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民
风雪之夜,的姐遭遇亡命乘客;篝火夜谈,小伙剖白血泪情仇;邂逅丽人坠情网,得罪权贵遭构陷;争风吃醋拆鸳鸯,沆瀣一气生是非;爱人惨遭横祸,小伙复仇;的姐仗义温言,消弭杀机!
像醇香的龙城老窖一样,龙城有着醉人的爱情故事。有酒再有故事,龙城的雪都充满了浪漫色彩。
吴芫苹的红色夏利出租车成了茫茫白雪中的一个亮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北国边城龙城有一辆夏利是一件牛哄哄的事,二十五万人口的龙城只有九十五辆出租车,司机中,吴芫苹是唯一的年轻女性,被尊称为“大姐大”,那是在与男司机抢活儿时靠实力打出来的。她有两个绝招,打得过时一手抓脸、一手抓裆,打不过时一边披散“鹦鹉头”,一边脱上衣喊“非礼”。两招下来,无人敢挡。
那时,能打得起车的人非富即贵,有时候接一单活能吃三天好饭。今天吴芫苹抢到的是个黑瘦高个的蒙古族小伙儿,他正襟危坐在副驾驶上,扁长而阴沉的脸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吴芫苹多次主动跟他拉话,他双手捧着一对玉雕的童男童女,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吭声,这让吴芫苹这个美女很没面子。
吴芫苹恨恨地想,一会儿让你尝尝傲慢的后果。
心中有歹念,自有作恶时。正好前边有个小坑,吴芫苹开足马力,然后来个急刹车,就听“当”的一声,玉男玉女撞到了挡风玻璃上。玉男断了搂着玉女的胳膊,玉女断了盘在玉男身上的腿。
“你……你想死?”那小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冷得深不可测的眼神从厚厚的镜片后射出来,让吴芫苹看得直起鸡皮疙瘩。
“不就是个小玩物嘛,赔你就是了,有必要这么凶吗?”吴芫苹大大咧咧地说。
“赔赔赔,你赔得起吗?这I love you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意思啊?”他恶狠狠地指着玉男玉女背面的一行英文字母说。
看到他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脸,吴芫苹知道自己撞见了黑煞神。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江湖规矩她懂。对着一脸凶神恶煞的黑小子,吴芫苹进行了人生路上第一次赔礼道歉:“对不起。”
那小子瞪了吴芫苹一眼,小心翼翼地把那玉男断了的胳膊和玉女断了的腿放在一起。吴芫苹讨好地拿出半瓶胶水给他——那是她粘车窗密封条剩的。他没有接,脸阴得能拧出水来,慢慢地拉开皮包的拉链,一把长把匕首的寒光在她眼睛的余光中一闪。他用带着蒙古族味的汉语说了一句让她吓得半死的话:“你的车我包了,你的人我也包了。”
“啊?”吴芫苹本能地喊了一声,脑中迅速地闪过“抢劫”两个字,脚不自觉地踩在了刹车上,“咯噔”了一下。
那小子弹弹匕首的钢刃,发出铮铮的响声。他轻声说:“这家伙关键时刻真有用。”
吴芫苹弄不清“这家伙”是指自己还是指那把匕首,吓得腿有些不听使唤。
那小子示意她開车,吴芫苹哆嗦着说:“大哥……可不能乱来啊,你可是有前程的人。”其实吴芫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前程,“你可不要为了个虱子烧了皮袄……谁价值大你得想想。”
车是开不了了,腿总是抖。吴芫苹把身上的钱,包括藏在车上的钱和金项链、戒指什么的都拿了出来,颤抖着双手递给那小子说:“想要的你都拿去吧。”
“哈哈哈!”那小子连瞅都没瞅,“我要的是你的车和人,这些东西对我没用!”
再傻的人也明白了,这是要劫色再劫财啊!都劫完了,“咔嚓”来上一两刀……吴芫苹不敢想下去了,暗暗哀叹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了这个长脸黑煞神!
“其实,你也是个穷人。”那黑小子把钱硬生生地塞回了她的包里。
他的话说得吴芫苹心中五味杂陈。要不是被学校开除,和父亲闹僵,她能来开出租车吗?可她连忙顺竿往下溜:“你不光长得英俊,还慧眼识狗熊,我还真是个穷人。”
“说说你是怎么个穷法儿?”他依旧阴沉着脸,像猫戏老鼠一样问。
吴芫苹讲起了自己的穷困史:“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菜是葱花炒鸡蛋。这道菜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时,我爸才舍得做。客人吃完了,才轮到我打扫残羹剩饭。有一天,家里的客人比我还贪吃,盘子中的鸡蛋已经下去一大半儿了,他还在不停地吃。我一着急,客人吃一口我骂一句。客人一来气,把鸡蛋全倒在饭碗里吃了。我气哭了,还被我爸打了一顿,我妈跟我一起哭……”
那黑小子听到这里,竟有一滴泪流了出来。
“你……你怎么了?”吴芫苹不解地问。
“我想起了我额吉(母亲)。”他抹了一把眼泪,眉头皱了一下,又恢复到了凶神附体的样子。他用刀指着吴芫苹的肚子说,“你穷的不是这儿。”又用刀指着吴芫苹的脑袋说,“穷的是这儿。”
这话让吴芫苹更加不服,回嘴道:“你知道我染这五色‘鹦鹉头花了多少钱吗?”
黑小子笑道:“我是说你穷的不是物质,是精神。”
“这我就更不服了。”吴芫苹见这小子面色稍解,胆子也大了起来,“我念书时和全班倒数第一的并列,可他是六科加起来的成绩,我是语文一科的成绩。”
“合着你其他科的成绩都是零蛋啊!”黑小子说。
吴芫苹点了点头,道:“我是全市有名的草根文学作家呢,芫苹是我的笔名。唉,老弟,你叫什么名字?”
“要死的人了,问名字有什么用?”黑小子皱着眉头,不知是说谁要死了。
吴芫苹正在惊骇,黑小子接着说:“既然你是作家,我今天要杀几个人,给你个创作素材,你也好一炮打响啊!”
杀人!一听这个,吴芫苹的腿又不听使唤了,险些开到沟里。
“你不要紧张。”黑小子和蔼地说,“你就一直跟着我,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真实。”
看他不像开玩笑,吴芫苹心惊肉跳。她想弃车而逃,但这荒山野岭的,她也跑不过这个大个儿。她见过太多虚张声势、吆五喝六的人,眼前这位,却像个默默无言要干大事的主……
黑小子把匕首在马靴底上蹭一蹭,说:“眼睛别滴溜乱转,顺着这个山道一直向前,我先杀第一个。”
吴芫苹战战兢兢地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黑小子说:“他们摔碎了我的铁饭碗,撞残了我的女朋友,居然还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你说该不该杀?”
吴芫苹说:“或许他们不是故意的,你要调查清楚再说。”
黑小子瞪了她一眼,怒道:“你说他们不该杀?”
吴芫苹不敢再多嘴,默默地开着车。心想,怎样阻止他杀人呢?把车撞树上?舍不得。再说撞轻了不管用,撞重了又危险……
吴芫苹不敢看他发红的眼,车子沿着路慢慢地拐進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在一个老旧的院子前,黑小子让她停了下来。
“你跟着我,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别误伤了你。”黑小子把匕首揣进怀里说,“你也不要试图逃跑,我是学体育的,你跑不过我。”
吴芫苹傻傻地点了点头,想着怎样自保。
眼前这户人家的院门是用几根桦木杆子绑起来的,黑小子一推就开了门,回过头给吴芫苹一个眼神,她乖乖地跟着他进了院。
吴芫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二胖,你可回来了,那是你女朋友吧?”一个好像从枯井里发出的声音传到了吴芫苹的耳内,她定睛看时,一个老太太站在门前热情地打招呼。
黑小子并没有回应,走到老太太跟前,吴芫苹才看清,这老太太眼睛有白内障,当地人称“巧蒙眼”。
他们走到老太太的眼皮底下时,老太太才不好意思地说:“看我这‘巧蒙眼,二胖说今天要带女朋友回来,我还以为是他们呢。”
黑小子说:“大娘,我是杨二哥的朋友,特意带女朋友来看他。二哥说啥时候到家了吗?”
老太太说:“前天托人捎信说今天回来,怕是在道上了。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把孩子往我这儿一扔,啥也不管,媳妇也混没了,真让人不省心啊……”
吴芫苹没心情听老太太唠叨,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杨二胖啊杨二胖,你可千万别回来!她左顾右盼想传个信儿,可眼前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跑过来问:“奶奶,爸爸要回来了吗?我后妈会不会给我买糖球吃啊?”
老太太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说:“大丫,你爸今天就回来了,你先去玩,我要给你叔叔婶子做饭。”
小女孩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进屋上了炕,一边玩玻璃球一边瞅着吴芫苹和那黑小子。吴芫苹啥也没给这个小女孩儿买,只好解下“鹦鹉头”上的发卡塞到小女孩手上。
黑小子看了吴芫苹一眼——他在等杨二胖回来,她在等机会逃命报警。
老太太把他们让到炕上,边和他们说着闲话边和面。她眼睛看不见,面掉在外面,她就用手捧起来放到盆里,连灰尘泥土也一起揉了进去,鼻涕也掉进了面盆里。
黑小子和吴芫苹面面相觑,终于,黑小子站起来说:“大娘,您老人家做饭不方便,就别忙活了,我们还是上别处去吃吧。”
老太太停下揉面的手说:“可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这‘巧蒙眼洗菜也洗不干净,你们上隔壁老王家去吃吧,他家正好要办喜事,有好菜好酒,我这就领你们去。”
如果是这样,正中下怀,吴芫苹又多了一次逃跑或报案的机会。
二人跟着老太太进了隔壁。隔壁老王很热情,一听说是二胖的朋友,好酒好菜的都端上来了。
吴芫苹想找个机会逃跑,可黑小子不离左右,她根本没有机会。
酒菜上来了,二人开车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闷着头吃喝起来。黑小子一边吃一边夸奖道:“王叔,你这菜也好、饭也好,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农家饭菜了。有机会到我家乡,我额吉会给你献上一顿丰盛的蒙餐的。”
这时,杨家老太太进来说:“大侄子大侄媳妇,面够吃吗?不够我家锅里还有呢!”
黑小子停止咀嚼,迟疑地问:“大娘,这是您家的面?”
老太太说:“是啊,你王叔出酒和菜,我出面和汤。”
吴芫苹放下筷子,只觉得胃有点儿往上翻。
老太太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变化,热情地说:“大侄子大侄媳妇,吃完饭就到我家休息,晚上我给你们炖鸡,等二胖回来,你们好好喝点儿。”
黑小子放下碗筷,说:“大娘,我们不等他了,我突然想起还有别的急事儿。”
老太太说:“那怎么行呢,大老远地来了,咋也得住两天,有啥招待不周的,让二胖回来补上。”
“我们就不等他了。”吴芫苹也附和着说。
老太太见他们执意要走,就往车上搬东西,什么小米、绿豆、南瓜、干豆角,整整装了一后备厢。
黑小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钥匙链,给小姑娘戴在脖子上,然后默默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车子启动了,吴芫苹的心放下了。危险暂时解除了,吴芫苹不知道是老太太的热情感动了黑小子,还是小姑娘的眼神让他心软了。
出了小山村,雪融化了不少。
吴芫苹曲意奉承道:“哥们儿,你是真正的汉子,我服你!”
黑小子斜了她一眼说:“你不要假惺惺地恭维我,我只是不想当着老太太和孩子的面杀人。”
吴芫苹一边换挡一边说:“你既然心中有老有小、有情有爱,为什么还要杀人呢?”
黑小子说:“一码归一码,谁的债谁还,我们蒙古族汉子讲情义。”
吴芫苹问:“合着你还真要一腔热血报冤仇了?”
黑小子说:“有仇不报,不是我的性格。你不是自诩为作家吗?我的故事就是你最好的素材,你要给我写好了,就算是我的祭文。”
听这意思,他是要留着她的。没有了匕首的寒光,吴芫苹的胆子又大了起来,道:“你说让我把你的故事写出来,你总得跟我说说你的事儿吧?”
黑小子斜了她一眼说:“你真是个作家?”
吴芫苹见他尚存善念,便又口无遮拦起来:“我从念初中时就是才女,在报纸上发过‘豆腐块儿,写过小说,只是现在杂志社的编辑眼神儿不好使……”
黑小子打断她的自我夸耀:“别自吹了,好像天下的编辑都是‘巧蒙眼一样。你一定是个无病呻吟又自以为是的女诗人。我的故事要比你寫的所有作品都动人,等我完成任务,你把我的故事客观地写出来,让我过过目,我怕你写瞎了。”
吴芫苹撇嘴道:“大哥,等你完成任务,你还有机会过目吗?”
黑小子瞪了她一眼,道:“别大哥大哥的,我有那么老吗?大姐,你今年不到四十吧?”
吴芫苹气哼哼地说:“兄弟,你说对了。我属鼠,二十五,不到四十。”
黑小子黑着脸说:“看你长得这么老相,肯定是整天算计人算计的!前方左转上坡,杨二胖一定会从那条道回来,我们就在那儿守株待兔。你给你丈夫孩子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我丈夫?你给我匹配的丈夫啊?”吴芫苹愤愤不平地说,“再说,荒山野岭的,我上哪儿打电话去?”
黑小子看了她一眼说:“也是,没有三把神煞也不敢娶你。”
吴芫苹心中的火噌噌往上蹿,但一瞅他的脸色,又柔声说:“兄弟,没有过不去的坎……”道上一个坑把她没说完的话颠了回去,她瞅了他一眼。
这次黑小子没有跟她急眼,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老实在这儿等着。”
吴芫苹把车停在路边,点燃一支烟,向山下一望,一条羊肠一样的山路蜿蜒而来。她递给他一支烟,他用两手一夹,看见她的手在抖,便说:“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吴芫苹说:“我哪是为自己紧张啊!”
黑小子问:“你是为杨二胖?”
吴芫苹说:“我不认识杨二胖。”
黑小子问:“你是为老太太和那个小姑娘?”
吴芫苹说:“不,我是为了你!”
听到这话,黑小子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道:“为了我?你现在恨不得长个翅膀飞起来吧?”
吴芫苹说:“假如你今天杀了人,明天就得进监狱,后天你的父母就得急晕过去。最后,你就随着一声枪响,魂飞魄散了……”
“你给我打住!”黑小子打断她的话说,“你这几句话虽然难听,倒还算人话。”
“更主要的是,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吴芫苹靠在车上说。
“我是你的朋友?”黑小子冷笑道,“你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想跑呢,怕跑不过我;想打呢,怕打不过我;想报警呢,这荒山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与其说是为我着想,不如说是为你自己。”
“兄弟,你说对了,我真佩服你的分析能力。”吴芫苹说。
嗑是唠不下去了,吴芫苹想摆事实、讲道理、拖时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能化解他的恶念,只怕要眼睁睁地看一场杨二胖喋血无名山了。
“他来了——”黑小子用手向山下一指说,“杨二胖,别以为你靠上有钱有势的主我就不敢动你!”
吴芫苹向山下望去,看见一辆黄色的小车正沿着山路蜿蜒爬行,离这儿也就近千米了。
黑小子把匕首一抽,向她一指,命令道:“把车卡在道中央!”
