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健
(新疆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赫伯特•马尔库塞(1898—1979)是20世纪德国哲学家,法兰克福学派创始人之一。《爱欲与文明》是其重要著作,旨在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来补充马克思主义,力图超越弗洛伊德压抑性文明,论证非压抑性文明的可能性,使人们摆脱异化,解放爱欲。“科技与理性”在该书中具有重要的理论地位,因此我们尝试对马尔库塞在该书中的科技思想加以整理,并寻求其所具有的现实价值和意义。
《爱欲与文明》的副标题为“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标志着该书的观念是从弗洛伊德的理论框架中发展而来。马尔库塞意在超越弗洛伊德的压抑性文明,证明非压抑性文明的可能性。因此在对马尔库塞的科技观念探讨之前,要先对弗洛伊德的压抑性文明及其科学观念加以概括。
“压抑”意指文明对本能的压抑,弗洛伊德认为本能追求自在满足的原始状态,遵循快乐原则,本能在缺乏的外部现实中无法得到完全的实现,它与文明之间呈现矛盾的关系。同时,文明的生成在弗洛伊德看来,也正是个体在接触外部世界,脱离自在满足状态后,压抑自己的本能以求得延迟的满足过程中完成的,这一过程所遵循的原则称为现实原则。文明正是本能被压抑后曲折的实现之路上形成的,被弗洛伊德称为升华。
科学正是这一升华过程的现代文明产物,也即是说,科技是对人的本能进行压抑从而得到的。但弗洛伊德并不因此否定科学,他的态度恰恰相反。弗洛伊德尊重出于文化发展对本能的压抑,但又对这种压抑对人精神的摧残进行了披露,而且弗洛伊德相信,“科学研究能使人获得关于世界现实的某些知识,借助于这种知识,我们就能增加我们的能量,而且据此我们就能安排我们的生活。如果这种信念是一个幻觉,那么,文明便处于和你一样的境地”[1]。对文化与本能的矛盾取舍,弗洛伊德并不明确,反而寄希望于人类的科学理性,这体现了弗洛伊德非理性传统中暗守的理性主义立场。
弗洛伊德的科学观念是一种信念。虽然在理论上论证了科学相对于宗教这一幻觉,具有更大的确定性,但弗洛伊德并没有一个未来理论。马尔库塞在其基础上发展论证了科技带来革新的可能性。
马尔库塞发展弗洛伊德的理论,对压抑与现实原则两个概念进一步分化,以论证超越现实原则的非压抑性文明可能性。马尔库塞认为,“弗洛伊德的术语没有在本能的生物变迁与生物变迁之间做出恰当的区分……必须配以相应的表示特定的社会—历史成分的术语”[2]25,仅从前人类向现实转变的过程出发,忽略了现实的历史性。马尔库塞称当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现实原则为操作原则。同时在原有的压抑概念基础上区分了为了文明发展所必需的基本压抑,以及为特定统治阶级利益而服务的额外压抑,是“为了特定的统治利益而维持的特定社会条件的结果”[2]76。操作原则的提出,在承认了弗洛伊德的现实原则之上,发展出超越弗洛伊德理论的新现实原则。额外压抑的提出直接破坏了压抑以文明需要为由的据点,否定了完全压抑的文明正当性。
科技在马尔库塞理论中,是突破当下操作原则所需的现实前提。马尔库塞论述的非压抑文明并非前人类状态,而是科技发展之上再次飞跃的回归式进步。科技是突破操作原则,战胜缺乏的可能基础,是操作原则孕育的对自身的颠覆。首先,它将使人们的基本生存需求能够得以保证,在合理的分配下可以达到满足所有人的基本需求,从而使人们摆脱长久以来的生存斗争;其次,科技中自动化技术的发展,将解放人们的工作时间,增多消遣时间,使人们摆脱操作原则对最有限的时间资源的控制;最后,自动化的发展使人本身愈加脱离生产性活动,人的工具性在生产环节的减弱,会促使人在消费领域的重要性增加,操作原则本身将会使人发展到脱离生产的境遇。
