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靖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徐志摩对托马斯·哈代诗的译介和徐志摩诗所接受的哈代诗的影响,是中国近现代诗人接受英语诗歌影响的有名案例,相关研究已有不少积累[1-4],但仍有很大的细化空间。本文即旨在进一步细化本项影响研究。本文将徐志摩对哈代的评介文章、徐译的哈代诗、徐受哈代诗影响的诗作、徐的生活经历(包括徐的日记、书信、散文及其他文字中记录的,同时参考前人编写的年谱、著译系年等)重叠到同一条时间轴上,发现徐对哈代诗的关注、译介和对其影响的接受。虽说影响一直在进行,但还是存在三个明显的高峰期,分别以1924年初、1926年、1928年三组评述哈代的文章为中心。三个高峰期成因各异:第一个高峰期与徐回国一年多来因理想受挫而积攒的糟糕心境有关;第二个高峰期与1926年《晨报副刊》出《诗镌》有关,另外这段时间徐读到了哈代新出的诗集《人世杂览》(HumanShows),此新诗集再次激发了徐对哈代的热情;第三个高峰期因纪念哈代逝世(1928年初)而起,同时与《新月》月刊的创刊有关。
第一个高峰期是1923年10月至1924年1月,以《汤麦司哈代的诗》一文为中心。
1924年1月25日,徐在《东方杂志》第21卷第2期上发表了评述哈代诗歌的文章《汤麦司哈代的诗》[5]394-420。在此文发表前后,即1923年10月至1924年1月冬季这样一个较集中的时间段里,徐还翻译了哈代的4首诗,创作了不少富有哈代式的厌世与愤世嫉俗色彩的诗作。
译哈代的诗中,《她的名字》(“Her Initials”[6]13)和《窥镜》(“I Look Into My Glass”[6]81)发表于1923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发表时《她的名字》诗后注“十六日早二时”,《窥镜》诗后注“十六日早九时”,可见两诗应译于同年10月16日。《她的名字》写“我”当年在收藏的诗集的纸页上写过恋人名字的缩写,这些字母当时与诗歌交相辉映;而此时“我”再次看到这个名字时,其光辉已随着时光和爱情的远去而消淡[7]202。《窥镜》中的“我”希望自己的心能像镜中自己的肉体一样枯萎瘦弱,这样就能不再感受到人们的恶意,就能保持心灵的孤独的平静,直到最终的平静──死亡到来[7]203。这两首译诗都以时间对人自身、对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磨损为主题。在《汤麦司哈代的诗》一文中,徐反复突出了哈代的“老诗人”和阅尽人世变化且、厌世而倔强的老思想者、老疑问者的形象,并指出了老诗人哈代的诗的回忆特性:
哈代老年的诗,很多是旧情与旧景的追忆;他仿佛是独立在光阴不尽的长桥上,吹弄着最动人的笛音,从雾霾重裹的一端,招回憧憧的鬼影,这是三十年前灯下的微笑,这是四十年前半夜里等待车时的雨声,这是被现实剐残了的理想,这是某处山谷中回响的松涛,这是半凉了的美感,这是想象遗忘了的婴孩……[5]418
值得注意的是,徐还在本期《小说月报》上发表了诗作《沪杭道中》和小说《两姊妹》。《沪杭道中》发表时在末尾注明了创作时间“十月三十日”,即译《她的名字》和《窥镜》后半个月。此诗末两句点明了主题,“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8]127小说《两姊妹》写一个到老未曾出嫁的老处女,某次在各种年轻男女婚恋之事的集中刺激下,不由自主地翻看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又揽镜自视,面对老颜暗自神伤一事[9]22-28。此小说发表时,标题之下还有“篇首语”来说明主题:“新来瘦非关病酒,不是悲秋。”由上可见,徐在本期《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两篇译哈代诗、一篇自作诗、一篇自作小说,都写的是时间磨损人的身心、催人衰老的主题,自作诗《沪杭道中》、自作小说《两姊妹》中同样存在哈代的影响。
