视野。这种海内外研究力量的有效互动与整合,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现代汉诗在批评实践、历史书写与诗学理论的形成与建构。其中,最为突出的表现当推谢冕总主编的《中国新诗总系》(40)谢冕总主编:《中国新诗总系》(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与洪子诚、程光炜主编的《中国新诗百年大典》(41)洪子诚、程光炜总主编:《中国新诗百年大典》(30卷),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这两部大型诗选本,着意重新厘定海峡两岸暨港澳百年现代汉诗的历史发展脉络与重划诗歌版图,不仅对“重写诗歌史”的诗学观念做出坚实的批评实践,而且辩证地处理诗歌文本的“经典化”与“历史化”之间的关系,对百年现代汉诗的“经典”文本进行解构、重构与建构都不无裨益。据此,现代汉诗研究的海外经验作为他者,之于现代汉诗整体性研究之意义不言而喻。
实际上,文学选本在形成过程中总是要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一是选者的才、气、学、识;二是社会环境与文学思潮运动;三是作家作品的文学史接受效果史。尽管美国华人学者在现代汉诗选本的编选中拥有某种“特权”,借编译批评实践活动来解构/重构文学作品中的“中国形象”,但是他们作为“他者”解读中国的“特权”也自有其文化价值与诗学意义。正是这一“特权”,生发出迥异于中国本土学者的研究视角与批评观念,如叶维廉对现代主义的挖掘重整、张错对台湾现代诗版图的擘画、奚密对百年现代汉诗史的建构。他们以一定的时空距离来观照现代汉诗,自觉从诗歌本身的艺术性和美学价值出发来遴选诗文本,但也囿于距离性及相关资料的隔膜与匮乏甚至某种偏见,形成有意或无意的遮蔽,洞见与不见并存。诚然,现代汉诗的整体性研究,国内学者固然为研究的重要力量,但也不能忽视洋人学者、海外华人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在全球学术互动协商情势下,学界需要整合海内外多方资源,才能够有效推进作为研究对象和作为研究主体的百年现代汉诗之整体性研究,促进跨地域“中国现代诗学”的形成与建构,也为华语语系文学提供某种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