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春阳
早年间,资丘在宜昌乃至整个鄂西是颇负盛名的。初次见面,互问起哪里人士?说是资丘人仿佛比别地人高出一等,有点“阿拉上海人”似的优越感。
仔细想来,资丘人引以为傲的是资丘小镇悠久厚重的历史、古朴典雅的建筑、繁华热闹的街道以及镇上人领风气之先的时尚。
鄂西重峦叠嶂,连绵起伏直至武陵深处,位置虽是偏僻,物产却很丰饶,盛产煤炭、桐油、茶叶、药材和木材。从前,没有汽车、火车和飞机,进山出外全靠山间人背马驮的古道和船载筏运的水道。八百里清江,自利川一路蛇行,在崇山峻岭间出没隐现,至陆城汇入长江。清江沿岸的山间谷底,村落聚集,村中集市,交通物流依靠山间险道和清江船运,鄂西本地出产的物资多顺江而下至陆城清江口入长江,转销全国各地乃至海外,所需生活必需品则多由陆城溯清江上行,然后输送到大山深处的村寨。清江水急滩多,愈往上行,愈发凶险,稍大的船只到了资丘,便不能前行了,货物运输只能靠旱路和小船转运。资丘自然而然地便成为长阳上半个县乃至鄂西部分县市的货物集散地。资丘于何年何月形成鄂西商埠重镇的雏形,不得而知,想来应该极早。资丘之于清江,实在有点类似宜宾之于川江,清江沿岸的集镇有不少,但就商贸的功能和交通的地位能与资丘比肩的并不多。
资丘悠久的历史和历代的繁荣,我并不熟知,听老辈讲,最为繁荣的年代大概是抗战期间。当时长阳县政府西迁至此,机关进驻,军队布防,还有各地商人、难民大量拥入,十几个省份的人挤满了这弹丸之地,各种方言、各种地域文化在这里交汇融合,商贾云集,繁华似锦,一时有着“小汉口”之称。我记事的时候,因为汽运的兴起,清江水运逐渐衰落,资丘稍显没落,不过仍然下辖现今的资丘镇和火烧坪乡、鸭子口乡巴山村、都镇湾镇原麻池办事处广大地域,为长阳县城外的第一大镇,是长阳县上半个县的经济文化中心。
记忆中的小镇,古老绝美,自然而然地保留历朝历代的痕迹,不矫情,不做作。我去过不少古镇,也去过意大利罗马,见过的那些古镇或多或少都有点后人改造的痕迹,如同打了粉底的女子,看是好看,却少了那份质朴素雅和真实,资丘小镇则如同罗马一样,不刻意修补掩饰岁月留下的残缺,沧桑而又充满蓬勃的朝气与活力。
小镇上下山峰挺立,河床狭窄,水流湍急,唯有镇址所在谷宽水缓,隔江相望的两山之间,北岸巉岩高数丈,顺江蜿蜒约三四里,上面有一坪埫缓坡,小镇便建址于此,临江倚山,呈东西走向,经历代拓展,颇具规模,中间为一南北走向的深壑———泡麻溪,小镇被泡麻溪分隔成东西两段,称为东街和西街。两座石拱桥横跨泡麻溪将东西街连为一体。倚山一桥地势高,称上桥,甚高峻;临江一桥地势低,称下桥,较平敞。泡麻溪也称后溪,平日澄潭浅渚,温静如村姑;汛期浊浪奔突,声若雷鼓,凶猛如恶汉。
东街和西街各有主街两条,近山者高,临江者低,分为上街和下街,上街和下街间多条叉道相联,石阶尤多。上下桥西侧,临泡麻溪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街斜着伸展,不规整,人称半边街。小镇的街道皆不过丈宽,均依山就势,因地赋形,高下曲折。板屋、石街,杂以砖砌石筑,拱檐灰瓦,错落有致。因年代久远,房屋的木柱木板古色古香,街心石板青光可鉴,门牖相值,依街为市。当时,资丘小企业和手工作坊仍颇红火。资丘农具厂机器轰鸣声和敲打铁器的声音不绝于耳,生产的脱粒机、煤油炉行销鄂西;棕床厂出产的棕床也为武汉、宜昌等城市人所喜爱;篾业社生产的藤椅藤器更是远销海外;还有缝纫社、食品加工厂、酒厂、供销、粮食、副食、食品、茶叶、服务部、电站、航运、搬运等很多企业。镇上机关、学校一应俱全,资丘卫生院也声名远扬,上半个县乃至邻县乡镇的一些得了重病、疑难杂症的人们多来资丘求医。街面上有手艺的工人、泊船的水手、严肃的干部、贩卖山货土产、称盐打油的乡下人,人来人往,终日喧闹鼎沸。最养眼的是街上那些闲逛的年轻女子,忸怩碎步,或雅或俗,皆淹润柔嫩,鲜光水灵,因资丘水土好,那里女子在长阳是出了名的美丽。街上时常还有成群结队的背脚人,拖着打杵划过石板街,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声音如美妙音乐般动听悦耳。最诱人的还是几个服务部刚出笼的包子,肉末和麦子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馋得人直咽口水。
