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
(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江苏南京 210023)
2015年笔者曾经撰文探讨吐蕃统治下于阗地区的tshan,认为tshan为基层组织将,[1]2016年沈琛发表论文谈了他对这一问题的看法,赞同朱丽双的观点,仍然认为M.Tagh.cii,0048号(IOL Tib N 1854)木简所记tshan之含义为州,[2]究竟是否如此?笔者觉得这一问题仍然有继续讨论的必要。现根据有关史料对吐蕃统治下于阗地区的tshan以及敦煌河西地区的tshan、州(cu)等问题再做一些探讨,求正于学界。
沈琛在文中列举M.Tagh.cii,0048号(IOL Tib N 1854)木简认为,此木简所记tshan为州。该件木简笔者译文如下:
交付下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d)十二个于阗人(li)之首领(ded sna)李(li)玛(smad),在西若聂(shi ro nya)曹(tshard)。交付上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七个于阗人(li)之首领李(li)本达玛(bun dar ma),在海晓聂(has go nya)曹(tshar)。交付中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九个于阗人(li)之首领李社德(li shir de),在巴玛(bar ma)若聂(ro nya’i)。交付六城(mkhar pa drugi)的首领李(li)冲木桑达(khrom she dad),在 巴 晓 聂(ba zho nya)坊(srang)。[3]
简牍中的将(tshand或tshan),杨铭、武内绍人都认为应译为将,朱丽双则认为应译为州。《新唐书·地理志》七下记载,在唐前期于阗(毗沙都督府)有十个州,但是州名不详。[4]麻扎塔格出土《唐开元九年(721)十月至十年正月于阗某寺支出簿》第60行记载,于阗地区有西河勃宁野乡,[5]朱丽双认为这个西河应该是西河州。M.Tagh.cii,0048号木简中的上、下玉河已被学者比对为喀拉喀什河(kara kash)和玉龙喀什河(Yurong kash),[6]朱丽双认为西玉河和东玉河可分别简称为西河和东河,下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d)、上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中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即指东河州、西河州、河中州。沈琛赞同这一观点,他认为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藏汉文文书《大寺貌鸡等粮食历》(GXW0286)记载有“河东桑莫”,则河东即东河州。[7]朱丽双还认为吐蕃统治于阗沿袭了唐朝的行政设置,有西河、东河、河中、六城、猪拔等州。[8]沈琛同样认为,吐蕃统治时期于阗有上面提到的这些州的设置。
笔者以为吐蕃在于阗可能仍然设置了州,沿袭了唐朝的行政建制,据沈琛称目前在于阗语中并未发现州这一词汇,但这也并不能证明藏文tshan就代表于阗的州。M.Tagh.cii,0048号(IOL Tib N 1854)木简中出现了下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d)、上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中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以及六城(mkhar pa drugi),如果tshan代表于阗的州,那么M.Tagh.cii,0048号(IOL Tib N 1854)木简中的六城(mkhar pa drugi)之后也应该缀有tshan才对,这样才可以称为六城州,与所谓的西河州、东河州、河中州三州称谓保持一致。所以并不能认定M.Tagh.cii,0048号木简中的tshan就是于阗的州,于阗地区的tshan应该同吐蕃敦煌、萨毗、本部地区tshan的含义一致,就是基层行政机构,它源自吐蕃本部,与吐蕃统治下敦煌、萨毗地区的将(tshan)类似,应该是规模较小、级别较低的行政建制,于阗地区的tshan规模应该与tshar(乡)相当或在其之下,tshar(乡)在于阗地区普遍设置,而tshan的设置似乎较少。
另外,还有英国国家图书馆藏于阗吐蕃双语文书IOL Khot.206/v对研究吐蕃统治时期于阗地区的tshan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笔者曾对之加以译释。[9]从此件文书中可以看到吐蕃在于阗的将(tshan)还有被僧侣大和尚(ban de ched po)管辖者,而且其中有不少僧人,交纳小麦名单上共有16人,有7名僧人,负责收集小麦并上交者也是僧人,另外还有李(li)姓于阗人,属于俗人。这些俗人可能是寺院附属民户。他们交纳小麦的目的是为吐蕃官员大论(ched po blon)嘉桑(rgyal bzang)治病。大和尚(ban de ched po)达嘉赞(stagi rgyal mtsan)应该是当地的一名僧官。名单中还有1名首领(par mog)诺给扎色(no ge’dra sig),当为俗人,但参与寺院事务的管理。这个由大和尚(ban de ched po)管辖的将(tshan)可能是由一所或几所佛教寺院组成,人数有限,该将(tshan)交纳小麦名单上只有16人,故而这个tshan绝非是一个州。
