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谢前燕

笨重的车头烟囱冒出了浓浓的黑烟，宛如一支蘸饱了墨的狼毫，在空中拖出了长长的、歪斜的一笔，留下了一道乌漆的黑。

一

“嘟——嘟——嘟——”

火车拉响了鸣笛，像是在仰天嘶吼。它埋着头，沿着铁轨，宛如一头拖着犁具的暮年老牛。

笨重的车头烟囱冒出了浓浓的黑烟，宛如一支蘸饱了墨的狼毫，在空中拖出了长长的、歪斜的一笔，留下了一道乌漆的黑。

唐英雄的眼角滑出泪水。泪珠被疾风吹成了一条细细的线，也在车厢内的一片幽暗中拖出了长长的、歪斜的一抹清澈。

二

“砰”！

一枚炮弹落下，在陣地炸开，地上又多了个深坑，临近的几名队友随着被炸散了的泥土一起飞上了天，被空中横掠的一梭梭子弹打成了筛子，血浆从泉眼似的弹孔中汩汩而出。

“冲啊！”

一支保安大队，三百号人，士兵们挺着枪、背着刀，怒声大喝，掀开遮挡，从坡上的战壕快步冲了下来。

队友从身边一个个地跑过，也一个个地倒下，唐英雄抱着那把老旧的步枪，喘着粗气，闭起眼睛，跟着大家一起喊着“冲啊、杀啊”，可他却是浑身发抖，起不得身，仍旧缩在坡后，像只熟睡的鸭子般将脑袋埋进了身体里，蜷成一团。

“唐英雄，你在做什么！”张队长迭步抢来，揪着唐英雄的襟口，抖着手中的土枪，指向了战线，瞪着大眼朝他喝道：“软蛋，你是属乌龟的么！”

唐英雄浑身发软，纵是被张队长扯着，也站不直身子，半跪在地，差点没哭出来，颤声道，“报告长官，我怕，这可是打仗，不是打架，是会死人的……”

张队长气得连鼻毛都要戳了出来，咬着后槽牙骂道：“你他娘的也知道是打仗！对面倭寇只有一个小队，五十多人，而我们有一个大队，足足有三百号人，六个人打他们一个人，你还怕个姥姥？舍不得脑袋就别当兵！你来当兵的时候不是说要做英雄么？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怕死，你难不成没有断奶吗？”说着，张队长一眼看到唐英雄湿漉漉的裤子，登时气得面如猪肝，甩了唐英雄一耳光，又大声骂道，“孬货！”

唐英雄被张队长打得眼泪直冒，哭喊应道：“报告队长，我想当英雄，可我不想做烈士呀！”

“我手底下没你这种狗娘养的兵！”

张队长又搧了唐英雄一个耳光，一脚将他踹下了山坡。

“不要、不要！”

唐英雄极力嘶哑地喊着，这声音同漫天的“冲啊”、“杀呀”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刺耳。他连滚带爬，四肢在地上犁出几道沟，想要爬回山坡。

“嘡”的一声，子弹从毛瑟手枪里头吐出，打在了唐英雄的脚下。紧接着，仍冒着烟气的枪口就对准了唐英雄。

唐英雄瞪大了眼睛望着张队长，他那宛如铁珠般无情的双眼泛着寒光杀气。就在张队长将要扣下扳机的时候，唐英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抱着枪，转身向着坡下冲去，不情愿地喊道：“冲啊！杀啊！”口水、鼻涕、泪珠融在一道，如同泥浆般糊了他满面，一股窒息感油然而生。

身边的友军如同芥麦被敌人的火舌收割着，等他冲到坡下的时候，一个大队已经死了近三分之一了。唐英雄抬起枪管，对准了一个倭兵，大叫一声，手指猛扣，却死活打不出子弹——

“咋个会一直没有上膛？”

“砰”！

一枚投掷弹从敌人队伍里扔来，落在了唐英雄身边几米外，把地上的人炸成了花，残肢烂肉甩上了天，云都被染成了红色。唐英雄被强大的气流推开，摔在了地上，胸口如同挨了一记重锤，气管像是被木塞堵住，张开了嘴却又吸不进气来，发出干瘪的“呃呃”几声，两眼翻白，晕死过去。

“我叫唐英雄，是英雄的英，英雄的雄。”

他晕死之前，隐约见着了一张白生生的脸蛋，正在朝他羞涩地娇笑。

三

唐英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其实他没有。

昏沉中，有人晃着他的身子，将他给摇醒了。唐英雄睁开眼来，就见到满天的星星在闪，一轮圆盘挂在天上，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洒在他的面上。他张开了嘴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要把水一般的月光饮尽。

他高兴得差点就要叫出声来——我没死！

一只黑手抢在他出声前顶住了他的嘴巴，给他啃了满嘴的泥沙血腥。唐英雄心里一寒，吓得浑身打颤，就好像又被厉鬼拉回了鬼门关里一样。

“英雄，别出声。是我，我是唐好人！”

“好人？”

唐好人是唐英雄的同乡，两人一齐从四川八台山出来加入军队抗倭。照着谱上的辈分，唐英雄该当喊唐好人一声“叔公”，但因两人年纪相仿，从小一齐长大，便也没有这么讲究了。

此时天色太黑，唐英雄没能看清楚这人的模样，但他伸手一摸那人的耳朵，发现左耳垂缺了一块，便欢喜地叫道：“果然是你唐好人，你也没死！”

情动之下，唐英雄将唐好人箍在了怀里，重重地捶了几下背。

唐好人的耳垂乃是小时候和唐英雄打架，被他咬下来的。那时候，唐好人逮着唐英雄，非要让他喊自己“叔公”，结果两人就打了起来，但也不知怎么，唐好人就被咬掉了耳垂。后来唐好人的父母要找唐英雄算账，但被唐好人给拦了下来，他只是说了一声：“叔公不能跟晚辈计较。”此事便也作罢。可唐英雄却是就此会错了意，自觉是唐好人怕了自己，便到处与人宣扬此事，说他已将唐好人打怕了，成了唐好人的大哥。

此时，唐好人见唐英雄激动，连忙按住了他的嘴巴，像夜里的贼一样四处瞟着，“嘘”了一声，低声道：“别那么大声，现在敌人还没走远！”

唐英雄听见“敌人”二字，吓得面色发青，忙不迭地点头，慌张地看了四周一眼，推了唐好人一把，小声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啊！”说着，他就挣扎要站起身来。

唐好人又把他给按回地上，附耳细细解说道：“等一下，我还不能走！”

“怎么了？”

“我们傍晚的那场伏击惨败。一个大队的兵力硬生生被对面的一个小队给干翻了，只逃出去了二十多人。”

唐英雄转头看了看茫茫四野，见得周身都躺满了友军的尸体，不由吓得又打起了哆嗦。唐好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披到了唐英雄的身上，道：“你冷么？我的衣服你先披着。”

唐英雄紧了紧衣服，咬着牙齿。就听唐好人继续说：“副队长已经带着残余的人撤退了，我走的时候看到还有很多同志伤不致死，就不忍心看着他们死掉，于是我就又回头救人了。”

唐英雄压着声音，嗓子里如呛着火，骂道：“你疯了么！这么危险你也敢回来？”

唐好人淡然一笑，摇着头道：“不怕的，敌人也得到命令后退了。他们的营地离着这里还有几里路，我就是趁着天黑了才敢摸出来的，刚刚我已经扛了十六七个弟兄到那边的林子里了。英雄，你只是被震晕了而已，身上没有受伤，能跑得动。你现在马上跑到西边的虎子林里头，副队长就在那里，你喊人过来将受伤的弟兄们给搬回去！”

“那你呢？”

“张队长没死，就在前头。我把他扛走后，还要继续找活着的兄弟。”

“天！”唐英雄壮着胆，低着头骂了一句，“你真不怕死。为什么要让我去报信，你留下？要不我留下来一起陪你？这样兴许还能快些！”

唐好人拍了拍唐英雄的肩膀，小声笑道：“谁叫我是你叔公！等你立了功，今天的事，张队长也不会跟你计较了。”

唐英雄面色陡然变僵，拍掉唐好人的手，下意识地碰了下已经干了的裤子，骂道：“我看你是想另外一只耳朵也被我咬掉。”

“快走吧，不然敌人就要回头了！”

唐好人轻笑了一声，催促着唐英雄起来。他自己则猫着身子，拨草寻蛇般在战场上四处游走，一个一个翻着友军的尸体，寻找着还活着兄弟。

唐英雄将唐好人给的衣服穿好，蓦然想起了傍晚的那一仗和张队长的那一枪，心里头瞿然生怕——他不仅怕日本鬼子，还怕张队长崩了他。唐英雄像块大石头一样立在了原地。突然间，不远处就见一点亮光摇晃，一盏电筒直接照在了唐英雄的身上。

这电筒如刀，扎在了唐英雄心口，痛得他跳了起来。

“嘡”的一声，有人开枪！

日本鬼子！

唐英雄压着声音喊了一声：“好人快走啊！倭人来啦！”接着，他放步疾奔，也顾不得是跑去什么方向了。蒙眬中，他回头望去，竟是见到唐好人扑到了那个倭兵身上。敌人死死地掐住了唐好人的脖子，唐好人酒埕大的拳头直往敌人脑门砸去。

隔得虽远，但在月光下，唐英雄隐约看见了唐好人额上绽起如钢条般的青筋和瞪得如铜铃大的眼睛。

唐英雄停下，咬着后槽牙，想回头帮忙。

“砰”！

枪声又响起，黑暗中好像有人倒下。

唐英雄面色发白，没有一丝犹豫，埋着头，继续放足飞奔——唐好人傻，我也不能跟着傻！和鬼子单挑能赢？人家可是一个小队打了你一个大队，五十人干翻你三百人！一个人能干六个人的！

唐英雄背弃了张队长，也背弃了唐好人，自己逃命去了。一开始，他心里头是这么说的：我是去给他们搬救兵！可他跑了半宿也没能走到虎子林，没有找到救兵，这时他心里又是这么想的：我跑错方向了，虎子林不在这边！