接着,12月10日,徐译哈代诗《分离》(“The Division”[6]221)和《伤痕》(“The Wound”[6]465)发表在下一期的《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上。《分离》写“我”与妻不和,两人分居,相隔百里;“我”在一个风雨之夜,感叹两人之间心灵的分歧太大,不像空间距离那样可以缩短,也不像风雨那样终会消歇[7]212。《伤痕》中,“我”认为夕阳的样子像一个伤口,而“我”自己心上也有一个这样的伤口,从未向人袒露过[7]213。
在这段时间里,徐志摩创作和发表的诗中也富有哈代特别愤世的色彩。哈代曾经在《对月》(“To The Moon”[6]437)一诗(徐译过此诗,详见下文第三节)中,提出了将人世与人生视作某种令人厌烦的戏的观念:
“你倒是干脆发表一句总话,月,/你已然看透了这回事,/人生究竟是有还是没有意思?”/“啊,一句总话,把它比作一台戏,/尽做怎不叫人烦死,/上帝他早该喝一声‘幕闭’,/我早就看腻了这回事。”[7]274
《对月》属于哈代诗中常见的一类写诗人与天体或造物主相问答、对话的诗,这类诗可称为“天问诗”。在《对月》之外,徐后来还译过哈代天问诗中的《一同等着》[10]59-60(“Waiting Both”[6]701),还在哈代天问诗的影响下,创作了类似的“徐氏天问诗”《在哀克刹脱教堂前》[8]231-232《又一次试验》[8]302-303《火车擒住轨》[8]414-416等。两人的天问诗具有类似的基本结构,此结构由对立的双方构成:一方为造物不善、给万物带来痛苦的造物主(有时有其他形式,如自然之母、无意识的宇宙本身、神灵等)及其下属(如寒风);另一方为受造物,包括遭受生存之苦的人类和其他物体,以及见证了漫长人世因而满心厌倦的天体。哈代的愤世嫉俗、悲观厌世的思想,特别是认为造物主是健忘的,或是无能的,或是残忍的,任由世间万物忍受着盲目偶然力量打击之苦的观念,在其天问诗中获得了最集中的体现。徐对这一点很了解,他在《汤麦司哈代的诗》中指出:“他(哈代)的自然的概念也是华茨华士的反面,他看这宇宙只是个神灵灭绝了的躯壳,存下冷酷的时间与盲目的事变,像一群恶魔似的驱逐着,戏弄着无抵抗的人生!”[5]406而且徐对哈代的愤世厌世不仅很了解,还产生了共鸣,于是这类哈代式的观念在徐的一些诗作中复现。在第一个高峰期中,这种复现采取了两种方式。
第一种是直接呼喊的方式,如《灰色的人生》《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自然与人生》。《灰色的人生》末句说:“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8]123《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写道:“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8]125《自然与人生》中则有“壮观!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关塞,/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8]147-149
第二种方式是为这类观念提供了对一些具体的人间惨象的描绘作为例证。如《先生!先生!》发表于1923年12月11日《晨报·文学旬刊》,诗末记有创作日期:“志摩 十一月十八日”,即1923年11月18日。此诗描写北风中一个衣衫单薄破烂的穷女孩,为了病饿中的母亲,追着人力车向车上富人求施舍而不得的情景[8]129。又如《盖上几张油纸》,作于1923年冬,约一年后的1924年11月加写了诗序并发表于11月25日《晨报·文学旬刊》。此诗描写了风雪之中, 一位半疯的穷妇人坐在石阶上哭泣,她昨夜睡在冰冷的被窝里,梦见她停柩在山脚下的孩子喊冷,而她所能做的只是买几张可怜的油纸盖在其棺上[8]131-133。《古怪的世界》和《叫化活该》也是作于1923年冬,约一年后刊于1924年12月1日《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古怪的世界》写“我”在火车上见到一对贫苦衰老的妇人,互相依靠着,老眼含泪,如同一对寒天的老燕,令“我”不禁思考造化为何如此给人以衰老与痛苦[8]188。《叫化活该》描写一个乞丐瑟缩在豪家的朱门之外,乞求一点剩饭,而北风猛刮着他,嘲笑说“叫化活该”[8]134。《叫化活该》颇受哈代诗《部下》(“The Subalterns”[6]120-121)影响,后者写造物主派遣其四位属下(其中就有北风,另三位是阴天、疾病和死神)去折磨生灵。
