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明海 刘秀梅
自2001年加入WTO以来,我国对外贸易总额长期保持高速增长。与此同时,针对我国出口产品加征关税等贸易摩擦事件频发。截至2019年,我国已连续24年成为遭遇反倾销和反补贴调查最多的国家。贸易摩擦事件的频发,明显增加了行业内其他尚未遭遇贸易摩擦企业所处贸易环境的不确定性。尤其是特朗普政府上台之后,不断宣扬和实施激进的反全球化和美国优先的贸易保护政策,使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全球经济的影响引起广泛关注。
环境不确定性如何影响企业行为一直是学术研究的焦点问题之一,[1,2]近年来学者关注最多的是经济政策不确定性。[3-7]与以往研究主要从经济政策角度考察环境不确定性不同,本文直接从贸易环境的视角研究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行为的影响。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属于环境不确定性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与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区别在于产生不确定性的来源不同,前者来源于国际贸易,而后者主要源于经济政策。鉴于近年来贸易保护主义愈演愈烈,加之新冠疫情对全球供应链的冲击重大,我国企业所面临的国际贸易环境日趋复杂多变。
本文主要研究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影响。之所以选择创新的视角,原因在于,如何以创新驱动和转变贸易发展方式突破贸易摩擦困境,构建对外贸易新格局,在我国受到高度关注,[8]也是社会和媒体高度关注的话题。①“中兴事件”和 “华为事件”凸现了创新在企业发展中的核心地位,而关键技术“卡脖子”的问题则唤起了我国科技企业的忧患意识。OPPO在“华为事件”发生后加快设立芯片部门,比亚迪在2020年也完成对半导体产业的内部重组,通过建立独立的资本市场平台和市场化激励机制加快半导体的研发创新。因此,研究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影响有助于实现中国从贸易大国向贸易强国的转变,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与现有文献相比,本文的研究贡献在于:第一,拓展了环境不确定性与企业财务行为关系的研究。目前有关环境不确定性对微观企业财务行为影响的研究主要基于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视角。[5-9]近年来部分学者开始重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经济后果方面的研究,但主要聚焦于企业进出口行为或就业率、社会福利等宏观经济视角,[10-12]而关于企业财务行为方面的研究较少。即使有部分学者尝试讨论贸易环境不确定与创新之间的关系,但无论是在研究对象还是在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衡量指标上,都与本文存在着显著差异。比如Chen等研究美国授予中国永久正常贸易关系后,[13]美国上市公司的创新行为如何发生变化。第二,提供了一种新的衡量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指标。目前主流的几种衡量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指标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质疑。比如Handley等[14]采用文本分析法,根据新闻媒体中贸易不确定性的词频构建了不确定性指数。然而,大量的学术文献表明媒体报道存在一定的偏差,[15]这严重损害不确定性指数的可靠性,且媒体报道与贸易形势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内生性。Steinberg[16]使用英国脱欧作为外生冲击,检验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英国社会福利的影响,但脱欧事件本身还代表了经济、政治等众多不确定性因素的增加,用它来替代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存在较大的噪音。还有部分学者选取2001年中国加入WTO时期获得美国授予的永久正常贸易关系(PNTR)作为外生事件来衡量贸易环境不确定性。[17,18]然而,我国加入WTO后,除了贸易政策方面不确定性有所增加外,生产效率及制度规范等方面也有改进和提升,[19]这些共时的变化因素可能共同影响了企业行为。本文结合世界银行全球反倾销反补贴数据库和中国海关数据库的数据,通过贸易摩擦的溢出效应来衡量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既缓解了内生性问题,同时也不会存在严重的替代性误差,从而可以为后续有关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研究提供新的衡量指标。第三,从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视角丰富了企业创新影响因素的研究。以往学者分别从公司财务资源、人力和社会资本、高管个人特征、公司治理、产业政策和政府干预等视角考察了影响企业创新的因素。[20-22]虽然也有学者探究了环境不确定性对于企业创新的影响,但得到的结论并不一致,甚至互相矛盾。与现有文献大多以企业整体环境不确定性作为研究对象不同的是,本文考察了特定来源的不确定性与企业创新之间的关系,即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为日益勃兴的企业创新方面的学术研究做出了增量贡献。
