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颖洁
洪钟无声,叩乃有声;圣人无知,问乃有知——这就是白化文先生留给我们的印象,既谦虚谨慎,不事张扬,又温润如玉,以身教人。
先生于20世纪40年代在北京育英中学就读。1949年秋至1950年夏,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读书,同年9月转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北京市教育局、北京市文物局工作。1966年6月下放到鼓楼中学任教,1979年调回北京大学,1983年后任校信息管理系教授。先生还担任《北京文史》、中国楹联学会顾问及北京中华书局《文史知识》、兰州大学《敦煌学辑刊》与《敦煌学大辞典》编委,中国俗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和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语言文学研究分会副秘书长,中国佛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佛学研究中心和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中国俗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此外,他还曾担任“中华再造善本工程”编纂出版委员会委员、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工程委员会委员,也曾任北京市新闻出版局专家组专家、中国书店出版社顾问、同心出版社顾问、北京燕山出版社顾问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顾问。
先生在北京大学开设目录学、佛教目录、类书概论等课程,长年从事佛教、敦煌学、中国古典文献学及日本中国学等领域的研究工作,对佛经、佛寺与佛像,敦煌遗书目录和古典文学目录学、楹联、诗钟等问题的研究造诣深厚。多年间,先生出版了著作40余种,文章60余篇。代表专著有《敦煌文物目录导论》《佛光的折射》(再版时改书名为《汉化佛教与佛寺》)和《汉化佛教法器服饰略说》等。其审校再版的《富连成三十年史》,还获得北京市新闻出版局“2000年度优秀图书三等奖”。
1931年8月,白化文周岁时与外祖母沈李幼培、母亲沈时敏、父亲白云章合影
记得有一次《北京文史》召开座谈会,席间我突发奇想,问了先生一句:“白老,什么是致良知?”
先生听后,用戴着花镜的眼神儿,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和蔼地说:“你是个爱思考的人,这个习惯好呀,要坚持呀。”
后来我才理解了,由于周围有其他的人,先生是不想在公开的场合发表长篇大论。
白老平时总对我们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后辈都比我辈强。《北京文史》改版后的这十年间,先生常常点拨和鼓励编辑部的同仁,让大家不要总待在编辑部,要走出去,走向社会,贴近生活,多挖掘一些大家关注的选题,让杂志越办越好。我常想,随着寒暑更替,如今杂志的点滴进步,想必白老也可以满意了吧。
先生一生博闻广识、学养深厚、著述等身,他为传播和弘扬中华优秀文化做出了卓越贡献,其道德文章令人景仰,深得大家的爱戴与怀念。
远远望去,先生的样子在我们的记忆里慈祥着,在时间的流逝中伟岸着。
白化文原名白乃桢,1930年8月生于北京。祖父白宝山,系民国将领,官至陆军中将。父亲白云章,辗转于民国银行业内。白化文的外祖父是沈耀山,是沈家次子,其兄沈仁山,曾为京剧科班“富连成社”班主。母亲沈时敏,喜绘画,在私立北京女子西洋画学校任校。
清同光年间,北京安定门外外馆有一户当地的首富,时称外馆沈家。外馆之名,早年间是与里馆相对应的。据清《天咫偶闻》记载:“玉(御)河西岸尽南名‘达(鞑)子馆’,蒙古年例入都所居,携土产于此贸迁焉。贾肆栉比,凡皮物、毳物、野物、山物、荋物、酪物,列于广场中而博易焉。冬来春去,古之雁臣也,此为里馆。安定门外为外馆,更钜于此。”
左图:1946年春,白化文初中毕业时留影;右图:富连成社班主沈秀水
当时沈家专做口外生意,与蒙古(包括今蒙古国和我国内蒙古自治区)商人做买卖,同时通过蒙古还与俄国做生意。主销日用品,常以货易货,如以绸缎交换俄国呢绒等。当时内外蒙古的卫生条件很差,儿童死亡率居高不下。沈家就大量购买一种丸药叫“小儿七珍丹”,到口外半卖半送,疗效颇佳,并以此得到蒙古族人的好感,买卖也越做越大,遂逐渐成为京城提得起来的富户了(参见白化文著《京剧富连成科班的东家——外馆沈家》,出自《人海栖迟》,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