只是想归想，他却从没有回头的动作。

蓦然间，他听见不知哪儿又传来枪击炮声，像是有大部队在近周作战一般。唐英雄吓得裤子又湿了，不要命地向着山野密林钻去，就像只急着找洞钻的老鼠一样。

四

唐英雄在深山里呆了三个多月，怕再遇上了敌人，也不敢出去。

在这段日子里，每当他想起唐好人，就不禁扼腕痛惜，泪目唾骂道：“他真是个傻蛋！连自己的小命都顾不上了，还理那个张队长做什么？唉，我唐英雄没有做英雄的命，但起码也比他唐好人命好，留下一条小命。早知道是这样，还当什么兵呢？阿美还在等着我去娶她呢！”

念及此处，唐英雄又不禁想起了那张白白嫩嫩的脸蛋，好像掐一下就能掐住水来。光是这么一想，他手上仿佛就充满了甜甜腻香，陷入了幻想中。

唐英雄尚在傻笑，忽然听闻不远处传来几声奇怪的话，惊得他立时弹起。又听闻了数声女子的呼救哭喊，他犹豫了许久，终是迈出了步子，向着那处行去。

“是倭兵！”

唐英雄藏身于稀疏的灌木丛中，恐惧像只冰冷的巨手将他摁在了地上摩擦，耳边传来的是撕衣裂帛声——那“嗤嗤”的声响，宛如一具鲜活的灵魂正被从肉体上扯开。

他很想逃，可身子止不住地在发抖，双脚像是塞了水泥一样重得抬不起来。

他很想藏，可眼睛却定定地落在了灌木丛外的那一男一女身上。

男的是倭兵，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脸庞销铄，双眼亮着青光，像条饿了十多天的狼狗。那女的脸颊被打得红肿，满面的泪痕，先前尚还痛苦呜咽，可这会脑袋却歪了过去，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她的衣裳被粗暴撕开，身子被鬼子肆意地掐揉。

唐英雄看得血气翻涌。

倭兵将毛瑟手枪扔在地上，趴在女子身上。随即他的目光穿过了稀疏的灌木，与唐英雄平视。

倭兵惊呼一声，拾枪而起。

唐英雄骇然失色，想要逃走，但他胆子早被倭兵吓破。他抱着头，等着对方的枪弹透颅而过，脑子里千念万绪纠缠，随即哭着大喊了出来：“我不想死，我都还没娶老婆……”

只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那夺命的子弹——倭兵的槍，可能也没有上膛。

唐英雄抬起头来，那倭兵早已无影无踪，地上除了那女子以外，就剩下一条裤子和一双满是泥泞的破鞋。

他愣了许久，这才缓过神来——倭兵跑了。

起初，唐英雄想要走，但是他想了想就又回了头。他垂着脑袋，看了女子许久。

他的手摸向了自己的皮带，将扣子卸到一半了，心中觉得不妥，突然定住。

他又看了眼那少女，抬手打了自己两耳光——“唐英雄，你在想什么？你可不能做个人渣！”

话音甫落，他眼里闪过一溜儿热光，颤悠悠地伸出手去，在女子的身上留下了几个满是泥灰的指印。

“哦嘶呃——”

唐英雄吸了口长气，突然传来一声喊，吓得他登时没了胆子。

“哎哟，你个大兵头在这做什么！”

唐英雄吓了一跳，来不及逃走，五六个提着斧头的樵夫就已迎面走来。他心下一急，声音发抖地驱赶道：“关你们什么事……快滚！”

五

“村长，我们抓到一个逃兵，小花竟然被他……唉！”

村子里不过百八十人，身形佝偻的老弱妇孺占了大半，但即便如此，唐英雄还是像身处龙潭虎穴般瑟瑟发抖。他被搡倒在人群当中，挨着拳脚，若非村中耆老即时赶来，恐怕他就会给那几人打死了。

“你们这些逃兵真是该死，打仗的时候，不去杀敌人，躲到山里头去。现在倭寇投降了，你们倒是一个个都冒出头来了，竟然还敢强抢民女！”说到激动处，那老头儿一拐棍敲打在唐英雄的脑袋上。

唐英雄饱受毒打，低声哀号啜泣，不敢反驳，一来心中有愧，二来则是害怕激怒众人，免得被当场打死。挨得两棍，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问道：“等等，倭寇投降了？”

众人又是大骂：“你真在山上躲到不知時日了！早在五天前，倭寇就投降啦！”说着，他们向唐英雄吐了几口唾沫。几个健壮的大汉冲了上去，扒拉着唐英雄的衣服，就要将他身子扒光，来游街示众。

唐英雄拼死挣扎，呼喊道：“我什么都没干，是倭寇，是倭寇干的！”

“哗啦”一响，一块铁名牌从唐英雄的衣服兜里掉了出来。

一个眼尖的老头儿见着了，蓦地抬手叫道：“慢着！”

众人大愣，皆都呆呆地望着那人。那人拿着名牌走到唐英雄面前问道：“这个牌子是你的？你是唐好人？那个从四川八台山来的唐好人？”

这牌子是从唐好人给的那件衣服里掉出来的。

唐英雄见他们神色变缓，虽不知是何缘故，但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嗯，是！我就是唐好人，从八台山来的唐好人。”

“啊！这，这……”

众人闻言，满脸震惊，又是满脸的不信，转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那少女小花清醒了过来，揪着裹在身上的衣服，撕肝裂肺地痛哭道：“我不活了，我被鬼子侮辱了，哪里还有脸面活在这世上？”说完，她以头抢地，身边的人连忙去救。

众人这才相信是误会了唐英雄，纷纷跪下给唐英雄磕起了头来，如遇活佛，连声抱歉，继而连忙又给他松绑疗伤，好酒好菜伺候上。

唐英雄怔然如痴，硬是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算弄明白来龙去脉。原来他逃走那日，唐好人抢了倭兵的枪，当真一个人就打死了六个敌人！然后唐好人叫来了援兵，将张队长和十多个伤员全都救了回去。回去后，唐好人便因立了功被提拔为小队长。而后的数月里，唐好人更是帮助张大队长再立战功，杀了好多敌人，眼下倭寇投降，论功行赏，他已是要准备升做中队长了！

此事经口口相传，已是传遍了周近百里。说起唐好人，人人便都是翘起拇指，大赞是个好汉，是个敢打倭兵的大英雄，了不得！而这个村子本有近一千户人，但这几年间，被倭兵前后扫荡了数回，便也只剩下百十口人了，且大多都是老弱之辈。有此血海深仇，村子的人自然是对倭兵恨之入骨，而对能打倭兵的人，则是发自内心地敬佩。

先前众人误会了唐英雄，将他毒打了一顿，如今又以为唐英雄是个抗倭英雄，不免心中懊悔，在酒桌上使劲地赔礼道歉。唐英雄本就是起了歹心，如今能白捡回一条性命，已属万幸，其他的自然不敢多说。

“其实我不是……”

唐英雄见众人将他当成了唐好人，正要坦白时，却又被村民们的酒水堵了回去。但闻那敬酒的村民握着他的手道：“唐长官，先前是我们误会了您。还请您原谅大家！要怪就怪之前的那些个逃兵太过混账了，先前我们已经上山抓了一批，押送到了军营发落。你说那些人有倭兵不打，却要躲在山上为匪，时不时地下来偷鸡摸狗，真是千刀杀的王八蛋！”

唐英雄面色颇僵，尴尬笑了声，喝下了敬酒。

众人见他面色冷淡，自以为是还不肯原谅他们，这便继续将唐好人当成神仙一样来夸赞膜拜。唐英雄满心的嫉妒无处发泄，闷了一口酒，浑不是滋味，心里念叨：那天要是换了过来，我留下救人，唐好人去搬救兵，我肯定也能立战功，做个队长！他不就是杀几个敌兵吗，说得好像谁杀不死似的，难不成这几年来的敌兵都是自己摔死的？

他鼓起勇气正要说出实情，告诉大家其实唐好人也不是什么大英雄，小时候唐好人还打不过自己，被自己咬掉了耳朵呢！

唐英雄话未出口，忽然有几条大汉押着个垂头丧脑的逃兵闯了进来。

“村长！村长！我们这次抓到了一个逃兵，他想趁乱偷我们的鸡！”

众人登时怒眉倒竖，将手中的酒盏砸出，泼了那人一身冷酒，敲打了一番后，齐声骂道：“快，送去军营！让他们枪毙这个狗东西。”

唐英雄心中咯噔一跳，再也不敢提及此事，对外继续假装自己是唐好人，还编了个借口，说是倭寇不死心，偷偷埋伏他，他慌张之下才躲进了山里，而且现在身上还有秘密文件要火速交到重庆，切不可声张，暴露行踪。他还说今日只是恰巧吓跑了倭寇，救下了小花，大家也不用太过于感谢他。

众人淳朴，不疑有他，听得他如此孤胆英豪，敢担重任，便更是钦佩，纷纷又拥上来，向他敬酒握手。那几个将他绑回村里的大汉，惭愧得满面酱紫，走到他的跟前搧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向他赔礼。

唐英雄佯作醉酒，等他们打肿了脸后，这才伸手拦下：“自己人不打自己人，所以今天我也没有还手，不然以我的身手，你们哪能抓得住我？也希望你们也不要太过于自责，浪费了我的苦心。”如此一般，众人对唐英雄的气度更是钦服，邀请他在村中住下养伤，他自无不应。

数日后，一场酒席散罢，唐英雄兀自在房中歇息，思虑着出路。不一会儿，许久不见的小花端着一碗醒酒茶进了房来。唐英雄见小花换上了碎花衣裳，满面酡红，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的，暗藏秋波，正是灯下看人，人比花娇。

唐英雄忽地想起了那日林中所见，心头颤了几下。他打了个酒嗝，道了声谢，伸手接过茶碗，就嘴囫囵咽下，可一双贼目光却是擦着碗沿而过，仿佛能敲出火星子，直勾勾地落在了小花的身子上，像是能透过衣服。

小花似乎也察觉到了唐英雄的灼热目光，不敢与他对视，羞答答地别过头去。

一点闪躲别有情。唐英雄心中不胜狂喜。

郭村长此时也进来了，拉着女儿，贴着唐英雄坐下。正无言间，忽听那郭村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唐长官伤势养好了，即将启程，这便带着小女来给长官道谢。”说着，他推了小花一把，后者扑倒在地，给唐英雄磕了个响头。

唐英雄连忙去扶，应答道：“村长也不必谢我，这是我们行伍中人该做的。只是说来也惭愧，我未能将那倭兵抓住，给小花姑娘报仇。”

话及于此，小花似乎想起了那日的不堪，扭过头去，俏目含珠。郭村长见她又要哭了，顿时就变得很不耐烦，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骂道：“又要哭了，整日里哭哭啼啼，不要脸的东西。”