敦煌藏文文书P.t.960《于阗教法史》记载唐前期于阗各地就有众多寺院及僧尼、家人(即寺院附属民户),自吉良至固城、于阗都城地方和坎城的此类人员共约五千四百八十人。[10]8世纪末以后,吐蕃统治时期于阗地区的佛教正是承袭了于阗地区原有的佛教基础,而吐蕃又大力崇佛,所以吐蕃统治时期上述地区的僧尼、寺院附属民户也应该有数千人。这些地区在唐代前期应该分属毗沙都督府之下数州管辖,在吐蕃时期同样也当分属若干个相当于州大的行政机构来管辖。
而M.Tãgh,a,iii,0062号(Or.15000/90)文书又记载:
“呈神山(shing shan)的于阗人财务官:于阗人布桂(Li Bu god)的请求书。为护送僧人将(ban de tshan)去桑(sang)地方而付给的全部大麦,皆已收到。”[11]
这个僧人将(ban de tshan)有可能就是指大和尚(ban de ched po)达嘉赞(stagi rgyal mtsan)。此外,M.Tãgh,b,i,0088号简牍(IOL Tib N 1893)记载:“阿摩支谢德将(shir de tshan)。”①F.W.Thomas.Tibetan Literary Text and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volumeⅡ,p.191;[英]F·W托马斯编著,刘忠杨铭译注:《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第168,458页;王尧、陈践《吐蕃简牍综录》,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75页第456号木简,但该书只有藏文录文而无译文。阿摩支(’am cha)是于阗官吏称号,学界有观点认为吐蕃统治时期拥有该称号者地位并不高,当为乡、村一级的负责人。也有观点加以反对,但目前所依据史料有限,难以遽下结论,对此问题还有待进一步发掘史料加以探讨。[12]M.Tãgh,b,i,0088号简牍(IOL Tib N 1893)中出现的谢德将(shir de tshan)表明吐蕃统治于阗时期阿摩支谢德也担任了一个tshan的负责人。
M.Tãgh,a,vi,0057号简牍(IOL Tib N 1807)则记载:“由纳波(Sna bo)的于阗人英达(Li’in dad)付出大麦,交阿摩支拉松支(’a ma ca lha zung gre)将。”①F.W.Thomas.Tibetan Literary Text and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volumeⅡ,London:Royal Asiatic Sociaty,1951,P.194;[英]F·W托马斯编著,刘忠杨铭译注,《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第169页;藏文录文笔者对照大英图书馆国际敦煌项目网站公布的该件简牍照片进行辨认核对,采用王尧、陈践《吐蕃简牍综录》第38页第66号木简录文。阿摩支拉松支(’a ma ca lha zung gre)同样也是于阗地区1个将(tshan)的负责人。英国学者F·W托马斯(Thomas)认为以上这3件文书、简牍中的tshan是于阗地区僧人和官员的尊称,吐蕃人以阿摩支(’am cha)一词指代于阗的贵族官员。[13]
时间为9世纪前期的法藏敦煌文书P.t.1089《大蕃官员呈请状》记载:“Li’I a ma ca la gtsogs pa/thabs gser dang……stsal pa la gtsogs pa yang/rtse rje zangs pa’’og na mchis于阗之阿摩支等,虽赐予金和[玉石?]告身等,仍在红铜告身的吐蕃节儿之下。”[14]金和玉石(?)告身是吐蕃高等级告身,这表明有的于阗阿摩支级别很高。吐蕃对被其征服的于阗官员授予高等级告身,但是其实际地位却在授予低等级的红铜告身吐蕃人节儿之下。
笔者以为于阗之阿摩支应该是指于阗的贵族官员,他们担任职务应该高低不等,有的职位高,授予高等级告身,有的职位低,只担任1个将(tshan)的负责人。实际上tshan就是吐蕃统治下于阗地区的基层组织,藏文文书简牍中直接将该组织负责人姓名放在tshan之前,将之称为某某tshan(将),相当于敦煌汉文文书记载的敦煌汉人部落中某某将头。藏语tshan即组织之意,为行政机构,这一机构源自吐蕃本部(详见后文),在吐蕃统治下的于阗,藏语tshan不可能发展为同时有州和僧人与官员的尊称两种含义,只能是行政机构,而这一行政机构也不可能是州,一个州的辖区很大,行政级别很高,唐代于阗地区有10州,它们也各自有具体的名称,不可能被称为某个阿摩支(’a ma ca)的州。
在吐蕃本部就有tshan的设置。藏文史籍《第吴宗教源流》记载松赞干布时期吐蕃本部有十将(tshan bcu):
“所谓十将是吐蕃每如有16个地方官,如拉(ru lag)16个地方官将,……叶如(g.yas ru)16个地方官将,……中如(dbu ru)16个地方官将,……约如(g.yu ru)16个地方官将,……”②藏文原文见于第吴贤者(mkhas pa lde’u),《第吴宗教源流》(ldevu chos’byung rgyas pa)藏文版,拉萨:西藏古籍出版社,1987:256-258.
