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红
瑶族“谈笑”(又名“冈介”、“坐歌堂”)仪式是湖南常宁塔山过山瑶富有特色的一种民间曲艺形式。伴随着商业化、现代化、城镇化等多重文化语境的影响,塔山瑶族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瑶民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和文化观念都发生了质的变化,塔山瑶族乡城镇化的加速发展使得“谈笑”仪式失去了原始的生存语境,以致于这一民族民间歌唱习俗面临消亡。2008年塔山瑶族“谈笑”被列为湖南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重点保护项目之一而备受关注。有学者在研究中这样论述:“湘南瑶族‘坐歌堂’(冈介)实乃当地瑶人生活状态的‘缺乏’的艺术性呈现和镜像。也即,当下被视为‘非遗’的冈介的发明与传衍,实际上是当地瑶民对其生活世界众多‘缺乏’的一种饱含情感的创造性与美学化应变。这种在部分意义上因匮乏而生的研究者等他者眼中、笔下的浪漫的‘艺术’,不但解决了客人光临时家中床铺不足的物质窘境,还在亲戚之间、邻里之间、村寨之间、男女之间、老少之间营造出一种艺术性交际的文化模式、生活态度,培养了个体解忧愁的乐观主义和村寨热闹的氛围,并赋予流动迁徙和生命以‘暖意’。”[1]这段话告诉我们塔山瑶族“谈笑”仪式是在当时瑶山生活条件极其贫困的情况下产生的,与瑶民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缺乏有着直接的关系,同时塔山瑶族“谈笑”仪式特殊的民俗功能让瑶民在当时那样的艰苦年代依然保持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如今伴随塔山瑶族“谈笑”仪式文化的这些“缺乏”的境况的不复存在,如何保护与传承塔山瑶族“谈笑”文化,如何让其得以存续与发展成为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本文基于笔者近两年的田野调查资料,从民族音乐学研究视角,对当下多重文化语境下,有关塔山瑶族乡“谈笑”仪式音乐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问题谈谈个人的一些感想。
近些年常宁塔山瑶族“谈笑”仪式音乐的传承与发展在当地政府职能部门的引导下,在地方学者和民间传承人的通力协作下取得了显著的成效,收获了累累硕果。笔者从2018年12月开始逐步走访了塔山瑶族乡的多个行政村,与当地多位学者或民间传承人访谈了解到:
(一)“谈笑”仪式越来越受到瑶人喜爱,尤其现在很多的青年人对自己民族文化的兴趣越来越浓郁,虽说大家都身在外乡打工,但一到晚上,就会相聚在微信群里对歌,学习瑶族民歌,大大增强了年轻人的民族意识和文化自觉。
(二)“谈笑”仪式带动大家把瑶服穿起来。受“汉化”的影响,在塔山瑶族乡各村落田野考察中多是看到部分老年人在头饰上还保留些民族痕迹,瑶服早已成为一种珍品压在箱底。但如今不一样了,姑娘小伙儿们越来越喜爱穿戴自己的民族服饰,不论生日祝寿还是结婚嫁娶亦或民俗节日庆典,都会看到大家身着绚丽的瑶服,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同时瑶服的复兴也带动了很多瑶服加工厂的兴起,带动了瑶服行业的发展。
(三)“谈笑”在多次的瑶族民俗节庆活动比赛中荣获优异成绩,大大增强了瑶山人的民族归属感、自豪感和文化认同感。这期间每逢比赛,塔山乡政府都会提前组织选拔歌手进行培训,过程中培养了大批青年歌手。据采访市级“谈笑”传承人盘文国得知,在他举办的培训班中已经带出了一二十个徒弟,其中有部分表现得都非常优秀。
(四)出版了系列“谈笑”地方著作,并录制了系统的“谈笑”仪式音乐影像视频。以塔山瑶族乡蒲竹村高泥凼盘文琇、盘金胜两位地方文化学者为代表,二老在瑶族“谈笑”仪式程序、瑶歌歌词素材整理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田野调查中,笔者先后收集到盘文琇《瑶歌情缘》、盘金胜《走进湘南瑶寨》《山乡拾粹》等相关文献,以及大量瑶歌手抄本。同时他们还先后组织录制了《瑶寨歌声》(2004年VCD)、《宝寨山传歌——瑶家谈笑》(2010年VCD),为瑶族传统音乐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储备了珍贵的参考资料。