唐英雄连忙来拦，郭村长把着唐英雄的手臂，叹气道：“唐长官，我也实话同你说了。我这女儿那日被侮辱了，我便打算将她嫁给镇上的一户人家续弦，可她死活不愿意，竟然还要上吊威胁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村长也不用动气，小花姑娘长得这么好看，应该很多人喜欢她，不介意她的过往的。”

郭村长冷不丁问道：“那不知唐长官介意不？老儿也就实话交代了，她非但不愿意嫁给那户人家，还说喜欢上了唐长官你，想要嫁给你！”话刚说完，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低头道，“想来也是叫唐长官见笑了，你就当老儿我没说过这番话吧！”末了，他朝小花蹬了一脚，将她踢倒在地。

小花揪住郭村长的裤脚，啜泣道：“阿爹，我没被侮辱，那日那倭兵还没来得及……就已经被唐长官给吓跑了！不信，你去问唐长官呀！”

唐英雄愣在场中不知所措，“啊”、“哦”了几声，旋即点起头道：“是的，没错。”

郭村长望了唐英雄一眼，然后悻然坐下，朝着小花啐了一口，骂道：“那你也是被鬼子和唐长官看了身子的！现在八乡四里的邻居都已经知道了，还有谁敢要你？若是嫁给那户人家，家里还能得些嫁妆钱物，不然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在这个世道，能不饿死你就算好的了！”

小花捂面痛哭，泣不成声。

郭村长斜着眼，瞥住唐英雄，见他还不领悟，又补了句道：“唐长官，你说此事应该怎么办吧？”

唐英雄依旧沉默。

小花哭喊道：“爹，如果您老准许的话，我想嫁给唐长官。”

郭村长不待唐英雄回话，急忙捶着大腿道：“那我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唐长官已经看了你的身子，而你又没有被人真的占了什么便宜，这么处理也是合乎礼法的。”说完，他嘴角噙着笑意，扭头望向了唐英雄。

唐英雄此时终于知道郭老头的意谋，心中暗骂不休。他本想好声婉拒，但低头望了小花一眼，看着那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他转头一想自己这个身份也是假冒的，那么答应下来，以后即便要找，也只会找到唐好人的头上，与他唐英雄无关，这么好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郭村长见唐英雄面色数转，忽而难办，忽而欢喜，不知他心中所想，便说道：“看来唐长官是不愿意承担责任了。也罢，是我们高攀了，我们走！”说着，郭老头拉起女娃的手便要走出房外。

小花着急说道，“唐长官，你可是嫌弃小花？我什么都会做的……”

“慢着！”唐英雄叫唤道，“郭村长误会了。唐某是愿意的，就是怕委屈了姑娘。要知道我们当兵的，时刻都要准备冲锋陷阵，脑袋一直是别在裤腰带上的。”

“愿意愿意，她一百个愿意！”郭老头翻脸像翻书，脸上笑出了花，进手一推，将小花推进了唐英雄的怀里，自己识相地退了出去，“那你们聊，我也不打扰了。”

唐英雄伸手抱住小花，心中念想：唐好人抢了我的功劳，我在这里借他名声一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也没娶亲，日后即便被发现了，叫他娶了小花就是。只要不说出去，阿美也不会知道我有过这一茬……

想着，唐英雄“嘿嘿”坏笑一声，亲了小花的脸蛋一口，细声问道：“小花姑娘，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小花抹干眼泪，俏面红粉，娇羞道：“唐大哥不嫌弃小花，小花就已经很感激了，心里面千个万个愿意，又怎么会反悔？”

屋内不知道哪来的一阵风，将如豆烛光吹熄。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纸射进了屋内，在两人身上淌了一溜儿银亮的光，像是撒了一层砒霜。

六

唐英雄又在村子里头住了三天，整日里不出屋，腰背酸软，便不敢再多留了，一是生怕被人瞧出破绽，二是怕舍不得走了。他对人只说是有任务要执行，须得马上离开。郭村长拉着小花直送到了村口，待唐英雄走了个没影，这才转身回了村子。村中百姓纷纷来祝贺，恭喜郭老头得此佳婿，将来能搬进省城里住大房子。

而唐英雄快步向着老家八台山行去，心里头欢喜念道：阿美，仗打完了！我回來娶你了！

路上，他想起那三天晚上，也浑然没有觉得对不起阿美，即便偶有思量，也不过自我安慰一番——逢场作戏罢了，哪个男人不曾寻花问柳？我是个做大事的人，怎么能拘于小节？就算要找，他们找的也是唐好人，关我唐英雄屁事！

唐英雄每逢想到此处，都是不由大笑，像是捡到了个天大的便宜一样。

人笑着走路，总是走得特别快，不过个把月，唐英雄便已回到了八台山下的天池坝村。眼下已经是入夜，唐英雄摸着黑，来到了阿美家，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但谁知，惊到的却是他自己！

只见阿美家里张灯结彩，贴满了红色的“囍”字剪纸，门口的大红爆竹屑犹未扫去，显然刚刚才摆完喜酒。

难道是阿美他爹续弦娶妻？怎么可能？他都六十好几了。

这念头还没落下，唐英雄便甩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恨得咬牙切齿，唾声骂道：“这个臭娘们，我在外面打江山、杀敌人，就是为了风风光光回来娶你。你倒好，竟然背着我来勾汉子！”骂罢，唐英雄忿然踢了土墙两脚，然后撸起袖子，趁着蒙眬月光，悄悄地翻进了院落，顺便捡起了一根烧火棍，潜到了阿美房外的窗户底下。

屋里面的灯火也灭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月光透过窗户，射进屋内，像是撒了一层砒霜。

但这次被毒死的却是唐英雄。

唐英雄怒气直冲胸臆，头皮发麻，脑袋上就像是长出了一簇绿草。他忍无可忍，徒手破开窗户，翻进房子里，烧火棍朝着那男人便敲下去。

“奸夫淫妇！”

那男的起先不备，肩头挨了一棍，痛呼了一声。但他较之唐英雄着实要健壮许多，连忙抬手将唐英雄推开，反手抢过棍子，扔出窗外。随后男人把唐英雄压在身下，醋埕子大的拳头向着唐英雄面门砸落。

唐英雄被打得鼻青脸肿，浑没还手的余力，只能一手护着脸面，另一只手胡乱向那人抓去。忽地唐英雄抓中了那人的左耳，当场怔住，继而破口大骂道：“唐好人，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这人左耳垂缺了一块，赫然便是那个准备升作中队长的唐好人！

“英雄？”唐好人停下手来，狐疑地应了一声，继而欢喜道，“你没死么？太好了！你回来了！”

唐英雄见这奸夫乃是唐好人，心中登时更为动怒，双手浑似拔草的在自己头顶揪了一把，大声喝骂，一脚蹬开了唐好人，又翻身坐了上去，扭打在一起。但唐好人终究是那个能打倒六个敌兵的英雄，而唐英雄只不过是一个见着敌人就吓得屁滚尿流的逃兵，没两下子，唐英雄就又被压翻在地。

“英雄，别打了！”唐好人摇着手，劝说道，“我是你叔公，你不能打我。况且，你也打不赢我。”

“你搶了我的阿美，我还不能打你了？”唐英雄急得要哭出声来，极声骂道，“就算是我老子也照打不误，别说是什么狗屁叔公了！我怎么打不赢你了，你难道忘了你这缺耳朵是怎么来的么？”

“我们真不知道你还活着，我以为那一日你就已经死了……”

“你才死了！老子长命百岁，你们两个肯定盼着我死！背着我勾勾搭搭，一个是潘金莲，一个是西门庆……我才不做那乌龟武大郎呢！你们两个不得好死！”

屋外的人听见了动静，便全都起了身来，纷纷朝屋子望。

此时阿美便即吓得用被子裹住了发颤的身子，俏目含泪。

唐好人劝道：“你快别闹了！等下你把大家都喊起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唐英雄蛮性起了，自是不可收拾，大声通传道：“你们两个也还知道不好收场？既然怕了的话，怎么还敢通奸？”

阿美听得这话，直气得“嘤”的哭了出声，唐好人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唐好人纵是再好的脾气，也要隐忍不住了，寒着脸面道：“英雄，你不要再胡说了！今天是我和阿美的大喜日子，我们已经拜过了天地、洞了房，她已经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了，你如今该喊她婶婆。你再这样子诬蔑她，可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唐英雄心中妒火直烧：你个唐好人，功劳是你占了，老婆是你娶了，凭什么所有好事都落在你头上，我就没有什么好处？明明喊你一起当兵的是我，最初和阿美好上的也是我，凭什么你就成了英雄好汉，我就是一只过街老鼠？

他心里越想越不平衡，便是跳起来大骂道：“朋友妻不可欺，唐好人你这么做可还是个人吗！”

“今天是唐老弟的大喜日子，我说是谁在捣乱，原來是你这个怂货！”

唐好人还没应话，门外就传来一声暴喝。唐英雄听得这一声喝，登时知晓来人，不由浑身一栗，冷汗浆出，瞪大了眼睛望着唐好人，戟指骂道：“好哇，你居然叫人来埋伏我！”

唐好人叹了一声，道：“张队长是我的结拜大哥，他今天是来喝我的喜酒的，我们是真不知道你会来的。”

黝黑的枪管从门缝里硬塞了进来，上下晃了一下，对准了唐英雄。张队长在门外冷笑道：“唐狗雄，有种就给老子滚出来，老子一枪崩了你。打不死你，第二枪老子崩了自己！”

唐英雄想起了战场上的那一枪，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硝烟气，直吓得他两腿发颤，裤子又湿了一片，差点跪倒在了地上。

唐好人看了阿美一眼，又看了唐英雄一眼，便叹了口气，连忙将唐英雄扶起，将他从背面的窗户推了出去。唐好人细声嘱咐道：“英雄，你快走吧！张大哥是真的生气了。我跟阿美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只是太久没你的消息，我们就都以为你被打死了。还有，其实从前阿美一直喜欢的就是我，我们只是怕你会伤心，所以才没有跟你说而已！”

失了张队长的威胁，唐英雄胆子就又壮了起来，啐了唐好人满面唾沫，骂道：“死骗子，你现在是大官了，说什么都有理的！你就不要假惺惺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两个！你不是做大官、做英雄了么？成，那我就去做一个比你更大的官，更威风的英雄！你给我等着瞧，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算账，到时候，我看你还威风得起来……”