沈家在外馆备有大量类似如今招待所性质的馆舍,专供内外蒙古商人来京居住,同时也为他们代为买卖大宗货物。当时的里馆有点像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建国门外形成的秀水市场,不过那时是蒙古商人展示与零售、批发他们自己带来的货物而已。沈家的生意带有半官商的性质,有点儿像《红楼梦》中的薛家。只是薛家是在南方办货,沈家是在北路经营。也因此沈家能间接为宫廷购物办事,并提供一些民间见闻与情报。因而,能交结一些如王爷、大太监等人物。沈家和李莲英的往来就十分频繁、关系密切。故白先生的外祖母沈李幼培为李莲英之孙女(其嗣子之女),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由于长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所以先生受其影响最深。其母对先生的希望,是上北大,毕业后能在高校或研究机构深造。为此,抗战胜利后全家即迁居到离北大红楼仅百米之遥、面对北大文科研究所后门的翠花胡同8号生活,就是希望先生可以终日受到知识界的熏陶。日后先生果真进入北大学习,这也算是对先慈最大的告慰吧(白化文著《先慈事略》,出自《富连成三十年史》,中华书局2014年版)。
1955年春,白化文(左)在北大毕业前夕,与母亲沈时敏、弟弟白乃彬(中后)、义兄黄占秋(右)合影
京剧富连成科班是中国近现代最大、最著名、也是存在时间最长的科班。原名喜连成科班,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春在北京琉璃厂西南园成立。出钱建班的是吉林商人牛秉坤,字子厚,时称“班主”。剧社的发展则主要由“社长”、我国近现代著名的戏曲教育家、京剧演员叶春善操办。辛亥革命爆发后,由于时局动荡,人们无心看戏,所以唱戏不赚钱。牛子厚在东北经营的商业也破产了,牛家遂将戏班转手给了外馆沈家。沈家当时的家主是沈仁山,1912年沈家将科班名称改为“富连成”。
沈仁山身后,富连成业务逐渐由其庶出的弟弟沈秀水接手。20世纪30年代初,沈秀水请出当时的文人唐伯弢编写了《富连成三十年史》。这是富连成留下的唯一一部“正史”,也是中国科班留下的唯一一部较为准确、详细的历史。欲考略中国科班史,此书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此书出版后,由于各种原因,沈家无力为继,1935年后再次将其转手给了叶家经营。叶家又苦苦支撑至1948年,最终班社还是无奈地解散了。
白化文作为沈家两位班主的后人,深知再版《富连成三十年史》的意义所在。1992年,他请到好友、花山文艺出版社社长娄熙元,委托出版社翻拍了书中的照片,并重新整理校点了文字。2000年,同心出版社欣然同意出版此书的修订版。2014年,中华书局又在此基础上予以再版(白化文著《富连成三十年史〈再版说明〉》,出自《富连成三十年史》,中华书局2014年版)。此书的修订、再版,不仅告慰了先慈,也了却了先生一生传承优秀文化的点滴心愿。
先生是个淡定的人。我们与先生交往的日子里,从没见过先生着急过,烦恼过,也从没听他说过谁的不是,批评过谁。看得出来,这也与他常年研习佛学,受佛学“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入世思想密不可分。先生总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正如《论语》所言:“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上世纪90年代,先生出版过一本关于汉化佛教与佛寺的专著《佛光的折射》。虽然贵为一本专著,但在先生眼里,却谦虚地说“这本书的的确确是一本‘小书’”(白化文著《〈佛光的折射〉新版出版说明》,出自《人海栖迟》,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此书在有关佛教的研究上有独特的见解,内容上深入浅出,逐渐形成了个人的文风。
中华书局再版《富连成三十年史》封面书影
八九十年代,旅游热刚刚兴起时,介绍汉化佛寺与僧人的专著还不是很多。因而此书的出版,对后来人们的文化研究起到了一定的宣传普及作用。“晚出的相关著作,常有借鉴拙作之处,这原是无可厚非的事,还是赏我的脸呢”(白化文著《〈佛光的折射〉新版出版说明》)。从这个角度说,《佛光的折射》真不是一本“小书”。
记得有一次,编辑部请白老审阅稿件。工作之余,我把自己写的散文和随笔交先生过目,恳请他提提意见。先生不慌不忙地戴上花镜,逐字逐句地开始认真看,然后先生说:“你写的这些就叫生活观、人生观、价值观吧,是你认真思考出来的,是很珍贵的,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东西。”
先生的一席话,令我受益匪浅。正如先生所言,什么是好的文章,劝人向善的,真实的,自己的,那就是好的文章。
先生之于我们,是天空之于浮云,大海之于小溪,泥土之于雨露,苍穹之于星辰。先生之于大家,既相濡以沫,又相忘于江湖,既助人无数、诲人无数,又从不记在心里。
以前,我们送他回家的路上,分手后,常常看见先生在街上走走停停、悠然自得的背影。我们觉得先生会一直这么走下去,走在大家的视野里,走在我们的生活中。
可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2021年7月6日,先生就这么走了。凝睇回眸间,言有尽而情难已。先生在我们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好人、一个完人。
燕山苍苍,桑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