吴芫苹见状,灵机一动,赶紧上了驾驶室,关紧车门,点火,一个强启动,车子向山下飞去。
此时,吴芫苹的心跳得一定比发动机还快。在后视镜中,她看见了黑小子张牙舞爪地跳着脚骂着。任你闹、任你骂,姐是不陪你玩了。至于杨二胖嘛,就看他的造化了。
吴芫苹把车子足足开出十公里,才在一个山坡上停了下来。
两条腿再能跑,也干不过四个轱辘。她长出了一口气,下车看了看,车底的护板已经拖在地上了,车身也刮花了,这是慌不择路的结果。可怜我的红夏利啊!她再拿小镜子照了照脸,可怜我的“鹦鹉头”啊!
她正在慨叹,突然听见一阵马达声传来,一辆黄色的小车从她的车边颠簸而过。车子的前后玻璃已经破碎了。车里一个圆盘大脸的人神色慌张,大概就是杨二胖了。他比她还狼狈,一副抱头鼠窜的样子。
吴芫苹庆幸自己的机智灵活有胆量,也庆幸杨二胖逃过此劫。她抬头望了一眼西边的太阳,黄昏即将到来了。
她打开车灯,突然想到,杨二胖成功逃脱,黑小子怎么样了?在这样荒无人烟的雪地里,天马上要黑下来了,他穿得又少,会不会被冻死啊?
吴芫苹把车停下来,点燃一支烟,大脑不停地运转:我要是回去救他,他没杀成杨二胖,拿我当垫背的怎么办?我要是不去救他,他冻死在山里怎么办?
天黑下来了,东北零下三十多度的寒风即将笼罩这片山林。吴芫苹咬了咬牙,开足马力,向山冈上冲去。
夜晚的山冈上,寒风刺骨,白毛旋风扑面而来,风雪已经覆盖了山路。好在吴芫苹是个老司机,走了二十多分钟,借着夏利车的灯光,她看见一个人在山道上向她招手,是那个黑小子。
吴芫苹一脚刹车停在了他身边,喘着粗气。
黑小子满脸风霜,像个雪人一样颤抖地看着她,已经没有了白天的杀气。
吴芫苹大声说:“兄弟,赶紧上车暖和一下吧,会冻僵的!”
黑小子打开车门,坐在副驾座上生闷气。
“仇报了?”吴芫苹明知故问。
“你……你这个叛徒!”黑小子咬着牙说。
“你这个词用得不当。”吴芫苹说,“我本来就不是和你一伙的,怎么能谈得上背叛呢?”
“别废话了,下山吧,一会儿会被冻成冰坨的。”黑小子说。
可不是嘛,吴芫苹想,和一个劫匪有什么好说的。可是她打了半天火,车子没反应。她知道,再打电瓶的电就没了。她沮丧地说:“我们今天要撂这儿了,我要为你陪葬。”
黑小子显然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下了车,使出吃奶的劲儿推着车。可那样的雪地,她又不长眼地停在坑里,这个铁家伙对他来说简直是蚍蜉撼树。
“别费劲了,等着天决吧。”吴芫苹没好气地说。
黑小子掏出匕首,向她走来,说:“把火给我。”
吴芫苹颤抖着掏出打火机递了过去。
黑小子拿起来,向山林里走去。不一会儿,他便抱回了干树枝和一把杂草,点着了火。
吴芫苹感到一股暖流袭来,便讪讪地问:“咱们准备在这儿过夜了吗?”
“不过夜还能怎样?”黑小子反问道,“这里离公路至少有八十公里,靠脚走不出这片原始次生林。”
“又饿又冷的,咱们能熬过这个寒夜吗?”吴芫苹绝望地问。
“这回我相信你是写书的了,一点儿生活能力也没有。”黑小子说完,打开后备厢,拿出老太太给的南瓜,用匕首切开烤起来。
命运把吴芫苹和一个预谋杀人者捆绑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山冈上,她怨叹着今天运气不好。不过,没人被杀,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从车上拿出大半瓶酒,那是一个喝醉的包工头落到车上的。她又拿出水杯弄了些雪,在火上烤成水,喝了一口。
黑小子用匕首叉过一块烤南瓜递给她,说:“你不用怕我,我不会杀你的。可惜,我这叉肉的蒙古刀现在只能切南瓜了!”
这时,一只野兔从面前跑过,黑小子的刀飞出去,一下子把野兔砍翻了。他动作麻利地把野兔收拾好,架在火上烤得“嗞嗞”冒油,那香气触动了吴芫苹的味觉。
“你的蒙古刀是用来割手把肉的,不是用来杀人的。”吴芫苹说,“我们都是善良的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老天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
“公正?谁能给我一个公正?”一提到公正,黑小子很激动,他吼道,“我从小就没体会到什么叫公正!你看,雪这么大,车子还坏了,老天对我们公正吗?这叫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吴芫苹喝了一口酒说:“如果我们天天想着坏事,心里就永远有冰霜;如果我们天天想着好事,好运气就会到来。你看,咱们得了一只野兔,还有一车食物,这不是好运是什么?来,喝口酒吧!”
黑小子抢过酒瓶子,喝了一大口。他看了看酒瓶说:“是好酒!”
吴芫苹平静地说:“兄弟,我姓吴,名叫芫苹,我们既然同困山野,你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什么破名字啊?”黑小子没有回答,而是嘲笑起吴芫苹的名字来。
“芫荽,在北方叫香菜,在南方被称为‘断魂草,我希望有一个白马王子为我断魂;苹果,水果之王,我希望与我有缘分的人都平平安安。”吴芫苹今晚因酒话也多了起来,“兄弟,你的名字就那么难以启齿吗?”
“到了这步田地,不妨告诉你吧。”黑小子叹了口气,“我叫巴雅尔,将来写书时免得你瞎编。”
“呵呵,据我所知,巴雅尔翻译成汉语是健康长寿、聪明智慧的意思。”吴芫苹一字一顿地说,“可我怎么没看出你有这些特点呢?”
“那只是一种祝愿罢了!”巴雅尔拿起酒瓶,又“咕咚”了一大口。
“兄弟,悠着点儿。”吴芫苹拿过酒瓶子说,“愿这口酒能融化你心中的冰雪。”
巴雅尔叹了一口气。突然,他直直地看向吴芫苹。
吴芫苹心里一阵发慌:色狼?他要是兽性大发,我可就彻底交代了。
巴雅尔向林中一指,小声地道:“的姐,向后看。”
吴芫苹回头一瞅,顿时头皮炸裂——树丛里,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她,她“哎呀”一声尖叫,瘫倒在地上。
巴雅尔道:“是只孤狼,闻着烤野兔的味儿来了,你不要害怕,有我呢。”
吴芫苹把那根烧得正旺的木棍递到他手里,声音颤抖地说:“火,火,火……我听说狼最怕火了。”
巴雅尔把她的手一按说:“这里不能放火,这是原始次生林,一旦引起森林大火,十几万亩的树林就会被烧成火海,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你守着火堆,我去打狼。”说完,他一手匕首、一手木棍,大吼一声,一跃而起,向那绿光冲去。只见山林中鸟雀乱飞,树上飞雪摇落,那两只绿幽幽的眼睛跟巴雅尔周旋着,他进一步,它就退一步;他慢一步,它就慢一步,直到把巴雅爾引入丛林。
吴芫苹正望着巴雅尔,忽听得身后“嗖”的一声。回头看时,只见另一只狼眼睛发着绿光正向她扑来,手无寸铁的她“妈呀”一声倒在地上……
巴雅尔听到叫声,赶紧回来相救,只见另一只狼叼着那只烤野兔迅速消失在密林中。
“它吃了我们的晚餐!”吴芫苹爬起来心有余悸地喊。
“人没成它的晚餐我就满足了,我们只有吃南瓜的命了。”巴雅尔自嘲道,“那只公狼把我引开,就是为了让母狼下手!”
“你的智商不如狼。”吴芫苹调侃道,“它知道怎样更好地活着,而有些人不知道。”
“如果活得窝窝囊囊,不如不活着。”巴雅尔不服地回道。
“它们不会再回来吧?”吴芫苹颤抖着问。
“以我在草原上放羊的经验看,它会招来群狼围剿我们。”巴雅尔很认真地说。
“你别吓我啊!”吴芫苹颤抖了一下,钻进了巴雅尔的怀里。
巴雅尔接着吓唬她道:“狼若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我们对它没恩……你吓哆嗦了?”这时,他才感到自己太过分了,便把吴芫苹往外推了推。
“假正经。”吴芫苹嗔怪道,“我不是吓的,是冻的。”她心有余悸地向丛林里看着。
寒夜大雪,狼烟在心。吴芫苹既得防野狼,又得防这个陌生男人,惴惴不安。
巴雅尔没头没脑地说:“我们和这片山林有缘,和山下那片草原也有缘。”
吴芫苹嘟囔道:“是你的缘,不是我的缘,你的缘也是孽缘。”
巴雅尔斜了吴芫苹一眼说:“就你这尖酸刻薄样,还真像个文学女青年。你不是想听我的故事吗?我给你讲讲!”
吴芫苹说:“讲可以讲,不能半吐半咽,要坦诚,我知道你们蒙古族汉子豪放。”
巴雅尔也爱听奉承话,满意地点了点头,酡红的脸不知是冻的还是酒劲儿上来了,开始了他的回忆:“1985年,我这个山城大学毕业的体育棒子,一等二靠三寻门路也没能在龙城留下,被分配到中蒙边界一个牧区教学点里哄三十几个不同年级的孩子。额吉求爷爷告奶奶送了八只羊,找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也没给我谋到一个好差事。可是,不久之后狗屎运却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宁县一个大国企指名要我去当秘书。报到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踏上了去宁县的班车。那天,也是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汽车在一个雪坑里停下了,熄了火。司机和乘客又拆又卸、又烤又烘、又拽又推,发动机就是不着火。夜幕降临了,男人搓着冻得发青的耳朵,女人把尖头皮鞋都跺掉皮了,开始骂天骂地骂雪骂司机。这时,我邻座的姑娘说:‘捡树枝子去吧,要不,都得冻死!我随姑娘下了车,边扯树枝边瞅那姑娘,手让树枝扎出血了都不知道。她说:‘你的手流血了,我给你包一下吧。说着,就用一条花手绢给我包手……”
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吴芫苹调侃道:“你脸皮有这松树皮厚吗?”
“有一个人脸皮比我更厚,就是我要杀的杨二胖!”巴雅尔说,“那小子蹭到姑娘跟前,嬉皮笑脸地说,‘妹子,我手也扎坏了,能不能给我包包?姑娘没理他,转身要上车,那小子一下抱住了她。我岂能让这种人耍流氓?我一扯杨二胖的衣领,就听‘哧的一声,他那白鼓鼓的肚皮就像死鱼一样露了出来。他恼羞成怒,拔出一把尖刀,回身向我刺来。”
“你没事吧?”吴芫苹听到这儿吃了一惊。
“没事儿。”巴雅尔说,“我一闪身,顺势一脚,杨二胖摔了个跟头。起来后,他指着我骂道,‘你个不长眼的玩意儿,敢跟你杨二爷掰腕子,我今天给你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是,他一边骂一边后退。”
“你不是英雄救美!”吴芫苹嘲讽道,“你是动了贼心,是不是?”
“不是贼心,但我确实很心动,因为她很美。篝火燃起来了,湿柴噼啪一爆,火星蹦向姑娘的绒大衣。我忙用手去扑打,却笨拙地打在了姑娘的手上。旁边的乘客哄堂大笑,杨二胖顺势哼起了流氓小调——‘溜须派你溜须快,一天不溜须就不自在,你想姑娘的花手绢,有那个贼心没贼胆儿。姑娘柳眉带杏眼儿,你是臊眉又打脸儿……我们不想和他发生冲突,便退守在车上,我把大衣盖在了她的身上,问她叫什么,她告诉我她叫韩冰。后来,一个戴狗皮帽子、开拖拉机的农民给我们的车打着了火,我们到了宁县……”
吴芫苹懒洋洋地问:“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们?”
巴雅尔告诉她:“咱们现在是在老道上,新修的道早不走这儿了,八十里地没人烟,甭想有人来。”
吴芫苹问:“你的故事有完没完啊?”
巴雅尔说:“我的故事是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呢!”
吴芫苹说:“你这故事像我老家的馒头,名字叫‘包子,可是没馅儿。”
巴雅尔说:“我不会讲故事,你要不听就拉倒,我要睡一会儿了。”
吴芫苹忙说:“你睡了我怕狼,还是凑合着听你的故事吧。”
巴雅尔的故事就像夜风一样,无滋无味地吹着:“半夜的宁县,街宽灯稀。又饥又渴又累又不熟悉环境的我,进了这个小城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最要紧的是,我把大衣给了那姑娘,整个人冻得脑子都不清醒了。我背着行李找了好几家旅店,都被告知客满。我找了半天,只见一个旅馆旁边有个亮灯的二层小楼。是一家叫‘流行色制衣的厂子,我去敲门,开门的却是韩冰,她让我在她的屋里将就了一宿……”
听到这儿,吴芫苹迷糊着说:“你可真够开放的!”
“想什么呢?”巴雅尔说,“她去别处住了。”
“你能睡得着吗?”吴芫苹问。
“我那一宿睡得很香,韩冰的卧室温暖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桌上放着纸叠的小鸭子,一个用毛线编织的草原林海风光画挂在墙上,这让我想起了老家……”说到这里,巴雅尔摇了摇酒瓶,可酒没了。
这时候,吴芫苹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天的疲惫,让吴芫苹忽略了野狼、色狼。她做梦了,梦见自己躺在一片花海中,四周是一群小朋友帶着灿烂的笑容在跳舞。
巴雅尔静静地看着火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的,弯下腰,抱起她,向车边走去……
第二天,从车窗斜射进来的阳光把吴芫苹刺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夏利车的后排座上,身上盖着巴雅尔满是油污的棉袄。她向外望去,发现车的周围燃烧着四个小火堆。
巴雅尔披着坐垫笼着火,往火堆上添树枝,吴芫苹的眼睛有点儿湿润:这个冷面杀手,也有温情的一面。
巴雅尔一回头,看见吴芫苹望着他,歉意地说:“对不起,是我让你挨饿受冻了。”说完,先打个哈欠,后连打了五个喷嚏。
吴芫苹问:“你一夜没睡?”
巴雅尔点了点头说:“我不能让火熄灭。”
吴芫苹说:“你也眯一会儿吧。”
巴雅尔边用匕首铲起白雪边说:“该做早饭了。”
雪后的山林恬静而秀美,可惜和他们的心情不搭。吴芫苹感叹一声:“这样的良辰美景让我们糟蹋了,继续你的故事吧,我想听。”
于是,那个像水一样平淡的故事又回荡在清晨的雾凇中:“那晚,我第一次睡得那么香。起来去找韩冰告别时,没有见到她,却遇见了改变我命运的一个人。我在门房,看见一个富态得泛着油光的男青年正和一个瘦得像麻秆一样的男青年下象棋。油光男一抬头看见我,明显吃了一惊,问:‘志刚,这谁呀?麻秆回道:‘听我表姐说是她同学。油光男疑惑地看了我一分钟,把猪蹄儿一样的手伸过来说:‘你好,同学,没听韩冰说你来。她去展厅那边了,一会儿就回来。今天我请客,咱们好好吃一顿。我愣愣地站着,满脸疑惑地问:‘您是哪位?那人回:‘噢,我是韩冰的男朋友,李做东。”
“兄弟,你迟到了。”吴芫苹半晌没吭声,这时才开口打趣道。
“唉,我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巴雅尔苦笑着说,“我在大学念了四年书,眼看着班里的同学成双成对,我也曾春心荡漾,可是,谁会对一个放羊娃出身的牧区青年多看一眼呢?”说着说着,他鼻息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难看。
吴芫苹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说:“你这是烧火棍子一头热,这叫单相思。活该,谁让你敢拿刀子包我的车,谁叫你……”
她的牢骚还没发完,就听“咣当”一声,巴雅尔头一歪,瘫倒在雪地上。
吴芫苹一个跨步跳过去,用手试了一下巴雅尔的鼻息,有气儿;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像火炭一样热。这么高的烧会死人的!她越想越害怕:我一个姑娘家,和一个男人跑到山林中过夜,他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好说不好听啊!好在她学过急救知识,先做人工呼吸,然后掐他的人中,一边掐一边喊:“巴雅尔,醒醒啊!”她连喊带掐,十分着急。
过了好一会儿,巴雅尔终于有了迷离的眼神,弱弱地说:“的姐,别喊了……你这是叫魂儿呢?”