唐英雄的狠话还没说完，但他听见张队长的脚步朝这边跑来，也就不敢再停留，慌慌张张地又翻出了院子，径直下了山。

七

唐英雄话虽这么说，可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做大官、做英雄呢？他真的不知道，心里面只是不停地愤懑：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能成功的！但眼下阿美嫁人了，自己跟唐好人反目成仇，张队长又驻留在山上，他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是了！没了阿美，还有小花！

唐英雄嗤鼻念道：“很了不起么！你抢了我的阿美，我还有个小花，未必就是输给了你！”

这次，唐英雄害怕小花也被人抢走了，走得更快了。不过数日，他跑破了鞋子，便又回到了那处小村子。等他见到小花时，全村人都在村口等着他。不过他们是拿着棍子和麻绳。还没等唐英雄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捆了起来，吊了树上，毒打了一顿。

唐英雄痛得“嘶嘶”倒吸冷气，道：“岳丈大人、小花，你们为什么打我？”

郭老头气得双眼冒出火来，头脑有些发晕，大骂道：“谁是你岳父，你可别这么喊我！我嫌恶心！你这逃兵竟敢冒充唐长官来行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唐英雄心下拔凉——暴露了！

众人盛怒，兀自提起棍来又毒打了唐英雄一顿。

唐英雄吃不得痛，挨得几下，就晕过去了。蒙蒙眬眬间，他好像听见了郭老头喊了句：“快去报告，说我们抓到了那个逃兵，叫他们赶紧来把人带走！”说着，他们也就散了。

唐英雄慢慢喘过气来，睁开肿胀的眼睛，就见小花站到了他的面前。唐英雄欢喜地叫道：“小花、小花！我可是真心待你好的！你就放我下來吧，今生今世我们都在一起！”

小花眼眶蓦地发红，泪水哗哗落下，大骂道：“臭流氓、死流氓，自己人祸害自己人，你这个畜生，连个倭寇都不如！”继而，她双手抡起一根木棍，照着唐英雄的裆下使劲敲去。

“啊！”

小花从未听过如此惨痛尖锐的叫声，吓得她小脸发白，慌张地掩面逃走。泪珠儿从小花的袖底下滴落，血珠儿也从唐英雄的裤裆滴下，落到地上，化成了一朵朵小小的血花，娇艳鲜红。

唐英雄痛得五官扭成了一团麻花，嘴唇青白，“嘶嘶嘶”地吸着冷气，但依旧挡不住裆下的痛意。他喘了口气，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狠劲儿，咬着牙，双臂猛地用力，硬生生将身子扯了上去，张口咬在了绳子上。

“老子怎么能就这么栽在这里了！”

一时间，他直把那绳子当成了唐好人的耳朵，发狠咬去。也不知道他咬了多久，甚至咬掉了右边的那颗虎牙，终于将捆住自己的牛皮绳给咬断，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唐英雄连忙扯开裤子打量了一眼，就见那处又红又肿，溢出的血也已结痂。他在心里面暗暗骂了小花一万遍。只是当他听见村里起了声响，便又生怕被抓住，顿时，也顾不得伤势，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八

兴许是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唐英雄忘了疼痛与疲惫，眼前望着月亮，脚下一瘸一爬地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也顾不得走到了多远，但终究还是被他逃了出去。他摸黑来到了码头，偷偷潜入一条船上。

客船顺江而下，随波逐流，两岸的重山退去，猿鸣渐远，偶尔只见鹤鹳几羽隐没，也不知道船是驶向何方，但总之是要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一到了安全的地方，唐英雄便又感受到了那股钻心的痛，还有那仿佛骨头被拆散了的疲惫。他躲在船舱里，恶狠狠地扫了一眼舱内的船客，见到他们面上流露出了惊惧与诧异，大骂一声：“看个什么看，小心老子收拾你们！”说完，他就靠着舱壁睡死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不知是过了多久，就是见到月亮还浅浅地浸在了水里，像是隔着一重琉璃窗望着自己，似是在看笑话。下半身的痛楚像毒虫般经过每一根神经，然后“嗖”地蹿进了他的脑袋里头，搅得他脑子成了一坨糨糊，鼻腔流出了两道血。

突然“嗤”的一响，又是一股钻心的痛——有人将他裆下那块已和血肉黏在一起的羞耻布撕扯了下来。

“啊！”

唐英雄痛喝一声，本能地抬脚一蹬，将那人踹倒在了地上。

“师父！”

他睁眼看去，就见一个挎着药箱的小和尚扶起了一个断了只手的壮年和尚。和尚手上拿着一块沾满血迹的布块，显然就是刚刚从他裆下扯下来的那一块了。

唐英雄跪坐起身子，正要扑将过去，但胯下的疼痛叫他又止住了动作，像头大虾般弓着背。

“施主不要乱动，让贫僧给你上点药！”

“滚开，老子从来不让男人碰我那里！”

“从来”的意思是以前，但却不代表现在，也决不说明今后。起码在话刚出口的这一秒钟，唐英雄就已经后悔了，后悔得他叫了出声。

大和尚翻传家宝似的从药箱里找出了一支国外制造的止痛剂，在唐英雄腿上扎了进去。唐英雄霎时放松了下来，舒服地躺在地上。他曾经见过老人吸大烟，也是像他这样躺着的，满脸的舒畅满足，那感觉应该同自己现在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大和尚又给唐英雄检查了一番。这一次，唐英雄就老实了。

“兄台，你这东西坏死了，要切掉才行，不然之后烂了上去，可就不好了。你且忍着点，我很快的。”说完，残疾和尚从边上拿过了一盏油灯，将剪子在火上燎了几下，以来消毒。

听得这话，唐英雄霎时惊醒，又是一脚蹬开了大和尚，破口骂道：“臭和尚打针就打针，别动我兄弟！”

大和尚拿着剪子退了两步，打量了唐英雄一眼，苦苦劝说道：“施主，若是不切掉，你恐怕会有性命之虞啊！”

“关你屁事？我做带把的人，不做没种的鬼！”

大和尚踏前了两步，见唐英雄兀还在瞪着自己，神色凶狠，不肯退让，只好叹了口气。那小和尚见唐英雄神色不善，自己和师父的好意被当成了驴肝肺，自然也十分不满，碎嘴念道：“当兵的连阵亡都不怕，竟还怕身上少点东西？”

唐英雄勃然大怒，随手拎起边上的一块碎木掷了过去，大骂道：“再吵我就先切了你的，叫你先做个没把的！”小和尚慌忙躲过，吓得缩在了残疾和尚的身后，双眼瞥着唐英雄，不屑之意满溢而出，反唇讥讽道：“要切你先切，你切了我再切。”

唐英雄正欲骂回，残疾和尚便抢着抱歉道：“兄台是当兵的，是见惯生死的人，气魄胸怀自然不会同我们这些化外之人一样，还请不要与我们计较。”

残疾和尚将剪子在一块布上揩了两下，然后就放回了药箱当中，带着小和尚坐到了唐英雄的对面。唐英雄见他们放下了剪子，哼了一声，将身子撑起，靠着舱壁躺坐着。他想了两下，忽地冷笑道：“和尚，你是半路出家的吧？”

和尚垂下了头，似有惭色，没有应答。倒是那小和尚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他话未说完，便觉出失言，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珠子滴溜溜地翻了上去，见师父没有责怪，这才松了口气。

唐英雄用袖子抹去面上的冷汗，得意笑道：“你一会儿‘施主、一会儿‘兄台的，显然当这和尚也没多久！说吧，是不是怕了倭寇，不想当兵才跑去做和尚的？你方才不是要切了我那东西么？你这么没种，怎么不先切了自己的！哈哈！”

唐英雄一想到自己上过战场，而那个和尚却是个连战场都不敢上的孬种，顿时便觉得心情畅快，嘴里不清不楚地戏谑连连。毕竟，在这世上恐怕已经是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被他嘲笑的人了。

小和尚涨红了脸面，想要辩驳什么，却被残疾和尚伸手拦住。只听他叹气道：“不错，我是个逃兵。你可以笑我，毕竟你是个为国奋战的英雄，而我只是个没有坚持下去的人。”

“哼，原来你是个逃兵！”

唐英雄啐了一口，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毕竟他自己也是个逃兵，并没有比这和尚好到哪里去。只是他听到和尚说到“英雄”二字时，蓦然又想起了唐好人那副臭脸，心里头就是发恨，像是装了满腔的毒药一样，要是不吐出来，怕是要毒死他自己了。于是，唐英雄瞥了残废和尚一眼，故作姿态地问道：“说说吧，哪个队里的？看看我认不认识你的长官。”

那和尚闭着眼，犹豫一下，低声道：“本来该是正式军的。”

唐英雄翻了个白眼，问：“什么叫‘本来该是？你没正式入伍？”

“报了名，但后来没去成。”

“幸好你没当兵，否则还真给我们当兵的丢脸了！”

唐英雄说完又是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而那和尚的头埋得更是低了，用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断臂。唐英雄横眼相觑，又再揶揄道：“说说吧，那手是怎么回事？为了逃跑自己砍断的？可以呀你！这份胆量不来当兵真的是可惜了！”

那残疾和尚抿着嘴巴，面色白了下去，两颊鼓起，显然一直在咬牙忍让。那小和尚像条小狼狗一样扑在了唐英雄的身上，咬打闹腾道：“别乱说！我师父是个大英雄！”

“狗屁英雄！”

一提到“英雄”两字，唐英雄心中怒火陡盛，一脚蹬出，将小和尚踢到了一边去，破口大骂道：“老子上战场倭人，都不敢说自己是英雄，你师父区区一个逃兵就敢说是英雄了？‘英雄这两个字他会写么？他配么？”

残废和尚猛地抬头，眼神如鹰隼般盯死了唐英雄，掷地有声道：“你别动我徒弟！”那模样就像是头护崽的猛狮一般。唐英雄料不到这废人先前那般怯懦，如今竟是变得这般的凶恶，登时便知自己是触到他的逆鳞了。

看着残疾和尚的样子，唐英雄心中不禁一颤。他向来欺软怕硬，见得大和尚生气，也就不敢找那小和尚的麻烦了。就听他“嘿嘿”地干笑了两下，嘴角一撇，往旁啐了一口，身子坐得半直，眼光在和尚身上瞟来瞟去，但神态依旧是轻蔑至极。

