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反犹主义的批判及其当代价值

2021-11-25 01:57
现代哲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鲍威尔种族犹太人

兰 洋

长期以来,学界有一种流行观点:马克思没有对种族和族群问题进行过专门的研究。这种观点认为,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资本主义社会最现实和最具本质的社会关系是阶级关系,种族和族群问题只是处于从属地位,充其量是虚假的表象或遮蔽的面纱。更有人指出,直到霍克海默(Horkheimer)和阿多诺(Adorno)在《启蒙辩证法》中将反犹主义的病灶判定为“启蒙理性”和“非家异感”,这一论题才真正进入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视野(1)See Kevin B.Anderson, “Not just Capital and Class:Marx on Non-Western Societies, Nationalism and Ethnicity”, Socialism and Democracy, Vol. 24, No.3, 2010.。但是,当我们回顾马克思的思想历程,会发现上述判断并不准确。实际上,马克思在其青年时代曾对19世纪的种族问题——反犹主义进行过非常深刻的讨论。从1843年的《论犹太人问题》到1844年的《神圣家族》,马克思与布鲁诺·鲍威尔(Bruno Bauer)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就犹太人的命运展开了反复论战。尤其是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深刻剖析了反犹主义的原因、机制和未来出路,不仅超越了同时代人的思想水平,而且对其自身的思想转变产生了深远影响。可以说,反犹主义的论题构成马克思从人的自我解放视域转向新唯物主义哲学视域的隐含线索。而从历史俯视当下,尽管马克思的研究迄今已近两个世纪,但经典思想的价值就在于总能从现实境遇中发现端倪。近年来,种族问题在西方尤其是美国呈现出愈演愈烈之势,更加需要我们将马克思的思想作为一面棱镜来破解当代种族问题的本质内涵和发展趋势。本着这样的意识,本文将首先梳理马克思与鲍威尔的理论分歧,进而探查马克思思考的理论逻辑和思考路径,呈现马克思的辩证批判所具有的当代价值。

一、批判前提:鲍威尔《犹太人问题》的解释模型

众所周知,犹太人作为欧洲的少数族裔长期受到各国歧视。尽管由于法国大革命的影响,普鲁士颁布的“1812年敕令”废除了针对犹太人的特别税并赋予其“本地人”的地位,但并未从根本上改变犹太人受到歧视和法律上无权的状态。到19世纪40年代,犹太人问题已经成为德国社会最严重的种族矛盾,引发知识界的高度关注和巨大争议。在此背景下,青年黑格尔派的代表人物布鲁诺·鲍威尔于1843年出版了《犹太人问题》(DieJudenfrage),从自我意识的批判哲学的基本立场出发进行尖锐剖析。马克思的《论犹太人问题》则是对鲍威尔观点的回应和批判。因此,要完整把握马克思的思想逻辑,必须首先理解鲍威尔对犹太人问题的解释模型。

鲍威尔认为,欧洲的反犹主义是政治异化的产物。表面上看,犹太人遭到排斥是因为他们的宗教信仰,因此通常的解决方法是让犹太人改信基督教,以获得与基督徒平等的公民权利。但鲍威尔指出,在宗教问题背后还隐藏着更深层的原因,宗教异化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的表象,它所反映的是尘世中的各种私利和特权。这意味着种族压迫的根源不在于其自身,而只是在政治尚未彻底解放的状态下人们彼此争斗的缩影。无论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尽管宗教形式不同,只要他们还坚持特殊性、否认普遍的自由和人性,真正的解放就没有到来。简言之,鲍威尔将种族问题本质属性规定为政治异化,种族隔离的排他性是政治的排他性的表征和凝结(2)值得注意的是,国内学界长期以来都将鲍威尔的观点简单等同于宗教批判,忽视了其背后更深层的政治批判意涵。近年来,有学者注意到鲍威尔宗教批判的实质是政治批判,这是一个重要的理论突破。(参见聂锦芳:《再论“犹太人问题”——重提马克思早期思想演变中的一桩“公案”》,《现代哲学》2013年第6期;朱学平:《从共和主义到社会主义——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新解》,《现代哲学》2014年第3期。)。