如上所述,这段时期徐所译哈代诗、所作含有哈代影响的诗,或痛惜时间对人身心的磨损,或感叹人心的不相通,或将人生说成灰色的,或直接发出愤世的呼喊,或展现具体的人间惨象,都具有共通的悲观厌世的基调。这种基调固然有着哈代悲观主义的深刻影响,但不能忽视的是,徐在这段时间接受此影响有其心理基础,就是他1922年秋回国至此时一年多以来的心境的变化:在看到国内沉重而难以改变的污浊现实,感受到试图通过文学文化事业改良中国的渺茫性;在经历了追求林徽因的无望,又遭逢了近期祖母的去世之后,徐回国时满腔天真的热情、理想和希望,至此在重重挫折之后凉了大半。
第二个高峰期是1926年4月至6月上旬,即徐参与的新月派同人刊物《晨报副刊·诗镌》创刊(4月1日创刊号)到停刊(6月10日出最后一期)的两个多月,相关文字几乎都发在《诗镌》上(徐此时是《晨报副刊》的主编),故此高峰期亦可称为“《诗镌》上的高峰期”。此高峰期以《厌世的哈提》(发表于5月20日《诗镌》第8期)、《哈提》(发表于5月27日《诗镌》第9期)两文为中心,另有徐发表的诗作约十一二首。
《厌世的哈提》值得特别注意,它能够说明本高峰期的很大一部分成因。此文的开篇直接放上了哈代诗集《人世杂览》的全名、出版社、出版地和出版年份:“《人世杂览,离奇的幻想,歌与琐事》──托马斯·哈代,麦克米兰公司,伦敦,1926。”[10]58此文中,徐全篇引用哈代原诗5首,这5首都是《人世杂览》中的,其中4首被全诗译出;部分引用哈代原诗4首,其中3首是1924年《汤麦司哈代的诗》一文中引用过的,另1首仍来自《人世杂览》。此文中还有“在最近这集子里他连他自己的墓志铭都给做起了”[10]63,此句之后全篇引用并翻译了《一个悲观人坟上的刻字》(“Epitaph On A Pessimist”[6]803)和《一个厌世人的墓志铭》(“Cynic’s Epitaph”[6]795)两首墓志铭形式的诗[10]63-65,此二诗都是《人世杂览》中的。这些都说明《厌世的哈提》是徐拿到《人世杂览》这部新诗集后写的读后感,徐还在读后感中顺便译出诗集中的几首诗。
除了关于哈代的二文,本高峰期内徐发表的十一二首诗作几乎都发表在《诗镌》上,其中有8首是受哈代影响的:《罪与罚(一)》《又一次实验》《新催妆曲》《半夜深巷琵琶》《偶然》《大帅(战歌之一)》《人变兽(战歌之二)》《两地相思》,详述如下。
4月22日《诗镌》第4期上发表徐诗《罪与罚(一)》,写女子在神庙前痛悔奸情[8]292,此诗与哈代诗的影响关系不明显,但徐还有同诗题的另一首诗作《罪与罚(二)》。《罪与罚(二)》发表时间和报刊不详,后与《罪与罚(一)》一起收入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版《翡冷翠的一夜》,写作时间当与《罪与罚(一)》的写作和发表时间不远。《罪与罚(二)》用口语体写男女奸情暴露之事[8]293-296,与上一年(1925)徐译过的哈代诗《在一家饭店里》[7]244(“In The Restaurant”[6]421)类似,应含有后者的影响。
5月6日《诗镌》第6期发表徐诗《又一次试验》,此诗写上帝再一次用泥土制造人类时的自言自语:上帝对上次创造的人类非常失望,所以他这次没有向人吹入灵性[10]302。这种只有造物主出场说话的形式,哈代在《母亲的哀叹》(“The Mother Mourns”[6]111-113)中也使用过,是上文第一节中谈过的“天问诗”的一种变体。