倏忽，他吸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了名牌，理直气壮地大声叫道：“老子叫唐好人，我曾经一个人杀了六个倭兵！敢问英雄，你杀了几个倭兵？如果你杀的比我多，我就认你是一个人物，老子下面这东西你尽管切去下酒就是了！”说完，他豪迈地指着裆下，又是露齿一笑。

就你个脓包，还杀倭兵？

“原来你就是那个唐好人。果然是英雄了得！”

残废和尚显然听说过“唐好人”的名号，当即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一番仰慕钦佩。唐英雄面上得意，但心里头却十分不是滋味，起手拎起个东西又掷了过去，骂道：“英雄个屁，威风个锤子，老子不要你拍马屁！快说，你杀过鬼子么？嘿，我看你是见到敌人的屁股就掉头跑了吧！”

“没杀过。”

唐英雄大笑。

“只是砍伤了一个。”

笑声止住，唐英雄咽了口口水，轻咳了一声，眼神往裆下瞟去，缓缓地用腿挡住它。

说到这里，和尚就不再愿意说下去了。好像过往的那些事，光是想起来都够他疼上好久——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但小和尚明显不愿意就这么让它过去，就见他捏着小拳头，大声叫道：“你杀的倭寇多那又怎样？你是英雄，但也不能说我师父不是英雄了！”

说到这里，他怯懦地看了唐英雄一眼，见唐英雄没有要起来打他的意思，这才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我就说我师父是个英雄，当年他报了名要参军的，可他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我和娘亲。那时候我和娘亲被一个落单的倭兵欺负，师父捡起一把柴刀就冲了过来。他打掉倭兵的枪，倭兵用刺刀，我师父用柴刀，两个人互相砍了起来！我师父将那个倭兵砍伤了，切掉了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后来倭兵的队伍来了，一枪打死了我娘……师父只来得及抱着我跑路……”

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小和尚的眼睛不禁发红，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哭出来。

小和尚的话虽朴素，但一字一句间，無不让人想起当时的凶险。

“拿柴刀和倭兵互砍，你胆子也真够肥的。”

唐英雄蓦然又想起自己舍弃了唐好人，独自逃跑的那一夜。那时候，唐好人也是赤手空拳，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然后他一个人杀了六个倭兵，成了个家喻户晓的大英雄。

唐英雄捏紧了拳头，不服气问道：“后来呢，怎么没去当兵了？你的手怎么断的？”

小和尚本欲继续分说，奈何悲伤涌上了心头，涕泪横流，堵住了喉咙。就听他“哇哇呜呜”地说了一串，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那残废和尚叹了口气，摇头道：“那日是我第一次砍人；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被枪打死；第一次被一梭梭的子弹贴着身子射过去；第一次中枪——那是种身子要被撕开、碾碎的感觉。但我来不及喊出来，因为我要逃……原来战场是这个样子的……老实说，我是吓破胆了，一边跑着，一边尿了。”

和尚浑身发颤，如同回忆梦魇一般。他是用手捂着脸面将这话说完的，因为他实在是不忍再看到别人鄙夷的目光了。但其实唐英雄并没有鄙夷他，反倒是心里面不知不觉地与他走到了一起——唐英雄十分理解和尚说的那种感受：呛鼻的硝烟，震天的枪响，还有骇人的敌人……

和尚所害怕的东西，唐英雄无一不是非常的了解，因为那些恰好也是搁在他心里头、挥之不去的噩梦。一时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张队长的枪管子，正在冒着白烟，对准了自己……

“我也是。”

不自觉间，唐英雄茫茫然地说出了心里话。

“什么？”

小和尚终于抹去了涕泪，抬头问道。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没种的人！”

唐英雄厚着脸皮，极声呵斥——总算是圆了回来。

和尚用手掌按住了光头，显得十分的落寞。但唐英雄也十分不好受——他好像是在照着一面镜子。唯一不同的是，和尚是浑身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面前；而他，还披着一张本不属于他的皮。

“去你妈的唐好人！”

唐英雄心里骂了一句。同时，小和尚也这般骂了出口。

“我说了，我师父是个英雄！起码在那一瞬间，他拿起柴刀，冲向了敌人，他就是个英雄！就算他没有杀过敌人，后来他也不敢再面对敌人，但在之前的那个瞬间，他在我心里面就已经是一个英雄了！一个人是不是英雄，不是在于他做成了什么大事，而是在于他做出决定，决定去做那些事情的那瞬间！我不许你再说我师父的坏话！”

小和尚大声说来，然后捡起木块砸了回去。他口中喘着重气，身子上下起伏，像是要把肺都给喘出来一样，但看他的小脸上却是展露着一番释然的表情，显然是终于说出了久萦于胸的心底话了。

唐英雄用手挡下木塊，手上麻木，心中也是麻木的。他怔忪良久，像是在想着小和尚的话，俄而，呆呆地问道：“这话谁教你的？英雄是一瞬间的？是你么？”最后这一问，唐英雄却是望向了残废和尚说的。

但很显然不是残废和尚教这小和尚的。因为他也是一脸惊愕地望着小和尚，无神的眼眶里泛起了久违的光彩，继而他嘴角勾起，接住了滚涌而下的泪水，将这藏在心底许久的悲苦痛饮了下去。然后，和尚便是破涕为笑，仰天豪迈地打了个哈哈，继而便又是“呵呵呵”地轻笑了起来，好似是解开了什么郁结一般。

小和尚揪着袖子，腆着脸面，道：“没人教的，是我自己的心里话。”

唐英雄心思沉了下去，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轻道：“说得真好。”

从八台山下来从军时，他曾许下宏愿——我一定要成为一个大英雄。

但到至今为止，唐好人已经成为了一个英雄。可他呢？依旧只是一摊做着英雄白日梦的，只会冒充他人的烂泥。

他一直以为自己欠缺的只是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自己只不过是运气比唐好人差了点而已。其实不然，机会一直都在，只是他在机会来的那个瞬间，没有选择去做一个英雄而已。

在山坡上与敌军开战的时候，他没有。

在战场上抛弃队友的时候，他没有。

乃至于在他第一次冒充唐好人的时候，他更没有意识到。

所以，他现在只能继续披着“唐好人”的皮，做着英雄梦。

别人越是尊敬他，他心里便越不好受。

“属于我的那个‘瞬间什么时候来呢？”唐英雄仰天自问，眼角有些晶莹。——他到现在，也依旧还没懂。

九

唐英雄同两个和尚一起又继续坐了三天的船，但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他们谈话的那个夜里，唐英雄不顾和尚的劝阻，强行扒了另一个船客的裤子换上，并大方地将自己那条被剪破了的裤子扔了过去。而后的几天里，船上的客人上上下下，但总是上的少，下的多，到最后没有人敢留在船上了。若不是这条船是船家的全副家当，怕是连他也要弃船而逃了。

“就是他，就在那里！”

客船夜泊杨柳岸。先前那个被唐英雄扒了裤子的船客领着一队兵，从远处跑了过来，指着船上大喊道：“船上有个逃兵，应该就是你们通缉的那人！”

唐英雄伸出头去，见到带队来的不是旁人，竟是那张队长和唐好人！

唐英雄一脚踹醒了船家，拿起了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凶恶吼道：“快开船！”

那船家吓了一跳，手脚直在发抖。

残疾和尚慌忙赶来，劝说道：“唐施主，你不要为难这船家。”

唐英雄的余光瞥见张队长等人越跑越近，焦急之下，抬手就在船家小臂上轻轻割了一刀，削下一片肉，骂道：“你们也快去帮忙开船，否则我就先剁了他！”

无奈之下，和尚只得赶去解开系在码头的绳索。船家痛得哭喊了一声，拾起长橹，用力一撑，客船应势离岸，被涛涛江波推涌着，数息，就已开到了远处。待得张队长等人赶到岸边时，唐英雄便只能见着几个小影了。

张队长等人忌惮船上有旁人，投鼠忌器，想开枪却又不敢，枪杆子举起了又放下，气得在岸上跺脚不已。唐英雄在船上看见他们吃瘪的样子，不由心下大快，大笑了起来，朝着他们连吐了口水，瞬息被浪花湮去。

江水滔滔，直往东行。客船行在江心，那船家则缩在了舫中一隅，吓得瑟瑟发抖。唐英雄坐在船头，两脚悬在船身之外晃荡，望着来路发呆。蓦然间，小和尚走了过来，朝着唐英雄大声叫道：“喂，他们刚刚说你是个逃兵！”

唐英雄心中一痛，回手探臂一拿，就将小和尚揪到了身前，大骂道：“老子是英雄！你要叫我英雄！”说着，唐英雄眼角不自觉地滑下两滴泪。

小和尚见他发怒，霎时吓得浑身发抖，撇嘴道：“你放开我，放开我。”

唐英雄狠狠地出了口气，甩手便将他推了回去，喝道：“滚到一边去，再多嘴我收拾你！”

小和尚挣扎起身，理着衣服，嘴上轻声嘟哝道：“一个没了命根子的死逃兵，还这么神气！”

这句话恍如砍刀般劈在了唐英雄的背上，砍断了他的脊梁骨，叫他整个人都垮了下去，仅剩无几的尊严全都透过船板，渗进了江里，又被浪花嫌弃地高高吐出，唾回他的脸上。

少顷，怒火中烧的唐英雄猛然跳起，追到了小和尚身后，向着他的屁股一脚蹬了过去：“老子踢死你，告诉你我是英雄！”

小和尚料不到他会猛然暴起，应着向前扑了几步。其时江水湍急，船身晃荡不已，就这么一扑，小和尚立身不稳，“扑通”滚下了江里。

唐英雄指着江中的小和尚，大声骂道：“看到没有，老子是杀倭寇的英雄！你敢瞧不起老子？这就是瞧不起老子的下场，你怕了吗？啊？”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救命，救命！我不会游泳！”

小和尚瘦小的身子在江中浮沉，挥舞著双手呼救。

唐英雄本也只是想出一口恶气，但却没想到会将小和尚给踢下了江中，霎时怔在当场，不知动作。残疾和尚在舱内听见了声响，快步行了出来，见着小和尚落入了江中，“哎哟”一叫，也顾不得其他，便就合身跳进了江里。

残疾和尚水性不佳，又是没了一手，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游到了小和尚的身边，抱着他，奋力向客船游去。其时江水湍急，而残疾和尚又是负了一人，被水流拍得左右乱晃，近不了船。眼看着客船渐远，焦急之下，残疾和尚又被灌了两口冷水，更是乏力。