那么,应当如何解决犹太人问题?鲍威尔总结了历史上的两种方案,即“改教策略”和“扩权策略”,前者是让犹太人放弃犹太教而改信基督教,后者则将基督徒的宗教和公共权利扩展至犹太人(3)朱学平:《从共和主义到社会主义——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新解》,《现代哲学》2014年第3期。。在鲍威尔看来,无论哪种方案,都是以基督教国家为基本的政治框架,根本没有触及人在这一框架下政治异化的问题,因此必然会造成宗教矛盾和种族矛盾的周期性爆发。即使是被誉为现代政治典范的制宪法国,也无法克服这种政治弊端。鲍威尔指出:“在法国,普遍自由还未成为法律,犹太人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4)[德]布鲁诺·鲍威尔:《犹太人问题》,李彬彬译,聂锦芳、李彬彬编:《马克思思想发展历程中的“犹太人问题”》,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84页。,因为法国虽然经由七月革命消灭了一般的国家宗教,但只在名义上剥夺了基督教的统治权力,在实际生活中包括犹太人问题在内的各种宗教、族裔、群体仍在特殊性和斗争性的指引下互相对立。在此基础上,鲍威尔强调要克服种族问题的周期性发作,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进行政治革命,其目标是实现普遍人权(“真正的公民权”)。鲍威尔指出:“只有当犹太人不是被解放成为犹太人,即不是必须与基督徒不同的人,只有当他们使自己成为人,成为与周围的人不存在任何界限的人,犹太人的解放才会是彻底的、成功的、稳固的。”(5)同上,第60页。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完全消除宗教异化,实现人的普遍自由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完全结合(“真自由”),才能破解犹太人或其他教派和种族受压迫的历史宿命。笔者认为,在种族问题上,鲍威尔实际上是部分重复了黑格尔的法哲学思想,将犹太人问题的解决寄托于国家作为更高级的理性和具体的普遍性(真无限)来调节和统摄市民社会中没有节制的特殊性和偶然性(恶无限)。这是一种典型的通过政治解放解决种族问题的思路。

二、理论内涵:从政治解放到人的解放

鲍威尔的理论构成马克思批判种族主义的起点。马克思一方面赞扬鲍威尔“他把这一切都做得大胆、尖锐、机智、透彻”(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页。,另一方面又指出鲍威尔理论的不彻底性。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第一次明确区分了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从而超出鲍威尔和西方思想史对种族问题的政治解释,真正洞察到这一问题本质特征、内在逻辑和发展趋势。

首先,马克思超越了鲍威尔的认知前提,在更深层次上把握到犹太人问题的实质。与鲍威尔不同,马克思从一开始关注的就不是宗教和政治状态中的犹太人,而是日常世俗生活中的犹太人。马克思说:“我们不把世俗问题化为神学问题。我们要把神学问题化为世俗问题。”(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7页。这样一来,对问题的理解就完全不同了:“犹太人的世俗礼拜是什么呢?经商牟利。他们的世俗的神是什么呢?金钱。”(8)同上,第49页。在鲍威尔将种族问题归结为政治问题的地方,马克思看到的是作为政治之座架的市民社会及其内在矛盾。犹太人的自我解放本质上不是如鲍威尔一样地诉诸政治自由,而是从经商牟利和金钱的奴役中解放出来,从实际的、世俗的犹太精神中解放出来。这意味着在马克思看来,犹太人问题以及一切种族问题不再仅是某个族裔遭受身份歧视和政治压迫的问题,而是整个现代市民社会及作为其原子的现代人的问题。只有消除犹太精神的现实土壤(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下的不平等关系),犹太人问题才能得到彻底解决。这是马克思对种族问题的本质规定所做出的格式塔转换。