吴芫苹看他醒了,拉着脸说:“怎么着?救了你,你连交情也不搭呗?你要死了,我可就说不清楚了,我还没嫁人呢!”
巴雅尔说:“我只是感觉很困,大概是感冒了,你车上有药吗?”
他这一说,吴芫苹才想起来,车上有速效感冒片。她忙上车给他拿药,觉得刚才的举动是有点儿像“叫魂儿”,便笑了。
巴雅尔见她笑了,冷着脸说:“我要死了,你还笑?一会儿,我让你笑不出来。”
吴芫苹惊问:“你想干什么?”
巴雅尔咬着牙说:“杨二胖还得从这里过,这是出山的唯一出路,对杨二胖来说,就是一条死路!”他说这话时,脸上久违的杀气又流露出来了。
吴芫苹的心又紧张起来。她明白了,他守在这里,不是为了等救援,他还想着自己的“使命”。杨二胖啊杨二胖,但愿你在家多陪老娘和孩子几天!
吴芫苹把巴雅尔扶进车里,拿起掉在地上的铁杯子,用雪水煮好了小米粥,让他喝下,又把几片速效感冒片放在他嘴里,让他服下。
太阳升起来,车内也不那么冷了。吴芫苹随手拿出车钥匙,往钥匙孔里一插,一拧,“腾”,车启动了。她惊喜地喊道:“巴雅尔,苍天出手了!”
巴雅尔道:“什么苍天,是我把车给你烤热了。”
吴芫苹说:“兄弟,咱们先下山吧,车里的油不多了。”
巴雅尔看了下油表,又看了看吴芫苹,说:“好吧,先下山吧。”
吴芫苹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她由衷地佩服自己:我这是积了三个功德啊,一是我们不至于被活活冻死在山上,二是杨二胖也不至于喋血山林了,三是巴雅尔也不用进监狱了。他放下屠刀了,她也成大活佛了。
上了车,巴雅尔望着山下白雪覆盖的草原,阴着脸说:“杨二胖,让他多尽两天孝吧,还有几个人。”
“几个人?”一听这话,吴芫苹的心情又从山峰跌到了谷底,“闹了半天,你这是要成组地杀人啊!”
“我只想成全他们,让他们在阴间还在一起玩。”巴雅尔脸阴着拿出刀子,“别发愣了,开车吧。从这儿到宁县还有很长的路,我继续给你讲故事吧?”
“懒得听你的故事!”吴芫苹一边挂挡一边说,“只要我们都好好地活着,宁愿我们都是没有故事的人。”
“我不听你的大道理。”巴雅尔蛮横地说,“但是,你要想写好我的故事,就得好好听。”
“我不想写你的故事,没人味儿。”吴芫苹喊道。
巴雅尔不理她,从容地讲着故事:“我报到后,很幸运地遇上了老乡赵达来。此人油滑伶俐,人送外号‘赵大赖。有赵大赖讲解,我很快知道了企业管理层的脾气秉性及应对办法——厂长李士坤一手遮天,顺之者不一定昌,逆之者一定得亡。张、钱、孙、刘等副厂长就是骡子的赘肉——配搭,要敬而远之,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哎,你听着吗?”
吴芫苹确实走神了,但是她不肯告诉巴雅尔是为什么。
巴雅尔看着吴芫苹心不在焉的样子,认真地继续他的故事:“我从小放过各色不等的羊,跟在羊的后边,就像跟在厂长们的后边,我知道头羊怎样利用,尾羊怎样驱赶。”
“牧区的生活一定很有意思吧?”吴芫苹问。
“我家人口少,我与额吉相依为命……”巴雅尔说,“赵大赖教导我说,厂长们在你眼里就是多重角色,有时他是你爷爷,你得供着;有时他是你哥们儿,处好无话不谈,处不好无话可谈;有时是你孙子,你得哄着,得顺毛摩挲……”
吴芫苹说:“赵大赖给你上了人生一课。”
“我没听他的市侩哲学。”巴雅尔说,“我认真干活儿,端茶倒水写材料不离左右,办事儿跑腿不计得失,李厂长很赏识我,这让赵大赖等老员工很嫉妒,背后叫我‘草地傻狍子,处处给我设障碍。你说为什么呀?”
“你一个七尺男儿,管什么三七疙瘩话,你又没吃他家小米长大。”吴芫苹愤愤地说。
巴雅尔道:“我压力大呀,我额吉送我上班之前,告訴过我,要好好干,别给我们蒙古族人丢脸。”
“我明白了,你们家坟地出不出高蒿子,就看你了。”吴芫苹揶揄道,“既然重任在肩,你为什么还要杀人呢?你还要杀谁呀?”
“我要杀的人都是该杀的!”巴雅尔说,“你听故事都不上心,能写出什么好小说啊?”
“你的故事弄得我一头雾水。”吴芫苹说,“多大个事儿啊,就打打杀杀的?”
“别打岔,听我说。”巴雅尔说,“这一天,李厂长让我写今年的工作总结。我就查资料、找科室。赵大赖看我忙得那熊样,给我支了一招,让我从档案室调出过去的总结,改了年月日、开头、结尾,大功告成,然后就拉着我看时装表演去了,这是他第一次给我设套……”
巴雅尔说到这里,神色突然紧张了起来。
吴芫苹顺着他的视线,向山下望去,发现一辆警车七拐八拐地向山上爬来。
巴雅尔声音急促地说:“这是冲我来的,杨二胖报警了,我要下车!”
吴芫苹说:“你下了车藏哪儿去?你又没有杀人,躲什么?”
巴雅尔正在犹豫,吴芫苹把他的匕首拿过来从车窗扔了出去。那把“凶器”立马隐没在雪窝里,没有一丝痕迹。
警车一个急刹别在吴芫苹的红色夏利前面,车门打开,两名警察下车后用手枪对准了二人,喊道:“下车,举手,抱头!”
吴芫苹和巴雅尔抱着头,靠着车子站着,都不敢说话。
警察搜完身,两个人被分头押上了警车和红色夏利……
警车“吱”的一声停在宁县公安局的楼门口。两名警察下了车,押着吴芫苹和巴雅尔向楼里走。
这时,正赶上王局长陪着李厂长从楼里走出来。看见局长,押解二人的刑警队长敬了一个礼,道:“王局长好,伤人嫌犯已到案!”
“好。”王局长还了个礼,指着吴芫苹问,“那位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同伙吧。”刑警队长说,“还没审讯。”
跟着王局长出来的李厂长和王局长嘀咕了一声,又折回了大楼。
宁县公安局审讯室,警察给吴芫苹做着笔录。
吴芫苹沉稳而简单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那位客人打了我的车去山里找朋友,没找到。走到山上的时候,车打不着了,我们无奈在山上过了一夜,早晨打着火了,在下山时被你们截住了。”
刑警队长问:“那位乘客是否袭击了别人,是否砸了别人的车?”
吴芫苹答:“我没看见。”
“他是否对你图谋不轨?”刑警队长问完,大概是怕她听不懂,又补充一句,“就是耍没耍流氓?”
吴芫苹摇了摇头。
刑警队长说:“你得为你的话负责,不能包庇犯罪。”
吴芫苹说:“我和他又不认识,包庇他干啥?”
不知道为什么,吴芫苹对巴雅尔要杀人的事只字未提。
天快黑的时候,刑警队长让吴芫苹在一张纸上签上了名字,让她留了联系方式,说有事会随时联系她,并告诉她出远门要请假。完事儿后,他还补充了一句:“你的门子够紧的。”
吴芫苹没细想,开上她的红夏利,逃也似的出了公安局大门。家暂时是不能回了,她得修车。就是不修车,她也不敢开四个小时的雪夜山路。她到宾馆给母亲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便住了进去。
这一夜,吴芫苹想了很多。想她贫穷而快乐的童年,想多彩而迷茫的青春,想勤劳而忧郁的母亲,想她视为路人的父亲……很久才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吴芫苹迷迷糊糊地从宾馆出来准备去修车,发现巴雅尔正在她的车旁看着护板发愣。真是怕啥来啥,局子怎么就不把他关几个月呢?
她走过去,冷冷地问:“就这么好模好样地出来了?”
巴雅爾低声说:“谢谢你。”
吴芫苹说:“谢我什么?谢我包庇犯罪吗?”
巴雅尔惭愧地低下头,说:“的姐,谢谢你,你的门子够紧的,为我说了不少好话,不然我怕是出不来了。”
“我的门子?”吴芫苹很惊诧,怎么又是这话?
“没想到一个‘车豁子在宁县还能平趟。”巴雅尔不无艳羡地说,“修车钱记上,我要搭你的车回龙城。”
“你还赖上我了?”吴芫苹揶揄道,“不杀两个人再回去了?”
“暂时不杀了,警察盯上我了。”巴雅尔小声说。
“暂时?”吴芫苹说,“你换别人的车吧,我不干了!”
巴雅尔尴尬地说:“我现在身无分文,还欠旅店五块钱呢。”
吴芫苹说:“你不是国企大秘书吗?怎么没钱了?”
巴雅尔苦笑着说:“我被开除了。”
听到这里,吴芫苹的许多牢骚话就咽了回去,她的慈善心又起了作用,便说:“上车吧。怎么把铁饭碗弄没的?”
巴雅尔痛苦地说:“我是着了流氓的道,被人算计开除的。”
夏利车路过宁县广场,一个“流行色时装表演”的牌子在风雪中摇曳,巨幅的宣传画已经千疮百孔。
看到这些,巴雅尔阴沉地继续着他的故事:“那天跟着赵大赖出来,我们就到了这里。当时正在进行的是韩冰服装厂的服装表演,韩冰甜美的声音拉开了演出的序幕,也拉开了我爱情的序幕。伴着柔美的音乐,姑娘们迈着轻松的模特步走上了舞台。泳装表演开始了,一阵骚动,一阵叫喊,‘再脱再脱,来点儿浪的……噼里啪啦,香蕉皮、饮料瓶飞了上去,一个瘦猴一样的人蹿上了表演台,模特们吓得往台下跑。这时,杨二胖带着几个痞子从后台冲了出来。领头闹事的瘦猴喊了一声‘闪,带着人往外跑。恰巧瘦猴从我和赵大赖跟前逃窜,赵大赖一伸腿,瘦猴摔了个四仰八叉。杨二胖冲过来,直踢得瘦猴哭爹喊娘。此时,赵大赖早已没了踪影。”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吴芫苹忍不住问。
“杨二胖坚定地认为我和瘦猴是一伙的,让人把我绑到后台,就要收拾我。”巴雅尔说,“好在韩冰证明是我绊倒了瘦猴,可杨二胖仍不肯罢休,酒气喷在我的脸上说,‘功是功,过是过,咱俩先把半个月前的账清了,揍完我请你喝一壶——给我揍!韩冰护在我面前,杨二胖一时下不了手。这时,那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号称韩冰男朋友的李做东过来了。”
“你的情敌?”吴芫苹问。
“算是吧。”巴雅尔不屑地说,“那小子长得黢黑短粗,加上那一身横格的服装,显得更丑了。他看见韩冰护着我,醋意大发,把匕首往后台的木板上一扎说,‘哥们儿,走!”
听到这里,吴芫苹边往修理厂停车边愤愤不平地说:“他们为什么这么霸道?难道就没人敢管他们吗?”
“唉,你不知他爹是谁!”巴雅尔说,“他爹是龙城风云人物、我的领导李厂长,他在宁县无疑是高衙内,杨二胖就做了他的跟屁虫……”话没说完,他突然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这时,吴芫苹才看见,巴雅尔随手捡起一个铁锤向一个胖子冲去。
杨二胖?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杨二胖左躲右闪,还是脱不了身。吴芫苹想,杨二胖啊杨二胖,宁县肯定不是只有一家修理厂,你干吗非得上我来的这家啊?她赶紧下车跑过去,着急中被地上的车轴绊了一跤。抬眼望去,巴雅尔骑在杨二胖的身上,手里的铁锤已经高高举起……
吴芫苹急中生智,大喊一声:“巴雅尔救我!”
巴雅尔一愣,在他回头的一刹那,吴芫苹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杨二胖趁机脱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修理厂。巴雅尔挣脱吴芫苹的手,杨二胖早已没了人影。他手持铁锤,对着那辆黃色的轿车发起了狠。
吴芫苹再一次挡在他面前,说:“你先给我一锤吧!”
巴雅尔没有下手,铁锤落在脚下,他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地上。
吴芫苹扯起他说:“老弟,我们把车放这儿修着,你就不想请我吃顿便饭吗?”
巴雅尔沉默半晌,说:“我请。”
巴雅尔带着她到了一家烤肉馆。这是一家地道的蒙餐,从里到外透着一种民族元素。二人找了一个卡座单间。巴雅尔不好意思地说:“的姐,钱你先垫上,回头我还你。”
吴芫苹说:“兄弟,别逞强了,我点菜,你讲故事。”
巴雅尔自嘲地说:“好吧,我讲故事时你要认真听、认真记,免得将来写不完整。”
吴芫苹答应了一声,开始翻看菜谱。
巴雅尔开始讲他的爱情遭遇:“那天,我也被带到了这里。这是李做东出资开的烤肉馆,有他老爹罩着,生意红火。过来后,他们把我按锅腔子上开烤……”
“无法无天了?”吴芫苹气得把菜谱扔出老远,“早知这样,我们就不来这个伤心地了。”
“没什么,他们只想把我整服了。”巴雅尔笑笑说,“正当韩冰要给我解围,李做东用匕首叉起一块一面烤得发焦一面滴着鲜血的牛肉说,‘兄弟,我敬你一块把子肉,张嘴!”
“简直是土匪!”吴芫苹心中不平,竟忘了点菜。
“我不肯张嘴,杨二胖照我的膝弯处就是一脚,我被迫跪了下去。他走到我面前抬起我的下巴说,‘李哥给你脸,不要给脸不要脸。”
“欺人太甚!”吴芫苹愤怒到了极点。
“正在难堪之时,韩冰给我解了围。”巴雅尔说,“可是,李做东还是给我拿出了江湖那一套,阴阴地说,‘按习俗,吃完把子肉还要喝把子酒——咱俩把血滴在一起喝下这碗酒。你要是不同意,以后有个磕磕碰碰,别怪我不够朋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吴芫苹说。
“我当时没有被他的淫威吓倒,但也没敢反抗。”巴雅尔说,“李做东看了韩冰半天,向我扔下一句话,‘摸摸你的下身,看是不是个爷们儿。今天不拜把子可以,我们喝个一醉方休!他说这话的时候,两大杯酒已经端到我面前,碰在了一起。”
“你喝了?”吴芫苹问,“他们就这处事方式啊!”