地方官将(yul dpon tshan)是吐蕃本部如(ru)之下的地方官管理机构,一个ru有16个地方官将(yul dpon tshan),但该书实际记载吐蕃本部四如(ru)一共有65个地方官将(yul dpon tshan),其中中如(dbu ru)有17个地方官将(yul dpon tshan),其它三如(ru)每如(ru)各有16个地方官将(yul dpon tshan),[15]tshan是如(ru)之下的行政建制,其官员为地方官(yul dpon),该官职为吐蕃七官之一,“yul dpon gyi las su yul chung khrims…kyis’tsho/地方官(yul dpon)之职责,系以法律治理小地区(yul chung)。”[16]吐蕃本部一个ru有10个军事千户部落(rgod gyi stong sde),长官为部落使(stong dpon,千户长),tshan的规模要小于军事千户部落(stong sde),tshan的级别也在后者之下。如(Ru)的长官为ru dpon,即为将军(dmag dpon),吐蕃在河陇西域所设军镇(khrom)长官也是将军(dmag dpon),汉文称为节度使,P.t.1089《大蕃官员呈请状》记载吐蕃姑臧(mkhar tsan,凉州)军镇(khrom)最高长官即为ru dpon,[17]吐蕃在于阗设置于阗论(li’I blon),此职亦即将军(dmag dpon),吐蕃统治下于阗地区相当于一个军镇(khrom)的建制。
沈琛认为吐蕃本部地方官将(yul dpon tshan)的地域与行政色彩较千户更为浓厚,规模也并不算小,与唐制的州具有很高相似性。在吐蕃军镇体系统治下的河西,cu并不能算作一级行政单位。于阗国的羁縻州名并不一定来自于汉语名称,于阗语中甚至未发现“州”的对应词汇,所以吐蕃人更不会以河西的cu音译于阗的州。[18]
实际吐蕃统治下的河西地区设置有瓜州节度使(khrom),下辖瓜、沙、肃三州,藏文分别称为khwa cu、sha cu、sug cu,凉州节度使则管辖凉、甘二州,藏文分别称为leng cu、gam cu,沿袭了唐朝州的建制,州(cu)正是一级行政单位。吐蕃沙州设有万户长(乞利本,khri dpon)、万户监军使(khri spyan),他们正是沙州最高军政长官,下面还有都督(to dog)、中节儿(rtse rje’bring)、小节儿(rtse rje chung)、部落使(stong dpon,千户长)、防城使(dra blon)、仓曹及支记等使(stsang mngan)、水官、营田官等蕃汉官员。[19]P·5579号文书是一篇记录和尚姓名、剃度或受戒时间以及到沙州日期的沙州某寺名册,其中记载了蕃占时期河陇地区各州都僧统、僧统的情况:
(前缺)
1.□□,俗名阴荣子,上乞心儿印。己年[]酉年六月至沙州。
2.□彻,俗名宋盈金,上仡结罗印。未年十二月廿一日[]僧统仡□赞□□年二月廿□日。
3.□已,俗名索文奴,宰相论纥颊藏印。申年正月对,□州都僧统仓孙罗度,酉年六月至沙州上。
4.法惠,俗名佛奴,宰相尚乞心儿印。酉年二月廿五日对,甘州僧统遍执度,酉年七月至沙州上。
5.智秀,俗名樊和和,上乞心儿印。申年十二月对,廓州僧统度行。
6.□□,俗名董彦奴,尚乞心儿印。未年十月廿日,□州僧统度行,正月一日至沙州。
7.□□,俗名侯苟子,宰相论勃颊藏印。未年十月对,肃州僧统行,申年正月一日至次。
8.□□,俗名张太平,上乞心儿印。未年十月对,肃州教授度下,正月一日至沙州。
(后缺)[20]
该件文书中出现有甘州僧统、廓州僧统、肃州僧统、肃州教授,这些正是吐蕃河陇各州僧官,分别管辖各州僧团,沙州最高僧官为沙州都僧统(都教授,教授是吐蕃统治时期出现的僧官称号,与僧统等同),下面还有若干僧统、教授,而都僧统、都教授都可简称为教授、僧统。[21]甘州属于凉州节度使管辖,肃州属于瓜州节度使管辖,廓州则可能属于吐蕃鄯州节度使或黄河节度使(rma khrom)管辖,鄯州节度使具体管辖兰、鄯、会等州,黄河节度使则管辖今甘肃、青海黄河上游地区。该件文书正可表明吐蕃统治下河西、陇右地区沿袭唐制设有州,为军镇(节度使,khrom)之下一级行政单位。
北7119号(月091号)吐蕃赞普诏书记载:“有敕颁下诸州,令应坐禅人,先为当今圣神赞普乞里提足赞:圣躬遐远,圣寿延长;国界安宁,普天清谧。其坐禅人,最初稽首十方诸佛、三世如来,如对前,深心作礼,然后安坐。如曾闻师训,或通弥勒禅者,依法修行。”[22]
S.3966尾有题记二行,文谓:“壬寅年(822)六月,大蕃国有赞普印信,并此《十善经》本传流诸州,流行读诵。后八月十六日写毕记。”[23]
这两件文书记载也表明,吐蕃统治下的河西等地设立有州,为军镇(节度使,khrom)之下一级行政单位,故吐蕃赞普推行佛法要下诏敕颁布各州。河陇各军镇(khrom)之下的州仍然沿袭唐朝建制,一个军镇之下设有2-3个州,各州辖区与唐朝统治时期相同。