小镇古朴雅致,美不胜收,常有美术院校的师生来小镇写生。印象中,西街最好的景色在皂角树一带,树数株,结瘿累螺,高而茂,下俯深潭,潭静影沉,鸟扑荚落,间有垂柳若干,深翠掩垣。那里有一所小学,是个读书的好去处。东街则以烈士塔为最著名,七十七烈士纪念碑矗立在镇尾峭岩——烟台子之上,烟台子突出伸向江心,塔身高耸,塔周平洁,很多小孩子喜欢到此嬉戏玩耍。小镇西头、东尾及皂角树处各一码头,说是码头,其实也不过是几处水流平缓、深浅适于泊船的江岸而已,并不似现在钢筋混凝土码头构筑得正正规规,几个码头到街上皆有一段路程,均是在乱石峭壁间稍加修整,做阶成路。西街两个码头为渡口码头,人员往来不绝,多是些贩货购物的农人。下码头一带常泊川船,船前后两头尖尖的,中间乌篷隆起,跳板从船头搭伸到沙滩,装卸货物的工人忙忙碌碌。船多的时候,船工们各取适宜的地方抛下铁锚,或于船头穿孔处向水底插篙子将船停泊,风帆沙鸟,渔火涛声,也是一道风景。码头稍下有一滩,名为向王滩,终日云奔石怒,一江飞沫,常有胆大的孩子在此“飙滩”,再下有两巨石,大过球场,攒青簇黛,状若伏狮,曰双狮抢球。西街背靠三瑰坪,东街背靠隐龙山,隔江有张家口、马岭岩,稍上有黄柏山。春夏秋冬,朝夕旦暮,景色各异。旧时资丘的文人雅士们仿州府县志的套路,也弄了个资丘八景亦或是十景,这是后来听人讲起的,现今已记不完全了,据说其中马岭夕照,黄柏雪晴,隐龙云雾,双桥弄月,最为醉人。我念中学时在小镇生活过一段时间,有一些记忆,反复回忆这几处景观,总体会不岀那美妙的意境,终究是少了点慧根。
小镇上我最熟悉的地方是资丘中学,学校紧临泡麻溪,位于上下两桥的东侧,由西街过了下桥,随即左拐,拾石阶数级而上,便是连接着一排校舍的学校正门,校门居高临街,很显出些地方上崇文的意味。入校门,穿过校舍门厅,沿台阶而下,是一个大操场,操场西面即是泡麻溪,北面上抵一条数丈高的岩坎,大体与上桥平行方向,教学楼在操场东面,北抵岩坎,南抵校舍和食堂,学校唯一的出口便是校门,很是便于管理。我不属于太笨的一类学生,资中老师和同学们也都很友善。记忆最深的是一次晚自习,我正低头偷偷看小说,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不声不响过来轻轻拧了拧我的耳朵,望了望我,便走开了,原以为接下来会在班上挨批检讨,给果老师全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很惭愧,也很感激老师的宽容,此后学习便变得勤奋自觉。后来我和老师虽无什么联系,彼此却一直记着,有一年在县城碰见老师,我专门叫上几个资中的同学陪老师一起小聚,几年前,老师大病,自知不久于人世,让师母给我打电话,把我叫到他病床前,吩咐我帮他处理一些未了的事务,老师对学生的这份信任令我动容。
1978年,县重点高中长阳一中恢复,文革后第一届全县招生一个班,共五十人,我有幸成为五十分之一,从此便离开资中,离开资丘,屈指算来,已四十多年。户口严格的年月,农村人和城镇人像油和水一样,即使倒进一个桶里,还是泾渭分明,混合不到一起,虽然老家离资丘不过几里路,小时候常到资丘卖柴卖煤,稍长也在资中度过了一段短暂的青葱岁月,但作为乡下的资丘人,我却从未真正融入镇上的生活,小镇的前世今生我所知甚少,资丘一些老商号和各个时期的风云人物并不为我所知。资丘的文化在鄂西算是比较发达的,尽管没有出过什么大家,但建国前念大学的人也有不少,其中还不乏考上清华北大和出国留学的。小镇先后经历过两次滑坡,隔河岩工程上马后,划为淹没线下的小镇住户分批搬迁,每况愈下。参加工作后,偶尔回老家,也打小镇路过,所见的景象一次比一次凄凉,水库建成蓄水,小镇则完全没入了库底,不复存在。搬迁重建的资丘小镇也很美丽,不知怎的,提记资丘,忆起资丘,我总是会首先想起尘封在记忆中的那个小镇。其实,每个资丘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资丘记忆。我所记述的仅仅是我一个人记忆深处的资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