“这就是他们的江湖,奉行不打不相识。那一顿饭,菜没吃几口,酒不知喝了多少。”巴雅尔说,“他们要把韩冰带走,可她坚持送我回去。回到宿舍,我瘫倒在床上的时候,赵大赖告诉我,李厂长找我。”
“他找你干什么?”吴芫苹不无担心地问。
“我第二天九点才起床。”巴雅尔说,“我敲开李厂长的门,看见李厂长脸都气青了。他把我那所谓的工作总结摔在我脸上吼道,‘你这是驴年的总结?不争气的玩意儿!听说你还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真是辜负了我的期望!”
“说你也是为你好吧……”吴芫苹嘟囔道。
“我是被赵大赖算计了。”巴雅尔说,“后来我才知道,李厂长本来是想送我去干部学校培训的,但因为抄总结和跟痞子斗殴被人揭发,就让赵大赖去了。”
“也怪你自己傻。”听到这里,吴芫苹心有不平地说,“赵大赖给你下套子,你得让他完犊子啊。”
“可我不会玩阴谋诡计啊。”巴雅尔自嘲地说,“我去催催菜”。
吴芫苹喝了一口茶,抬眼望了望窗外,外面的雪又下了起来。天上的阴云和巴雅尔的脸色让她感到很压抑。她想,生活比任何一个文章宗匠构思的故事都曲折。过了许久,她发现巴雅尔还没回来。
此时,巴雅尔在厨房里,他表面是在催菜,可已经将一把砍肉的大刀握在手里。
一个服务员进来说:“这位先生,我们李总去龙城疗养院了,今天不在。”
吴芫苹心里“咯噔”一下,他要杀的还有李做东?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要出城时,警察拦住了车,说:“请出示你的驾驶证、行驶证。”
吴芫苹掏出证件从车窗递了出去,另一个警察看了看巴雅尔,打开后备厢看了看,说:“今天雪大,为了出行安全,公路已封闭,请在解封后再出城。”
吴芫苹越想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出差错,这大概是命运的安排。折回宾馆,她说:“多亏你没杀人,否则咱们无路可逃了。”
巴雅尔脸阴着说:“一个男人混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吴芫苹见巴雅尔心情不好,就开导他说:“人都有走背运的时候,挺过去就好了。你不要担心吃住,我这儿还有些钱,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
除了雪花,他们共同的只有故事了。
“在李厂长告诫我‘少和社会中人来往的第三天,韩冰的制衣厂被‘江湖中人给平了。”巴雅尔痛苦地开始了他的故事,“是赵大赖告诉我的,我扔下筷子,飞奔到‘流行色制衣厂门口,那块黑白分明的牌子上面污迹斑斑,泼上去的红漆像血液一样刺着我的双眼。我急匆匆地跑进里面,发现韩冰正在看书。她平静地告诉我,李做东恼羞成怒了。”
“他恼羞成怒能怎的?强抢民女啊?”吴芫苹问。
巴雅尔说:“要和我拜把子的第二天,李做东以准女婿的身份给韩冰的父母送去了钱,还通过杨二胖给韩冰递话,说她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韩冰把他送的钱退了回去,让他死了这条心,李做东便暗中勾结那天闹事儿的瘦痞子砸了韩冰的服装厂,还在大门上泼了油漆……”
吴芫苹听到这里,一拍桌子怒道:“一个厂长的儿子敢这么嚣张?他在哪儿,找他去!”
“你看你,还劝我呢,自己先上火了。”巴雅尔反而很平静地说,“韩冰告诉我,强龙不压地头蛇……正说着,门外闹哄哄地响起了叫喊声。我不顾韩冰劝阻,冲了出去,就见那个瘦猴领着两个穿喇叭裤、梳着长头发的小青年手持木棍在门前吆五喝六地闹。一见我出来,瘦猴一努嘴,两个小青年抡着木棍一起向我砸来。我见木棍当头袭来,一个后摔,那两条木棍便砸在了一起,‘咔嚓一聲,全断了。在他们愣神之际,我就地一踹,两人摔了个狗吃屎。瘦猴一看两个小弟不支,‘噌地掏出一把匕首向我刺来。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飞起一脚,那匕首就飞上了天……”
“好!”吴芫苹拍手道,“这才是快意恩仇。”
巴雅尔眼光黯淡下来,道:“可我没防备,有个小青年趁机在我脑袋上来了一木棍……”
“后来呢?”吴芫苹听得入迷。
“后来,我就晕过去了。”巴雅尔喘了口气接着说,“韩冰把我送到医院,治疗了几天后,我就进了拘留所。出来后,我被发配到厂子外看排污井了。”
“闹事的就没事儿?”听到这里,吴芫苹很气愤,开始同情起巴雅尔来,“一个好端端的大学生难道就这样让几个痞子给弄到下三路去了?”
巴雅尔不说话了。
一天的大雪已经阻断了归程,吴芫苹必须看着巴雅尔,不能让他单独行动。她摸摸渐瘪的腰包,开了一个标准间。
吴芫苹知道这样开房有风险,孤男寡女的,可她没有办法,让巴雅尔单独住,她放心不下!
隆冬的宁县,夜色和寒冷很快笼罩了小宾馆,也浸入吴芫苹心里。
晚饭后,他们和衣躺在小宾馆的床上,不咸不淡地唠着。他在等机会,她在等事情的转机。
巴雅尔突然问:“的姐,你不是作家吗?你的大作是什么?”
吴芫苹说:“我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雾散龙城》,诗歌、散文什么的那就数不清了。”
巴雅尔沉思了一下说:“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我住院期间韩冰给我陪护时看的就是这本书,看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我还以为她魔怔了呢。她告诉我,芫苹的小说《雾散龙城》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年轻人的恩怨情仇写绝了!我随手翻了几页说,‘这个无聊文人芫苹的故事都是瞎编的。她说,‘不管编不编,好赖有人味儿吧。我说,‘书里写的东西总比现实要美好得多。我写书,只写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的书。”
“你会写书?”听见有人讨论她的作品,吴芫苹有些暗自得意,“你的韩冰和一个体育棒子谈文学,有点儿对牛弹琴。”
巴雅尔说:“韩冰的话激起了我对文学的兴趣,我便把《雾散龙城》借来看。不过,我发现一个问题。”
“你说。”吴芫苹特别喜欢和别人谈文学,尤其是谈她的作品。
巴雅尔说:“你对恋爱套路研究得那么深,为什么二十五六了还嫁不出去呢?”
吴芫苹一听这话,捶了巴雅尔一拳,道:“你个名副其实的体育棒子!好好的嗑让你唠得稀碎。姐不是嫁不出去,是在广泛培养,重点选择!”
巴雅尔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对不起,我是学体育的,不太会说话。为了韩冰,我才爱好文学的。我满街、满胡同地找书店,不过没找到你的书,倒读了不少文学书籍。比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国痞子文学的代表作《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还读了一个快当奶奶了、尚做女儿态的作家作品集……”
吴芫苹扭过脸去说:“嗑没法唠了,睡觉。”
“又生气了?”巴雅尔嘟囔了一句,倒头睡去,没心没肺地响起了鼾声。
此时,吴芫苹却思绪万千,夜不能寐。她想,就这样与一个预谋杀人者共处一室,将来真有案情的话,自己半世清白就要毁在他的手中,对得起把我拉扯大的母亲吗?
突然,吴芫苹心中一惊:巴雅尔的复仇方法怎么和自己在《雾散龙城》中写的那么像呢?
吴芫苹正在胡思乱想,就见巴雅尔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轻声地喊着:“芫苹、芫苹!”她闭着眼,就是不吱声,看他要干什么。
见她没动静,巴雅尔下了床,走到窗前,向外看了半天,然后蹑手蹑脚地向吴芫苹的床边走来。
终于露出色狼的本性了!吴芫苹一动不动,巴雅尔走到她床边,静静地看了她两分钟。她尽可能把气儿喘匀,装出熟睡的样子。他把她踹到一边的被子往上盖了盖,又回身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大铁扳手。
门轻轻地开了,又轻轻地关上,一串轻轻的脚步声悄悄地伸向院外……
■
巴雅尔踏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在深夜的宁县大街上听着格外触目惊心。到了这个点,路灯早已关闭,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他寻了一处建筑工地,找了一根钢钎,作案的长短兵器就凑齐了。他试了试钢钎的分量,默不作声地向着他的目标坚定地移动。如果没记错的话,过了这个十字街,应该就是杨二胖的住处了。
走过十字街街口,他正想着怎么开门、怎么打杨二胖一个措手不及的时候,路边的一辆车突然亮起了车灯,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他定了定神,发现是那辆红色夏利。
吴芫苹从车里走出来,站在车灯前,一声不吭。逆着灯光,巴雅尔看不清她的表情,他颤巍巍地说:“的姐,你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吴芫苹气愤地说:“遇上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人,我能安睡吗?”
巴雅尔说:“我怎么狼心狗肺了?”
吴芫苹说:“你心中没有父母、没有恋人,没有兄弟姐妹情义,还算是个人吗?如果说你还是个人,也是一个心胸狭隘、极端偏执、成不了气候的小人!”
巴雅尔辩白道:“我不是小人,我是一个血性十足、有情有义的大丈夫!”
吴芫苹说:“你不顾家中白发亲娘的殷殷期盼,只想着自己的快意恩仇,不是小人是什么?”
巴雅尔反驳道:“我一个蒙古族汉子,连自己的至爱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
吴芫苹说:“你去杀人是韩冰期望的吗?在她需要你照顾的时候,你却抽身而去,你不是自私是什么?”
巴雅尔颤抖了一下,委屈地说:“我想照顾她,可我有太多的障碍,这些都是那些坏人造成的,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吴芫苹说:“在这个法制时代,你还在用水浒的方式处理人间恩怨,不是小人是什么?”
巴雅尔说:“生活不是写小说,我没你那么大的格局,我只重情义!”
吴芫苹说:“你口口声声重情重义,但是,你上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下不能为你的爱人分忧解愁,谈什么情义?你不是要去复仇吗?我坏了你的复仇计划,你先把我灭了!”说完,她拧开一瓶凉水向他脸上泼去。
巴雅尔愣了一下,擦了一把凉水,手里的钢钎子高高地举起来,停在半空。两分钟后,他手中的钢钎子和铁扳手无声在落在雪地上。
吴芫苹趁热打铁地把他拽到车上。
回到宾馆后,吴芫苹拿出熟食和一瓶龙城老窖摆在床头柜上,斟满两杯酒,说:“老弟,喝吧。你的人生乱麻我帮你捋捋,要是真的解不开这个疙瘩,喝完酒后,任你而行,算是我送你的断头酒。”
不知是吴芫苹的气势压倒了他,还是她的真情感动了他,巴雅尔不再满脸杀气。他猛地啜了一口酒,继续他那无味的故事:“从那以后,我和韓冰常坐在一起谈文学、谈生活,最后无话不谈。”
“你这个体育棒子还能谈文学?”吴芫苹不失时机地揶揄着这个让她有家不能回的黑小子。
“过去是上学时的老师们没把我的文学细胞激活,遇见了韩冰就不一样了……”巴雅尔说到这里,表情有点儿得意和满足,沉浸在对往事的甜蜜回忆中。
他的这种表情,让吴芫苹心中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便说:“一说韩冰和文学,你好像很得意啊!讲文学我比你的韩冰内行。你跑遍了书店没见着我的作品?那是你功夫不到,你到夜市地摊上看看,一元两本的书里边总有我的作品。”
巴雅尔被吴芫苹的“酸幽默”笑得酒洒了一裤裆,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这时,他已经喝下大半瓶龙城老窖了,舌头虽然不好使,谈兴却高了起来:“认识爱看书的韩冰后,我想到了一个一石三鸟的伟大计划——自己写书,以书传情,以书言志,以书扬名。”
吴芫苹揶揄道:“星火计划呀,能燎原吗?”
“我在郊外排污房闭门谢客,潜心著述,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三个月后,我的大作终于问世了——《浊流》首印五千册,反响还不错,因为我是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写的,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
吴芫苹又给他斟满了酒,催促他讲下去。其实,她更想让他喝得不省人事,免得他再去闹事。
可是,一瓶酒下去了,巴雅尔说话反而比平时更流畅了:“春节的时候,我想该给韩冰父母送新年礼物了,便买了四瓶龙城老窖,向韩冰家走去。突然,‘啪的一声,一个爆竹打断了我的思绪。如雪的纸片飞落在我脚下,我捡起一片一看,上面写着‘巴雅尔著。身后传来一声怪笑,杨二胖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子写《浊流》诽谤我们,等着当被告吧。说完,他和那个瘦猴一人点着一个酒瓶子粗的炮仗,‘砰砰两声,冲在我的龙城老窖的瓶子上。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当被告?”吴芫苹不解地问。
“是的,杨二胖联合十几个痞子把我告了,说我侵犯了他们的名誉权。”巴雅尔说,“奇怪的是,他们居然胜诉了。我得赔钱道歉不说,书也被禁止发行了……”
“这就是你的现实主义创作之路?”听到巴雅尔讲他的苦难史,吴芫苹心里隐隐作痛。
“还是你的胡编乱造好,没人找麻烦。”巴雅尔像放下酒杯一样暂时放下了仇恨,一头栽倒在床上,被酒麻翻了。
第二天起床,巴雅尔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看了看吴芫苹,讪讪地说:“昨晚迷魂汤灌多了。我知道,你肯定想回龙城了。”
吴芫苹使劲地点了点头,这正是她期待的结果。看来,他的恶念在自己的攻势下,退却了。两人收拾东西,上车准备离开。
“我人生的又一败笔。”巴雅尔嘟囔了一句。
看到他欲言又止、欲哭无泪的样子,吴芫苹道:“兄弟,不要难过。人生像写书,你再写一本扯犊子的书吧,保证没人告你。”
巴雅尔双眼含泪说:“人生如写书便简单了。”
其实,吴芫苹知道他眼里为什么饱含泪水——好端端的饭碗让人给砸了,心爱的韩冰不能相守。可是,她只能装傻充愣地打岔,以消减他的复仇意念。
巴雅尔说:“你不知我为什么落泪,我是为自己的懦弱而哭,我没有蒙古族男儿的血性。”
吴芫苹说:“你不要妄自菲薄嘛,在我眼里你不随波逐流,不为虎作伥,你就是英雄。”
巴雅尔欣慰地说:“只有你和韩冰理解我,她不顾李做东的威胁,依然和我来往,可我形同一个失业青年,能给她带来什么呢?”
吴芫苹问:“你的处境,你家里人知道吗?”
“我名为大学生,可实际上是排污厂的一名工人,级别、待遇和掏大粪的一样。”巴雅尔难过地说,“我写信给额吉从不敢提这些,只说一切很好。”
吴芫苹说:“掏大粪不也是一种工作吗?”
巴雅尔失望地掏出一封信,道:“这是李做东的威胁信。他说,冰清玉洁的韩冰会甘心和一个掏大粪的生活一辈子吗?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
“太霸道了!”听到这话吴芫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忙着倒车,想早点儿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李做东还说,‘黑小子,宁县这地方,很多事情通过正当渠道解决不了,可我李某人能摆平。韩冰家做生意多年,为什么以前顺风顺水,你一来就坎坷不断?不是你的菜,不要揭锅盖……”
“一派痞子语言。”吴芫苹很愤怒。
“我义正词严地说,韩冰有自己选择幸福的权利,我也有爱与被爱的自由。”巴雅尔说,“李做东踹了我一脚说,‘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你就这么认了?”巴雅尔的话激起了吴芫苹的正义感,“欺人太甚!宁县是他家开的?”说完,她使劲一打轮,车子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回环。
巴雅尔对她的举动倒很诧异,道:“的姐,不要冲动,你一冲动车也跟着冲动。”
吴芫苹向龙城开去。此时,她晕了几天的脑袋清醒了不少,开始同情起这个蒙古族黑汉子来。
二人沉默了一段路,吴芫苹突然说:“我想听听你杀人的理由。”
“有一天,我穿好工作服出了宿舍,准备去污水排放厂。杨二胖从暗处闪了出来,盯着我说,‘有人要和你决斗。”巴雅尔继续他的故事。
“决斗?”吴芫苹吃了一惊。
“我强作镇静地说,行,我去换一身衣服。”巴雅尔说,“我返回宿舍,一边换衣服,一边想对策。赵大赖正好从龙城学习回来,来宿舍看我,我便把情况跟他说了,他塞给我一把水果刀,又塞给我一把三角锉,义愤填膺地说,‘兄弟,关键时刻我只能帮你这些了。”
“他这是帮你吗?”吴芫苹忿忿不平,“他这是往奈何桥送你呢!”