(1)环境不确定性
依据资源依赖理论,企业并非以一个独立的封闭形式存在,而是与外部环境息息相关的开放系统,企业的生产经营和管理行为依赖于外部环境变化。[23]经典战略理论认为当外部环境发生变化时,企业将进行针对性调整以适应变化,并逐步完成企业的战略变革。[24]环境不确定性如何影响企业的行为是学术界关注的焦点问题。现有文献分别从战略选择、企业投资、资本成本等多个视角对此给予了关注。[1-23]如以Baker等[3]以中国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指数为衡量指标,分别从企业投资、[6,7,10]现金持有、[4]创新、[25]公司金融化、[7]高管变更[26]和分析师盈余预测[27]等方面考察了政府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对企业行为的影响。也有研究认为作为政治权利的代表,地区主要政府官员是其辖区内制定和执行法律法规的核心,[28]地方主要官员的变更容易导致地方政府相关政策的不确定性。沿着这一逻辑,大量文献探讨了地方主要官员变更对微观企业决策的影响。[28,29]上述研究对于人们理解环境不确定性的具体来源及如何影响企业行为有较大的帮助。
近年来,随着国际贸易保护主义愈演愈烈,也有部分学者开始分析国际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经济后果,但大都集中于宏观领域,如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如何影响移民率、社会福利和就业等;而微观企业层面的文献则主要集中于企业的进出口行为。Handley发现,[30]贸易不确定性导致澳大利亚公司出口的产品种类数增长率下降了7%。Handley等[14]以葡萄牙加入欧共体后所带来的贸易不确定性下降为研究背景,实证表明不确定性降低能够显著提高企业的出口额并促进企业进入出口市场。Feng等[10]则以中美贸易为研究对象,发现贸易不确定性会显著降低中国企业的出口产品价格并提高产品质量。周定根等[12]的经验证据显示,贸易不确定性下降有助于提升出口持续时间,改善出口稳定性。与上述研究只关注一个国家不同,Osnago等[31]以全球149个国家作为研究样本,发现贸易不确定性每降低1%,出口产品种类将提高12%。进口方面,Imbruno[32]和毛其淋[17]分别使用不同的贸易不确定性指标发现,不确定性下降会显著增加企业的进口。此外,还有一些研究分析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其他行为的影响效应。Pierce等基于美国制造业微观数据发现,[11]贸易政策不确定性下降显著降低了企业的投资水平。毛其淋等[18]以美国授予中国PNTR为外生事件发现,贸易不确定性的下降显著降低了企业储蓄率。
(2)企业创新
创新是一国经济增长和企业持续发展的核心驱动力。现有的学术研究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从财务资源、人力和社会资本等视角研究企业拥有的创新资源对企业创新的影响;[33,34]二是基于高层阶梯理论,考察高管的个人特征对企业创新的影响,比如年龄、性别、早年经历等;[35]三是分析治理机制与企业创新之间的关系,包括董事会特征、股权结构、高管激励等;[13,19,20]四是基于我国新兴市场的特殊制度背景,研究政府干预、产业政策和地区制度环境对企业创新的影响。[36]
(3)环境不确定性与创新
与本文比较相关的是环境不确定性与企业创新的研究,但目前的经验证据不一致甚至相互矛盾。有的实证结果表明,环境不确定性会促使管理层增加研发投入、提高企业创新水平;也有学者发现复杂多变的环境会诱使管理层的短视行为,从而抑制企业创新。[37]上述文献主要考察的是整体的环境不确定性,而来源异质性的不确定性,很可能其经济后果也不同。Pindyck[38]指出,不确定性与企业投资敏感性会因不确定性来源不同而有所不同。因此,探究特定来源的不确定性与企业创新之间的关系,更具有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本文基于贸易环境这一特定来源的视角,分析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影响,以期丰富和发展环境不确定性与创新方面关系的理论。
近年来,已有学者开始关注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是否会影响企业创新。比如Chen等[13]用PNTR作为外生事件,研究了美国授予中国永久正常贸易关系后,中国商品更容易进入美国,导致市场竞争加剧,从而促使美国公司增加研发创新以保证市场优势。佟家栋等[39]同样使用PNTR作为外生事件,研究发现当国际贸易政策不确定性降低后,我国企业更愿意进行研发投资以在国际市场赢得竞争优势。上述文献无论是在研究对象还是在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衡量指标上,都与本文存在着显著差异,并且使用PNTR作为外生事件本身也存在一定的缺陷。而本文更多关注的是国外政府发起的贸易摩擦对中国企业产生的溢出效应。