其次,鲍威尔将犹太人问题的不断爆发归结为未能充分实现政治自由,而马克思恰恰看到了政治解放本身的局限性。不可否认,取得公民权既是被压迫种族追求解放的重要手段,也是近代政治革命的核心内容。但是,鲍威尔没有看到,这一历史进程的实质是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分离以及政治异化——抽象的政治国家的统治。在马克思看来,政治解放的结果是政治领域从应然的“类的内容”“真正的普遍东西”下降为一个与市民社会相对立、相分离的特殊之物、形式之物。与此相应,人的权利也分裂为公民权(droits du citoyen)和人权(droits de l'homme)。前者指的是参加政治共同体的权利,即获取政治实体参与者的身份(如不受歧视的公民)所带来的权利;而后者在马克思看来实际上是指市民社会成员的权利,即利己的、与共同体分离开来的个人的权利。马克思特别强调,在这两重身份中,实际上后者才是现代人真实的存在状态。现代社会所鼓吹的自由、平等等天赋人权是建立在“人作为孤立的、自我封闭的单子”这一基础之上的,“在这些权利中,人绝对不是类存在物,相反,类生活本身,即社会,显现为诸个体的外部框架,显现为他们原有的独立性的限制”(9)同上,第42页。。笔者认为,马克思上述分析的卓越之处在于:在鲍威尔将种族问题的解决诉诸于政治公民权时,马克思看到种族问题与资产阶级政治制度之悖谬性之间的必然联系。如果仅仅将种族问题视为政治问题,则恰恰落入资产阶级政治解放所建构的抽象的类本质之中。这就是现代政治秩序无力消除犹太人问题(以及一切种族问题)的根源所在。归根到底,即使被压迫的种族获得政治自由,成为现代国家的公民,依然无法消除种族主义。现代种族问题无法通过单纯的政治变革来解决,因为它本身就是人的自我分裂的后果。

最后,马克思提出要真正解决种族问题,不仅要实现政治解放,更要实现“人的解放”。政治解放当然是一大进步,但它不是彻头彻尾、没有矛盾的人的解放方式,也不是普遍的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马克思认为,要破解现代性的这种内在矛盾,“只有当现实的个人把抽象的公民复归于自身……只有当人认识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起来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离的时候”(10)同上,第46页。,“人的解放”才能完成。政治解放无法消除种族主义的土壤,只有社会革命打破市民社会利己性的枷锁,才能推动人的彻底解放。笔者认为,马克思的“人的解放”的思路表明马克思超越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的程度。一方面,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对于现代性的诊断,即现代性的本质就是国家(政治领域)与市民社会的分离;另一方面,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基本逻辑做了决定性的颠倒,即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不是依靠政治革命克服市民社会的弊端,而是依靠社会革命来克服国家的虚假性。总之,以废除私有财产为前提的共产主义,才是克服包括种族问题在内的现代性问题,进而实现人的全面解放的根本途径。

三、辩证方法:马克思分析种族问题的三重启示

如上文所述,《论犹太人问题》的论证构成一个具有内在逻辑的有机整体,构成近两百年来马克思主义的种族主义研究的“总谱”。这一文本不仅超越了鲍威尔的理论视域,也超越了多数当代人对种族问题的现象描述,真正深入到现代种族问题的深层机理之中。遗憾的是,这一理论创建的意义直到今天也未得到全面的认知。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之所以能够洞察其本质,原因在于他所运用的是辩证思维和本质分析,而非一般意义上的知性思维和表象分析。即拒绝对既定社会存在的“外部反思”,通过面向事情本身的自我活动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维度之中。这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区别于其他理论的一个重大方法论特征。可以说,青年马克思对种族主义的研究是运用辩证法的一个典范,为当代人透视复杂社会问题提供了系统而深刻的方法论基础。

(一)现象与本质的辩证“颠倒”

社会历史事件之所以难以认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事件的本质往往被现象所层层包裹,需要通过抽丝剥茧才能洞察。比如,在马克思的时代,犹太人问题就披上宗教问题或政治问题的外衣,并且在不同国家表现为不同具象。《论犹太人问题》的方法论意义首先在于马克思通过“颠倒”现象与本质的辩证方法,洞穿了犹太人问题的实质。笔者认为,马克思的做法分为两步:

第一步,通过分析犹太人问题的不同变种,破除宗教异化的表象。在《论犹太人问题》的开篇,针对犹太人问题的宗教外衣,马克思就指出在德国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国家,因而犹太人问题是较为纯粹的神学问题;而在法国这样的立宪制国家中,犹太人问题虽然还保持着神学的外观,但实质上根源于现代政治解放的不彻底;最后,在实现了现代共和制的北美,犹太人问题就不再是一个神学问题而成为真正的世俗问题。由于上述具体情况不同,因而不能简单地立足于神学观念和宗教立场来观察整个犹太人问题。

第二步,破除政治异化的表象。针对鲍威尔的解释,马克思指出,无论政治解放是否完成,种族问题都不断出现,这就证明种族矛盾与现代国家制度是不矛盾的。因而,在政治因素外,犹太人问题必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要真正实现种族的解放,必须到作为政治国家之基础的市民社会中去寻找答案。当马克思得出这一理论认知,历史事件的现象与本质之间手足倒置的关系就在理论分析中被颠倒回来。这意味着宗教和政治只是世俗局限性的现象而非原因。因此要用世俗束缚来说明宗教和政治束缚,而不是相反。毫无疑问,这一由现象到本质的辩证方法仍是我们今天分析现代种族问题所必须依赖的重要方法。

(二)经济分析与政治分析的辩证统一

历史事件往往是多种因素复合作用的产物,可以从多角度进行解析。马克思的同时代观察家大都承认犹太人问题既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不过,一旦追问这些因素以怎样的方式相互作用,经济与政治之间又存在怎样的本质性的联系,答案就变得扑朔迷离。《论犹太人问题》的重要洞见在于发现了现代社会的经济异化与政治异化之间的隐秘联系,实现了经济分析与政治分析真正的有机统一。马克思指出:“国家的唯心主义的完成同时就是市民社会的唯物主义的完成。政治解放同时也是市民社会从政治中得到解放,甚至是从一种普遍内容的假象中得到解放。”(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5页。这意味着现代种族问题是内嵌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资本主义国家的本质之中的,其基础正是作为现代性之本质的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及两者关系的根本倒置。一方面,马克思反复强调,现代公民在政治中似乎剥离了种族身份而具有类本质,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普遍性的假象。因为公民所具有的只是一种抽象的权利,仍然受制于高高在上的政治国家;同时,在政治的实际过程中,行动主体遵循的仍是包含种族等要素的特殊性和利己性的原则。这就决定了近代自由主义的政治建构无力解决种族矛盾。另一方面,在私人领域即市民社会领域中,人与人陷入无休止的相互斗争,并伴随着不可调和的经济不公。这就决定了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是种族矛盾再生的母体,族群和阶级不平等之间存在着耦合联系。因此,必须在经济与政治相统一的视角下看待和解决问题,而不仅仅局限于单独的某一方面。在马克思的视域中,人的真正解放——异化的扬弃——在于将人从普遍存在的分裂性、特殊性与利己性当中拯救出来。因此,这一任务必然是双重的:既要在政治领域中消除异化,也要在经济领域中消除异化;既要在政治上实现解放,也要求取市民社会的解放。笔者认为,这种经济批判与政治批判相统一的思路,构成马克思思考复杂社会问题的最鲜明也最有效的特征。如果我们将理论标尺向后延伸,就会看到马克思的这种分析方法的强大影响力。20世纪以来,杜波依斯(W.E.B .Du Bois)、奥利弗·考克斯(Oliver Cox)、艾德娜·伯纳希切(Edna Bonacich)、迈克尔·赫克特(Michael Hechter)等受马克思影响的研究者正是运用这一方法,形成了以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等为标志的对种族问题的政治经济学阐释路径(12)左宏愿:《种族、族群与阶级:西方马克思主义种族和族群研究的路径及其启示》,《民族研究》2017年第3期。。