整体来讲,近几年来,在国家“非遗”相关政策的扶持下,当地政府对“谈笑”民俗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给予了高度关注,并投入了大量精力,以“谈笑”仪式为代表的塔山瑶族传统文化日渐得以复苏,越来越呈现出可喜的发展态势。
虽说“谈笑”仪式作为塔山瑶族乡民俗文化之一越来越受到重视,但是在其传承与发展的过程中也暴露出较为严峻的问题,在此针对笔者的田野考察,对塔山瑶族“谈笑”的传承与发展谈几个突出问题:
无论是举办塔山瑶族“谈笑”仪式活动,还是举办塔山瑶族“谈笑”仪式文化培训,经费的困难问题是目前笔者在田野中听到的最突出的问题。笔者在塔山田野中结识了多位地方学者和传承人,他们非常热爱自己的民族文化,经常为“谈笑”文化面临的生存局面而感到忧心忡忡,特别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为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却又往往苦于活动经费不足最终导致活动搁浅。此外,保护和传承传统文化是一项长期的事业,需要政府对于传统文化的投入要具有一定的连续性和可持续性,不能只重抓一时的宣传工作,短时的面子工程,而对其之后的生存发展不能深入实处,这对于以“谈笑”为代表的瑶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来说是极其不利的。
传承人才在这里笔者认为应该包括:地方学者、被授予的传承人、后续要培育的传承力量。这三种传承力量对于地方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发展是不可或缺的,他们都在积极地为瑶文化的传承和弘扬默默地奉献着。然而在地方学者和传承人中,多数都已年过古稀,他们对传统文化的了解和掌握是非常丰富的,但由于文化程度低,只能存在脑子里。这种状况下如果政府不想办法,不予重视,多年以后随着这些老人们的逝去,必将会失去一笔宝贵的财富。此外关于未来传承人的培养,我们知道,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乡村城镇化的加速,今日的音乐文化生态发生了巨大变迁,传统音乐受众面急剧萎缩,很多民族传统文化走向流失。多半瑶族年轻人都在外打工,刚毕业的大学生又不愿意再回到瑶乡,传统音乐文化苦于找不到传承对象,传统音乐“活态传承”的现实极为严峻。
当下商业化、现代化、城镇化的多重影响,瑶山人民的生活质量和物质水平得到了提高,塔山瑶族“谈笑”仪式失去了其原生性语境,必须要适应新的社会语境以求繁衍与发展。笔者在田野中虽说也采访到了“谈笑”仪式音乐程序,但多是“简略版”,是无法与从前的仪式相提并论的。当下“谈笑”仪式的民俗功能发生了变迁与重构,成为一种具有表演性的,有时候甚至与旅游文化相联系的商业化的活动。曾有位地方学者在访谈中还希望笔者能以瑶歌为素材做些改编和创作,他希望“谈笑”仪式音乐文化也能在《民歌中国》栏目中释放光彩。那么,瑶族“谈笑”仪式在当下的多重社会语境中到底如何求得生存与创新,它是“变”还是“不变”呢?
基于塔山瑶族乡的田野考察,针对以上三个突出问题,笔者认为当务之急,塔山瑶族“谈笑”仪式音乐文化在传承与发展中应从以下几方面加以改进:
瑶族“谈笑”作为省级“非遗”项目,政府在传承与发展以“谈笑”为代表的传统音乐文化中要秉持“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工作原则,充分发挥好主导性:首先,政府要从政策上扶持该项文化向前发展,做好文化的守护者和推动者。塔山瑶族乡政府作为当地执政部门应加强从制度上对“谈笑”等传统文化进行重点保护,对其传承与发展实施立法保障,同时建立较为完善的传承机制。其次,建议政府成立专门机构进行监管和重点扶持,尤其从经济方面来鼓励和支持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给予它必要的经济支持和政策倾斜。第三,政府要多为当地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搭建平台,加大宣传力度。一方面可通过开展形式多样的交流活动,如不间断地在塔山瑶族乡内部开展“谈笑”仪式活动;或者采取“请进来、走出去”的方式与其他兄弟瑶族乡村的歌手联合举行“谈笑”对歌交流活动。另一方面可以效仿新田县门楼下瑶族乡舍子源村的方式,定期举办瑶族“谈笑”仪式文化培训班。这种系统的在族群内部开展的传统文化的学习培训,不仅有助于瑶族“谈笑”仪式文化植根瑶民内心,尤其对于“谈笑”仪式文化的活态传承和长远发展有着积极的促进作用。