5月13日《诗镌》第7期发表徐诗《新催妆曲》,接着下一期(5月20日第8期)发表徐评述哈代诗的文章《厌世的哈提》[10]58-66,紧接此文之后排印的是徐诗《半夜深巷琵琶》[8]307。《半夜深巷琵琶》着力渲染鬼差无常在深夜现身时肃杀、阴惨、恐怖的氛围,这种氛围深受哈代鬼诗的影响。哈代写过很多鬼诗,这与他一贯厌世尚死、喜欢写死亡主题有关。徐是熟悉哈代鬼诗的,译过《公园里的座椅》(“The Garden Seat”[6]567),此诗写公园里的长椅到了半夜被生前坐过它的鬼魂们坐满的景象[7]225;徐还在《汤麦司哈代的诗》中描述读哈代诗的印象:“哈代见的却是山的那一面,一个深黝的山谷里。在这山冈的黑影里无声的息着昏夜的气象,弥布着一切威严,神秘,凶恶。”[5]405哈代诗的鬼气也被徐吸收,使得徐即使写类似题材,风格前后变化也很大:如同样是写风声带来的梦境,1922年徐刚开始大量写诗时的《清风吹断春朝梦》[8]36-37还属清丽的风格,到了1925年的《落叶小唱》[8]262-263就几乎成鬼梦;又如同样是写深夜听见乐声,同样写于1922年的《月夜听琴》[8]43-44中,琴声如怨如慕,引起了诗人的恋魂与春梦,而到了1926年这首《半夜深巷琵琶》里,在深夜、荒街、残月的背景下,琵琶声变成勾魂使者“无常”的出场背景音乐。徐其他吸收哈代式鬼气的诗还有《破庙》[8]109-110《谁知道?》[8]179-181《火车擒住轨》[8]414-416《残破》[8]399-400《秋月》[8]378-379《荒凉的城子》[8]432-434《问谁》[8]173-175等,以及本段开头提到的《新催妆曲》[8]304-306。《新催妆曲》吸收哈代“鬼气”的方式颇为特殊,值得专门一说。
《新催妆曲》写的是在婚礼上,新娘嫁给不爱的人,她在心中与所爱的男子永别的“心死”状态:“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听掌声如震天雷,/闹乐暴雨似的催!)/那台上站着的不是吃人的魔王:/他是新郎,/他是新郎,/你的新郎,/新娘,美满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你快向前,/到礼台边,/见新郎面——/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在你的心上:/(这礼堂是你的坟场,/你的生命从此埋葬!)。”[8]305-306在新娘眼中,新郎是“吃人的魔王”,婚礼礼堂是“杀人的屠场”和埋掉自己的“坟场”,自己从前真实的爱情和生命已被“钩消的墓门”压灭在墓中,此心已死,以后自己只是活尸而已。此诗将客观世界中婚礼的热闹喜庆,与新娘心目中的吃人魔王、杀人屠场、坟场、墓门等恐怖阴森意象和这些意象构成的哈代式的“鬼气”与“死气”形成强烈对比,以突出新娘心中的凄凉绝望。
5月27日《诗镌》第9期发表了徐的《哈提》[10]209-215,此文记录了前一年(1925)徐对哈代的拜访。此文即1928年改题重刊的《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10]209-215。紧接《哈提》之后排印的是徐诗《在哀克刹脱教堂前》[8]231-232,此诗写的是徐访哈代之后当晚游览哈代家附近一座著名教堂时的感受。白之曾指出:此诗中的老树是哈代的化身;老树的叶子落在徐身边象征了哈代对徐的影响,徐通过这一意象承认自己对哈代影响的接受[1]122。另外,此诗也是徐学习哈代天问诗的典型例证,诗中与“我”对话的“天”是星、雕像和老树。
同期还发表了徐诗《偶然》[8]308,前人已指出此诗诗题受到哈代同名诗《偶然》(“Hap”[6]9)的影响[11]。《偶然》于1928年被徐和陆小曼用在二人合著的剧本《卞昆冈》中[9]148-149。
6月3日《诗镌》第10期发表了徐诗《大帅(战歌之一)》和《人变兽(战歌之二)》。《大帅(战歌之一)》是两士兵在战斗结束后挖大坑埋尸时的对话:二人一边向坑里扔战友的尸体,并感叹自己生来就是炮灰;一边麻木地按照大帅的命令,连未死透的也一并埋了[8]309-310。《人变兽(战歌之二)》是一个人对朋友说的话,诗的开头是“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然后描述了军阀战争使人沦为兽类的遍地都是的痕迹:肥沃了土地的大量死尸,被乱兵欺辱的妇女等[8]311。二诗应与同年四五月份徐在北京经历的战局有关:4月15日,张作霖的直奉联军由津入京;5月,直军、晋军与冯玉祥在北方战场开战。二诗学习了哈代战争题材诗歌的特点:使用对话体或独白体,说话者常是士兵,用士兵自己的话来反映战争的残酷、荒谬与无意义。哈代战争诗的这种特点典型地体现在徐此前在1924年江浙—直奉战争的战乱时局中译过的哈代诗《我打死的他》(“The Man He Killed”[6]287)中,此译诗见下文第四节。
