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湘娟
“朱买臣休妻”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它早在《汉书》上就有记载,千百年来因为其本身的戏剧性,早已成为了戏曲舞台上的经典题材,如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清代昆剧《烂柯山》、改编京剧《马前泼水》等,目前吕剧、吉剧、东北二人转等多个剧种均有演出版本。不同版本的《马前泼水》表现形式和情节内容均有较大差异,基本上都根据创作者的主观意图,在主旨、人物形象、情节等方面做了较大改动。但比较统一的是,朱买臣的形象一般是比较正面的,而朱妻崔氏则扮演了其中的反面角色。
根据《汉书》朱买臣本传上的记载,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到历史上的崔氏是怎样的一个人。首先,崔氏并不是一个嫌贫爱富之人,朱买臣靠打柴为生,四十多岁了还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她改嫁后的丈夫也并不富裕,不然也不会在朱买臣得官后住到朱家后花园里。其次,崔氏挺念及旧情的,二人离婚之后,崔氏“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作为一个主动离婚改嫁的妇人,以现代的眼光去看,她没必要守着一个前途渺茫,连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却天天做白日梦的丈夫,她的选择实在无可厚非;但在封建社会里,这样的她是出格的,是离经叛道的,尤其是朱买臣最后真的发迹,便显得她目光短浅,是个庸庸碌碌之人。
那她又为何自杀呢?私以为崔氏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她离开朱买臣,不排除是因为“贫贱夫妻百事哀”,此外朱买臣喜欢“行且诵书”,但她“数止买臣毋歌讴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短短数语,朱买臣边砍柴边诵书的穷酸模样已跃然纸上,可以想见当时的乡人在夫妻二人身后指指点点,而朱买臣又毫不收敛,崔氏才因羞愧离开。可以佐证的一点是,朱买臣衣锦还乡之后,接济崔氏和她丈夫住到朱府后花园,一个月后,崔氏便自尽了。暂且不论朱买臣的动机,这对崔氏而言,定是莫大的侮辱。
历史上的崔氏,她只是个可怜的女性,那为何后世的戏剧作品中,要把她塑造得面目可憎呢?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上·结构》中谈到:“欲劝人为孝,则举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纪,则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加之。”李渔认为,戏曲故事,虚实相生,戏曲是一种“寓言艺术”,故事主旨、人物形象是以创作者的意志为转移的。如在“朱买臣休妻”的故事中,朱买臣是君子,所以他集美德于一身,他高尚、安贫乐道、胸怀大志;相反地,崔氏便要把“天下之恶皆归焉”,她必须自私、粗俗、放荡,让所有人嗤之以鼻。这样的人物设置,创作者的意图被很好地表达了,但是现实远比戏剧矛盾与复杂。很多传统戏中不乏宣扬三纲五常、物化或丑化女性的描述,它们对于正义与非正义的界定往往是主观的、反人类的。我们印象中那个不知廉耻、嫌贫爱富的崔氏,显然就是这种创作意图下的产物。
笔者十岁开始学习祁剧表演,自2001年就职于永州市祁阳祁剧团。20年来,先后出演过《金锁奇缘》《向阳书记》《状元与乞丐》《马前泼水》等剧目,深知在戏曲表演创作过程中,戏曲表演与生活体验息息相关,只有深入了解一部戏,才能演活一个角色。以《马前泼水》中的崔巧凤为例,她是戏曲舞台上少有的“负心女子”,在很多版本的《马前泼水》中,她是被批判的,不被认可的。但笔者作为崔巧凤的扮演者,必须要尽量去揣摩她的心理,去设身处地了解她、认可她、同情她,去寻找她行动的合理性。祁剧《马前泼水》并没有颠覆崔氏的形象,笔者也只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表演,让观众看到一个立体真切、有血有肉的崔巧凤,让观众能对这个悲剧的女人多一点点理解与认同,觉得她也有一点点可爱之处。
读完剧本,笔者便被崔巧凤这一角色及其人物命运打动了,她和印象中的崔氏完全不一样,她很矛盾、很真实。为了更了解崔巧凤这一角色,笔者查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和相关文献,在做人物小传的时候,仿佛自己就是剧中的崔巧凤。去理解她为何笑、为何哭、为何疯、为何狂……新编的这一版《马前泼水》,更加贴近现代生活,笔者甚至能在崔巧凤的身上,看到自己或身边人的影子。每每演完一出戏,便仿佛经历了一回他人的人生。