至于吐蕃本部4如(ru)地域相当于今西藏自治区拉萨、山南、日喀则一带,每如(ru)中所设之行政组织tshan有16-17个之多,藏文史籍也称地方官(yul dpon)治理的区域将(tshan)为小地区(yul chung)。tshan的级别也在军事千户部落(rgod gyi stong sde)之下,《贤者喜宴》记载吐蕃本部每如(ru)中所设之军事千户部落(rgod gyi stong sde)为10个。[24]如(ru)之建制与河陇地区的军镇(节度使,khrom)基本相当,而tshan之规模辖区远小于吐蕃河陇地区的州,吐蕃河陇地区州的辖境承袭自唐朝,唐朝的州下辖数县,县之下还有乡里,乡里之下为居民村落,吐蕃本部tshan之下只有居民村落,所以不能说吐蕃本部地方官将(yul dpon tshan)与唐朝的州具有很高的相似性。吐蕃在敦煌、萨毗地区设置的tshan应该就是千户部落(stong sde)之下的一级行政单位,与吐蕃本部tshan的情况相似,吐蕃本部军事、行政制度千户(stong dpon)、tshan在敦煌、萨毗等地得到推行,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千户部落、tshan的等级关系仍然没有改变。
至于吐蕃统治的于阗地区情况较为特殊,但是tshan同样也是级别较低的基层行政单位,其上可能有州一级的建制。M.Tagh.cii,0048号(IOL TibN 1854)木简中出现的下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d)、上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中谢恰(shel chab,玉河)将(tshan)应该分别是指西河、东河、河中地区的将(tshan),tshan不应该是州。据沈琛称目前于阗语中未发现“州”的对应词汇,但这也不能表明于阗地区的藏语tshan就是州。
沈琛引用日本学者武内绍人、岩尾一史观点认为敦煌藏文文书中的一将为50户左右,一千户有二十将。Tshan在敦煌不单仅指将,还有多种复合词形式,主要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前加限定规模的数位构成,brgya tshan(百户)、bcu tshan(十户);一种是前加限定职能的名词构成dog tshan、khram tshan,表示不同职能的基层社会群体。[25]敦煌的tshan不一定指“将”。[26]这里有必要对吐蕃统治敦煌的将、将同千户(stong sde,即部落)的关系等问题加以辨析。
吐蕃统治下的敦煌地区则是汉人部落下有将,一个部落有9-10个将(tshan)。部落首领为部落使,藏文称为千户长(stong dpon),部落在藏文中被称为千户(stong sde),[27]将的负责人为将头,藏文称为五十岗(lnga bcu rgang),管辖耕种五十岗土地的民户,并负责率领本将居民组成的40人军事编队曹(tshar)进行军事行动,此时将头也称为曹长(tshar pon),编队成员按一个射手(’phongs)和一个护持(dgon)组合搭配,这种军士组合方式应该来自吐蕃本部,源自吐蕃军事部落中的桂(rgod,武士)、庸(g.yung,奴仆)制度。目前已知的关于吐蕃统治敦煌时将的具体规模,只有敦煌文书P.3491号《酉年左七将应征突田户纳麦粟数簿》有如下记载:“左七将酉年应征突田户总五十三户,”[28]此文书为蕃占领时期文书,具体年代不详,表明吐蕃敦煌某部落的左七将有民户五十三户,但其他将的居民户数不明,[29]但一将并非有50户居民。吐蕃统治下敦煌地区的将源自吐蕃本部,但是又产生了一些变化,敦煌的将是部落之下的基层行政军事建制,但是规模要小于吐蕃本部的将。
吐蕃统治敦煌的部落设置经历了乡部落、僧尼部落、道门亲表部落——行人、丝绵部落——阿骨萨、悉董萨部落——阿骨萨(rgod sar)、悉董萨(stong sar)、悉宁宗(snying tsoms)部落的演变,790-820年吐蕃在敦煌设置行人、丝绵二部落,820年成立阿骨萨、悉董萨两个独立军事部落,取代了行人、丝绵二部落,824年以后又设置悉宁宗部落,阿骨萨、悉董萨、悉宁宗总称为行人三部落。[30]部落之下设将,790-820年的行人部落较大,下面包括上、下二部落,应该有19将,丝绵部落较小,应该有10将。820年成立阿骨萨、悉董萨两个独立军事部落,取代了行人、丝绵二部落,二部落下面将的设置没有变动。824年以后又设置悉宁宗部落,此部落系从原有部落阿骨萨中分出,此时阿骨萨、悉董萨、悉宁宗三个部落一共有29将。根据英藏敦煌藏文文书Ch.73,xv,5抄经文书记载,其中悉董萨部落有10将,阿骨萨部落有10将,悉宁宗部落有9将,[31]所以吐蕃敦煌部落并非一个部落(千户,stong sde)有20将,此观点不能成立。