(三)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辩证批判

除上述政治/经济相统一的方法,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还蕴含着意识形态批判的视角。马克思以普鲁士和美国为对比,说明反犹主义的意识形态或话语体系在公共文化与私人领域之间的辩证关系。正如前文所述,马克思认为现代人在本质上过着双重生活——天国的生活和尘世的生活。“人,正像他是市民社会的成员一样,被认为是本来意义上的人,与citoyen[公民]不同的homme[人],因为他是具有感性的、单个的、直接存在的人,而政治人只是抽象的、人为的人,寓意的人,法人。”(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5页。这意味着人既在政治共同体中把自己看做社会存在物,又在尘世的市民社会中把自己和他人降为工具。正是由于人具有上述二重性,反犹主义的文化再生产也具有二重性。一方面,一些国家(如普鲁士)在反犹文化再生产中扮演了结构性的角色,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通过由国家主导的生产体系、政治制度、教育模式和传媒工具再生产出来。另一方面,即使人们可以借由自由主义的政治和法律制度(如美国),将某些具有隔离性的因素从公法领域驱逐到私法领域中,使其在表面上具有纯粹个人事务的形式。但由于政治解放没有消除人与人之间实际的隔离状态,种族矛盾还会在私人领域不断复燃。这样,马克思就真正洞察了由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个人生活和类生活之间的二元性所导致的异化状态,并揭示出种族主义文化从显性的公共领域向隐性的私人领域的隐遁的内在逻辑。笔者认为,由此观察今日的种族问题,可以得出近似的结论。虽然西方国家法律明确禁止公共领域内种族歧视,但并未真正消除种族隔离的社会土壤和文化土壤。从本质上看,种族隔离不过是现代社会人与人分离和疏远的一种极端表现。

四、当代价值:《论犹太人问题》视域中的美国种族问题

笔者认为,马克思所提供的上述分析框架和研究路径,拥有超越犹太人问题这一论域的深刻洞察力,能够为我们分析今日世界最严重的种族问题——美国社会的种族压迫奠定坚实基础。众所周知,自20世纪50-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爆发以来,非洲裔美国人在政治、经济、教育和住房等方面的条件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特别是以奥巴马为代表的少数黑人精英进入政坛,令很多人认为美国的种族问题已经在根本上得到解决。有学者乐观地指出,美国已进入“色盲”或“后种族”时代,“种族歧视不再是美国的一个困境”(14)刘艳明:《美国系统性种族主义理论综述》,《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可是,随着由乔治·弗洛伊德之死所引发的全美抗议浪潮,种族问题作为美国的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再次暴露在世人面前。许多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以下疑惑:种族隔离和歧视已被法律禁止多年,黑人等少数族裔享有平等的政治、经济、受教育和获取社会福利的权利在理论上也早已成为无可争议的共识,为什么美国的种族歧视还会如钟摆般地周期性爆发?如果法律和政治权利上的不平等并不是种族问题的唯一根源,那么黑人的解放之路应该去哪里寻找?这些问题提醒我们,从根本上说我们在当下仍未跳出马克思所指明的那个历史时代。19世纪的犹太人问题和21世纪美国的种族问题,都属于现代性问题,都是人在现代社会彼此对立、隔离和异化的一种具象表达。因此,运用马克思的思维方法观察当下美国社会愈演愈烈的种族问题,其基本面貌和深层原因将得到更为完整的呈现。

