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牛爱香对弟弟牛爱国说:“给你说实话,姐现在结婚,不是为了结婚,就是想找一个人说话。姐都四十二岁了,整天一个人,憋死我了。”
牛爱国和老婆刚结婚时心意相通,非常聊得来,渐渐话不投机,终于无话可说,两人的婚姻也走到尽头。老婆跟别人跑了,她跟对方倒是有说不完的话。
编剧廖一梅在《柔软》中写下这样的台词:“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即便是不善言辞的人,都有着不容忽视的表达欲。情感需要出口,倾诉对象难求,精神契合的灵魂伴侣固然值得期许,退一万步讲,能妥帖地接住对方抛来的梗、做个恰如其分的聊伴也不容易。
我在学生时代跟小姐妹们有聊不完的闲话。高中以前,聊天还要打座机,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煲电话粥”,现在最多叫移动通信。当年絮絮叨叨个把小时,“电话粥”几乎日日不断炊,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好讲。
那般闲暇如今看来近乎奢侈,那般亲密也早已是如烟往事。别说跟人长时间语音通话,微信文字聊天久了我都焦虑,感觉闲聊语言装置像被上过发条,八音盒里撑不了几转的那种,对话往来没几个回合就有点后劲不足,然后不得不停下步伐,四周弥漫着静默的空气。
哪怕是关系密切的朋友,我都不能心安理得地偷走他们的加班时间。在没有聊天“886”终止符的当下,每一番闲聊似乎都可随时淡出,等待下一次无缝衔接。何况现在更流行有事说事,不扯闲篇,甚至偶或嘘寒问暖地闲聊,也是为有朝一日的说事打基础。
我有个在顶尖医院从医的朋友Q,每次有人加他好友,他都很有觉悟地及时通过,同时意识到又有亲友介绍的病号上门了。而混迹投资圈的朋友S,拥有的两个手机号各有5000个微信好友,酒醉之际却仍然找不到人倾诉,大半夜给学校导师打电话谈人生。
在陌生人的聚会上,遇见个说得来的人,以为可以发展为相约火锅局、畅谈无意义的饭搭子,没承想对方或许在为人脉建档,把聊天得到的情报添加在微信好友备注栏里,对你即便有了解,也流于功利化的方面。回头看看,事业伙伴大抵是虚妄,能一起虚度时光、共赴烟火人生的朋友才是真爱。
人到中年,越发感到人间有味是清欢。张爱玲小说《留情》里,敦凤与丈夫是年龄悬殊的再婚夫妻,访亲路上望见老式洋房阳台上呱呱叫的大鹦哥,敦凤本想指给丈夫看,因跟他闹了小别扭就噤了声,回程心结略展就又打算告诉他鹦哥的事。張爱玲由此吐露金句:“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因两人还是相爱着,便又想说说那些美好而琐碎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