敦煌汉人军事部落中设有将,以左、右等厢编制,将之首领称为将头,统率本将成员所组成的军事编队。之上设有十将使,简称十将,也以左、右等厢编制,十将使管辖百人,管辖机构为十将(bcu tshan),可能管辖2个将(tshan)。敦煌文书P.4638号《右军卫十将使孔公浮图功德铭并序》又称《孔周碑》,正如文书标题所言,是吐蕃统治下敦煌地区右军卫十将使孔周的建浮图功德铭及其序言,文书记载孔周“半千之应未期,百夫之雄斯及”,[32]说明他统辖百人。另外十将也在国家图书馆藏BD09630《部落转帖》中出现,与里正(将头)一起组织部落民户服役。[33]
英藏敦煌藏文文书IOL Tib J740号第340-343行记载:
/Stong sde so’I’og nang srid du bgyis nas bcutshan dang khram tshan gyi rdzong ba’du mchis da’dmag chad shos khums pe’I dmag rdzong ded pa na spyi mangdu mchis pa yang vdra/千户部落下面军士,做内部事务,十将(bcu tshan)和牌子将(khram tshan)去堡寨执行,催促堡寨完成军需物税,与(催促)百姓相同。[34]
bcu tshan与十将正好对应,含义相同,bcu意为十,tshan正与将发音相同。木牌将(khram tshan)即吐蕃敦煌部落中的将,因为将中所辖民户被授予木牌告身khram以标明身份,所以被称为木牌将(khram tshan)。[35]
十将使吐蕃文又称为brkye’u rje,意即百长,在敦煌吐蕃文文书中出现有brgye’u rjergya’u rje一职,可译为百长或百户长。P.T.1087《善善不得逃逸甘结》云:
……Yan chad stong pon stong chung dang brgye’u rje lnga rkang la……lugs ni vdun sar mchis//slar kyis/rang zhugs……/bla lung/dang/cha skad/spre’u vi lovi dbyar sla ra ba ma gum tshun chad/mchas gyi bar du/shan shan myi vbros shing/vdun sar mchi ba’i lung mchis nas/gnya’bo rnams kyis shan shan khrid de/sde’i dpon sna/stong pon stong chung dang brgye’u rje lnga rkang gi sug par’bul zhing gnyer dgum bar/……以上,向千户长(stong pon)、小千户(stong chung)、百户长(brgye’u rje)、十户长(lnga rkang)……去地方长官会上,上峰来令谓:猴年夏四月底前,此期间不能让善善逃逸,并令其来会上。保人们将善善带至部落长官千户、小千户、百户长、十户驾前。①陈践,《敦煌吐蕃文献选辑·社会经济卷》,第115-116,325页。
表明百户长(brgye’u rje)在千户长(stong pon,部落使)之下。
英藏IOL Tib J575、1357(A)(B)号文书记载了敦煌民户向寺院布施者的名单,其中也出现有brkye’u rje:
(此行为朱红色笔迹)[…]de klu rtse’s brgye’u rje gye re’phan legs gyi tshan//cang lag legs gyi khram tshan……/bam stag zigs gyi khram tshan la//…/cang si ka’I khram tshan la//……//se’u lang gi khram tshan la/……/leng hu zhun zhun gyi khram tshan la/……/wang stagu’I khram tshan la//……
……德格勒孜百户长吉饶潘列之将:张拉列之木牌将,……汜大石之木牌将……张色嘉之木牌将……索郎之木牌将,……令狐君君之木牌将,……王达之木牌将……[36]
