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明
(曲阜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山东 日照 276826)
异化是马克思早期思想中的重要概念,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明确分析了劳动异化的问题。何谓异化,以及关于马克思异化概念的适用范围、异化概念在马克思思想体系中的地位等问题,存在着诸多争议,对异化概念的使用甚至出现滥用现象。本文通过考察《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思考马克思对异化的解读,由此明晰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概念,从而正确使用异化概念,而不是随意将其滥用。
无论是在学术研究,还是在媒体报道中,异化似乎成为一个十分常用的概念。到底应该如何使用异化概念,或者说在哪个意义上使用异化概念?有研究者指出:目前我们对异化概念的使用出现滥用现象,异化概念内涵不清、指称混乱,往往“把异化简单地当作某种事物本身的‘异常变化’或‘变质’”[1]。这与马克思本身的异化概念及其异化思想相去甚远。异化概念的滥用,不仅不利于我们正确理解马克思的异化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学术研究的混乱。
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学者严厉批评过异化概念滥用现象:“任何错误、挫折、事与愿违,都是异化,这是多么廉价而又万能的科学!”[2]64同时,也有学者认为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应该应用于特定的历史条件,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状况,不应该用其分析社会主义的社会情况:“他们脱离开具体的历史条件,把异化这种反映资本主义特定社会关系的、历史的、暂时的形式变成了永恒的、可以无所不包的抽象公式。然后,又把它运用于分析社会主义,从而提出社会主义的异化问题。他们就是用这种方法把社会主义社会同资本主义社会混为一谈。”[2]57但也有学者认为异化也可以用来分析现在的社会状况:“其实,我们没必要把马克思的概念都当成与己无关的事情,总认为马克思是批判那个时代的,批判别人的。这样的话,我们总是过滤了自己,总会让马克思与我们生活的时代有一墙之隔。我们完全可以转用异化的概念,来分析我们的劳动状况。”[3]而对于何谓异化,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异化“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有人把异化“等同于对立统一规律”,也有人把异化“看作否定之否定规律”[4]。
部分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异化是马克思思想的核心,是马克思思想中最重要、最精华的部分之一,把马克思的异化思想看作人道主义。他们认为有两个马克思,一个是青年马克思,一个是晚年的马克思,提出异化的那个“马克思”,是他们所认可的马克思,“晚年马克思”与“青年马克思”的不同是由于“晚年马克思”思想的“退化”,他们“把‘异化’视为马克思的中心概念,把马克思主义视为人道主义”[5]。
国内学者不同意西方马克思主义关于“两个马克思”的观点,但也注意到了马克思异化思想的转变,如何看待马克思异化思想及其转变,国内学者也有不同观点。有学者认为,异化是马克思思想的基本概念,是马克思一生都在使用的概念,而马克思在研究异化问题时有一个转变,即从早期的“道德批判优先”转变到后来的“历史批判优先”,这也是马克思早期的异化观念与晚期不同的原因,而这个转变正是由于马克思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在早期,马克思没有完全摆脱费尔巴哈、黑格尔等人异化观念的影响,在考察人的异化时没有完全考察“现实的人”,在批判资本主义时,青年马克思主要通过道德进行批判。随着马克思思想的成熟,马克思并没有放弃异化这个问题,而是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之后,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继续考察,即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历史评价优先”。[6]但也有学者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异化概念,并不属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而当马克思的思想成熟以后,马克思放弃了异化概念。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也并不存在所谓的“视角转换”,异化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中也不具有实质性的、基础性的地位。[7]还有学者认为,异化、人的本质的异化或人的异化,并不是个严谨的科学概念。《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异化的论述并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方式,而更像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采用的一种夸张与形象的描写方式。严格按照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人的本质并不能用异化描述:“严格讲,人或人的本质的异化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死亡,一是精神失常,这正是‘异化’一词的原意,然而今天没有人如此使用异化概念。”[8]