6月10日《诗镌》第11期(最后一期)发表了徐诗《两地相思》[8]314-316,白之指出此诗是对哈代诗《月儿过访》(“The Moon Looks In”[6]390-391)的直接模仿,二诗都是前半部分写男方想念女方并设想女方也想念自己,后半部分写女方实际上脚踏两只船[1]130-132。
关于第二个高峰期的成因,本节前文已证明《厌世的哈提》是徐拿到哈代新诗集《人世杂览》后写的读后感,由此可进一步推测:拿到哈代新诗集一事再次激发了徐对哈代的热情,加上恰遇新月派同人在徐主编的《晨报副刊》上组织《诗镌》的机会,共同促成了短短约两个月间徐受哈代影响的诗作的集中喷发。同时,徐还顺便将访问记《哈代》也发表在《诗镌》上。
第三个高峰期是1928年1月至6月,系因纪念哈代逝世而起,徐的相关作品和译作等集中发表在新创的《新月》月刊的最初几期上,其中又以纪念哈代逝世的四篇文章为中心。
1928年1月11日哈代逝世,为了纪念他,徐在《新月》创刊号(1928年3月10日)上发表了四篇文章:《汤麦士哈代》[10]200-208《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10]209-215《附录一:哈代的著作略述》[10]216-218《附录二:哈代的悲观》[10]219-222。其中《汤麦士哈代》是当年2月新写的文章;《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是1926年发表的《哈提》换上新篇名重刊,内容不变;《附录一:哈代的著作略述》与《附录二:哈代的悲观》都节选自1924年发表的《汤麦司哈代的诗》。
同期徐还发表了纪念诗《哈代》[8]335-337,诗后记有创作时间“旧历元旦”,即1928年1月23日。同期还发表了徐译的哈代诗《对月》和《一个星期》(“A Week”[6]379-380),其中《对月》如上文第一节所述,是哈代天问诗的典型代表;《一个星期》写男子与情人闹矛盾分开后的一个星期内,从厌离女方到恨不得立即和好的变化过程[7]272-273。同期还发表了徐悲鸿画的哈代像。
两个月后,5月10日《新月》第1卷第3号上发表了徐译哈代诗《哈代八十六岁诞日自述》(“He Never Expected Much:A Reflection On My Eighty-sixth Birthday”[6]886)。此诗是1926年6月2日哈代在他86岁生日时写的,距去世仅一年半。此诗译于发表前20天的4月20日,就在同一天,徐在此诗引发下创作了《残春》一诗,也发表在本期《新月》上。徐在那天的日记中自述,“译哈代八十六岁自述一首,小曼说还不差,这一夸我灵机就动,又做得了一首:残春”,然后录上了《残春》全诗[9]352。可见《残春》是在《哈代八十六岁诞日自述》的直接启发下写成的。《哈代八十六岁诞日自述》可看作哈代老年临近死亡时对其一生生活态度的总结,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徐才译出此诗作为哈代逝世的纪念。诗中哈代自述他听到造物主在云天里、山林中散布其神秘的话语:造物主从来不对生活做多少承诺,人生就是那个样子。他听从了这一点,对命运从来不抱什么希望,因此才能扛得住年复一年的生的烦恼[7]262-263。而徐的《残春》写春天已尽,插在瓶中的桃花已经枯萎,窗外的风雨像黑夜中的丧钟似的,对“我”宣告:你的生命之瓶中的鲜花也要枯萎[8]321。二诗虽主题不同,但影响是明显的:《哈代八十六岁诞日自述》中,造物主的话语告诉“我”不要对人生抱有多少期望,而《残春》中的风雨声同样是造物主向“我”宣示必然的不幸命运的媒介。