“我当时哪想得到这么多!我和杨二胖出大门时,正和李厂长碰了个对面。李厂长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也看着杨二胖。我赶紧说,‘厂长,这是我亲戚,找我有点儿事。李厂长绷着脸点了下头,不再多问,我们就溜出了门。”说到这里,巴雅尔问,“的姐,你猜他会带我去哪儿?”
吴芫苹松了松油门说:“旮旯、胡同、乱坟岗子、悬崖边、旧井筒子、采煤塌陷区,我的《雾散龙城》就写了这些地方。”
巴雅尔说:“这回你猜错了。杨二胖把我带到了李做東的私人浴池。”
吴芫苹揶揄道:“不会是要给你安排个小姐吧?”
“的姐,你又猜错了。”巴雅尔说,“这个浴池在一个楼房的最顶端,很封闭。我们三人在一个单间淋浴洗完,并排坐在躺椅上。李做东说,‘我们赤诚相见地谈最后一次,你离韩冰远点儿,咱们是弟兄;要是不从,今天就得有一个人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这是动真格的了?”吴芫苹问。
巴雅尔说:“我说,我这辈子就认定韩冰了!”
“有骨气!”吴芫苹伸出大拇指。
“李做东一听,恼怒地说,‘你要是硬往奈何桥上挤,我成全你。他的话刚说完,我的后脖子已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掐住。杨二胖骂了一句‘你是属驴三样的,李做东抓住了我的两条腿,二人合力要把我从窗台上扔下去!”
吴芫苹说:“他们还敢杀人啊!”
“当时我也急了!”巴雅尔说,“我一个鲤鱼打挺,我们三人赤条条地摔在浴室的白瓷砖上。我就地一滚,抓住杨二胖的脚跟,用力一推,他便倒地滑出十多米远,‘咚的一声撞在了墙上。这时,李做东手里那把雪白锃亮的匕首已经刺了过来。我一闪身,匕首从腋窝下穿过,我顺势抓住李做东的手腕,只一拧,李做东便疼得龇牙咧嘴地直叫唤。没等我放开手,杨二胖的板砖已重重地拍在我的头上……正在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来救你了?”吴芫苹迫不及待地问。
“是韩冰,她带着警察来了。”巴雅尔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躺在医院里。韩冰哭着说,‘你要是被人家扔下去,人家说你是失足,你只有白死!”
听到这里,吴芫苹不知不觉地又把车开飞起来,问:“警察就不管吗?”
“警察罚款了事。”巴雅尔苦笑着说,“所以,我也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后来怎么样了?”吴芫苹对他的故事有了兴趣。
“短暂的平静,他们酝酿着更大的坏招。”巴雅尔说,“我背了个记过处分,继续去排污厂上班。他们也改变了对我的斗争策略,改成玩阴的了。”
“你倒是挺敬业的。”吴芫苹开着玩笑。
“我的敬业精神是全厂有目共睹的,但也因此被他们利用了。”巴雅尔难过地说,“化工厂每天后半夜趁附近的牧民睡着时,偷偷地排废水,我常常阻止他们,还研制出了废水循环利用方案。李厂长知道这件事后,还特意找了我,说我敬业。”
“你认为这是表扬你吗?”吴芫苹说,“我听说,这个龙城第一大纳税企业尽做些坑家害农的缺德事儿。说这个我心烦,还是说你的爱情故事吧。”
巴雅尔突然沉默了,他望着白茫茫的远方,脸色凝重起来。
听着巴雅尔的故事,吴芫苹开始为他的爱情担心起来,对他的提防与厌烦的情绪渐渐消失了。
“我工作认真,是想让我的额吉过上好日子……”
“你现在想起这些了?”吴芫苹打断他的话,“假如你让他们一刀捅在要害部位,假如你失手打死了他们,你还有机会想你额吉吗?”
在这个飞雪的冬天,吴芫苹和巴雅尔呆了几天了,但愿她的机智勇敢能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走到一个地方,巴雅尔忽然说:“停一下车好吗?”
吴芫苹不明所以,只好停了车。巴雅尔踩着雪,看样子是在找方便的地方。
吴芫苹喊了一声:“别那么讲究了,这儿又没有你的韩冰!”
巴雅尔头也没回,执拗地回道:“等我一会儿!”
吴芫苹“呸”了一声,道:“体育棒子,假斯文。”说完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当她回到车边时,发现巴雅尔站在一棵树前,默默地凝视。她走过去,看见那棵挺拔的白杨树干上,刻着“爱情树”三个大字和一行小字“韩冰巴雅尔一九八五年春”。
吴芫苹明白了,他是在怀念过去的日子和他的爱情。這时,她在那行小字旁边看见一只彩色的蜘蛛,伸手准备去拿,被巴雅尔打了回来:“你不要命了?”
面对吴芫苹疑惑的目光,巴雅尔说:“‘决斗后,我和韩冰的处境更艰难了。在一个雪后如画的日子,韩冰摆脱了李做东的纠缠,约我来到了这棵树下,共同刻下‘爱情树三个大字和这行小字。可是,在刻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突然昏了过去。”
“关键时刻掉链子了?”吴芫苹说。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巴雅尔说,“医生说我中了七彩蜘蛛的毒,就是你刚才要拿到手里的那个,人只要一接触,三小时后定会昏死,不解毒就会没命。”
“这么吓人?”吴芫苹感到后怕,“你是怎么中毒的?”
“我的被子里有这东西!”巴雅尔气愤地说,“这种蜘蛛只有这片森林里才有,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的。”
“够毒的。”吴芫苹心中不平起来。
巴雅尔戴上手套,小心地收起那只蜘蛛,说是怕人误碰中毒。
吴芫苹拉他上了车,默默地往回走,巴雅尔却突然问:“知道我为什么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吗?”
吴芫苹自作聪明地说:“你知道我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你是想让我把你的故事写出来。”
巴雅尔摇了摇头说:“我开始是觉得你一个女司机好控制,后来觉得你能理解我。”
吴芫苹打趣着说:“你是想跟我做朋友,做我的蓝颜知己?”
巴雅尔说:“错,为了韩冰,我不跟任何异性做朋友,因为蓝着蓝着,你将来那位就‘绿了。”
吴芫苹遭到了打击,没好气地说:“一个大男人,磨磨叽叽,你就直说吧。”
巴雅尔说:“回到龙城,我们的缘分就结束了。我想让这个世界知道,我来过。假如我死了,你把我的短暂人生经历公布出去,给像我一样的人做一个反面教材;假如我还能活着,供我做后半生的回忆。”
他的话让吴芫苹疑心又起,便问:“你说假如你死了是什么意思?”
巴雅尔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到时候写小说,一定要有一说一,不要添油加醋,我这人活着时活得一目了然,死后也要明明白白。”
吴芫苹叹口气说:“你是明明白白了,我却越发糊里糊涂了。”
巴雅尔笑了笑,淡淡地说:“到时你就明白了。前边不远处,是龙城疗养院,我们去那里吃个饭,休息一下,这两天你也够累的了。”
他这一说,吴芫苹也觉得饿了,便驱车向龙城疗养院而去。
龙城疗养院坐落在这片原始次生林的边上,春深桃李争艳,夏季山花漫野,秋来红叶滴血,冬来捕鸟飞鹰,加上温泉资源,可谓四时皆景,游人不断。
二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饭点,各个包间里已坐满了顾客。巴雅尔要了个小包,让吴芫苹点菜,自己出去了一趟,等到上菜才回来。
吴芫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对巴雅尔说:“你慢慢吃着,我去买单。”说完来到吧台,小声问服务员,“麻烦问一下,李做东是不是在这儿?在哪个房间?”
服务员审视了吴芫苹半天,才疑惑地说:“刚还有人找他,你找他干什么?”
“我送个礼,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吴芫苹说。
“408。”服务员面无表情地说。
吴芫苹来到408房间敲门,没有声音。她找来楼层服务员说:“李总好像不在房间,麻烦你给我开下408,我去放件东西。”
服务员估计已经见识了很多次别人给李做东送礼,也没多问,直接开了门就走了。
吴芫苹进屋后,小心地翻开了床上的被子,发现那只七彩蜘蛛静静地躺在被子里。她找了一个塑料袋,小心地把它捏起来,扔到马桶里冲了下去。
等她出去,巴雅尔正在树阴里等她,见她上了车,问:“的姐,你去干什么去了?”
“杀人。”吴芫苹冷冷地说。
见她脸色不好,巴雅尔说:“害人的人就要被杀掉。回到龙城,我还要除掉一个小人。”
“谁?”吴芫苹的脚不自觉地来了个急刹车。
“一个十足的小人!”巴雅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吴芫苹把车停在路边,不知道何去何从。这个男人,杀心未改,她该怎么办呢?
冬雪未融,旋风又起,迷了吴芫苹的双眼。她边揉眼睛边问:“你的事儿必须杀人才能解决吗?”
巴雅尔说:“你肯定知道《水浒传》中的陆谦,一个专坑朋友的小人。听完我的故事,如果你说这人该杀我就杀,你说不该杀,我就不杀了。”
吴芫苹点了点头启动了车子,道:“好吧,继续你的故事吧。”
巴雅尔道:“我和李做东‘决斗后的第五天,龙城技术革新表彰会在宁县召开,我们化工厂的废水循环利用方案博得了头彩。”
“这个方案不是你做的吗?肯定要你发言作报告,这是出风头的好机会啊!”吴芫苹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巴雅尔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加班加点地查资料,准备发言稿,还对着镜子练了三次。为了领奖时不影响单位的形象,我还特意把缠在头上的纱布提前拆掉了。可当王市长宣布表彰决定时,我听到的却是‘龙城化工厂赵达来等六名同志被授予市级技术革新带头人称号。”
“狸猫换太子了。”吴芫苹惊叹道。
“当赵大赖雄赳赳气昂昂地去领奖发言时,我气愤地走出了会场,想找厂长问个明白。”巴雅尔说,“刚一出门,就见杨二胖带着瘦猴像拦路狗一样横在我前面说,‘兄弟,命够大的。我厉声问,‘你又要干什么?杨二胖恶狠狠地说,‘打到你服为止。我说,‘在我们蒙古族汉子眼中就没这个词儿。杨二胖一声怪笑,‘只怕到时候你连你亲爹是谁都不知道了!听到这儿,我忘了头上的伤口还没好,就要跟他们拼命。”
“怎么一说到你爹,你就想和人家拼命?”吴芫苹好奇地问。
这话让巴雅尔心里一颤,他从出生就没见过爹,额吉说他爹早就死了,可别的小孩都骂他是野种。
“这是一种屈辱!”巴雅尔没头没脑地答道,“我大吼一声,直奔杨二胖而去,却见后面的瘦猴的木棍已横扫过来。我转身欲战,二人只是虚晃一棍,撒丫子而去,我的脑袋却渗出了血。”
“他们就是故意挑逗你,你不理他们就是了。”吴芫苹开导说。
“可他们总算计我。”巴雅尔说,“我一直当朋友的赵大赖勾结李做东,给我下了毒蜘蛛还不罢休,还给我设计了一个大坑。”
“那天,韩冰告诉我,化工厂又在偷偷地排污水了,如果任他们这样下去,她父母承包的草场和山林就毁了。我找到了李厂长,他听完我的汇报后说,‘巴雅尔,我很器重你,可你与小混混纠缠,让我很难说话呀!你说赵达来偷走了你的技术成果,有证据吗?至于排污的事儿,是你该管的事儿吗?就这样,我被李厂长撵了出来。”
吴芫苹听完有些不耐烦,便说:“我们下去走走吧。”
巴雅爾下了车,走入一片洁白的世界,看着迷人的雪景。一年前,他曾和韩冰在这里约会。
“诗意雪原。”吴芫苹对着美景发出感慨,“要是没有贪婪的争斗,这个世界多美好啊!”
“知道世界上什么最贪婪吗?”巴雅尔停住脚步问。
“饕餮。”吴芫苹不假思索地回答,“它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兽,它没有身体,只有一个大头和一张大嘴,见到什么吃什么,连自己都吃,最后撑死了。”
“不!”巴雅尔说,“这个世界最贪婪的是人。我的几个副厂长都是那样的人,他们只顾私利,早晚要把龙城第一厂搞垮。”
“愤青劲儿又上来了。”吴芫苹说,“我们还是说点儿快乐的事儿吧,接着说你和韩冰。”
“我在等一个消息。”巴雅尔说着,眼睛望向山下的龙城疗养院。可那里静悄悄的,并没有救护车出现。
吴芫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可她不敢告诉巴雅尔“你下的毒被排除了”,那样,他生气之下,不知道会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想到这儿,她讪讪地说了一句:“大难未死,就大胆去爱吧。”
“命运多舛啊!”巴雅尔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我额吉不同意我和韩冰的婚事,她嫌弃韩冰学历低,且工作不稳定。”
吴芫苹撇了下嘴说:“你额吉怎么尽要求人家姑娘,为什么不用高标准严格要求你呢?你和那杨二胖一样,就知道打打杀杀,配得上人家吗?”
巴雅尔说:“那是你的观点,韩冰可不这样看。”
吴芫苹问:“她怎么看?”
巴雅尔说:“她说我文武双全、有胆有识,有男子汉气概,长得英俊。”
“情人眼里出西施!”吴芫苹嘟囔了一句,向车上走去。
两个人一个没看到想要的结果,一个没想出有效的办法,可路还得走。
巴雅尔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不说话了,他脸色凝重而僵硬,又露出了前两天的杀气。
吴芫苹一边开车一边想办法,一时还是没有主张。
雪路在延伸,故事在发展。
“表彰会之后的第三天,我正在排污厂值班,忽然听到外面闹哄哄的。我从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一群村民堵在了大门口,要排污厂关门,而领头的竟是韩冰的父亲。”巴雅尔的故事随着山路颠簸出来,“我慌忙跑出去问原因,韩冰的父亲跑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你就是巴雅尔吧?我可找到你了!”
“他没见过你呀?”吴芫苹问。
“没有,韩冰没敢和她父母说我俩处朋友的事情,他们还以为李做东是他们的准女婿呢。”巴雅尔一边解释一边说,“我问,‘叔,您找我什么事儿?韩冰的父亲说,‘我得代表全村人谢谢你呀!要不是你向市报社举报化工厂违规排污,我们的草原林地就完了!我当时一头雾水,说,‘我没举报啊!”
“你真没举报啊?”吴芫苹问。
巴雅尔急道:“我这人有事说事儿,能举报吗?可村民们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还硬塞了两篮子鸡蛋给我。我正待辩解,赵大赖进院了。赵大赖看了看牧民给的两篮子鸡蛋,笑呵呵地说,‘大叔,巴雅尔不好意思收,我替他收着,谢谢你们啊!”