蓦然间，一条长绳甩到了他的面前——“抓住了！”

抬头看去，便见船上的唐英雄。残疾和尚连忙将小和尚托起，叫他抓住绳索。小和尚刚刚抓紧，身后便是一个水浪盖来，将残废和尚给拍进水里。

残废和尚呛了口水，挣扎起身，就见得客船已经漂到了近处，长绳兀自飘在自己面前三尺。他心下一喜，正要伸臂去够时，但谁知又是一个浪从旁侧卷来，将他的身子推开，待得他稳住身形后，长绳已像条水蛇般逃到前头，近在咫尺，却又伸手难触。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同倭寇决斗的那日，抱着小和尚仓皇而逃，地上的血犹未干……

“师父！”

小和尚悲喝一声，一手抓住绳索，一手向着残废和尚挥去。只是江水无情，恣肆狂虐，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了小和尚的脸上，江水入眼，连师父高大的身影都看不真切了。

“拜托你了！”

这是唐英雄听见残疾和尚最后的呐喊——坚毅，果决。和尚嘴角含笑，然后便见一个浪头打来，船头一晃，他就被江河囫囵吞咽了下去，不见人影。

唐英雄好像被一只千斤重的锚系住，扯着他的身子直往江底下坠，“扑通”一声跪倒在了甲板上，压得膝盖粉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小拳头朝唐英雄砸来——“你还我师父！”

拳小无力，但唐英雄却觉得那是一阵火辣辣的痛，像是有块火炭落在脸上，灼掉了他的皮肉，露出了皮下不足二两重的贱骨头。

唐英雄应拳倒地，见到小和尚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了甲板上，而那名船家则站到了小和尚的身旁，长绳像是条死蛇一样盘在了他的脚下。显然方才在危急间是那船家赶到，将小和尚给救起了。

唐英雄再侧目朝江中望去，见潮水吞吐卷涌，将一切尽都咽到了水底，昏暗中风雨正急，哪里还能见到那残疾和尚的影子？

“你还我师父！”

小和尚红着脸，又是扑在了唐英雄的身上，小拳直落。才打得几下，唐英雄便即一把将小和尚给推开了，大声诡辩道：“关我什么事，他是自己跳下去的！自己要做江里的王八，还能怪谁？”说着，唐英雄箭也似的逃回了舱内，用力顶住了舱门，任得小和尚在门外如何拍打叫喝，他也都毫无回应，好像死掉的是他一样。

才不是我害死他的……

一瞬间，唐英雄的裆部又开始痛了，那是种要将他整个人都给撕开了的痛。他看见残疾和尚的药箱子放在了一角，疯了一样扑了过去，将箱子倾覆过来，两手胡乱地在满地的杂物里头翻找着什么。

俄而，他找到了止痛针，随手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冰凉的药液随着热血走遍了全身，一丝丝地把知觉都给抽走。他“嘶”地吸了口气，躺倒在了地上——那是种让他欲仙欲死的舒服。过不多时，他呢喃了一句：“不是我。”然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等唐英雄醒过来时，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是他手脚皆被反捆了起来。舱门大开，外头薄薄的云雾如灯罩般掩住了月亮，江上的风浪正大，吹得悬在船端的小灯发疯似的乱摆，将船家猫着的影子拖得又尖又长，像把尖刀似的在甲板上前后打磨，霍霍的磨刀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刺耳。

“是你害死我师父的！”

小和尚还没换下身上的衣服，湿衣贴着身子，像是裹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别有一番稚嫩的玲珑。小和尚照着唐英雄的脸又是连蹬了几脚。唐英雄没有说话，吐了口血沫，只是在“嘶嘶”地倒吸着冷气，瞥了小和尚两眼，蓦然说道：“原来你是个女娃子。”

小和尚满面通红，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戟指大骂道：“关你什么事！”

“咚、咚、咚”！

唐英雄正想说些什么，便见那船家走了进来，脚步声重得就像是一块块石头砸在船板上，将要把船底凿穿，与他们同归于尽。船家手中掌着一柄刚刚磨好的菜刀，寒着脸，红着眼。唐英雄心下一凛，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船家抬手就砍了过来，吓得他连忙就地一滚，让了过去。

“哎哟，你做什么呢！”那小和尚见船家突然行凶，也是吓了一跳，慌忙拦在了船家身前，大声问道，“你这是要杀人么？”

船家一刀劈空，将刀子竖举平额，双眼血红，目光越过小和尚，瞪向了唐英雄，狠声道：“让开了，小和尚！这狗东西欺人太甚，我同他无冤无仇，竟然割我一刀！我若不也割回他一刀，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一刀还一刀，倒也合理……那你要割他哪里？”

“割他脑袋！”

“不可以……”

小和尚话犹未毕，船家一把就将她给搡倒在地，厨刀又向着唐英雄脑门劈落。唐英雄虽是脓包一枚，但也算是个兵头子，日常在军营里的训练也并未偷懒多少，故而就算是手脚被缚，动作依然较那船家要轻敏矫健许多。就见他在地上接连打滚，倒是叫那船家一时半会儿也砍不中他。只是他躲得一时，躲不得一世，不一下便即滚到了舱壁底下，眼看着船家提刀踱来，却是避无可避。

“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唐英雄看着那泛寒的厨刀，心下一凛，嘴里硬气地大骂一声。他本料必死，但谁知就这么一骂，那船家竟就被他给骂倒了，像一大袋米般倒在了地上，喜得他又是咧着嘴，唾声骂道：“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话音甫落，他便见到小和尚提着根沾血的木棍站在了船家的身后。

她捡起了厨刀，一步步地向着唐英雄走来。

唐英雄想起残疾和尚，眼神泛起一阵迟疑，然后就没有了动作。

十

过后的日子里，唐英雄也问过好多次小和尚当天为什么要救他。起初小和尚不肯回答，只是后来被问得烦了，便是红着眼应道：“我师父说了，唐好人是个真英雄，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大难处，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田地的。我们没本事做英雄，但却也不能亏待了英雄，有机会定要帮你一把，让你振作起来……他落下了残疾，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为国家效力了，可你不一样、不一样……”

唐英雄像是喉间被人塞进了一大团棉花，哽住了喉咙，一句话也都说不出来。过了许久，唐英雄才沉声问道：“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你可还有什么亲人？”

小和尚默然摇头，道：“若我还有其他亲人可以投靠，师父也不会愿意带我上路了。阿娘和师父死后，我便成了孤儿了。”

唐英雄又陷进了一阵沉默当中，继而开口道：“我如今也是众叛亲离，无亲无故，今生今世怕也再无可能成婚生子。你若不嫌弃，你喊我一声爹，我就认了你这个女儿……”

唐英雄话没说完，小和尚便扑了上去，张口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登时皮破血流。好不容易唐英雄才将小和尚甩开，捂住伤处，唾声骂道：“臭丫头，你是属狗的么！我好心要收养你，你咬我做什么？”

小和尚捏紧粉拳，憋红了脸面，大声哭喊道：“我师父因你而死，你怎还敢叫我认你当父亲？你配么？你还有没有良心？唐好人！”

唐英雄心中有愧，垂下头去。

小和尚又是大力踹了他一脚，大声骂道：“唐好人，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们听到的消息，都说你是个大英雄，一夜之间打死了六个敌人，将十几个战友救出战圈。唐好人，你是我师父认可的男人啊！你怎么能够变成这样一个混蛋呢？还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我师父是绝对不会看错人的！你快给我变回去，变回那个英雄！”

唐英雄咬牙忍受，在心里面呐喊：怎么变？老子从头到尾就不是唐好人！是我欺世盗名，蒙骗了你们，你现在满意了吧！

假若他当真有胆量说出这番话，那便真是好极了。可惜唐英雄毕竟是那个唐英雄，在懦弱方面从来不会叫人失望。他一边鼓起勇气，却又一边泄气，到了最后，脑袋便是垂得更低，整个人瘪了下去。

小和尚见唐英雄不言不语，急得她泪花直冒，莲足猛跺，唇齿发颤地骂道：“孬种，真没用！”她一边说着，一边如擂鼓般敲打着唐英雄的脑袋。

唐英雄双手护头，任她打了一阵，多少有些生气，起手将她推开，昂首心酸喊道：“谁说我是孬种的，我可是大英雄唐好人啊！有多少人能像我一般，一个人打死六个敌人的？啊，你说啊！除了我唐好人还有谁！”

小和尚无言应对，只好用衣袖掩面，哭得稀里哗啦，口中直在高呼：“懦夫，没用鬼，大骗子唐好人！”

“啊！在这里，唐英雄别跑！”

突然有一个大头兵听闻争吵声，路过了此处。他一见唐英雄的脸面，顿时吹响了哨子，拎着个大棍子就冲了过来。唐英雄还在发愣，小和尚当即醒悟，止住了哭泣，合身抱住了大兵的腿，继而回头喊道：“快跑！快跑！唐好人快跑！”

唐英雄吓得嘴巴都合不起来，再也顾不得其他，一边放声大叫，一边飞快地逃走。这个情景，就同那日他见到了敌人，抛弃唐好人时一模一样。今日，他如法炮制，又抛弃了小和尚，独自逃亡。

再一次的，他选择了与英雄之名背道而驰。

十一

唐英雄倚着墙，坐在暗巷的角落里，双手按住了脸，热泪从指缝中飞快流出，仿佛连它们都不愿与自己为伍。

“唐英雄！说好了是要做英雄的呢？说好了不再逃避的呢？”

他一边破口自骂，一边以头撞墙。过了许久，他终于拾起斗志，咬紧了后槽牙，决定要起身去救回小和尚。但谁知他刚起身就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大兵，一手拖着小和尚，一边在街上快步跑过，四处张望。唐英雄顿时吓得心底发寒，如老鼠见了猫，躲进了臭箩筐里头。

他藏在箩筐之底，听见小和尚绝望的求救声，浑身便是生颤发抖，冷汗浆出。他疯狂地抽着自己耳光，却依旧提不起勇气去救回小和尚，反而他自抽耳光的声响，将求救声盖了过去。

我果真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呀！

唐英雄终于认清楚了自己，终于还是放弃了、认命了，而且他给自己找到了个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没卵蛋了，所以才会这个样子的。