本期《新月》还发表了徐的友人郭有守的哈代访问记《见哈代的四十分钟》、优力味齐(Serge Yourievitch)所塑哈代塑像的照片,以及继上一期之后连载的徐和陆小曼合作的剧本《卞昆冈》[9]107-150。如上文第二节所述,徐1926年发表的诗《偶然》受到了哈代同名诗“Hap”的影响,而剧本《卞昆冈》第五幕(最后一幕)中盲人的唱词,就采用了徐的《偶然》[9]148-149。使用此诗的具体情境是:在悲剧接近结束时,悲剧的见证者“瞎子”应悲剧的受害者阿明临死前的最后请求,为之唱《偶然》以纪念二人间的友谊[9]147-149。《卞昆冈》是五幕剧,连载于《新月》第二期(4月10日,发表了前三幕)、第三期(5月10日,发表了第四、五幕),第三期上的剧本末尾处标有全剧写完的日期“四月二十三日”,故第四、五幕或至少《偶然》所在的第五幕后半部分应作于4月10日《新月》第二期出版至4月23日间,《偶然》也是这段时间内放入剧本的。这个时间段完全包含在第三次高峰期内,由此可推测《卞昆冈》采用《偶然》,当与纪念哈代逝世不无关系。
5月29日,徐创作了《生活》一诗,此诗受到了哈代《未致命的疾病》(“A Wasted Illness”[6]152)一诗的很大影响。《未致命的疾病》表达了哈代厌生尚死的观念,诗中写“我”艰难地穿过一个黑暗恐怖的地下通道(象征着从病到死的痛苦过程),终于盼到了它的尽头:大开的死亡之门就在前面。但这时“我”却感到自己向后滑去,离死亡之门越来越远,直到回到了阳光下。于是“我”为没有得到死之解脱而遗憾。徐的《生活》则写了他眼中生活的黑暗、丑恶与无望:生活是一条逼仄的甬道,黑暗无光,冰冷粘潮,弯弯曲曲,如同在恶魔的腹内;人身处此间,只能在恐怖的重压下摸黑向前,使人除了死亡之外别无所愿[8]340。二诗相似度很高,前人指出过其间的影响关系[1]144-146。但值得注意的是两诗中黑暗地道的形象。《未致命的疾病》中的黑暗地道形象应来自欧洲带拱肋结构的地下通道(包括墓窖或下水道等,以巴黎最为出名),因为此诗的开头是这么写的:“我穿过疼痛之拱,/此拱以阴森可怖的肋骨构筑。”[12]徐可能是在vault(两义:拱顶、地窖)、groins(交叉拱肋),特别是enribbed(被装上拱肋的/有肋骨的,词根rib即肋骨)几个词的启示下,把黑暗地道想象成“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有着“冷壁的粘潮”的“妖魔的脏腑”,在哈代的黑暗地道形象之外添加了身处妖魔肚肠之内的丑恶体验,其意旨也由哈代由病到死的历程扩展为整个生活本身。
之后,徐在1928年6月《现代评论》周刊《第三周年纪念增刊》上发表了译哈代的短剧形式的诗《文亚峡》(“At Wynyard’s Gap”[6]745-750),情节是一对各自已婚的青年男女在路上丢了马,困于半途,因而假扮夫妻[7]265-271。除了《文亚峡》发在《现代评论》,《生活》在创作一年后才发表于《新月》月刊上,上述这些文章、译诗、诗作、剧本都发表在《新月》月刊的前三期(主要是第一、三期)上。可见第三个高峰期是这样形成的:1928年初哈代逝世,激发了徐吸收哈代影响的热情,又恰逢新月派同人刊物《新月》月刊创刊,徐自己又是《新月》月刊第一年的编辑之一,于是徐就在《新月》月刊的最初几期大量发表纪念哈代的内容(包括他自己的和别人的)。所以第三个高峰期又可称为“纪念哈代逝世的高峰期”或“《新月》月刊最初几期上的高峰期”。
另外,进一步研究可以发现:第二、三个高峰期的成因是很相似的。二者都受到哈代本人当时的新动态(哈代生前最后一部诗集、哈代的逝世)的激发,又与徐积极参与新月派的新办刊物(《晨报副刊·诗镌》、《新月》月刊)有关。
在三个高峰期外,徐不时选择一些哈代诗来译,也不时写出或深或浅含有哈代影响的诗作,特别是在第一、二高峰期间的1924年至1925年较为密集(当然这两年本来就属于徐的文学工作最多产的时期)。这些译诗和诗作往往能看出徐的某些具体经历作为其写/译的背景、动因或机缘;这些译诗和诗作是徐的这些经历所激发出的情感,与具有类似情感的哈代诗相遇合的产物。这些构成背景、动因或机缘的经历包括:追求林徽因终归无望,亲历江浙—直奉战争,与陆小曼相恋。
1924年6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第37期发表了徐译哈代诗《在火车中一次心软》(“Faintheart In a Railway Train”[6]566):