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企业创新具有正负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响:
(1)负向影响:抑制效应
经典战略理论认为进行战略变革可以帮助企业适应组织内外的环境变化,[24]当环境变化引起不确定性增加时,企业可以通过调整资源配置来降低不确定性给企业带来的潜在负面影响。大量基于实物期权理论和预防性储蓄理论解释了环境不确定性抑制企业投资的内在机理,[40,41]并提供了大量以政策不确定性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经验证据。[5,6,9]其中,实物期权理论认为,由于投资项目具有一定程度的不可逆性及可推迟性,并且不确定性将增加企业在负面冲击下处置已有投资资产的概率,环境不确定性的上升一方面将加剧企业的投资风险,另一方面增加企业拥有未来投资机会的期权价值,最终导致抑制企业当期的投资行为。预防性储蓄理论同样认为环境不确定性的存在加剧了企业流动性风险,增加企业发生财务困境的概率,因此环境不确定性上升将促使企业更加偏好流动性较强的现金资产,从而降低企业的当期投资意愿。
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是企业所面临诸多环境不确定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上升也可能会给企业投资行为带来潜在的负面影响。随着我国贸易体量及在全球贸易体系中的地位不断攀升,针对中国的贸易摩擦事件频发,我国的对外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增加,企业陷入被动境地的概率增加。以反倾销反补贴调查为例,由于我国企业缺乏应诉经验以及国外某些国家采取的歧视性政策等原因,一旦企业成为被调查对象,多数要面对败诉的困境,企业将被迫承受高额的反倾销税、反补贴税等处罚,而这些处罚措施将急剧增加我国企业的出口成本,压缩企业出口规模、产品利润以及海外市场份额。[42]由于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增加了企业发生困境和丧失市场份额的概率,因此借鉴实物期权理论和预防性储蓄理论的分析框架,企业有可能选择暂缓投资以应对由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所引起的投资风险。进一步,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投资意愿的抑制作用也有可能会特别体现在与创新相关的投资活动中:大量研究发现反倾销等贸易摩擦会产生贸易限制效应,减少企业出口业务的范围和数量,[43,44]即使反倾销等贸易摩擦消除,受影响企业的业务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如果企业投入了巨额研发资金,且创新具有高资本持续投入、研发周期长的特征,一旦未来遇到反倾销等贸易摩擦,就很可能会失去出口市场,从而导致创新投资不能为企业带来预期利润,降低创新的潜在收益。由此,本文提出假设:
H1a: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会显著抑制企业创新
(2)正向影响:倒逼效应
尽管为了规避不确定性所带来的损失,公司倾向于延迟或减少研发投资,从而抑制了企业创新,但任何事务都有两面性。刘志远等认为,[45]不确定性带来风险的同时也蕴藏了机遇,会推动企业的投资行为。同样,一些学者认为当市场环境变化日趋激烈之后,只有借助新产品开发才能打开市场,给企业带来持久发展的活力,[36]创新是应对复杂多变环境中提升企业价值的关键战略;[46]也有部分学者的经验证据表明,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25]
作为企业所面临诸多环境不确定性的重要组成部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除了具有一般不确定性的普遍特征而有可能会对企业创新产生正向影响之外,其特殊性也很有可能使这种正向影响会更加显著。具体原因如下:
我国出口贸易虽然在体量上具有优势,但出口产品附加值较低。有学者认为,出口产品技术含量低、可替代性强是造成我国企业频繁遭遇贸易摩擦的重要原因之一。[47]由于科技水平不足、产品附加值较低的情况是行业的普遍问题,因此一旦某一企业发生贸易摩擦,将大大提高行业内其他企业被处罚的概率,从而引起行业内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增加。比如当甲公司出口的某一类产品受到A国的贸易处罚时,出口同类产品的乙公司虽然没有对A国产生贸易行为而是出口到B国,但是由于其同样具有低附加值的特征,因而也极有可能被B国认定为倾销行为。这样,甲公司发生贸易摩擦也可能增加乙公司所面临的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正是乙公司同样具有产品创新能力不足、可替代性强的特征,才导致其成为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的主要影响对象。先前学者认为创新在应对不确定性方面具有独特的价值。Bloom指出,[48]创新与普通资本投资在调整成本上存在差异,使得不确定性对创新将产生不同于其他投资活动的影响效应。顾夏铭等[25]对Bloom[48]的这一预期提供了进一步验证,他们的研究也发现当知识存量的调整成本与普通资本存量的设定方式不同时,量化模拟出的结果显示不确定性将倒逼企业的创新投资。既然创新不足是导致贸易摩擦及由此引起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重要原因,为了有效应对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公司就有可能会增加创新投资,通过增强自主创新能力改善出口产品的技术含量和不可替代性,从而提升产品在全球产业链和价值链上的位置,以此降低企业遭遇贸易摩擦的概率以及增强应对贸易摩擦的能力(如开辟新的销售市场等)。由此,本文提出与H1a相对立的一个竞争性假设:
H1b: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上升会显著倒逼企业进行创新
为检验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因果效应,本文采用行业内发生的反倾销反补贴贸易摩擦事件作为外生冲击来衡量贸易环境不确定性,采用多期双重差分法实证检验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行业内尚未遭遇贸易摩擦事件的企业创新行为的因果效应。由于本文所研究的公司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增加时间存在先后差异,因此采用多期双重差分法进行回归。模型设定如下:
其中,因变量Innovation为企业创新,借鉴Hall等[49]及孔东民等的做法,[50]本文主要使用专利数量作为企业创新的替代变量。由于专利授予受到年费、检测以及官僚等因素的影响,因此黎文靖等[36]认为专利的申请数量比授予总数更能反映公司的创新水平。尽管衡量企业创新除了使用创新产出外还可用创新投入,但由于研发投入可能受财务舞弊、外包等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出现扭曲,难以全面反映企业的实际创新,同时数据的披露也不完善,[50]因此本文并未在主检验中使用研发投入来衡量企业创新,在稳健性检验部分增加了研发投入作为企业创新的替代变量,结果并未发生显著变化。
本文的主要解释变量为企业所处环境的贸易不确定性,用TU_dummy来表示:TU_dummy为虚拟变量,用以刻画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存在,当期行业内若发生贸易摩擦事件则定义为1,否则为0。具体的构建方法为:首先根据中国海关数据库出口产品代码(HS编码),结合世界银行全球反倾销反补贴数据库,确定哪些出口产品在当年被外国政府发起的反倾销或反补贴调查或处罚;然后,根据中国海关数据库及受到影响的产品,确定哪些上市公司直接遭遇了贸易摩擦以及哪些上市公司暂时未受到影响。如美国对中国甲产品进行了反倾销调查或处罚,A上市公司出口了甲产品到美国,那么A公司就属于直接遭遇了贸易摩擦,而B上市公司只是向欧盟出口了甲产品,并未对美国出口甲产品。那么对于B公司而言,虽然暂时没有遇到反倾销调查,但是由于与A公司来自相同行业,出口同类产品并且同样具有产品附加值低的缺点,因此欧盟很有可能同样会对甲产品进行反倾销调查或处罚,进而增加了B公司的贸易环境不确定性。
借鉴前人研究,[45]本文控制了影响企业专利申请数量的其他因素,包括公司规模(Size),杠杆水平(Lev),盈利能力(ROA),固定资产比(Tangibility),营业收入增长率(Growth),公司年龄(Age), 公司成长性(Tobin’s Q),行业竞争度(HHI),独立董事比例(Independence),股权集中度(Top1)及董事会规模(Board)。除上述控制变量外,在模型中进一步控制了与企业对外贸易行为相关的变量,包括每年与公司产生对外贸易关系的国家数量及每年企业在各国出口规模的离散程度。此外,模型还控制了公司固定效应、时间固定效应用于剔除企业层面不随时间变化的因素及共同时间趋势对企业创新带来的影响。最后,控制潜在异方差及组内序列相关引起的估计偏误,将标准误差在公司层面进行了聚类调整(Cluster)。表1为主要变量的具体定义。
表1 主要控制变量定义表
本文所用的数据分别来自三个数据库,公司财务及公司治理等数据来自CSMAR和CNRDS数据库;贸易摩擦对我国出口产品影响的相关数据来自世界银行全球反倾销反补贴数据库,其中世界银行可获取的最新反倾销反补贴数据止于2015年,2016年的数据来自于中国商务部网站;海关HS编码、出口数量、金额及目的国家等对外出口贸易信息来自中国海关数据库。由于本文涉及上市公司数据库、海关进出口企业数据库以及反倾销反补贴数据库中的变量,因此采用以下方法将三套数据进行整合:首先,根据产品名称将反倾销反补贴数据与海关出口数据进行匹配,以出口产品是否遭遇贸易调查为标准,标记具有出口业务的企业;其次,将得到的数据根据母子公司信息进行合并,得到上市公司层面样本;最后,与上市公司基本财务数据进行合并得到最终样本数据。
由于数据库所能提供的关于公司治理的数据最早为2003年,而中国海关数据库只更新到了2016年,所以本文的样本区间为2003-2016年。为避免贸易摩擦事件本身和由该事件发生引起的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增加对企业创新的叠加影响,本文剔除了曾经遭遇过贸易摩擦事件的样本,仅以尚未遭遇贸易摩擦事件的企业为研究主体;在剔除主要变量的缺失样本后,本文最终得到2003-2016年2704家企业以及公司—年度的样本20497个。最后,为消除极端值的影响,本文对所有连续变量在1%和99%水平上进行了Winsor缩尾处理。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如表2所示。TU_dummy的均值分别为0.361,样本期间具有出口业务且尚未遭遇贸易摩擦的上市公司中,有36.1%的企业面临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专利申请数量(Innovation)的均值为0.945,75%分位值为1.792,标准差为1.371。