等到日暮降临，他才敢从巷子里走出来。

战争结束了两月，百姓庆祝胜利的热情依旧没有消去。唐英雄转头看着万家灯火，如火树银花，星开万井，街上挤满了人，满街都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可他眼看着这些人越是在高声欢叫，心底却是越发的孤寂——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热闹不是他的，欢笑喜悦也不是他的。

唐英雄心头恍如在滴血。

在过去的数日里，还有大小两个和尚同他说话，但到了今时今日，他却是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了。唐英雄很苦恼，也很矛盾——他很想有人将他认出来，然后狠狠地抱住他，与他说上几句话，但他乃是通缉之身，一旦被人认出来了，怕就是要被拉去审判的了。

他的双眼在拼命搜索，身子却是在极力隐藏。

上天好像是听见了他的愿望，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英雄？”

唐英雄像鳖般脖子缩了一下，拧过头去，喊了一声：“好人？”

唐好人重重地將唐英雄揽在怀中，就像是他救出唐英雄的那一夜，唐英雄抱他的那样用力。唐好人笑着说道：“你没事就太好了，我听说了你被人绑了起来，动了私刑，还担心你会不会出事呢！”

唐英雄眼角湿润，若非裆下发痛，他恐怕就已经哭出来了。俄而，他出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是来抓我的么？”

唐好人摇头道：“怎么会。走吧，叔公请你吃饭去！”

闻得此话，唐英雄笑着捶了他一拳，骂道：“去你大爷的。”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跟着唐好人去了。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两人一边吃喝着，一边聊起了往事，从偷鸡摸狗说到了奔赴战场。唐英雄本是眉飞色舞，但越说到后头，他便越是沉默，到得最后，他便只能低垂着头，掐着大腿，一言不发，听着唐好人高谈阔论。

唐好人见他神色落寞，也知他心中念头，叹了口气，拍着唐英雄的肩膀道：“一切都过去了，仗也打完了，后头就都是些好日子了。”

过了许久，唐英雄怯懦问道：“好人，如果我跟你回去自首，会怎么判？”

唐好人没有回答，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件新衣，递给了唐英雄，关切道：“你的衣裳破了，换了吧！这是你婶婆专门给你新做的。换了衣服，跟我一起回去面对。”

“婶婆？”

唐英雄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他说的是阿美。若是换在几日前，或许他还会破口大骂出来，但到了今日，他心里面除了心酸以外便还是心酸，连一丝的埋怨不忿都没有了。或许可以说是，他知道他不配有。

他抖开了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唐好人着急问道：“怎么了吗？可是不喜欢？”

唐英雄将衣服塞了回去，啐了一口，笑骂道：“臭孙子，这明明就是阿美做给你的吧！这么大件的衣服，一看就是量着你的尺寸做的。”

唐好人摸着脑袋，憨笑不已：“被你发现了，英雄果然是很聪明的。”

唐英雄吸了口气，忍下心头的万般情绪，问道：“我做了这么多混账事，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对我这么好？”

唐好人不假思索道：“因为我是你叔公啊！而且，小时候村里人都说我傻、犟、愣、不会变通，都没有人愿意同我玩。也只有你才会愿意接近我，跟我玩……”

“所以你即便被我咬掉了耳垂，也一样原谅了我？”

“嗯。英雄，那你小时候为什么会愿意跟一个这么呆的人玩呢？”

“……因为也只有你愿意跟我玩。”

两人对视良久，同时大笑了起来。

笑罢，唐好人却是一改笑容，叹气道：“英雄，如果你只是临阵脱逃，或许还好一点，但你今天着实不该为了那个小丫头而杀战友啊！这可是死罪。”

唐英雄瞪大了眼睛，拍着桌子跳了起来，道：“你说什么？那小丫头被人抓走了？她有没有事？”

唐好人皱着眉头，道：“你不知情？”

唐英雄摇头道：“不是我做的，我又怎么敢杀人呢？”

唐好人不善撒谎，面上写满了不信。他沉吟两声，道：“好，我相信你。你先跟我回去，解释清楚整件事情。如果不是你做的，我一定会替你说话的。”

唐英雄默然点头，道：“好，手铐呢？”

唐好人咧嘴轻笑，从腰间摸出了一副手铐，要扣住唐英雄。唐英雄伸手拦住，摇头道：“要我跟你走，你须听我的。把手铐给我，我先铐住你一只手，然后再铐住我的手。”

唐好人转头看了看满座的酒肆。他太了解唐英雄了，他知道唐英雄不愿丢这个脸面，这便轻笑一声，将手铐递给了唐英雄。唐英雄感激道：“让你受委屈了。”

就见唐英雄拿住手铐，径直往唐好人右手的铐去，唐好人含笑以对，未加反抗。

唐英雄寒面厉声道：“总算被我逮住你了！我看你往哪里跑！”

唐好人配合着演戏，哭丧着脸道：“唉，最终还是逃不出你的五指山哪！你带我回去吧，我绝对不反抗。”

唐英雄点了点头，接着将另一边手铐扣在了桌子腿上，大声喊道：“你在此处别动，我先去抓你的同伙！大家伙都帮我看紧这个逃兵了，莫叫他逃了！”说完，唐英雄撒腿就往酒肆外跑去。

唐好人登时怔住，待得他反应过来要去追时，右手已被铐在了桌子上，行动不便。而酒肆中的众人见他要跑，便都纷纷挤了上来，将他压在了地上，朝他破口大骂，无论唐好人如何解释，他们也都不相信。

十二

唐英雄冲出了酒肆，又躲回了先前的那个暗巷当中，用臭箩筐罩住了自己，将世界隔绝。他一想到自己将会被判死刑，心口“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般。须臾，他禁不住酒气冲头，“哇”地呕了一滩。

他想要逃，逃到天边去……

只是在他逃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是让他放不下。

那小和尚到底是去哪了？

他拍着脑袋，努力想着今日最后见她的情景——那時，她是被一个保卫团的兵拖着走的，那个人并不是一开始来追他的那人……

他仔细回忆着那个人的相貌——身材偏矮，左手好像缺了两根手指……

他突然想起了林间的那个人来。只是他随即摇头否定：“应该不是他，怎么可能那么巧？”

想了许久，他终究不知到底是谁带走了小和尚，只好叹气道：“我自身都难保了，又怎么能去考虑别人呢？或许是她的亲戚们将她救走了呢？天底下断了两指的人何其多！”想着，他便从箩筐中跳了出来，拍净了身上的脏物。

只是她万一出了什么不测呢？不会的，唐好人他们会去找她的。

想到这里，唐英雄便松口气，探头瞄了几眼街上，见没有人注意他，便悄悄地走了出去。谁知才走了不过一阵子，忽然有人揪住了他的衣服，吓得他蹲在了地上，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那个……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光头的小妹妹，和一个当兵的？”

唐英雄回头一看，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小孩子，立时就是松了口气，然后他警惕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小孩好奇道：“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奇怪，一开始就是你们让我们留意一个当兵的带着一个光头女孩的，现在居然还问我怎么知道的？真是搞笑！还有，刚刚我遇到个叫唐好人的队长，我向他说了这个情况，他竟然不信我，还说我是想骗奖励的。”

唐英雄吃了一惊，问道：“他为何不信你？”

那小孩道：“我跟他说，半个小时前，我见到了那个光头小丫头被一个兵扛着，往城南的废屋走去。他说，他半小时前已经找到了那个兵，两人还在一起喝酒……”

听到此处，唐英雄的冷汗直从发根滚到了尾椎。他紧张说道：“快，你快去通知保卫团呀！你就说唐英雄在那里，让他们快去抓人，他们肯定就会去的了。”

“哦哦！”

小孩子点了点头，撒腿便跑。但跑了几步，他忽地回头向唐英雄说道：“但你不过去看看么？我看到那个小姑娘牙齿都被打掉了，嘴里面都是血，咕嘟咕嘟地往外流，从这边过去也才几分钟……”

“我……我还有别的事情，总之你快去喊帮手，全靠你了！”

唐英雄喊了一嗓，小孩子跑了个没影。

呼！终于是解决了一件事情了。唐英雄强颜欢笑，用力喷了一口气，佯作轻松地想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赶紧出城，找个地方躲起来。

只是，他真的走得动么？

不知为何，唐英雄突然想起了初见小和尚的那一夜——“英雄是一瞬间的。”

这句话就在唐英雄的脑中响起，他的双腿像是灌足了水泥。须臾，他捏紧拳头，继而，顺着方才那小孩子所指的方向，向着荒屋奔去。

他那孤寂的身影融入了洪流般的万家灯火，湮灭在其中，变成了大块颜色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点。

十三

唐英雄站在废屋前，捏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里头。他在犹豫，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头。看着地上的血迹，听着屋内微弱的呼救声，他很明确地知道小和尚就在里头。但同时，他听见屋里头传回了几句听不懂的喧哗声。

倭兵……是倭兵……

唐英雄的手在发抖，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但却不小心一下呛住，咳出了声。他骇得捂住了嘴，躲在墙后，“呼呼呼”地直喘着气。过了好一阵子，他见没人出来，这才松了口气，但心里头依旧七上八下——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对了，唐好人他们马上就到了，小和尚她会得救的……

此念方生，他便欲动身，只是下一刹那，他却又想道：但万一在他们来到之前，她就……他还犹豫不决，突然听闻屋内的小和尚“啊”地痛叫一声，像是被人用力刺了一刀。

唐英雄心下烦躁，脱口喊了一声：“啊啊啊！别吵了，别逼我了，行不行！”

屋中传回一声怒喝，显然已是发现了唐英雄。唐英雄骇得面色发青，然后他硬着头皮，胡乱大喝一声，长身而起，转身直面屋内，大声骂道：“老子日你仙人板板！”说话时，唇齿生颤，涕泪糊了满面。

光秃秃的屋子里，小和尚浑身是伤，被摁在了地上，而倭兵正弓着腰身，在她身上蹂躏。

“啊——啊——啊！”

唐英雄目眦欲裂，嘴巴如脱臼般合不拢，接连发出几声干涩的怒吼，继而从嗓子眼中吐出了几个字：“你是禽兽啊！”他一时忘了害怕，双眼噙满了泪，旋身扑了上前，一脚将倭寇蹬了出去。

小和尚眼神中绽放出一阵炽热的光芒，就像是回到了师父抱着她逃出生天的那一日。她就像是个见着了父亲的孩童般，号啕大哭了起来，口中呼唤着：“唐好人……唐好人！”