在清朝时过一座教堂,/再过去望见海滨的黄沙,/正午过一处烟黑的村庄,/下午过一座森林,黑橡与赤杨,/最后瞥见了在月台上的她://她不曾见我,这光艳的妙影。/我自问:“你敢在此下车,为她?”/但我坐在车厢里踌躇未定,/车轮已经离站开行,顽冥!/假如你曾经下车,为她!”[7]222
徐选择翻译此诗的原因,当与林徽因有关。1924年4月泰戈尔访华,徐是当时负责联系接待的主要人员,徐因此得以与林共事,并共同演剧《齐特拉》,两人旧情有所复萌。5月20日晚,徐陪同泰戈尔乘火车离北京往太原,林也在车站送行的人群中。车即将开动时,徐还在给林写信,未及写完,火车已开动,徐要冲下车递给月台上的林,泰戈尔的助手恩厚之见徐太伤感,一把抢过信藏起来。此信后来被恩厚之带回英国,到了70年代梁锡华才见到原信。原信如下: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13]。
由此信可推测,大概在写这信的两三天前的晚上,林徽因已向徐摊牌:她将和梁思成赴美留学,徐追求她已属无望。所以信中徐说“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头脑一昏,此信也就写得很混乱,实际上只写了个开头,显然徐有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这都与梁锡华所记恩厚之的说法一致。可见,恩厚之关于此信此事的说法是可信的,当时徐的确是在火车开动时想冲下车把未写完的信给林,结果被恩厚之抢去,而徐心中一定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儿写信、早点儿决然冲下火车送信。哈代《在火车中一次心软》中“我”自问的那段话完全契合了那时徐的心情。这也就是徐选择此诗来翻译的原因。另外,由此可将此诗翻译时间的范围缩小到5月20日晚11时至6月1日发表时。
徐诗《太平景象(江南即景)》初次发表于1924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8号。此期《小说月报》的主题是纪念一战爆发十周年,所发表的作品都与战争有关。此诗也采用哈代式的士兵对话体,通过两个赶火车的士兵间的对话,展示了军阀部队的残酷丑恶和士兵的无奈心理[8]162-163。此诗很可能与徐在江浙战争开打前在江南的见闻有关。江浙战争爆发于1924年9月3日,结束于10月13日,双方为直系的江苏督军齐燮元与反直系的浙江督军卢永祥,战场为江南地区。而同年7月徐在香港送走泰戈尔(这之前他送泰到日本,又到香港),之后经过家乡硖石并暂留数日,后去庐山避暑并翻译泰戈尔诗集。换言之,七八月份属于苏、浙双方的备战阶段,双方都在调集兵力、运输军队,此时徐正好在江南活动。故“即景”二字恐非虚言,两个赶火车的士兵很可能是徐的亲身见闻,再加以艺术加工,用哈代式的士兵对话体组织起来。
江南的江浙战争进而引发了北方的第二次直奉战争。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于9月15日,结束于11月3日,是直系吴佩孚部与奉系张作霖部为争夺北京政权而战,主战场是京津、直隶(今河北)和奉天(今辽宁)地区。徐从庐山回北京后,在北大授课,并主持新月社事务,可谓亲历了第二次直奉战争。当年秋天在北师大的讲演《落叶》中,徐志摩曾说当前的“炮火”和“变乱”、“鲜血与眼泪”、“政客”和“军人”的“野心”等[5]456,显然也是针对当时江浙—直奉两场战争而说的。
同年9月22日《文学周报》第140期发表了徐翻译的哈代诗《我打死的他》(“The Man He Killed”[6]287)。此诗是典型的哈代式的士兵独语体,通篇是一位从战场归来的士兵的自言自语:士兵对自己说,那个与自己对射、被自己打死的敌人,若不是在战场而是在酒店与之相遇,虽不认识,但自己也能与之共饮几杯;双方应该皆因生活所迫而当兵;所以战争真是奇怪,让无冤无仇的人互杀[7]223-224。士兵的这种想法也被徐写在上个月发表的《太平景象(江南即景)》中:“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砰,砰,打自个儿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8]163