马克思明确地提出异化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在他之前,黑格尔与费尔巴哈都曾使用过,马克思通过异化劳动,分析当时资本主义的社会状况,批判国民经济学。此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似乎不再正面使用“异化”一词,但在后来的著作中如《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资本论》中又恢复了使用,“尽管不再如《手稿》中那般密集”[9]。那么,马克思到底在何种意义上使用异化概念?我们不能不溯本清源,从马克思的早期文本《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开始认真解读。当然我们也应该认真解读不同时期不同作品中马克思异化思想的转变和发展,但限于篇幅和本文写作目的,本文暂不对马克思在不同时期对异化的论述进行完整的描述和研究,而将主要目标放在马克思最初是如何界定异化,以及在哪个层面上使用异化。如此才能正本清源,避免马克思异化概念的滥用,明晰当时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与他思想成熟后的不同,更全面地了解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及其异化思想。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虽然明确提出了异化,但却没有直接论证异化概念本身,而是论证了异化劳动及其四个规定性。可以通过马克思对异化劳动及其规定性的相关论证,解读马克思的异化概念。
劳动本质上来说是人的外化,劳动所生产的产物不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而存在,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异己的存在。“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10]47劳动产物应该归属于劳动者,应该让劳动者过上更美好的生活,但在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情况下,劳动产品反而不属于劳动者,甚至与劳动者对立。而且,随着劳动者制造更多的产品,创造更多的财富,他反而愈发贫困,“而且越受自己的产品即资本的统治”[10]48。
人与劳动的异化,还包括人与劳动过程的异化。“异化不仅表现在结果上,而且表现在生产行为中,表现在生产活动本身中。”[10]50从理论上来说,劳动生产的过程应该让人感到快乐与幸福,在劳动过程中人应该会得到肯定,人们也应该乐于去劳动。但在资本主义社会情况下,劳动产品与劳动者无关,劳动者被迫劳动,劳动并不是劳动者的自愿。于是“劳动已经不再是一种自我确证和自我满足,相反,成了人们的负担,是劳动者‘自身的丧失’”[11]。
关于人的类本质,马克思认为应该是自由的、有意识的:“人把自身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10]51而这也是人与动物之间最大的区别。而人的类本质则在有意识改造客观自然的实践中,在将自然“人化”的过程中得以表现:“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10]54但是由于异化劳动,人的劳动不出自人的自由意志,变成一种强迫的负担:“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10]54,人被贬低为像动物一样的存在。于是异化劳动导致人自身与人的类本质异化。
由于劳动产品并不属于劳动者:“如果工人的活动对他本身来说是一种痛苦,那么这种活动就必然给他人带来享受和生活乐趣。不是神也不是自然界,只有人自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10]56而由之前的三个规定性,劳动者也必定与这个占用着应该属于劳动者产品的人相异化。于是,“通过异化的、外化的劳动,工人生产出一个同劳动疏远的、站在劳动之外的人对这个劳动的关系。”[10]57
首先,马克思所谓的异化是指劳动对象化的产物与主体——人相疏远,直至与人相对抗,阻碍人的发展。异化是在劳动对象化过程中出现的,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劳动对象化都是异化。马克思指出:“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10]54人的劳动是一种能动的、自主自觉活动,通过这样主体自觉活动,使劳动对象发生变化,也使主体自身的目的和力量等凝结于劳动对象之上,其产物就是劳动产品。人的劳动、人的劳动对象化,体现了人的主体性,不仅在劳动对象和劳动产品上深深地打上人的目的、力量等主体性印记,而且也在劳动工具和其他劳动资料上打上了人的主体性印记。随着劳动对象化范围的不断扩大,自然的世界越来越打上了人类劳动的印记,成为人的世界。劳动的本性,即是劳动对象化,也即人认识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也是人类生产和生活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人的劳动对象化的过程,也就是人的目的不断通过劳动得以实现的过程。但出于某种原因,劳动对象化的产物却与主体的人产生了分离,直至与人相对抗,阻碍人的发展,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
但是,我们如何确定对象化的产物与主体相对抗呢?这需要一个新的标准。而这一新标准就应该是对象化之后的产物能否重新回归到主体,为主体服务,促进主体的发展,“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主体能否‘领有(Aneignung)’外在的对象,或者能否实现所谓的‘对象性剥离(Entgegenst ndlichung)’”[12]。也就是说,主体人劳动对象化之后的产物能够回归到主体,为主体服务,促进主体的发展,这即是劳动的对象化;反之,对象无法复归主体,对象与主体分离阻碍主体的发展,即是劳动的异化。
由此,我们至少可以做如下区分:即并不是事物发生了“异常变化”或是“变质”都是异化,也不是人在生产生活中出现的所有错误、挫折、事与愿违,都是异化。如不能简单地将部分大学生奋斗观存在奋斗态度认知、奋斗目标定位、奋斗价值标准的问题定义为异化倾向;也不能将现代休闲存在的问题,一味都归为休闲异化,等等。只有人在劳动实践中的对象化产物,即对象化的客体没有回归主体,而是与主体对抗,妨碍主体的发展,才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