其中每个木牌将(khram tshan)下面列出10位民户,日本学者岩尾一史认为brkye’u rje由吐蕃人担任,是汉人担任的五十长(lnga cu rkang,即将头)的上级,对五十长(lnga cu rkang)起监督作用。木牌将(khram tshan)则是服役纳税单位,bcu tshan则是十户。[37]武内绍人则认为敦煌文书所见khram tshan为带有经济功能的单位。[38]笔者以为木牌将(khram tshan)即吐蕃敦煌部落中的将,因为将中所辖部落民户被授予木牌告身khram(亦即木质水纹告身)以标明身份,[39]所以被称为木牌将(khram tshan)。该文书表明百户长(brkye’u rje)吉饶潘列(gye re’phan legs)同时也担任将头(Tshan),他至少管理了六个木牌将(khram tshan)中的60户民户,当然这也可能是吐蕃官府收集部落民户布施寺院粮食时出现的一种特殊情况,系临时安排。
法藏敦煌藏文P.t.1119号借粮契记载有dog tshan、dog ngan:
13.Su]ma phul lam/stsang dngos su ma’byor na/dog tshan so so’i如果]未在[规定时间]归还,或粮食没有征收,…]每位突将(dog tshan)[14-15.b]gyis nas/dog tshan so sor khre skyin po phog pa’i myi smr a dkar chag
]***分发粟给每位突将(dog tshan),借粮人姓名[登记如下:]
24.]sheng kun tse’i tshan du khre khal bzhi bchu rtsa brgyad phogste/dge skos de’u wen dang dog ngan sheng kun tse]粟四十八驮分发给沈君子(sheng kun-tse)之将(tshan),[交给]格贵(dge skos,掌堂师)都温(de’u-wen)和突安(dog ngan)沈君子,
……
26.Dog]ngan cang he je’u gi tshan du khre khal pyed dang bchu dgu dang bre lnga phogste/dge skos ci dzig dang cang he]粟十八驮半又五升交给突安(dog ngan)张何周(cang he-je’u)之将(tshan),[交付]给格贵(dge skos,掌堂师)次孜(ci-dzig)和张何周。[40]
武内绍人认为dog ngan的管理者被称为突将(dog tshan),从上文可以看出突安(dog ngan)即部落将头,文书称张何周(cang he je’u)之将(tshan)、沈君子(sheng kuntse)之将(tshan),即表明张何周(cang he je’u)、沈君子(sheng kuntse)都是部落基层组织将的负责人将头,他们又都是dog ngan。dog为包裹之意,dog pa为狭小,穗、荚,ngan pa为坏人、歹徒。dog ngan应该同时也是一种组织,由一将居民组成,在将头带领下具体从事某种事务(可能是治安方面事务),突将(dog tshan)即该将将头,tshan即将。
另外英藏敦煌Ch,73,xv,10(Fr.12,卷69,叶号62—63,原为单独一卷;76×15厘米,文首残缺,正面53行,常见楷书体;背面2行,另一文书《敦煌阿骨萨部落军籍表》出现有Dar ts han:
6—7.g.yon/ru vbring Shud pu legs zigs kyi dar tshan’An Dze hing dang sbyor//与左边中茹薛普来(Shud pu legs)所属擎将旗手(Dar-tshan)安再恒(’An-Dze-hing)相毗连(以上为另一区(t shar)的编员表)[41]
薛普来(Shud pu legs)为敦煌阿骨萨军事部落一将(tshan)成员所组成的军事编队tshar的负责人,即将头,擎将旗手(Dar tshan)为安再恒(’AnDzehing),Dar tshan即军事编队tshar的擎将旗手,Dar为旗帜之意,tshan即指部落的将。
英藏敦煌藏文文书IOL Tib J 1243、IOL Tib J 1456、IOL Tib J 836+IOL Tib J 835、IOL Tib J 834号都是田亩登记文书,英国学者F.W.Thomas曾经对IOL Tib J 1243、IOL Tib J 836+IOL Tib J 835、IOL Tib J 834这4件文书进行了释录和译解,并就文书中出现的人名族属等问题进行了探讨。后来刘忠、杨铭先生在译注F.W.Thomas的译文和考证时曾经对这4件文书中出现的职官、称谓等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42]刘忠先生还进一步对文书中登记的土地拥有者所属部落进行了讨论,认为他们属于驻扎在敦煌地区的吐蕃擘三部落。