在表演过程中,崔巧凤这一角色时而温柔时而愤怒,内心挣扎又矛盾,情绪起伏变化很大。演员在表演创作过程中,要具备驾驭自身肌体、内心情感的能力,有控制地、有选择地进行表演,这便是角色体验。在第三场《茹苦》中,两次报喜人路过烂柯山,朱买臣都名落孙山。第一次崔巧凤尽管失落伤心,但她尚且顾及丈夫的感受,要隐藏住自己的情绪,宽慰丈夫不要放弃;第二次崔巧凤便一把推开朱买臣,着急地去向报喜人打探消息,她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失望与愤怒。笔者在表演过程中,通过表情、动作甚至语速的调整令崔巧凤前后态度变化明显,以凸显她的心路历程和情绪变化。
在《离家》一场中,崔巧凤处于微醺的状态,整个角色状态是略微失控的。面对朱买臣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指责,她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一开始很难准确地传达给观众。为了找到状态,笔者观察了很多人饮酒后的情态,也曾饮酒感受自己微醺的状态;为了进入情绪,总是将自己切身带入角色中,以至于在排练过程中一度情难自抑。最终在剧组的帮助和反复训练下,找到了角色与演员之间的平衡,一方面要完全理解崔巧凤这一角色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令自己的表演有感染力和说服力,另一方面要明白自己身为演员,要有驾驭角色的能力,要对自己的情绪收放自如,要保证演出的顺利。
祁剧作为传唱至今的湘南古韵,是一个特色浓郁的地方剧种。本剧中的崔巧凤是“正旦”,祁剧的“正旦”不同于京剧中的“青衣”,祁剧作为一个地方剧种,它的整体基调比较高亢、激越,尽管旦行是其中相对细腻柔和的行当,跟京剧的“青衣”相比,也是略显粗糙的。
崔巧凤的形象可能跟印象中端庄大方的“正旦”有一定差距,但祁剧的“正旦”类型较多,尤其在《离家》和《论嫁》两场中醉醺醺的状态,颇有“小旦”的模样,但结合整体剧情、表演风格、动作形体等,崔巧凤更适合归类为“正旦”。首先崔巧凤一开始也是良家女子,她嫁给朱买臣时是甘于清贫的,即便是“逼休”后,崔巧凤也没有改嫁,受辱自尽后朱买臣更是亲手为她穿上了凤冠霞帔,因而在人物设定上她是符合“正旦”的;其次尽管崔巧凤的衣着比较质朴,举止不如秦香莲、王宝钏、苏三这类典型正旦优雅,步伐会更快些、碎些,但这种表演方式会更符合人物个性,更贴合她作为底层人民的身份,但崔巧凤整体仍是一个个性鲜明、敢爱敢恨的女性形象。只有明确了角色定位,才能准确把握人物性格,塑造出被观众认可、接受的艺术形象。
不管是“朱买臣休妻”这一故事,还是朱买臣、崔巧凤这些人物,无疑已成了一个个文化符号,也有了特定的文化内涵。但祁剧《马前泼水》更像是对传统文化符号的新解读,它赋予了角色新的性格,补充了角色的行为动机,让人物更加丰满真实、有血有肉。故事的结局是崔巧凤投河自尽,朱买臣白了须发,他亲手为死去的崔巧凤穿上凤冠霞帔,尽管这仍旧是一个悲剧,但这是一个善良的结局,能从中感受到创作者的恻隐之心,能引人深思。或许这正是新编戏曲应有的现实作用和社会意义。
戏曲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作为文学艺术的一种形式,其对于社会政治的影响,对于观众思想的潜移默化,有着巨大的能量。戏曲作为一种通俗、直观、综合的视听艺术,它的教化作用具有直接性和大众性,但不同时期的戏曲作品往往具有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性,如昆剧《烂柯山》、京剧《马前泼水》中对男权的推崇,对女性的丑化,已不适合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也不符合当下的时代精神。
在祁剧《马前泼水》中,崔巧凤有自我的一面,她对朱买臣及未来的生活有很高的期待,她想要更好的生活,她在朱买臣得官后也曾跪在马前谢罪,乞求复合;但崔巧凤也有无私的一面,她的付出,夫妻二人的恩爱,不是由崔巧凤自己唱出来的,而是朱买臣回到草堂,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时传达给观众的,这让崔巧凤的付出更加真切、感人。
编剧徐棻认为新编的《马前泼水》是个“五味瓶”,她希望通过朱买臣和崔巧凤的人生悲剧,透视人性的弱点,表达人生的感悟,珍惜身边人和身边事。优 秀的文艺作品肯定是积极的,劝人向善的,但其中传达的价值观应当与时俱进。历史人物是既定的,但作者的创造力是无限的。不管是编剧、导演还是演员,所有的戏曲工作者都应当不断学习,唯有具有正确的价值观和高尚的思想情操,才能创作出时代需要的、人民欢迎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