(一)从表象思维到本质批判:美国社会存在系统性种族压迫

首先,美国的种族问题笼罩在极为复杂的现象之中,因而需要运用马克思从现象到本质的辩证方法,剥离其层层外衣进而洞穿其本质。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必须深入到国家机器内部和市民社会的结构之中,才能理解种族问题不断再生产的复杂方式。由此观察,可以发现,虽然在不同时期,美国种族问题有不一样的具体表现,呈现出或公开或隐晦、或政治或经济的表象,但是就维护白人统治这一本质而言是一贯的。从历史上看,美国的建国基础就内含着压迫制度,其宪法、政治体系、法律体系和教育体系等内含着白人至上的传统。时至今日,白人凭借其经济资源和社会权力仍然占据着社会位阶的绝对顶端,并将这种统治性以经济财富、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等形式不断地再生产。这样,近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种族问题所取得的种种“进步表象”就在理论分析中被破除了,实际显露出的是美国历史始终存在系统性种族压迫的事实。按照马克思从现象到本质的辩证方法,可以得出结论:今天美国严重的种族问题它不是偶发的现象,而是深植于美国的社会基因和集体潜意识之中。这是美国种族问题循环爆发、难以根除的重要原因。

(二)经济批判:种族矛盾根植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

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反复强调,种族问题只是人在市民社会的利己性驱动下所产生诸多异化的一个方面。因此,政治解放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从经济与政治相统一的视角下来解决问题,通过社会革命将人从普遍存在的分裂性当中拯救出来。马克思后来经过政治经济学研究,在《资本论》等著作中将这一思想系统化为对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社会构架的全面批判。笔者认为,在此理论视域下,我们很容易发现美国种族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占优势地位的种族对其他种族的经济支配和经济剥削。首先,这种经济不公直观地表现在白人和其他族裔之间巨大的经济差距。数据显示,白人家庭的财富中位数是拉美裔的23倍,非洲裔的42倍。根据美国广播公司新闻网站2020年10月11日的报道,2019年拉美裔的贫困率是15.7%,是白人的2倍多(15)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编:《2020年美国侵犯人权报告》,《人民日报》2021年3月25日第010版,第7页。。其次,在美国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存在阶级和族群之间的叠合,尤其体现为劳动力的族群区隔。经济压迫首先发端于沿着族裔边界展开的劳动力市场,白人主导的资本体制通过工作隔离、歧视性的劳动力价格等方式进行市场分割,从而维持白人的优势,将其他有色人种排斥在社会上层之外。最后,种族问题的深层机制是白人基于经济剥削而产生的“不正当获利”(unjust enrichment)。白人通过对高等教育、晋升机会的垄断,造成其他族裔的“不正当致贫”(unjust impoverishment)和贫穷的代际传递,以及维持系统的排斥和边缘化的政策。总之,在《论犹太人问题》的视域中,美国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和劳动力市场从根本上规制了各个种族对社会资源的掌控能力,由此形成一个种族阶序体系。其中,白人占据最高阶位,而黑人则处于最底层,其他有色人种则依照白人的意志进行排序。20世纪60年代以来,民权运动从未真正动摇这一阶序。

(三)政治批判:国家类本质的抽象性是种族问题的直接诱因

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深刻揭示了自由主义的政治建构的内在缺陷。政治国家所具有的不过是一种虚假的普遍性和类本质,实际的政治操作遵循的是特殊的、利己的逻辑。这一批判对今日美国的政治制度仍然成立,只不过这种抽象性在美国以更隐秘的方式呈现出一些新的特征。首先,尽管黑人经过20世纪艰苦的斗争,争取到法律上平等的选举权利,但这种机制上的平等只是表面的平等,并不天然体现了民族、种族之间的平等。准确地说,美国是用法律上的平等来置换事实上的不平等,用身份政治的平等来置换社会阶级的不平等。其次,现代美国政治最大的特点是分权制度。这一制度拥有分解、消化、瓦解政治批评的无与伦比的能力。表面上看,任何族裔、种族、阶级都具有表达自身利益的权利。但事实上,美国独特的分权体制导致一种巨大的政治惯性,即习惯于用“个案”来消解“系统性”的问题。这一体制倾向于引导民众将社会矛盾(如种族问题)归因于具体的机构(如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和具体的政客(如特朗普),而拒绝对美国社会和政治体制进行系统性的反思。这表明今日的美国政制体现出马克思所揭示的虚假的共同体的特征,即一方面它使人们沉浸于主权在民的自我想象之中,另一方面又难以对美国体制进行真实的、深刻的批评,其结果必然是社会矛盾的周期性发作。最后,政治共同体的虚假性导致执法权的滥用。这轮种族问题的起因是警察的暴力执法,这种暴力性不是偶然的,而是根植于美国的政治体制之中。在一系列种族冲突中,无论警察如何使用暴力都具有广义的合法性。因为通过在形式上向大众让渡选举权利,行政机关和暴力机关的行为就自动获得最高的合法性和更高的道德“授权”。正如葛兰西(Gramsci·Antonio)所指出的,在面对个体的反抗时,暴力机器具备绝对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优越性(16)参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所编译:《葛兰西文选(1916-1935)》,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26—254页。。在某种程度上,这既是美国体制的优势(因为它似乎永远不会内爆及被推翻),但也是美国体制自我营造的陷阱(社会大众被剥夺了系统性反抗的权利)。