6天后的9月28日,徐又在自己主编的《晨报副刊》上将《太平景象(江南即景)》和《我打死的他》(改题为《我打死的那个人》)再次发表。面对江浙—直奉两场战争仍在进行的时局,徐这种再次发表的行为有着重申、强调反战立场的意味。
9月底,徐还作了一首极其愤激的诗《毒药》[8]167-168,发表于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并用在本年秋天在北师大的演讲《落叶》中[5]457-458。徐在1926年的《自剖》中回忆:“在怨毒、猜忌、残杀的空气中,我的神经每每感受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记得前年直奉战争时我过的那日子简直是一团黑漆,每晚更深时,独自抱着脑壳伏在书桌上受罪,仿佛整个时代的沉闷盖在我的头顶,一直到写下了《毒药》那几首不成形的咒诅诗以后,我的心头的紧张才渐渐的缓和下去。”[14]1929年秋在暨南大学的讲演《秋》中,徐再次说:“我有一首诗,题目就叫《毒药》……我借着这一首不成形的咒诅的诗,发泄了我一腔的闷气。”[10]339读了以上自述,《毒药》中那种哈代式的极度愤世嫉俗也就不奇怪了,这是徐面对军阀混战、面对黑暗世界的愤怒的爆发。
1926年,徐又有两首含有哈代影响的战争题材的诗作《大帅(战歌之一)》[8]309-310和《人变兽(战歌之二)》[8]311,也与当时的战局有关,前文第二节已述。
1925年3月9日《语丝》 第17期发表了徐译的哈代诗《在一家饭店里》(“In The Restaurant”[6]421)。此诗写一对婚外恋男女在饭店的对话:女方已经怀上男方的孩子,二人面临恋情败露的压力,商量要不要私奔。女方表示不能再对着不爱的丈夫生活,坚持要私奔[7]244。此诗应译于发表前不长时间,而这正是徐陆热恋被逐渐公开的时段。徐陆二人面临很大的社会压力,于是徐于3月10日启程出国躲避风波。哈代此诗与徐陆二人当时的情境相似,徐应是因为亲身经历了与诗中类似的境况,产生共鸣,才从哈代的众多诗作中选了这首来翻译。另外,如上文第二节所述,此译诗还直接启发了徐诗《罪与罚(二)》[8]293-296。
几个月前的1924年11月13日的《晨报副刊》上,还发表了徐译的哈代讽刺诗《两位太太》(“The Two Wives”[6]642),诗后注明翻译日期“十一月四日”。此诗写的是“我”的太太与邻居的太太去划船,“我”在家私会情人;传来消息说船翻了,有个太太淹死;“我”正在猜测淹死的是自己的太太还是邻居的,又有新消息传来说是邻居太太;“我”为死的不是自己的太太而懊恼,情人却表示死的是谁的太太都无所谓,因为这个邻居也爱她[7]226-227。此诗讽刺的是普遍存在的婚外恋,与这段时间的徐陆恋情很是应景。虽然前人做了很多考据,但至今仍很难搞清11月4日徐译此诗时,徐陆关系已达到什么程度。一般认为徐陆彻底陷入热恋并被公开,是1925年初到3月的事。有趣的是,此诗的译序中说,是陆的丈夫王赓(字受庆)请徐译的此诗;徐还在译序末尾说:“只要王受庆看了哈哈一笑就得”。这是王赓1924年末并不知道徐陆恋的一个证据(一般认为他是1925年徐陆恋公开后才知道的)。
本文在梳理出徐译介哈代诗并接受其影响的高峰时段并分析其成因,又在前人指出过的两人诗作中的影响痕迹以外,通过对二人诗作的仔细对读,搜集了更多的影响痕迹;并试图用徐的生活经历(如回国后的理想受挫、与林徽因陆小曼的两段恋情、亲人的去世、亲历的战乱时局、参与新月派同人刊物《晨报副刊·诗镌》和《新月》月刊,等等),以及与哈代有关的事件(拜访哈代、拿到哈代的新诗集、纪念哈代去世等),来解释徐为何要选择性地接受哈代某首(或某些)诗,或者哈代诗的某种特性的影响,以致留下了这些痕迹。本文还用这种方式来解释为何徐要在其特定生活时期,选择哈代的特定的诗来翻译。总之,本文试图通过以上努力,能够对二人影响关系的整个历史、二人具体诗作间的影响网络及其成因得出更细化的认识,希望能对前贤们的研究构成一点小小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