马尔库塞将科学与技术视为未来变革的基础,并进一步使科学确定性带来的希望与信念能进展成为理论上的可能性。同时,科技也仍是压抑性文明的产物,在提供未来可能性之外,也体现并加剧了操作原则下的压抑,马尔库塞指出了科技在操作原则下的当前时代所带来的问题,科技既孕育着下一个时代,但也维护并发展着这一时代。
科技是压抑性文明的现代产物,维护并发展文明对本能的压抑,但除了基本压抑以外,还存在着科技对额外压抑的增幅,表现在科技与人类的矛盾冲突之中。
科技的额外压抑首先体现在生存斗争上。科技在服务于人类整体利益上,它是使人们抵抗缺乏,满足甚而提升生存需求的存在。但为了追求更快速的发展时,科技本身却成为人们生存的威胁,成为人们生存斗争的敌人。从卢德运动捣毁机器的工人,到下岗潮,随着科技发展进步,人们却在工作中需更大投入以适应发展得以生存,科技与生存斗争呈现反向发展。
科技的额外压抑具体体现在对人的异化过程上。首先是对缺乏的替换,马尔库塞认为,“缺乏一开始就成了为机构化的压抑辩护的借口,但在人类知识对自然的控制使人能进一步以最少的劳动来满足人类的需要时,这种借口就越来越不管用了”[2]80。一方面,人们的自然缺乏被机构化的缺乏所替换,人与自然的生存斗争被替换为机构化中分配不均导致的生存斗争;另一方面,科技本应是征服缺乏的手段,但其本身在替换中成为一种机构化赋予的缺乏,这种替换使人们追求的不再是满足的生活,而是无止境地对科技发展的欲求。其次是对时间的占领,上述两者的替换使人在组织化中的生存斗争时间增长,“而且要求他在工作和业余内使自己的举止行为符合操作原则的标准和规定的道德”[2]78,科技推波助澜,改造空闲生活,减少生活必需时间,使工作得以支配更多时间。愈加严峻的生存斗争背后,在马尔库塞看来正是额外压抑的存在。
弗洛伊德把未来寄托给科学理性,马尔库塞却认为理性恰恰是从现实原则诞生至今的操作原则背后的逻辑,未来不是寄于理性,而是对理性霸权的颠覆,是非理性的回归。
科技带来的强烈确定感让人们,包括弗洛伊德,普遍认为理性是对以往愚昧状态的超越,理性是现在和未来的代表。马尔库塞认识到,“弗洛伊德理论的核心是‘统治—反抗—统治’这种周期性的循环。但第二次统治不是前一次统治的简单重复。这种循环运动是统治的前进运动”[2]77。马尔库塞将这一统治辩证法带入哲学传统,指出自古以来的理性霸权,对理性不断抬高和对非理性不断贬斥,不断推翻是理性的不断发展。马尔库塞还指出了在这过程中,始终力图使二者缓和的暗线,“亚里士多德称之为神的努斯,黑格尔将之等同于绝对理念,而尼采实事求是地看待这种有限物的具体的、特定的永恒回归”[2]108。这是对压抑的本能反抗,马尔库塞将其称为“永恒回归学说”。这让理性不再代表现在和未来,而恰恰是过去与现在的象征,是未来力图颠覆的霸权。
非理性与理性痕迹在历史中呈现着相反的路径。科技兴起,人们逐渐倾向理性,非理性的认同感每况愈下。哲学却从对高举的理性到非理性的崛起,对现代文化的全面批判。两条路径反映了科技发展的影响,是敏感反思与被迫接受之间的差异表现。这一过程依赖科技在时空两向的过快发展,无孔不入的范围扩展,破坏了人生活中时间与内容上的平衡;快速更新换代,使人们以自身无暇顾及的异化换取了对生存斗争的适应。科技强烈的确定感持续加剧着操作原则的运用,以及背后的理性对人的统治。
理性被当作现在与未来的标志,来源于科技增幅下的理性所带来的强大的确定性,但在马尔库塞看来这是虚假的。马尔库塞认为未来恰恰在于对理性霸权的颠覆,在于超越操作原则。
理想在弗洛伊德的体系中对应超我,是自居作用下外界对象在个体内部的投入。理想代表着自我所想要成为的部分,但所想并非所得,理想是通过自居作用投入内部的外部现实,代表的是发生的过去对象,以及被对象内化所改变的现在性格。“性格中的改变已经能够超越对象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改变已经能够保留对象关系……用这种这种方法能够获得对本我的控制,并加深与本我的关系。”[3]弗洛伊德认为,超我是过去外部现实内化对无意识的本我的压制。马尔库塞继承了这一观点,认为“社会权威已被吸收进了个体的良心和无意识之中,并作为他自己的欲望、道德和满足的东西在其作用。在正常发展中,个体自由地经受着压抑,把压抑作为自己的生活,因为他所欲求的东西乃是假定他要欲求的东西”[2]35。马尔库塞认为这一理想正是操作原则的现实所赋予个体的虚假未来。