吴芫苹说:“他这是强迫你受贿啊!”
“赵大赖随后对我说,‘李厂长找你!我跟着他进了李厂长办公室,感觉有两道寒光刺来,那是李厂长的眼睛。赵大赖把两篮子鸡蛋留下,退了出去。李厂长盯着我,足有三分钟,一声未吭。我怯怯地问:‘厂长,您找我?李厂长愤怒地说:‘巴雅尔,化工厂待你不薄吧?我待你不错吧?我赶忙应道:‘厂长,您慧眼识英才、甘当伯乐的精神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拍马屁的水平也不低了。”吴芫苹揶揄道。
“说实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拍马屁。”巴雅尔说,“赵大赖给我传递的信息是,李厂长是个大色鬼、大贪官,敛财过百万、女人过百个!”
“道听途说。”吴芫苹似乎对这说法很不满。
“李厂长没有被我拙劣的马屁拍倒,他冷冷地说:‘你能到这个全市最好最大的工厂来上班,你不知道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吗?你额吉没跟你说吗?而你,居然在我背后使绊子!”
“这是什么意思?”吴芫苹愣住了。
巴雅尔委屈道:“我也是一脸蒙,嘟囔道,‘厂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李厂长把一份《龙城日报》劈头盖脸地摔在我面前,吼道,‘看看你的杰作!我捡起报纸,见《龙城日报》头版下方大标题写着《化工厂半夜排污,老百姓蒙在鼓里》。再看正文,‘我是化工厂的一名员工,我干的是伤天害理的工作——半夜排污,现在我要做一个良心公民……下面配发的是半夜污水横流的场景。”
“李厂长训斥道,‘牧民看到报道,造了化工厂的反了,这下你高兴了吧?排污厂是化工厂的屁股,要是让你光吃不拉,你能活得了吗?我告诉你,现在牧民堵着门,向政府有关部门要说法,排污进行不了,化工厂就得关门大吉,全厂六千多名员工,你去安排他们吃饭啊?!”
“你倒是说明情况啊!”吴芫苹说,“真替你着急。”
“我赶紧辩解,信不是我写的!”巴雅尔说,“我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李厂长鄙夷地说,‘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全厂六千多人,为什么只找你,心中没数吗?张副厂长托人找到了那封举报信,进行了笔迹鉴定,疑似你的笔迹,你还有什么可辩白的?”
“你屡屡让人算计,心中没个数吗?”吴芫苹也叹气道。
“我心中有数!”巴雅尔说,“我当时也急了,说,‘我是蒙古族汉子,我敢作敢当,不是我就不是我!排污的问题我已经写了技改方案,而我的方案被赵大赖窃取了,你这当领导的却视而不见!李厂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鸡蛋篮子问,‘谁给你的鸡蛋啊?为什么给你鸡蛋啊?我说,‘牧民给的,我哪知道为什么啊。李厂长意味深长地说,‘你这话自己信吗?”
“这下坐实了。”吴芫苹感叹道。
巴雅尔道:“我本来还想申辩,但李厂长不耐烦地摆手说,‘我不想和你嚼什么字眼儿,总之你让我很失望。你或许不知道,我一直在培养你,包括讓你去排污厂也是在考验你。没想到,你这么经不起考验,让我很失望……”
听到这里,吴芫苹的暴脾气又上来了,怒问:“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写的信?”
巴雅尔两手一摊,一脸委屈道:“真的不是我,但我稀里糊涂地被停工停薪了!”
“如果是你写的信,你是正义的,怕什么邪恶?如果不是你写的信,他们冤枉了你,你就应该去告他们!”吴芫苹说。
“韩冰也是这样说的。”巴雅尔说,“后来她帮我调查了一番,怀疑是李做东串通赵大赖搞的鬼,故意给我设的套。一是搞掉我的工作,让我知难而退或让韩冰主动离开我;二是让赵大赖成功上位,当上办公室副主任。”
“你既然调查清楚了,为什么不去告他们啊?”吴芫苹问。
巴雅尔无奈地说:“很多人都怕他们,不敢作证。我没证据,拿他们没办法。”
“太无法无天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杀人了!”吴芫苹一激动,车子又蹿了一下,险些滑进道沟里……
车子颠簸了一下,巴雅尔向后一指,吴芫苹才发现刚过了一个岔道。
巴雅尔告诉她:“韩冰的父母就住在山后,我想去看看韩冰回没回来,可以吗?”
“可以,这才是正事。”吴芫苹答应了一句,开始倒车。
车子拐进小路,她加大了油门,行驶了二十分钟,来到一个山坡上。茫茫雪原中,一个二层小楼在风雪中静谧而亲切。
巴雅尔让吴芫苹在离那二层楼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走下车,向树丫挂满冬雪的密林深处走去。走过一个树木自然围成的圆空地上,他停下来,伫立在那里。
“1986年的第一场冬雪,我和韩冰手牵手来到这座山上。在这里,我们举行了‘天地作证的订婚仪式。”巴雅尔平静得像讲别人的故事,“我们的父母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我的母亲想让我找一个和我学历差不多的,韩冰的父母早已认定了李做东这个‘金龟婿。可我们两个人就是认定了彼此,决定私定终身。”
“有点儿感人啊!”吴芫苹真的被感染了。她敬佩韩冰和巴雅尔对爱情的执著,没有父母的祝福,只有二人世界。
他们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对天盟誓,那是多么感人啊!
“我们的誓言还未落地,一个声音像阴风一样从背后响起,‘哈哈!哈哈!浪漫的爱情故事。”巴雅尔说,“我们惊诧地回过头,就看见了李做东那因嫉妒变形的脸和杨二胖恶狠狠的眼神。李做东从长筒靴中拔出匕首,杨二胖掏出了弹簧刀,一齐向我劈来。韩冰见状,死死地挡在了我前面……”
“人家英雄救美,你却要靠美救英雄。”吴芫苹说。
“那天,他们没有下手,可李做东撂下了狠话,‘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巴雅尔边说边走到一棵树旁,树干上刻着一个大大的“爱”字。
巴雅尔抚摸着“爱”字,静静地出神……
吴芫苹来到巴雅尔身旁,为他的情绪所感染。
巴雅尔拿出那对残缺的玉男玉女,静静地凝视着,身体在微微颤抖。
吴芫苹拍了拍他的肩,想唤醒他的理智,她想这可能是他的伤心地,不能过多停留,就说:“咱们快去看韩冰吧?”
巴雅尔往那栋二层小楼望了一望,沮丧地说:“我想她随父母去外地治疗还没回来,如果她在家,外面的衣杆上会挂上一面牙子旗,那是我们的约定。”
吴芫苹向那座小楼望去,小楼静静地立在雪地里,毫无人气。她再向山下望望,那里是烟气冲天的化工厂,她语调不满地问:“你为什么不陪她去治疗?”
巴雅尔低下头,说:“她的父母不允许我和韩冰来往,说是我这个丧门星害了他们的姑娘,再见着要打断我的腿……”
“韩冰得了什么病?”吴芫苹问。
“不是病,是伤。”巴雅尔答道,“她现在不光有车祸造成的外伤,还有我给她造成的内伤……”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芫苹有些着急地问。
“说来话长,”巴雅尔低沉地答道,“韩冰的灾难真的是无妄之灾,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他望着茫茫的雪原,似乎在等着大地回答。
下坡路有时比上坡路还难走,吴芫苹的思绪在曲折中颠簸。她斜视着巴雅尔的脸色,说:“兄弟,咱们说点儿高兴的事儿吧,不然我也会跟着你崩溃的。”
巴雅尔看了看吴芫苹说:“我原以为你会幸灾乐祸,没想到你也有同情心。”他望着雪地的草原,“我和韩冰私定终身后,幸福地手拉手来到了龙城。一头白发的额吉在一个小旅馆等我,她说,‘你的处境我都知道了,我托人把你调回龙城市里了,在龙城钢铁厂当办公室副主任。”
“你额吉的本事够大的!”吴芫苹惊讶地说。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也是个意外。”巴雅尔说,“额吉看出了我的疑惑,淡淡地说,‘你写给我的信,我知道都是假的,我早就托亲戚打听了,你没工作了。以后做事情长点儿心,别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说完瞥了韩冰一眼。我惊讶地问,‘我们在龙城还有亲戚吗?您找谁帮的忙?额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沧桑地说,‘是你小时放的那些羊帮了你,它们给你生了小羊,让我能拿出那么多的全羊送礼。”
“你额吉估计为了这事,倾家荡产了。”吴芫苹感叹道。
这话让巴雅尔想起了额吉花白的头发带着憔悴的面容,心里有些愧疚。
“工作解决了,额吉很满意。”巴雅尔继续他的故事,“但看到韩冰,脸就拉了下来。她很直接地说,‘离开巴雅尔吧,我不想让我的儿子蹚进李家的浑水。”
“为什么这样说?”吴芫苹很不满,“这不是在说韩冰是红颜祸水吗?老封建!”
“额吉没文化,你不要怪她。”巴雅尔赶紧给他母亲开脱,“当时弄得韩冰很下不来台,她哭着跑回了宁县。我安抚好额吉,送她回了家,就去找韩冰。我们来到了山林上的那栋小楼,我傻笑着向韩冰扑去……”
“这是一个爱情与事业双丰收的人的表现。”吴芫苹撇着嘴说,“你那时的驴脸一定绽放着无限的荣光。”
“我像饿狼一样抱住韩冰,让她喘不过气来。”巴雅尔没有理睬吴芫苹的揶揄,仍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韩冰躲开我说,‘我有事儿跟你说。我说,‘不就是我额吉不同意的事儿吗?咱俩生米煮成烂粥,她就认了。韩冰急切地说,‘不是这事儿,我爸爸为了承包那片山林和盖房子,背着我找李做东借了二十多万元。现在李做东要我爸爸连本带利地归还三十八万元,我把制衣厂卖了也只够零头……”
“这是在逼迫她就范。”吴芫苹愤然道,“比旧社会放高利贷的还要可恶。”
“面对一脸愁容的韩冰,我放开了手。”巴雅尔低沉地说,“三十八万元啊,这可是笔巨款!”
“你只会沉浸在爱情和烈酒带来的幸福中吗?”吴芫苹说,“韩冰遇到了困难,你就不知道想办法帮助她渡过难关吗?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吗?你没觉得她的困境都是你给她带来的吗?”
面对吴芫苹的诘问,巴雅尔低下了头,哽咽道:“我对不起韩冰!”
“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哭了呢?”吴芫苹调笑道,“我听说龙城老窖越陈越香,爱情不也是越炼越纯吗?后来怎么着了?”
巴雅尔难过地说:“她家走上了躲债的路。”
“真没劲!”吴芫苹嘟囔了一句,车子往前蹿了。
从山上下来,太阳已经偏西了。红红的夕阳照在无边的雪原上,白中透红,给人一种温馨的神秘感。
吴芫苹望了一脸严肃的巴雅尔,开导道:“你的爱情故事就像夕阳下的雪原一样浪漫。”
“可总有人见不得这种色彩。”巴雅尔叹口气说,“在龙城上班后,我想在龙城给韩冰谋个差事。当我满怀希望见到她的时候,她却拒绝了。她得到了消息,说李做东要对我下手了,让我小心点儿。”
吴芫苹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道:“一个厂长的儿子还成南霸天了?”
巴雅尔说:“他们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我的安全,韩冰打来电话,暂时不与我往来了。”
“就这么妥协了?”吴芫苹很生气。
“我怎么能妥协?”巴雅尔说,“我去找李做东,结果被他和杨二胖纠结了一伙人包围了,我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李做东警告我说,再不离开韩冰,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他一边说,一边解开了上衣扣子,身上的伤疤历历在目。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我去帮你除了这些恶人!”吴芫苹气愤地喊道,脚就把油门踩到了底,红色夏利“嗡”的一声蹿了下去。当时正是下坡,又是弯道,车子直向路边的一棵大树冲去。她急踩刹车,可还是晚了。“咚”的一声,车子撞在大树上,她的脑门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
吴芫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龙城医院的病床上。
巴雅尔正抱着一本《雾散龙城》在看。见吴芫苹醒来,他道:“你可醒了,吓死我了。”他走到她的床前,摸摸她的额头,看看她还发不发烧。
吴芫苹努力地回忆着昨日的情景,好奇地问:“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巴雅尔说:“这是龙城医院的病房,你在下山时被挡风玻璃撞晕了,我把你送到了这里。”
“挡风玻璃?”吴芫苹弱弱地问,“挡风玻璃没事儿吧?”
“没事儿,它比你的脑袋结实。”巴雅尔说,“只是车前保险杠报废了,水箱也裂缝了。”
“我的车呢?”吴芫苹问。
“已经送去修理厂了,估计快修好了。”巴雅尔答道。
吴芫苹看到他手里的《雾散龙城》,问:“这书哪来的?”
巴雅尔答道:“在医院门口的地摊上买的,便宜,三毛钱一本。原来读过,有些细节记不清了。”
吴芫苹听后,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她又一惊:按《雾散龙城》里写的,巴雅尔下一步该用煤气杀人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护士进了屋,说:“病人家属,马上去续费,不然就得停药了。”说完转身离去。
吴芫苹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输着液。
巴雅尔正要去续费,吴芫苹赶紧制止他说:“不用续费,我没事儿了,输完这瓶就出院。”
巴雅尔又用手摸了摸她的額头,说:“医生说得住院观察呢,必须听医生的。”
看到这个固执的家伙,吴芫苹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但说出来的话却很硬:“有没有毛病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出院。”说着要去拔输液管。
巴雅尔按住她的手道:“这都是钱呢。”
吴芫苹只好安静下来,躺在床上不再吱声。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走到巴雅尔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道:“巴老弟,我可找到你了!”
巴雅尔冷冷地问:“嫂子,你怎么来了?”
那女人说:“我孩子病了,来看医生,我取药路过,看见你也在这儿。大兄弟,看在你和大赖同乡的份儿上,你饶了他吧,我代他给你赔罪,你们还做最好的兄弟。”
“最好的兄弟?”巴雅尔仍然面色如冰,“他多次设计害我,怎么没想我是他兄弟啊?”
“兄弟啊,大赖也是为了多赚点儿钱养活我和孩子!”那女人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就是个小人,你和弟妹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再说,你们那李厂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吴芫苹倚在病床上听着那女人唠叨,合着那个小护士和这个傻老娘们儿都把她当成巴雅尔的媳妇了。
巴雅尔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说:“嫂子,我不为难你,大赖回来你让他主动来找我。否则,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好好……你可不要伤害他啊!”那女人可怜兮兮地说,“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就没法活了!”
送走那女人,巴雅尔心里充满了矛盾,他默默地走到了窗前,向外望着。
“你去赵大赖家割煤气管子了?”吴芫苹问。
“准备去的,但是你受伤了,我走不开啊!”巴雅尔回过头来,“自从我到了宁县,一直到当了龙城钢铁厂的办公室副主任,赵大赖的老婆一直把我当小叔子看待,那天还跟我开玩笑说,老弟你再往上升就是处升(畜生)了。我当时也跟她开玩笑,赵哥再往上升就是升处(牲畜)了。没想到,我们要兵戎相见了。”
吴芫苹瞪大了眼睛听着这个黑小子的感慨,虽然脑袋让玻璃“挤”了一下,可现在她比谁都清醒。要是“畜生”杀了“牲畜”,自己的《雾散龙城》岂不成了犯罪教科书?她问:“你还要杀赵大赖吗?”