多重社会语境下,瑶族“谈笑”仪式音乐文化因为瑶乡的多数青壮年出外务工,从而使得该项文化在传承与发展中在传承人才的接续中遇到了问题,因此,重视对传承人才的接续性建设迫在眉睫。民族音乐学家伍国栋认为:“民族音乐学研究的主体观念核心是人,是个人的人和群体的人。而人作为社会性的主体存在,在音乐事象构成中所具备的无与伦比的客观能动性作用和艺术创造能力,应得到民族音乐学研究者足够的重视和充分的研究。[2]这里讲到的“人”笔者认为也包括“传承人”在内。在田野中,很多的音乐事象,其艺术形态和风格特征与传承人所处的经济、社会、政治、历史等诸多因素都有着直接的关系。[3]传承人在以瑶族“谈笑”为代表的传统音乐文化的存续中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中发挥着着重要的纽带和桥梁作用。传承人健在,传统文化就能存活和延续;老一辈传承人愿招收徒弟,传承人才就会形成传承链。因此关于传承人才的接续性建设问题中首先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是做好源头工作,即做好对老一辈传承人的关照和支持,不仅从健康上关心关照他们,不断改善他们的生活处境,提高他们的经济和社会地位。而且从资金方面大力支持他们教授徒弟、传授技艺。同时协助他们的搜集、整理、写作以及创作工作,鼓励他们大胆创新。其次对于新生代传承人的接续,除了为他们开设相应的培训班或传习所,进行系统的技艺传授外,主要的问题是尽可能选拔出一批后备力量,由政府牵头为他们在家乡附近创造就业条件,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从而让他们愿意留在家乡安心学习民族文化,主动扛起传承与发展民族文化的重任。由此才能逐步实现“以老带新、薪火相传”的文化传承。
笔者所到瑶乡几乎都会看到在当地中小学成立有瑶族文化传承基地。通过这样的一个基地来把自家文化引入学校,实现传承文化从娃娃抓起的初心。比如已经有一些瑶族中学聘请了民间传承人到学校教授瑶歌、长鼓舞、打击乐、鼓吹乐等传统音乐文化技艺。在塔山瑶族乡,浦竹完小正是当地的传统文化传承基地,但应该说还未充分发挥它的作用。笔者曾与蒲竹村高泥凼的三位中小学生(两名初中生、一名小学生)进行过交流,她们其中有的表示没听说过“谈笑”,有的表示不是很懂“谈笑”中的程序,只是听父母唱起过瑶歌。所以笔者认为可全面启动浦竹完小传承基地,通过这一平台首先从意识上加强“谈笑”这一传统音乐文化的渗透,充分调动中小学生学习瑶族文化的积极性,增强他们对瑶族文化的认知、认同、自觉、自信,鼓励他们要有传承与发展瑶族文化的责任和担当,从内因去激发他们的动力。其次把瑶族文化纳入到课程和教材的编写中,通过九年制义务教育达到对传统文化知识的普及和传播。当然这是一项任重而道远的工作,需要得到“教师兼局内人”具有双重身份的教育工作者的大力支持。第三多带孩子们参加“谈笑”仪式音乐活动,从体验中让他们感受到自己民族文化的魅力,且通过耳濡目染让孩子们走进“谈笑”文化。湘南三市六县八乡瑶族“盘王节”暨“坐歌堂”(谈笑)大型节庆仪式上,对于“坐歌堂”(谈笑)仪式活动的评比规则中,其中有一项就是“参赛人员结构是否均衡,是否有梯队”,而笔者在田野中也曾看到已经有部分中小学生参与到了“谈笑”仪式音乐的对歌中,但这毕竟为数还是不多。因此重视和发挥塔山瑶族文化传承基地的作用,对于以“谈笑”为代表的传统音乐文化的传承与传播将有着深远的意义。
常宁塔山瑶族“谈笑”仪式音乐文化内容丰富,内涵深刻。随着申遗的成功,日渐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已然被当地政府打造为一项文化品牌走入人们的视野中。瑶族“谈笑”在保护与传承中取得了可喜的成效,不光越来越成为塔山瑶族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文艺娱乐形式,而且带动了当地旅游业的发展,赢得了相应的经济效益。然而随着多重文化语境变换,瑶族“谈笑”仪式音乐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依然面临着很多的现实问题。笔者认为,塔山瑶族“谈笑”仪式音乐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仍然需要由当地政府的主导和推动,需要地方学者、传承人以及瑶族民众的共同参与;在如何顺应新时代,如何以不变应万变的问题上树立正确的观念。因为文化生态的改变,塔山瑶族“谈笑”仪式音乐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过程中,“变”将是必然趋势,在不得不“变”的情况下,如何保证其发展创新不失去文化内核[4],如何保证其发展创新依然以群体内部产生的认同感和历史感为前提[5],这其中尚需社会各界通力合作,做出自己更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