马尔库塞与弗洛伊德都对与理想相对的幻想很重视。幻想是“在发达的意识活动领域中仍能在很大程度上摆脱现实原则束缚的心理活动”[2]125。幻想是非理性的、虚幻的;理想是理性的、现实的。幻想反映了人不息的原始向往。非理性的退化,幻想的放弃,社会理想的认同,是理性的操作原则发展的体现。科技是理性与操作原则最得心应手的工具。科技对虚假未来的创造,是理性与科技对人的异化在思想上最深的体现,是超越过去、现在从而直接达到的对未来的掌控。
“科学技术以求真为最高目标,而伦理道德则以求善为最高目标,二者的关系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真与善的关系。”[4]科技伦理学应力求真善相统一,即科技发展的目的定是为了人类本身而服务。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的科技思想意义在于揭示了人类潜在的、无意识的、被压抑的欲望,阐释了人们当下的不幸福,是科技伦理应该关注的问题。
科技伦理学自诞生以来,就有着平衡科技发展与人们生活的使命,科技也因此常被称为双刃剑。科技要为人类服务,这是因为“超我,作为道德的心理代表,并不明确地代表现实原则……在许多情况下,超我似乎在与本我秘密联姻,捍卫着本我反对自我对外部世界的主张”[2]210。所以说,马尔库塞所提出的问题,并不是科技伦理学的新问题,而是一直以来的使命得到的披露。科技伦理学应该与操作原则、理性霸权抗衡,抵抗额外压抑,并服务于非理性复辟、幻想的实现、人们真正的满足。
合理的压抑应是科技伦理学的努力目标。额外压抑的启示在于科技发展中具有的不纯粹性,非伦理性。科技伦理学要对过快发展背后的额外压抑进行揭示、批判。面向科技,科技伦理学应站在整体人类的利益立场上,强调科技的发展始终要以服务人类为目的,引导科技发展以更好的生活为发展目标,力图在发展与生活之间寻求平衡;面向人类,科技伦理学应树立正确的科学思想,引导人们在科技发展与幸福人生之间取得平衡,抵制过激的发展与反发展思想,建立健康的理性非理性相协调的价值标准。
马尔库塞的科技思想仍旧是一个关于科技发展的双刃剑问题。《爱欲与文明》证明了一个非压抑性文明的可能性,而科技在其中既是当前压抑性文明的产物和助力,但同时孕育着下一个非压抑性文明的前提条件。科技即是这一时代的压抑物,又是下一世代的可能性,其态度仍可归于传统求取平衡合理发展的科技伦理学态度,也是弗洛伊德在文明与本能之间难以取舍态度的精神延续。但其理论仍有一定的局限:首先,因其发展自弗洛伊德的理论,弗洛伊德也就成为马尔库塞理论的局限和边界,弗洛伊德所受到的诸如科学性等质疑也被马尔库塞所继承,例如局限于外部资源的缺乏定义这一前提条件就充满争议;其次,马尔库塞的非压抑性文明具有乌托邦的性质,尽管马尔库塞将幻想与乌托邦反而作为论证其可能性的条件,因为它反映了人们被压抑的本能欲望,但仍使其理论缺乏实践意义,如何达到这一非压抑性文明的文明,马尔库塞仅交代了科技和艺术两个前提;最后,马尔库塞的理论过于抽象,且忽略了太多的现实条件,正如他所说,只是为了证明一种可能性,但正是如此让这一理论的现实可能性无从谈起,比如额外压抑使人们没能享受到发展的收获,但却忽略了让这种过快的额外发展不能放缓的国际间的竞争背景。但是马尔库塞关于科技的理论揭示了当下社会中人们不幸福的一方面缘由,同时也提供了一定的幸福面向,这对人们的幸福追求具有警醒和指示达到作用,为传统的人本伦理思想提供了精神分析层面的理论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