表2 描述性统计
表3报告了关于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如何影响企业创新的基本估计结果。第(1)列为仅控制了公司固定效应和时间固定效应,第(2)列加入了全部的控制变量。可以看出无论是否选择控制变量,TU_dummy的系数都显著为正,说明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会倒逼企业创新,其经济学意义为增加企业创新大约为15%,支持了假设H1b。
表3 基本回归结果
之所以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我国上市公司创新的影响出现了倒逼效应而非抑制作用,本文认为可能的原因在于,中国证监会对公司上市的资产、收入或盈利规模做了较为严格的限制。以规模较低的创业板为例,根据CSMAR数据统计显示,创业板上市公司的净资产规模均值超过了10亿元,上市公司承担创新风险的能力应该更强一些,故而更有可能会倾向于通过增强自主创新能力改善出口产品的技术含量和不可替代性,从而提升产品在全球产业链和价值链上的位置,以此降低企业遭遇贸易摩擦的概率以及增强应对贸易摩擦的能力。
(1)平行趋势假设
行业内贸易摩擦事件的发生增加了企业贸易环境的不确定性,由于事件发生时点不统一,为验证DID模型是否满足共同趋势假设,本文构造了以下模型:
其中,处理变量TUi,t在贸易不确定性增加时定义为1,否则为0。TUi,t的上标j用来表示贸易不确定性上升时点的提前和滞后项,j=-1和j=1分别表示贸易不确定性上升时的提前一年和滞后一年,在贸易不确定性上升前1年时取1,其他各年均取0;在贸易不确定性上升后第1年时取1,其他各年均取0。刻画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对企业创新的影响在不确定性上升发生之前各年的平均效果,如果均与0无显著差异,则说明在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之前处理组和对照组的企业创新没有显著差异,满足平行趋势假设。刻画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对企业创新的影响在不确定性上升发生之后各年的动态效果。为避免虚拟变量陷阱,模型(2)未包含反映贸易不确定性上升当年对企业创新影响效应的项,即的估计结果均为以为基准年的相对结果。
图1 平行趋势检验
(2)安慰剂检验
参照Liu等[51]的方法,本文进一步对主假设估计结果的可靠性进行安慰剂检验,具体方法为:随机生成贸易不确定性上升的发生年份,并利用虚拟的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时点进行模型(1)的回归。在重复2000次上述安慰剂检验后,记录贸易不确定性影响企业创新的虚拟效应并绘制概率密度分布图。由于安慰剂检验使用的贸易不确定性上升时点是随机产生的由人为施加的不真实干预,因此理论上虚构的不确定性上升不会对企业创新产生实质影响,即placebo=0,若我们仍能得到估计值placebo与0无显著差异的结果,则能反推出γ=0,即非观测因素不会干扰估计结果。图2报告了安慰剂检验下placebo的概率密度分布图,对于2000次的随机估计结果,placebo都在0附近集中分布,说明除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这个因素外,不存在其他非观测因素对估计结果产生影响,进而验证了本文主假设结果的可靠性。
图2 Placebo检验
参考马惠娴等[52]的方法,本文进一步采用PSM配对后所得参照组样本进行安慰剂检验。由于贸易摩擦事件的发生主要导致行业内具有出口业务的企业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增强,而对那些没有出口业务或具有出口业务但行业并未发生贸易摩擦事件的企业影响相对较少,因此,本文将这两类企业根据公司规模、负债率、ROA、行业竞争度、Tobin’s Q、年份、行业等因素进行匹配,并假设参照组从匹配成功后一期的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增加(使用TU_dummy1代表控制组虚拟的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同样采用倍差法回归。表4的回归结果为仅以参照组样本进行回归,TU_dummy1的系数并不显著,表明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倒逼效应并非由企业本身特质导致。
表4 安慰剂检验
(3)测度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不同维度
由于不同产品遇到贸易摩擦的频率不同,且惩罚程度也存在很大差异,因此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及由其所带来的经济后果严重程度也不尽相同。由此,本文使用了以下几个指标重新测度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不同维度。