巴雅尔说:“见着赵大赖再说吧。”
“兄弟,你这样是杀不了人的。”吴芫苹说,“下次你带上我,刀快水热,一秃噜一个。”
“带上你?”巴雅尔瞪了她一眼,“别自作聪明,在龙城疗养院你做了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只是觉得你那样的毒杀手法过于拙劣。”吴芫苹解释道。
“你的书里不就是这样写的吗?”巴雅尔说。
“那只是我思维的初级阶段。”吴芫苹说,“我现在有明确战略思想了,杀他的人不如杀他的心。”
“杀心?”巴雅尔说,“的姐,你说白话,我是学体育的,说太高深了,我听不懂。”
“那我就直接告诉你吧,你那么稀里糊涂地把他们杀了,谁知道他们做了多少恶啊?你要让他们的罪行曝光在阳光下,让他们受到审判,让他们活着比死还难受。”
“你要这么说,我还懂点儿。”巴雅尔说,“的姐,你这方面很有经验啊!下次,我带上你。”
“好嘞!”吴芫苹与巴雅尔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出院后,吴芫苹回家休息了几天,拿到修好的车之后,巴雅尔又到上次“劫持”吴芫苹的地方等她。那地方在没有移动电话的时代,是“车豁子”们揽活的集散地。
吴芫苹出车刚回来,就有一位熟悉的“板爷”跟她说:“大侄女,那黑小子等你仨小时了。”
吴芫苹举目望去,巴雅尔正蹲在墙根。见她回来,他站起来朝她傻笑道:“的姐,你可回來了,我要打车。”
吴芫苹故意说:“跟前的车都闲着,你怎么不打?”
巴雅尔说:“我就想打你的车。”
那位“板爷”和跟前的“的哥”们开始阴阳怪气地起哄:“人家就想打你的车嘛”“这就叫王八瞅绿豆——对眼儿了……”
这些“车豁子”从来说话没正形,吴芫苹没理,悄声问巴雅尔:“你这次又要把我劫持到哪儿去?”
巴雅尔没有吱声,他打开副驾驶门上了车,向前一指,脸色有点儿阴。
车子驶向了宁县方向,巴雅尔又拿出了第一次见面的架势。但是,吴芫苹已不再怕他了。
“你要到哪里去?”吴芫苹问。
“我要说去天堂你会信吗?”巴雅尔反问了一句,“是不是吓着你了?”
“我还没那么胆小,我还要好好活着,听你的所谓爱情故事呢,接着说吧?”吴芫苹平静地说。
巴雅尔说:“我怕我说完了,你把车开起飞了。”
吴芫苹说:“我的心脏还没那么脆弱。说吧!”其实,这几天她无时不在惦记着巴雅尔的遭遇,他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
飞雪扬起的长路上,巴雅尔与韩冰的故事在艰难地继续:“1986年,龙城的第二场大雪飘落的时候,正在上海出差的我打电话告诉韩冰,我明天就回去了。她说,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当时,韩冰已被我利用关系安排到了龙城市宾馆餐饮部当了副经理。为了让我退出爱情竞争,李厂长多次找到我,一次比一次苦口婆心,可一根筋的我仍不为所动。最后,李厂长撂下一句狠话,‘你的一切,我可以随时收回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吴芫苹问,“他的手还能伸到龙城钢铁厂?”
“这一点我也没弄明白。”巴雅尔接着说,“韩冰安排完工作,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她换上我最喜欢的红色羽绒服,骑上了心爱的摩托车,一路哼着《我的心中只有你》向机场奔来。”巴雅尔这时脸上泛出了红光,“我神采奕奕地下了飞机,站在舷梯上挥手。在这个年代能坐飞机是可以炫耀大半年的事儿,官运见长,佳期在望,我的幸福生活就快来了。我要在春节前,让韩冰穿上婚纱做我的幸福新娘。”
“真让人动心。”吴芫苹像捧哏演员一样插了一句。
“韩冰一袭红衣随风飘来,越来越清晰了,就像越走越近的幸福。”巴雅尔激动地说,“她一手握着摩托车把,一手摘下脖子上的红围巾向我示意,她是快乐的天使,飞进了我美妙的梦里……”
巴雅尔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他泪流满面,在他脑海中永远抹不去一幅画面:在温馨和谐的动态画面中,突然闯进一辆黄色轿车,像一个黄色的怪物,在雪地里的那团“火”前卷起一股白雾,刹那间,白雾笼罩了那一团“火”……
当巴雅尔扔下行李跑过去将韩冰从黄色轿车底下拖出来的时候,韩冰的血染在白色雪地上,触目惊心。
“太惨了!”吴芫苹惊恐地感叹道。
“我从黄色轿车上扯下满嘴酒气的杨二胖、李做东和赵大赖,疯了一样拳打脚踢,直到被机场保安拉开。”巴雅尔攥着拳头说,“经过紧急抢救,韩冰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重复着‘我们能保住她的性命,已经尽力了。她的下肢只能锯掉,且永远丧失了生育能力。”
吴芫苹听得唏嘘不已,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韩冰住院的日子是我最难过的日子,她住了三个月的院,我陪了三个月的床。”巴雅尔说,“我的额吉教导我日子很长,要以前程为重,可我想好了,韩冰就是我的前程,不管怎么样,我不会丢下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漫天的飞雪掩不住巴雅尔的悲伤,吴芫苹苍白的安慰治不了他心灵的创伤。这场离奇的车祸就是巴雅尔要杀人的理由,爱恨情仇,谁能阻止呢?
车轮飞旋,此时的龙宁公路上的雪已经融化了,只是巴雅尔心里的雪还没有化。
吴芫苹安慰他说:“作为一个男人,你也算有情有义了,不要太自责了。”
“我还算男人吗?在韩冰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让她失望了!”巴雅尔惭愧地低下了头,“韩冰在完成一次生命的考验后出院了,她看着自己残缺不全的下半身,看着头发变得花白的父母,一定有着深深的歉疚。她的眼睛一定在寻找我,可我不在她身边。”
“关键时刻,你上哪儿去了?”吴芫苹厉声问。
“我被我额吉强令着去相亲了。”巴雅尔低沉地说,“韩冰伏在她父亲的肩上,问了好几次‘巴雅尔呢?她父亲告诉她,巴雅尔是个忘恩负义的鳖犊子!韩冰说,您不要骂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还真是个鳖犊子。”吴芫苹骂道。
“韩冰被送到外地治疗了,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她,只接到过她的几封信。”巴雅尔内疚地说,“你骂得好,可韩冰为什么不骂我呢?”他把车窗摇下,任寒风和雪花飞进脖领。他从包里掏出一封揉皱的信说,“的姐,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你这混蛋,不值得让人爱。”吴芫苹边刹车边恨恨地说。
“是我混蛋,她写信也没有骂我,我多希望她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啊!”巴雅尔一边下车一边把信塞给吴芫苹说,“这是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绝交信。”
吴芫苹展开信,带着好奇和同情,仿佛有一个冰清玉洁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巴雅尔,春天好!
上苍让我们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又让我们分开,这就是命运。你不要费心找我了,我会好好生活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怨我自己命苦,怨我们有缘无分。你额吉找我了,你是家里的独苗,你和我结合,我不能生育,那就欠你太多了。就让我们永远珍惜过去的日子吧!我希望你找一个比我好的伴侣,我真心祝福你。
韩冰
1986年4月18日
泪水滴在信笺上,是吴芫苹的泪水。韩冰的爱与无奈力透纸背,说是“绝交信”,还是抱着无限的爱意,只是眼前这个体育棒子理解不了。她大声向车外喊:“你倒是去找她啊,你个熊种!”
巴雅尔哽咽着说:“找了,没找到,她可能是故意躲着我。我也写信了,想让她乐观一点儿,等我去找她,可韩冰一个字也没回,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吴芫苹说:“在这关键时刻,你背弃了神圣的爱情,她能原谅你吗?”
巴雅尔的眼神让她止住了对他的指责。他双手抱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着大人的处罚。他喃喃地说:“额吉给我相中了一个女孩,下了死令,我再不答应,她就要走极端了……”
“你的阳刚之气呢?你的血肉灵魂呢?”吴芫苹放连珠炮般轰向巴雅尔。
巴雅尔无奈地说:“我额吉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不能伤她老人家的心。”
吴芫苹质问道:“于是,你就选择了背叛韩冰?”
巴雅尔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随即又有了光泽,下定决心似的说:“我这就上山去找她!”
他说的“山”就是韩冰父母承包的三万亩草场和荒山。經过几番愚公移山般的艰苦治理,那片荒山本来能变成花果山,可眼下只有投入没有收益,就像他们的爱情一样没有结果。
此行明确了,巴雅尔不是去寻仇,而是去寻亲——寻找那被冰雪冻僵的爱。想到这一点,吴芫苹的心里释然了: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汉子!
“我想明白了。”巴雅尔说,“我不杀人了。”
吴芫苹问:“放下屠刀了?”
巴雅尔点了点头说:“不杀杨二胖,是为了他母亲;不杀赵大赖,是为了他的孩子;不杀李做东,是为了我自己。可是,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听到这话,吴芫苹的心彻底放下了,顺势开导道:“是啊,杀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巴雅尔说:“等我查个水落石出,再作决断。”
吴芫苹头一回感到这么轻松。
几经颠簸,吴芫苹的红色夏利又一次把那栋二层小楼纳入视野。
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给这个本已平静得如死水一样的小楼带来了波澜。韩冰的父母对巴雅尔的背信弃义行为曾经大骂过,对他今天的来访又感到一丝安慰,所以表现出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
巴雅尔低声说:“叔,姨,我来看韩冰了。”
韩冰的母亲说:“韩冰在二楼。”
韩冰的父亲一声未吭。
吴芫苹向二位长辈点了点头,看着巴雅尔迈着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向二楼走去,尴尬地站在那里。
巴雅尔打开韩冰的房门,韩冰端坐在大写字台旁的轮椅上,一双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韩冰!”巴雅尔大步走过去,抱住她。她无力地把苍白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眼泪就像扯断的珠子一样流下来……
“别哭了。”巴雅尔哽咽着说,“你要好好保养。”
“不哭了。”韩冰眼含泪花,却笑意融融,“你还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对不起你!”巴雅尔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一个设想,不知你是否同意。”他的底气明显不足。
韩冰说:“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你说吧,我承受得住。”
“我要说两个事儿。”巴雅尔说,“一是,我要把那几个坏人绳之以法,你要配合我,不要再怕他们。”
“可是……”韩冰泪眼婆娑地说,“我父母已经和他们达成了和解,欠人家的钱不用还了。”
“人穷志短!”巴雅尔对这种处理方式显然不满意。他擦掉韩冰眼角的泪说,“还有一件事,额吉给我找了一个姑娘,我要是不同意,她老人家要上吊的……你知道,额吉守寡二十几年,把我带大不容易……”
“寻找你的幸福去吧。”韩冰擦了擦眼泪。
“你是为我而残疾的,我不能抛下你。”巴雅尔说,“我们做不成夫妻,就做亲人。”
韩冰哭道:“不,往后余生……我们只做朋友。”
“我有一个方案。”巴雅尔说,“我和额吉还有那个姑娘谈了一个条件……我们说好了,我和她结婚,必须把你带着一起生活。”
“她同意了?”韩冰惊讶得险些从轮椅上摔下来,“你觉得这样对她、对我公平吗?”
“她们都同意了。”巴雅尔酸涩地解释道,“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韩冰问:“你觉得现实吗?”
“我也不想这样……”巴雅尔说,“只要你同意就能变成现实。”
“我们不同意!”此时,韩冰的父亲一声断喝打破了小楼的轻声慢语。
其实,韩冰父母和吴芫苹早已经上了楼,巴雅尔和韩冰的对话他们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你个负心汉!”韩冰的母亲厉声说,“韩冰好的时候,你誓言冲天;现在,韩冰成了废人,你和你额吉又耍这份花花肠子。你把我家韩冰放在什么位置上?她算你什么人?是妾吗?你有钱纳妾吗?”
巴雅尔一时语塞,头低到了裤裆里。
对他这种处理方式吴芫苹也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劝道:“二位老人家,有话好好说!”
韩冰的父亲看了吴芫苹一眼问:“你是他什么人?”
吴芫苹说:“我是开车的……是他朋友。”
韩冰母亲说:“这都又搭上一个不三不四的杂毛鹦鹉了,还在这儿充大尾巴鹰呢。”
吴芫苹听见有人骂她杂毛鹦鹉,就要发怒。巴雅尔赶紧使眼色制止。他刚想辩解两句,发现两个老人一个举起了笤帚、一个举起了火铲子,同声喊道:“黑小子给我滚出去!”
巴雅尔在韩冰父母的推搡下出了门。
吴芫苹还在发愣,韩冰的父亲说:“你也出去吧。”
二人站在楼外,身后是“砰”的关门声和韩冰的哭声……
吴芫苹当了几年的作家,也没想到这样狗血的故事情节,让巴雅尔这个体育棒子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没好气地上车,对着车外的巴雅尔喊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啊?”说完,扔下巴雅尔扬长而去……
拐过“爱情树”,吴芫苹又折了回来。
巴雅尔可怜兮兮地上了车,车子像他们的心绪一样静静地向山谷底滑去。
“大后天我就要结婚了。”巴雅尔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车内响起,像是在讲局外人的故事。
吴芫苹没好气地说:“都要结婚的人了,还在外面杀呀、爱呀的扯什么呢?”
巴雅尔的眼睛里又露出了可怕的光,道:“我还要见一个人,在事情没弄清之前,我不会入洞房的。”
“你要见谁?”吴芫苹问。
“赵大赖。”巴雅尔一字一顿地说,“他回来了。”
“你不是说不杀人了吗?”吴芫苹担心地说。
“那要看他啥态度。”巴雅尔说,“的姐,你送我去龙城哈达小区。”
吴芫苹想再劝几句,可看见巴雅尔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没再言语,开车直奔龙城。
来到哈达小区外,巴雅尔下了车说:“的姐,你在這儿等我。”说完,向跟前的一栋住宅楼里走去。
吴芫苹望着他进了楼,犹豫着要不要报警。就这么犹豫着,太阳已经落山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巴雅尔回来了。
吴芫苹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上了车,借着微弱的路灯光,她发现他满手是血。她吃了一惊道:“你受伤了?”
巴雅尔边擦手边说:“没有,这是赵大赖的血。”
吴芫苹惊问:“你把他杀了?”
巴雅尔平静地说:“没有,我只是揍了他一顿,这是他的鼻血。他交代了盗窃我科研成果、给两个厂长行贿,勾结李做东给我下毒蜘蛛、误伤韩冰的种种罪行。”
“误伤韩冰?”吴芫苹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本想在我出机场时撞死我的,可是那天他们喝多了,车速过快撞到了韩冰的摩托上。”巴雅尔说,“赵大赖等人,会有法律制裁他们的,我这里有他的录音。”
“杀了赵大赖,他媳妇、孩子确实难活。”吴芫苹问,“送你回去吧?”
“不,我还要见一个人。”巴雅尔说。
“谁?”吴芫苹奇怪地问,“你的仇人不是都找过一遍了吗?”
“我要问一些事情。”巴雅尔说,“你和我一起去吧,你许诺和我一起行动的。”
吴芫苹想:再说别的没用了,这个黑小子今天是吃定我了,便开车按照巴雅尔指引的道路前进着。
车子在一片高级住宅前停了下来。来到一栋装潢考究的别墅前,巴雅尔按了按门铃,里面传来问话声:“谁呀?”