(四)意识形态批判:白人文化霸权是种族问题的隐性机制

上文已表明,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深刻揭示了公共与私人领域之间的辩证关系,即种族问题由显性的公共领域向隐性的私人领域隐遁的内在逻辑。后来葛兰西将这一思想发展为文化霸权理论。葛兰西认为,资本主义国家对工人的压迫和控制,不仅表现在对物质生产资料的垄断,而且表现为话语体系的建构和意识形态的霸权。依照马克思和葛兰西已经开拓的思路可以发现,在种族问题上,白人也有类似的文化霸权。在美国,种族意识形态从公共制度层面向大众心理层面转化。尽管国家精英不再公开宣扬种族主义,但这种意识形态仍可以通过文化霸权变成社会化的常识。正如安迪·格林(Andy Green)所指出的,美国社会的白人群体早已实现了黑人形象的污名化建构。诸如“黑人夺走了我的工作”“黑人都是廉价劳动力”这类观念深植于白人大众的集体潜意识之中,一旦遭遇社会经济衰退,便极容易上升为社会思潮和集体行为(17)Andy Green, “O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Black Labour and the Racial Structuring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 ed. by Andy Green et al., CCCS Selected Working Papers, Vol.2, London: Routledge, 2007, p. 642.。与此同时,由于黑人大众本体安全感的缺失,也容易形成反主流的逆反心理,通过抵制主流文化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同一性,并展现出一种与主流标准模式不同的身份认同。这一族裔之间的阻隔和紧张关系,内嵌于社会结构和文化心理之中,并通过社会性建制系统被不断地再生产出来。更有甚者,这种意识形态渗透到法律系统之中。可以看到,美国警察在处理种族冲突中的不当行为并不是偶发的,它是种族主义文化霸权的产物,是一整套歧视性的隐性机制的组成部分。

总体而言,上述四重批判构成马克思主义透视美国种族问题的基本维度,也是马克思思想的一种具体化运用。在这个意义上,种族问题不仅不是马克思思想的“理论短板”,相反,它是尚未完全开掘的“理论富矿”。当前,全球经济和政治格局正在发生显著而深刻的变化,“人类正处在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时期”(18)《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538页。。从新冠疫情的全球蔓延到种族问题的极端爆发,人类社会似乎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在这样一个剧烈变动又危机四伏的时代,马克思的思想和经典文本具有格外重要的价值,不仅能够为我们剖析纷繁复杂的现实问题提供科学方法,而且能为我们追寻更高级的文明形态提供价值指引。今日的种族问题归根到底是现代性问题,而要超越以资本逻辑、民族国家构架和主体性的哲学话语所建构起来的现代性的制度格栅,就必须从被视为金科玉律的政治自由推进至人的真正解放。这就是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的核心意义所在。一言以蔽之,思想对现实的穿透力再次表明:马克思仍是我们的同时代人。

猜你喜欢
鲍威尔种族犹太人
说起1776年那些事,就不能不提种族和蓄奴问题 精读
自尊
论埃里森文化批评中的种族政治观
找出调皮鬼
跟踪导练(一)3
只画圣诞老人的人
犹太人的生意经
逃票的方法
犹太人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