一是本文计算了每家公司所面临环境不确定性的累计数(用TU_Freq来衡量,等于B公司出口的甲产品遇到贸易摩擦的累计次数),累计数越高表明面临的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也越大。从表5的第(1)列可以看出,TU_Freq的系数显著为正,说明贸易环境不确定性越高,企业创新也越高。
表5 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严重程度的回归结果
二是用公司遇到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出口产品种类的比例来衡量贸易环境的不确定性的程度。如B公司出口的甲、乙产品都遇到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而B公司一共出口了5种产品,那么B公司遇到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产品种类比例为2/5=0.4。详细实证结果见表5的第(2)列。实证结果表明,公司遇到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的产品种类比例(TU_Kind)越大,创新水平也越高。
三是用被征收的反倾销税或反补贴税税率来衡量环境不确定性所带来的不利经济后果的严重程度。如A公司和B公司都出口了甲产品,但出口国家不一样。A公司出口的甲产品被美国征收了50%的反倾销税,那么B公司甲产品将来也有可能同样被征收50%的反倾销税,同理求得B公司其他产品可能被征收的税率,然后求取平均数。具体实证结果见表5的第(3)列。结果显示,B公司将来可能被征收的税率越高(TU_Tax),即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所带来的不利经济后果越严重,公司创新动力越强。
(4)采取其他替代性指标衡量企业创新
本文的主检验采用专利申请数量作为企业创新的衡量指标,在稳健性检验部分,首先用研发投入替代专利申请数量作为模型的被解释变量,结果见表6的第(1)列。实证证据表明,在采用研发投入作为企业创新的替代指标后,实证结果仍然支持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具有倒逼效应的结论。
其次,除了从申请数量及研发投入两个维度来衡量企业创新之外,本文进一步区分了专利质量。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上升对企业创新的倒逼作用,说明创新对产品在全球产业链及价值链的提升作用一定程度上可帮助企业更好地适应贸易不确定性,降低其对企业的负面影响。当面临较高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时,企业对那些有较高质量专利的需求和研发动力更大,即相比于质量较低的专利,贸易不确定性的增加对高质量专利申请数量的倒逼作用应更明显。为此将专利根据其质量进一步划分为3类:发明专利、实用新型和外观设计。根据以往文献,发明专利质量最高,而外观设计质量最低,详细结果见表6的第(2)至(4)列。经验证据表明,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发明专利的倒逼作用最大,经济学含义达到了13.5%,实用新型的倒逼作用次之,经济学含义为10.5%;而外观设计则不显著,表明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质量最高的发明专利倒逼作用最为显著,而对于质量最低的外观设计则无显著影响。
表6 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与其他专利质量
创新是一项高投入、高风险的投资活动,对企业的融资能力要求较高,所以对于融资约束较为严重的公司而言,即使公司有动力去增加创新,但由于资源的限制,也有可能没有能力去增加研发投入、提高自主创新水平。本文从两方面衡量融资约束。一是产权性质。民营企业往往面临较严重的外部融资约束,而国有企业由于具有资源的垄断能力及与政府的紧密关联,因此在资源配置及融资方面占有独特优势,更易获得信贷资源、优惠的贷款利率以及宽松的条款限制。[53]二是SA指数,其值越高表明融资约束越严重。详细回归结果见表7。经验证据表明TU_dummy×SOE的系数显著为正、TU_dummy×SA的系数显著为负,说明融资约束越低的公司,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倒逼作用更强。
表7 贸易环境不确定性、融资约束与企业创新回归结果
不同企业的出口规模、出口国家个数、出口分布(出口收入是否主要依赖于少数国家)、出口国家与中国双边关系等出口特征都不尽相同,所以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企业创新的影响有可能也随之发生一定的变化。为此,本文进一步检验了基于出口特征的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企业创新的异质性影响。