人的对象化的活动,亦即人性化于自然的活动,其所创造的产物(如物质器物、社会规范等)能重新回到创造者手中,为人所利用和控制,这就意味着人性的复归。如果这种对象化活动的创造物从此不复归于创造者之手,甚至反过来成为控制自己的异己力量,这就是所谓“异化”现象。如宗教崇拜的神圣对象及为规范崇拜行为而形成的宗教制度,即是人性对象化而成的文化创造,但当它们出现在人们的头脑之中和人类社会之上时,却总是被抬高成为自然和社会的创造之主,创造神的人反倒成了神创造之物,人异化为神的身上的人性则被认为是支配人和自然的神性,再也不能复归于人的自身,这就是宗教与人性的异化。一旦人把异化于神的人性夺回来,使之复归于人的自身,人就会成为自身命运的主人,宗教与神便不复存在了,也就取消了宗教与人性的异化。
其次,按照对象化产物回归主体的不同境况或路径,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属于狭义的异化。按照黑格尔对异化的分析,存在着两种异化:一是狭义上的异化,是指对象化脱离主体之后,没有回归,并且与主体相对抗;二是广义上的异化,是指经历了对象化之后,又经历了对异化的扬弃,对象化的客体再次回到了主体。“‘狭义的异化’……只能停留在否定阶段。对主体而言,这种异化无异于没有回报的自我牺牲,因此可称作‘恶’的异化。而‘广义的异化’则不同,它包括了对‘狭义的异化’的扬弃过程,从而使主体的牺牲得到了补偿,因此可称作‘好’的异化。”[13]马克思基本沿用了黑格尔的说法,但却与黑格尔的异化观点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因为在黑格尔的异化观点中,异化最终会向着回归主体的“好”的异化发展,“按照黑格尔辩证法的本性,所谓异化只能是向主体回归的‘好’的异化,即‘异化辩证法’”。而这显然不符合马克思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黑格尔的异化观点无法解释劳动者的异化劳动,因为在异化劳动之中,对象化的产物不可能再回归主体也就是劳动者了。于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论证异化劳动时,是在否定意义上使用异化概念,也就是“狭义的异化”,用其来批判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状况。
由此可见马克思关于异化的概念是:主体创造了一个对象化的客体,客体脱离了主体而独立存在,之后对象化的客体没有回归主体,而是与主体对抗,妨碍主体的发展。马克思否定并批评这样的异化,认为其阻碍了人的发展。
最后,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如果异化现象出现后,当对象化的客体离开主体并无法返回,而且与主体相对抗,那么我们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而这就要引出马克思的重要思想——历史唯物主义了。
通过异化劳动的规定性,我们已经得知,当马克思在研究异化问题时,研究的是劳动者的异化状况,是现实的人的异化状况,而不是抽象的人。我们认为,这已经具有一定的历史唯物主义特点了,但此时马克思的思想体系还没有成熟,于是他借用了之前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人使用过的“异化”这个概念,作为他的思想武器,去分析、批判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状况。而当马克思的思想成熟之后,他超越了异化思想:“他不再用异化理论说明历史,而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科学地说明历史;他也不再用异化理论说明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劳动,而是用剩余价值学说来科学地说明它们。”[2]54因此,认为异化是马克思的中心思想的观点是不正确的,马克思的中心思想或思想核心是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当然,异化问题应该也是马克思一直关注的问题,只不过后来他不再用异化来描述和分析问题了,而是转而使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进行分析。或许他不再使用异化,也有可能是因为之前有大量的哲学家用过这个词,马克思想与他们区分。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在异化“其上加了引号,加重了这一概念中客观性、科学性的意涵,以区别于他所批判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9]28。
今天,马克思所批判的异化现象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依然存在。而我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其根本制度与社会现实与资本主义社会状况有本质不同,异化现象即使还存在,也绝不是作为一个社会的主要现象存在。因此,如果将异化作为一个普遍现象来分析社会主义社会,显然是不准确的,也是一种滥用。而且,既然马克思在思想成熟之后是在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下来考察异化问题,我们是否也应该更多地使用历史唯物主义来分析社会状况,而不是简单地通过异化来一概而论。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论证异化劳动时,是在否定意义上使用异化概念,也就是“狭义的异化”,是指劳动对象化的产物脱离主体之后,没有回归,直至与人相对抗,阻碍人的发展。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之前,马克思用异化来分析批判资本主义社会问题。而当马克思的思想成熟之后,他超越了异化思想,利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来分析问题。
今天,许多研究者用异化分析社会现象,但使用时往往不够准确,甚至不在马克思的本意上使用异化概念,而是随意将自己“创造”的异化概念贴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标签,显然是不正确的,是一种滥用。另外,也不宜将异化作为一种普遍现象,来分析社会主义社会,因为马克思在思想成熟之后,是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考察异化问题的,我们也应该更多地使用历史唯物主义来分析社会状况,而不是简单地使用异化来一概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