[43]2010年德国学者滕策(Gertraud Taenzer)又对文书IOL Tib J 1243、IOL Tib J 836+IOL Tib J 835、IOL Tib J 834进行了重新释录,补充了F.W.Thomas的一些疏漏之处,并对与这几件文书密切相关的IOL Tib J 1456号文书首次做了释录,并就其中的相关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这几件文书都是吐蕃统治下青海吐谷浑汗国境内田籍文书①Gertraud Taenzer.The’a zha country under the Tibetans in the 8th and 9th century:a survey of land registration and taxation based on a sequence of three manuscripts of the Stein collection from Dunhuang.Edited by Brandon Dotson,Kazushi Iwao,and Tsuguhito Takeuchi,Scribes,Texts,and Rituals in Early Tibetan and Dunhuang:Proceedings of the Third Old Tibetan Studies Panel held at the Seminar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ibetan Studies,Vancouver 2010.Dr.Ludwig Reichert Verlag Wiesbaden 2013,pp.25-42.。岩尾一史则认为IOL Tib J 1243;IOL Tib J 836+IOL Tib J 835、IOL Tib J 834号文书属于离敦煌不远地区的田籍。[44]笔者倾向于赞同滕策(Gertraud Taenzer)和岩尾一史的观点,这几件文书不是吐蕃统治下敦煌地区的文书,应该是离敦煌不远地区的文书。
文书IOL Tib J 1243、IOL Tib J 1456、IOL Tib J 836+IOL Tib J 835、IOL Tib J 834中分别出现了brgya tsan、khram tsan。有赤当波都柯百户(khri tang bor to khu brgya tsan)、吐浑生岱崩百户(tho gon seng de bong brgya tsan)、吐浑诺柯百户(tho gon nyo ko brgya tsan)、吐浑淖扩切百户(tho gon nyo ko che’I brgya tsan)、赤当突尼崩木牌户(khri tang thu nyi bong khram tsan)、娘坎木拉温木牌户(nyam kan mog la dwen khram tsan)、赤当合那高木牌户(khri tang hi ni go khram tsan)等称谓,这些文书(如IOL Tib J 1243、IOL Tib J 834)还记载赤当波都柯百户(khri tang bor to khu brgya tsan)也是百户长(rgye’u rje),可知brgya tsan即rgye’u rje②Gertraud Taenzer.The’a zha country under the Tibetans in the 8th and 9th century:a survey of land registration and taxation based on a sequence of three manuscripts of the Stein collection from Dunhuang.Edited by Brandon Dotson,Kazushi Iwao,and Tsuguhito Takeuchi,Scribes,Texts,and Rituals in Early Tibetan and Dunhuang:Proceedings of the Third Old Tibetan Studies Panel held at the Seminar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ibetan Studies,Vancouver 2010.pp.39-40,42.。