“我,巴雅尔。”巴雅尔答道。
门开了,李厂长穿着拖鞋走了出来。他看见巴雅尔,面无表情;当他看见吴芫苹时,眼睛瞪得像灯笼。
吴芫苹见是李厂长,转身要走,却被李厂长一把扯住道:“我有话对你说。”声音坚定而威严。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进屋的第一句话是李厂长说给一脸狐疑的巴雅尔听的。
吴芫苹闷不作声地坐在沙发上,扭着脸,像是在赌气。
巴雅尔把录音机往茶几上一放,低沉地说:“李厂长,有关我的事儿,组织没查清的我都已经查清了,你要不要听一下录音啊?”
“不必了。”李厂长慢条斯理地说,“张副厂长为了整倒我,让赵达来从你那儿找突破口,因为你是我点名调来的。他们先让你‘抄总结,再窃取你的研究成果,然后污蔑你‘吃里爬外给报社写信,目的就是通过搞臭你,再搞臭我。同时,他们从我儿子李做东那里下手,通过韩冰制造杀人案,想彻底毁了我!”
“这些你都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坚持正义?为什么要开除我?”巴雅尔气愤地质问。
“开除你,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李厂长似有苦衷,“我被张副厂长伙同赵达来抓住了把柄,有劲儿使不上啊!我已经把位子让给他了,很快,龙城化工厂就是张副厂长的天下了。我已把你安排到龙城钢铁厂办公室当副主任了,你就不能放他们一马吗?”
“你给我安排的?你为什么给我安排?”巴雅尔不解地问。
“回去问你额吉吧。”李厂长说完,转过身去问吴芫苹,“苹苹,你妈还好吗?”
吴芫苹还是两眼望着别处,一声不吭。
“苹苹,你不能对爸爸这样。”李厂长说,“你们要是有什么为难的,随时来找我,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没你这种贪污腐化、道德败坏的爸爸!”吴芫苹突然站起来厉声说,“我们走!”说完,“噔噔”向外跑去。
此时,巴雅尔都看傻了。这个体育棒子本来脑瓜就转得慢,愣了半天,拎起录音机也向外走去。
李厂长走出门外,看见夏利车绝尘而去,一脸落寞,儿子、姑娘、房子、票子,哪一样属于自己呢?
“李厂长……他真是你親爹啊?”巴雅尔看了吴芫苹一眼,怯生生地问。
“这能有错吗?我跟妈姓吴。”吴芫苹气鼓鼓地说,“十二年前,他为了能当上龙城化工厂厂长,抛下妈妈和我,与省里一个大领导的离异女儿结了婚,甘心给李做东当后爹。你没发现,李做东长得和他一点儿都不像吗?”
这么一说,巴雅尔终于明白了,当时他提到厂长李士坤时,吴芜苹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巴雅尔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同学正在帮他布置新房。看到他这个局内人姗姗来迟,便开始批他:“我们几个光棍儿可是为你辛苦,你倒四处逍遥了!”
门外传来了额吉的喊声:“巴雅尔,就要当新郎官了,还不去洗个澡?”
当新郎?他心里一震,像木头人一样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去找肥皂和毛巾。
巴雅尔从小就听惯了额吉的命令,因为额吉守着寡把他培养成大学生不容易。
他走过楼道,外面便是满地的积雪。皮鞋踏上去,“嘎吱嘎吱”很合韵律。这是韩冰喜欢的声音,可她再也没机会踩雪了。
走进龙城浴池,巴雅尔找了一个单独隔间,摘帽,脱鞋,宽衣,溜光地立在了穿衣镜前,他望着自己满腮的胡须、满眼的血丝、车轴一样乌黑的脖子,眼睛定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小的饰物上。他摘下来,拿在手里。这是一个玉石做成的童男童女,神态天真,惟妙惟肖,如今已在奇石城粘好,竟看不出一点儿破损的痕迹。玉石的背面用变体隶书刻的“I love you”几个英文字母似在飘动,慢慢变成了韩冰那哀怨的眼神。
隔壁包间的对话声穿过木栅栏。一个说:“去了棵柳木,来了个朽木,张厂长比李厂长还色、还贪腐。”
另一个说:“全厂子的人都知道他是李厂长的种,只有那黑小子自己蒙在鼓里。”
巴雅尔打了一个冷战,面色苍白,迅速穿好衣服,失了魂一样回到家里。
浴池里人们的议论他早就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在李厂长特别关照他的时候,就有人在说这些话,可他认为那是别人“拉老婆舌头”。今天,他得跟额吉问个明白。
“你已经长大了,该知道真相了。”额吉听完他的问话,忧郁地讲着过去,“我和李士坤李厂长是龙城中学时的同学,相恋之后未婚先孕。这时,我才知道他和一个姓吴的女子早就结婚了,我便选择了退出。十几年后,听说他离婚了,又跟一省委副书记的女儿结了婚。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来往。不知他听谁说,你在找人调工作,就把你给调过来了,龙城钢铁厂的工作也是他安排的。”
“额吉,我们离开他就不能活吗?”巴雅尔很不满地问。
“还不是都为了你!”额吉也很委屈。
这一夜,巴雅尔没有睡好。早晨,他不知怎么出的门。一阵寒风唤醒了他的思绪,自己的身世便清晰起来,吴芫苹的身世也清晰起来。他找到吴芫苹的时候,她刚好把车开到揽活点。
“的姐……”巴雅尔已经知道了他们同父异母的姐弟关系,可他不想从李厂长那儿论,“再陪我去一次宁县吧。”
车子又驶上了龙宁公路,这次他们很少说话,因为他们都为有李厂长这个爹而不快。看见巴雅尔的驴脸一直拉着,吴芫苹对这个没主见的男人也有了一丝失望,问:“不是又想不开了吧?”
“逃婚。”巴雅尔说,“或是做最后的告别!”
“逃婚?我能理解。”吴芫苹说,“可这‘最后的告别我就不懂了。”
“到时候你就懂了。”巴雅尔说,“学过《孔雀东南飞》吗?”
吴芫苹对这个体育棒子的问话很反感,她没好气地说:“我是不懂人情,可我知道为人子女当尽孝,为人配偶当情深义重。来到世上,当负责任,不能‘举步赴清池‘自挂东南枝那么草率!”
面对吴芫苹的抢白,巴雅尔幽幽地说:“的姐,我是你弟弟啊,你得帮我!”
此话一出,惊得吴芫苹险些把车撞到树上。巴雅尔便把来龙去脉一说,吴芫苹沉默不语,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银白的世界,满脑子都是问号,有关父亲和母亲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夏利车在巴雅尔的指挥下离开了龙宁公路,在吴芫苹满腹的疑问中向邻近的一个县城驶去。车子七拐八拐,行驶到县郊的一处小院前,巴雅尔淡淡地说了句:“就到这里吧。”
吴芫苹抬眼望去,那是一处普通的城乡结合部小院,巴雅尔让吴芫苹在车里等他,他自己进了院里。
吴芫苹望着巴雅尔的背影,端详着这个小院。院里似乎有不少人在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像是在办喜事。她回到车上,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放着台湾校园歌曲《踏着夕阳归去》。
一曲还没听完,车门打开了,巴雅尔带着一位姑娘上了车。他对吴芫苹说:“我借你的车谈点事儿,你先回避一下,好吗?”
那姑娘向吴芫苹微微地点了点头,吴芫苹礼貌地回敬了一下,关上车门走了。
吴芫苹找了一个墙根儿,蹲了下来,她想:这个女人一定是他的未婚妻,明天就要成为新娘子的那个女人。他们要谈什么呢?彩礼?嫁妆?婚房?
没等吴芫苹捋出头绪来,就听见车里传来了争吵声,开始声音很小,接着一声比一声高。吴芫苹从墙根儿站起来,刚走到车门前想看个究竟,就见那姑娘猛地一开车门从车里冲了出来,差点儿撞在吴芫苹的脸上。巴雅尔也从车里闪出来,拉着那姑娘的胳膊,说:“吴雨,真的很对不起,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被称作吴雨的姑娘气愤地说:“亲戚朋友都来贺喜了,你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巴雅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吴雨,我这一辈子总要辜负一个人,这个人只能是你了!我别无选择啊!”
那姑娘回过头来,道:“巴雅尔,是你额吉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说你会回心转意的,没想到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去找你的韩冰吧!”说完,掩面进院,院门随后关上了。
巴雅尔跪在门口,像一尊泥像。他承受着来自母亲、韩冰和吴雨三个女人的压力,心理已经被压得扭曲变形了。
吴芫苹走过去,拽起他,发现他跪的地方冰雪已融化,那或许是他的眼泪。
吴芫苹气愤地喊:“你这是在坑人!”
正说着,院里闹哄哄的有人出来,吴芫苹赶紧把巴雅尔拉上车说:“快跑吧,你等着人家把你打残啊?”
话音未落,两个男人已经拿着棍棒冲了出来。吴芫苹一个强启动,车子蹿了出去,后面的叫喊声伴着石头瓦片飞了过来。
巴雅尔嘟囔道:“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可是,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我哪儿知道你该怎么办呀?”吴芫苹喊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谈过恋爱呢,你问我,我问谁去?回家吧,家人在等着你这个婚礼主角呢!”
“不,我要去找韩冰。”巴雅尔说,“我要向她正式求婚,我要让她明天做我的新娘!”
“你疯了!”吴芫苹看了看西斜的太阳,生气地说,“兄弟,你冷静一下,要是真的得了失心疯,你坑的人就更多了。”
“我没疯。”巴雅尔坚定地说,“我爱的是韩冰,我已经害了她,就要对她负责任。我不爱吴雨,我不能再害一个善良的姑娘了。”
“可是,你已经害得吴雨在众亲友面前丢丑了。”吴芫苹说。
“这是害她一时,如果我不就此止住,我会害了她一辈子的。”巴雅尔说。
吴芫苹苦口婆心道:“兄弟,这是人生大事,你可要想明白了,不要脑瓜一热就贸然行事。你还有更长更远的路,可这条路不能通向偏执、狭隘和疯人院。”
“的姐,你放心,我不会疯的。”巴雅尔很坚定,“我现在比谁都清醒,我知道我的爱在哪儿,我不能再把自己的幸福交给任何人,你就让我做一件负责任的事吧,我不要做我们生父那样的小人!”
这话触到了吴芫苹的痛处,她不再吱声。
巴雅尔望着远方,牙齿咬得“咯咯”响:“那个道貌岸然的李厂长,他欺骗了我们善良真诚的母亲,脚踩着三条船,不择手段奔仕途,我偏不按他的套路走。”
吴芫苹问:“那你要怎么办?”
巴雅尔坚定地说:“去韩冰家。”
他的决绝让吴芫苹感动,谁说人间没有真情在?
车子在夕阳下的密林中穿行,吴芫苹从车座旁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朵玫瑰花,递给巴雅尔说:“你去求婚,手里得有点儿东西吧?”
巴雅尔惊讶地问:“的姐,这是哪儿来的?”
“特意给你准备的。”吴芫苹诡秘地笑笑说。其实,这朵花是另一个“车豁子”昨天送她的。
巴雅尔拿着那朵玫瑰,手足无措地摆弄着。吴芫苹放眼望去,那栋白色小楼在白雪的世界里是那么不显眼,一如这里人平淡的生活。
“吱”的一声,红色夏利车在这座二层小楼前停了下来。
雪又起,天黑了。雪后的夜晚寒气涌来,巴雅尔却立在门前,迟疑不决。
吴芫苹走过去,发现他身披雪花,哆嗦不止,便说:“快敲门吧,天黑啦,我真替你着急。”
“吱呀”一声,门开了。韩冰的爸爸探出头来说:“又是你?”他看巴雅尔的眼神比冬天的雪还冷。
“爸!”巴雅尔赔着笑脸低声地说,“爸,我要见韩冰……”
韩冰的父亲愣了一下,他上下打量着巴雅尔,冷冷地说:“她不想见你!”
“砰!”门关上了。
“爸,您就让我见见她吧!我有话跟她说呀!”巴雅尔带着哭腔喊道,“我要向她求婚!”说完,“扑通”一声就跪在雪地上。
“你不是明天就要结婚了吗?”里面韩冰的母亲说,“别恋着南朝又恋北国,你的方案我们不同意,我们养得起韩冰,你别作孽了。”
“大叔大婶,他真的是来求婚的,他想让韩冰明天做他的新娘!”吴芫苹总觉得巴雅尔笨嘴拙舌,便替他求情。
屋内沒了声音,这或许是一个转机。
“您要不让我见韩冰,我就一直跪下去。”巴雅尔没有等到转机。
满天的寒星升起来,巴雅尔跪在雪地里,没有人搭理他。天冷了,风硬了,他的脸像结了冰一样冷。
吴芫苹抬头向二楼望去,二楼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巴雅尔大声喊:“韩冰,我给你带鲜花来啦!”他站起来,把那朵冻得硬邦邦的红色玫瑰花从窗口扔进了二楼。
韩冰朝下面喊道:“巴雅尔,你回去吧……我们今生不能在一起了,你要好好对待你的新娘子。”
“韩冰,你不要拒绝我!”巴雅尔喊道,“我已回绝了那边的婚事,我要带你走!”
“巴雅尔,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不能连累你!好好生活吧,路還很长。”韩冰抹了一把泪说。
窗子关上了,窗帘拉上了,二楼一片黑暗。
巴雅尔想冲进去,可一切都被厚重的铁门隔断了。
一个小时后,吴芫苹把巴雅尔拉上车,他冰凉的身体里有一颗冰凉的心,被揉得稀碎。
巴雅尔“挺”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那冻得死鱼一样的眼不死心地回望着那扇门、那扇窗。
然而,铁门无情地关着,蚊子也飞不进去。窗子默默地关上了,窗帘后一定立着一个“苍白的雕像”。
巴雅尔满眼泪水,他用颤抖的手打开韩冰从二楼窗户给他扔下的一封信,用颤抖的声音念给吴芫苹听:
巴雅尔,一切都过去了,好好地过日子吧。一个人没有两颗心,你要顾着你额吉,又要顾着我,当你把一颗心分给两个人的时候,你会心碎的……我很好,不用再想着我,已经有个小伙子愿意和我相守一辈子、照顾我一辈子……
带着离愁别恨踏上归途,一切回到了原点。
一路无话,路过龙城市郊的储爱园林时,已是夜里三点多钟了。
“停一下车。”巴雅尔走下车,向冰雪覆盖下的储爱园林里走去。
雪地里的储爱园林显得更加宁静而迷人。月光下,热恋中的年轻人题写的字、词、诗都幻化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他们忙着为爱而放歌、而拼搏、而奋斗,那些字、词、诗就是他们爱情壮举的真实写照。
巴雅尔惶惑不安的心静下来了。为了爱的人们,有的不惜权钱,有的不惜声誉,有的不惜生命。有的人为爱斗争了一辈子,可什么也没有得到。而活着的人得到了健康、富足、爱情和幸福,可是他们不满足,他们还有很多无名的痛苦。在这种环境下,巴雅尔想到了韩冰的余生,额吉的以后生活,还有给他造成现状的那些人和事……
吴芫苹没有给车熄火,她在等,等他清醒、理智地回到现实。她发现他站在冰冷的台阶上,借着车灯在写着什么,一如一位为爱而战的英雄。
天快亮了。巴雅尔回到了车中说:“的姐,送我去火车站。
吴芫苹问:“去干什么?”
巴雅尔说:“找一个起点。”
吴芫苹满怀疑问地把他拉到了火车站,她不知这个弟弟将何去何从。他下车了,蹒跚地向火车站走去,消失在人流中。
吴芫苹回头看时,发现巴雅尔的包静静地躺在后座椅上。她打开了他的包,一张字条映入眼帘:
的姐,把钱物交给额吉,把罪证交给公安。
巴雅尔
1986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