第一,检验了不同出口规模的公司,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企业创新的影响。实证结果表明出口规模越大,即外贸业务对企业的重要性程度越高,企业一旦遭遇国际贸易摩擦,受到的冲击很可能会越大,所以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所导致的不利经济后果就更加严重,企业就更有动力增加创新水平。第二,检验了不同出口国家数量的公司,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企业创新的影响。公司产品出口的国家数量越多,其风险越可能被分散,所以创新的动力很有可能会削弱。实证结果表明TU_dummy× ExportCountry的系数显著为负,说明公司出口国家数量越多,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倒逼作用越弱。第三,检验了不同出口分布的公司,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企业创新的影响。公司出口越集中在少数国家,一旦遇到贸易摩擦,其损失很可能就会越大,所以当这类公司面临较高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时,更有可能增加创新。实证结果表明TU_dummy×ExportHHI的系数显著为正,说明公司出口越集中于少数国家,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倒逼作用越强。第四,检验了随着国家层面的双边关系的不同,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企业创新的差异性影响。John等[54]的研究表明,两国双边政治关系将影响合作意愿,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两国贸易往来及我国企业所处贸易环境的不确定性。较好的双边关系将在一定程度上减弱贸易摩擦发生的概率和严重程度。本文参考John等[54]和Bailey等[55]的研究,根据联合国的投票数据构建S指数衡量出口目的地国家与我国的双边关系,实证结果表明TU_dummy×GoodRelation的系数显著为正,说明公司出口目的地的国家与中国的双边关系越好,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倒逼作用越弱(限于篇幅,具体结果略去备索)。
近年来国家贸易保护主义愈演愈烈,我国企业面临着较为严重的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本文从理论上分析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与企业创新之间的内在逻辑,并以2003-2016年我国企业遇到的反倾销、反补贴等贸易摩擦事件为准自然实验,采用DID模型检验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影响。大样本的经验证据表明:企业面临的贸易不确定性越强,企业的研发投入和专利申请数量均有显著增加,说明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具有显著的倒逼效应。进一步,随着贸易环境不确定性程度增加及所带来的不利影响越严重,企业越有意愿增强自主创新。本文的实证结果还发现,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影响具有很强的异质性:融资约束越低的企业,当其创新意愿增加时,有更多的资源可用于创新,所以公司创新越强;随着公司出口特征的不同,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于企业创新的影响也存在明显的差异。具体表现为公司出口规模越大、出口收入越依赖于少数几个国家,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倒逼作用越强,而公司出口的国家越多、出口的目的地国家与中国的双边关系越好,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企业创新的倒逼作用削弱。
本文的研究也有重要的实践价值。加入WTO之后,中国经济不断融入全球经济体系,并在2010年成为全球货物贸易第一大出口国。与此同时,中国企业也面临越来越多的贸易摩擦。2020年新冠疫情的全球爆发加之特朗普政府故意推脱责任,进一步加剧了国际贸易保护主义从而增加了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本研究有助于从更多角度理解和准确评估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对我国经济社会的影响。虽然贸易环境不确定性会给企业带来种种风险,但是也会倒逼公司进行更多的创新投入和创新活动,以应对贸易环境不确定性带来的不利影响,从而促使企业产业转型升级,促进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即贸易环境不确定性既带来挑战也有机遇。我国要实现从贸易大国迈向贸易强国的转变,实现制造业在全球价值链的攀升,创新是关键之所在。根据本研究,创新创造是企业应对外界不稳定因素、适应贸易不确定性的重要途径,因此本文的研究结果也为企业坚定走创新之路、提升企业创新在应对贸易新形势下应具有的战略地位提供了实践依据。
注释
① 例如,中国科技部副部长徐南平2018年11月27日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为中外记者举办的部长茶座上表示:中美贸易摩擦近期对中国和美国都不利,但未来或许将倒逼中国企业加大创新力度。2019年5月24日,在国务院政策例行吹风会上,新闻记者关注的一个焦点问题就是中美贸易争端是否会倒逼中国科技企业加速提升自主创新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