关于古藏文tsan的含义,学界存在争议。F.W.Thomas认为tsan即tshan,意为账目,而刘忠、杨铭认为tsan的含义为“强”和“户”。[45]滕策(Gertraud Taenzer)则认为tsan即tshan,含义为“将”,即吐蕃统治敦煌等地的基层组织,brgya tsan即百将,吐蕃统治的吐谷浑地区1个brgya tsan包含7个khramtsan①Gertraud Taenzer,The’a zha country under the Tibetans in the 8th and 9th century:a survey of land registration and taxation based on a sequence of three manuscripts of the Stein collection from Dunhuang.Scribes,Texts,and Rituals in Early Tibetan andDunhuang:Proceedings of the Third Old Tibetan Studies Panel held at the Seminar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ibetan Studies,Vancouver 2010.pp.36-37.Gertraud Taenzer.The Dunhuang region during Tibryan rule(782-748):a study of secular manuscripts discovered in the Mogaocaves.Harrassowitz verlag·Wiesbaden.2012:pp.71-72.。tshan的含义为组、类、族,[46]安世兴编著之《古藏文词典》中所收藏文tsan释文也有此含义。[47]在吐蕃时期敦煌汉文文书中tshan被音译为将,指当地汉人部落中的基层组织。如果tsan译为户,则与其本身含义组、类、族相符。由于吐蕃统治下敦煌等地的将(tshan)所辖民户有几十户,一个部落只有9-10个将,则百将就要管辖100个将,所辖民户就要超过千户,比吐蕃王朝各地区的军事部落长官部落使(stong dpon,千户长)地位还要高,而这些藏文田籍文书中并未出现部落使,其它藏文史料中也未曾见到与百将(tshan)级别相近的官职,只有万户长(khri dpon)可能管辖有一百个将(tshan),而笔者从未见到有史料记载万户长(khri dpon)被称为百将(brgyatshan),所以brgya tsan也不应该是百将(tshan)。再者,文书明确记载brgya tsan即百长(rgyevu rje),百长(rgyevu rje)的通常含义即百夫长或百户长,所以笔者认为tsan应该译为户,这样brgya tsan与rgye’u rje二者含义才相吻合。tsan译为户,brgya tsan即百户,khram tsan即木牌户,由于吐蕃普通民户被授予木质水纹告身-“牌子”,用以标明身份,所以部落民户又被称为木牌户(khram tsan)。这些文书中的tsan应该是指户,在敦煌藏文文书中tsan和tshan应该有所区别。
总之,吐蕃统治时期,于阗地区可能沿袭了唐朝前期州的建制,但该地区的tshan(tshand)不应该对应于汉文的州,它源自吐蕃本部,与敦煌、萨毗地区的将(tshan)类似,应该是规模较小、级别较低的行政建制。于阗地区的tshan规模应该与tshar(乡)相当或在其之下,tshar(乡)在于阗地区普遍设置,而tshan的设置似乎较少。吐蕃统治于阗地区的tshan除了被官吏阿摩支(’am cha)统领外,还有被僧人大和尚(ban de ched po)统领的情况出现,tshan中有僧人和寺院附属民户,显示了该地区的特殊性。吐蕃本部四如(ru)中的tshan规模辖区较小,在军事千户之下(stong ste),远不能与唐朝的州类比。敦煌地区的tshan汉文音译为将,tshan bcu意为十将,也称为百户长(rgye’u rje),khram tshan为木牌之将,即授予水纹木质告身-牌子的部落民户组成的将。担任突安(dog ngan)者即部落将(tshan)之负责将头,故被称为突将(dog tshan),dog ngan应该同时也是一种组织,由一将的居民组成,在将头带领下具体从事某种事务。Dar tshan即敦煌阿骨萨军事部落一将成员所组成的军事编队tshar的擎将旗手,此处的tshan即指将。在敦煌藏文文书中tshan的含义即为基层行政组织将,至于藏文文书IOL Tib J 1243、IOL Tib J 1456、IOL Tib J 836+IOL Tib J 835、IOL Tib J 834中分别出现的brgya tsan、khram tsan含意分别为百户(亦即rgye’u rje,百户长)、木牌户,tsan含义为户,tsan与tshan不应是同一词汇,应有所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