唐英雄双眼血丝遍布，捏紧了拳头，大步朝着倭寇迈步上前，一拳将趔趄站起的倭兵打得向后晃去，摔进了衣服堆中。

此时此刻，天上好像有一束白光透过了屋瓦，打在了唐英雄的身上，然后有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旁悄悄鼓励：“就是現在了，就是这个瞬间了……”

他激动得浑身发颤，怒吼一声，举起了拳头，跳到倭兵身上，铁石般的拳头将要落下。但谁料倭兵突然从衣服堆中伸出了手，手中多了一支手枪，黑黝黝的洞口对准了唐英雄的眉心……

唐英雄手脚陡然发寒，本是怒张的嘴巴猛地合上，咬得舌头血流如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战场上——“砰”地一响，张队长的枪口冒出了呛鼻的硝烟……

这一刹那，甫一站起的唐英雄垮了，彻底垮了。

他像条狗儿般软倒在地上，然后四手乱爬，一路摔出了废屋之外，嘴里咦哇鬼叫，难听之处更胜犬吠。期间，倭兵一枪都没开，身后传来的是小和尚声嘶力竭的、绝望的喊叫——“唐好人……唐好人！”

倭兵将手枪一扔，怪笑一声，俯身又将小和尚压在身下。

十四

谁知道过了多久。天好像下了一场冷雨，好像也没下，总之唐英雄浑身上下湿透了，黄的、红的混作了一片，发出一阵恶臭。他一直没走远，就靠在废屋院子的墙外，捂着脸面，涕泪默默地流。那黑黝黝的枪口如梦魇般烙在脑中，挥之不去，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俄顷，缺了两根手指的倭兵从废屋内转了出来，穿上了偷来的保卫团的军服，叫人分不出他到底是人是贼。他显然也被蹲在墙角的唐英雄吓了一跳，继而等他看清楚了唐英雄后，指着他便是捧腹笑了两下，像是认出了唐英雄一样。

唐英雄抬着眼睛瞄去，发现这倭兵就是当日奸污小花的那人。

倭寇拟着枪声，撮唇连呼：“砰！砰！”

唐英雄闭起眼来，身子震了两下，像是中了两枪，如同死了一样，瘫在地上。倭兵得意大笑，将毛瑟手枪往唐英雄身上一扔，便即扬长而去。唐英雄愣了一下，捧起了枪，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怔忪许久。

他双手举起手枪，向着那遥不可及的身影，两指颤巍巍地扣下了扳机。

“咔、咔。”

手枪是空的。

“呵……呵呵……呵呵呵……”

唐英雄止住了哭泣，仰天无言，吐了几口气。然后他张大了嘴巴，将枪管子戳进了嗓子眼里，用力扣下了扳机——假如里面有颗子弹该多好啊！

他嗤笑一声，恼羞成怒地将手枪砸在了地上。屋中传回“咚”的一下闷响，像是有一袋腐肉摔在了地上。他想起了什么，发疯了似的冲回了屋内——映入眼中的是小和尚的尸体。

被羞辱折磨得浑身是血的小和尚，双手攥紧倭兵落下的胁差，精确无误地扎在了她的心口。这个地方是当年师父教她的，让她日后见到了倭兵，就往这里刺。

小和尚的双眼瞪大，眼珠子仿佛将要滚落下来。唐英雄从中看不到一丝喜怒哀乐，也没有一丝的希望，就像是两粒冷冰冰的铅丸，被人用毛瑟手枪打进眼眶似的。

他跪在小和尚的尸体前，头脑点地，像是忏悔，又如祈祷，面容扭曲。

他就这么跪着，一动不动。直到唐好人带着人马赶到，才将他扯了起来。

“禽兽，唐英雄你这个禽兽！”

众人群情汹涌，破口大骂，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了唐英雄身上。

唐英雄没有反抗。唐好人匆匆将他救下，面如冷铁。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是我做的。”

唐好人面上写满了不信，口头却道：“好，我相信你。”

唐英雄一言不发。

突然，屋外又再跑进来两个兵，他们押着刚刚那个倭寇，大声报告道：“报告中队长，有个倭兵向我们投降了。”

“啊！”

唐英雄像是发了疯一般，扑到那满面笑容的倭寇身上去，啃咬一番——“你为什么不去死？我要跟你这个王八蛋同归于尽！是你毁了我！”

众兵将他死死摁在地上，头栽进了地上的血洼，吃了满嘴的血泥。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倭寇缴械投降了。根据唐英雄的约定，我们不能伤害缴械投降的敌军。”然后，他们照着唐英雄的太阳穴砸了一拳。

倭寇仰天大笑，朝唐英雄撮唇拟着枪声——“砰！砰！”

十五

“倭寇呢？”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他将被带到港口，然后同他的伙伴们一起被遣返回国。”

“我呢？”

“……”

三天后的唐英雄眼角含着泪，嗤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死嘛！不过我可不想死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我想死在那倭兵的手上，我现在只想跟他一起死。”

唐好人咬着牙，冷淡说道：“英雄，如果当初你有这番志气，那该多好啊！”

“你不相信我么？我没有杀人。”

唐好人没有理他，只是感到很疲惫，仿佛是在对牛弹琴，转身就要走出牢房。

唐英雄大声道：“你看，你看我一眼！”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还想要我看什么？”唐好人压不住心中的怒火，转身劈头朝唐英雄骂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知道错……”他双眼含满了泪。

话说出一半，唐好人便即愣住。他看到唐英雄将裤子脱下，露出了裆下那紫黑的、干瘪的、如同一团烂肉般的东西。泪珠无声地滚落。

“你……这……”

唐好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唐英雄漠然道：“这是我的报应，我活该！不过，你觉得这样的我，还有能力做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么？”

唐好人沉吟许久，将唐英雄身上的镣铐解开，揽着他的肩膀，叹气道：“等下我带你出去，你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出现了。”

唐英雄摇头道：“我不要你放我走。我可以死，但只要你去杀了那倭寇。”

……

看着噤口不言的唐好人，唐英雄心中腾起了一团火，推了他一把，大声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你不是那个凭一己之力杀了六个敌人的唐好人吗？我现在只是让你多杀一个，这有什么不妥的了！外面的人可是把你当成神来拜，难道你现在反倒是怂了、惜命了么？”

唐好人摇手解释道：“不是的。英雄，那个倭兵已经缴械投降了。”

唐英雄大声骂道：“那又怎么样！他前一秒犯下大罪，后一秒就说投降，然后就能得到豁免？你们居然还要保护他？你们是不是傻啊！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没有证据，没有抓到现行，除非有人可以证明是他奸杀了那小姑娘……”

“我就是证人！”

无语之后，唐好人沉吟道：“你是逃兵，他们是不会信你的。”

唐英雄怔忪如痴，想要破口大骂，却又无从出口。过了许久，他先是左手搧了自己一耳光，右手再挥拳打中唐好人的脸，唾声骂道：“唐好人你这个混蛋，跟我一样的混蛋！”

唐好人没有还手。他扭过头去，不愿看着唐英雄，低声道：“规定就是规定，敌军投降后，我们所有军人都不能伤害缴械投降、没有战意的战俘……无论我们有多么的不甘、不愿意，但战争已经结束了。英雄，即便这件事不是你做的，我们……也没有证据说就是他做的，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了。”

唐英雄用力捶着胸口，仰天悲呼：“去你娘的规定！去你娘的唐好人！狗屁大英雄，狗屎唐好人！你这个孬种，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没用鬼！”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宛如钢筋。

唐好人的拳头都快捏爆了，霍地瞪住唐英雄，呵斥道：“我再说一次，战争已经结束了，你还想我怎么样！”

“我想你去杀了他啊，懦夫！”

又是一拳，唐英雄打在唐好人的脸上。

“啊！”唐好人心中的怒火再也按压不住，反身将唐英雄擒在身下，双手揪住他的衣襟，怒吼道，“我是一个军人，是一个军人啊！谁都可以说我，但唯独你这个逃兵没有资格！我前后一共杀了几十个敌人，救出了十几个战友，可你呢？唐英雄你做了什么事情！啊？”

“是啊，你是个杀敌大英雄，我就只是个过街老鼠，我承认我是一条狗，可以了吧？汪汪汪！那你现在可以去杀了那个人吗？大英雄唐好人！你要是能杀了他，我不但认你做叔公，我还叫你爹，叫你爷爷！”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的话，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唐好人的泪水簌簌而落，终是将久萦于胸的压抑宣发出来，“我已经受够你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了你付出了什么？当初你喜欢阿美，我明明跟她两情相悦，却不敢公开。就算是后面我们成亲了，你父母也依旧过来指指点点，说我们背叛了你！

“还有你那日偷溜回来，可曾有去看望过你父母？我有！我回到八台山后，没去看我爹妈，没去看阿美，我首先就去你父母那里，跟他们磕头认错，负荆请罪，说没有保护好你！这段日子以来，你父母都是我照顾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从头至尾都把你当兄弟，可你呢？你不要以为，你冒着我的名声干的坏事，我就一无所知了！可是我有说过你的半句不是么？那么你又是怎么對我的？我的好兄弟！我现在已经舍弃前程，放你一条生路了，你为什么还要如此相逼？”

唐英雄登时语塞，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很了不起么？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

“下辈子，谁他妈还想跟你这孙子做兄弟，谁他妈就是狗娘养的！”

两人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坐了起身。唐好人抹着泪，垂头丧气道：“你以为我不想的么？你以为我愿意放他走的么？我也恨不得能够将他们全部绳之于法。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伤害战俘的话，被其他国家知道了会怎么样？好不容易停止的战争，难道又要开始了么？你好好想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要顾全大局！”

唐英雄破罐破摔，声音尖了起来：“我不想、我不管！什么狗屁大局！我只知道那个倭兵是个该死的畜生。”

“你不服从命令，你还是一个军人吗？”

“我不是！”唐英雄的双眼亮如长明灯，斩钉截铁道，“我从头到尾就是个逃兵，是个窝囊废！”

“好你一口一个逃兵！”唐好人哭笑着给了唐英雄一拳，“那你就去送死吧！”

十六

“军人不能违反军令，但你不是军人，所以我管不了你。”在赶去火车站的路上，唐好人郑重地说道，“我会帮你创造机会，你将有五分钟的时间，剩下的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火车货舱内的货物堆得如山高，压得人喘不过气。

“意外逃走”的唐英雄躲在其中一角，怀里攒着刺死小和尚的那柄胁差。他闭紧了双眼，以防眼中如火般的亮光被人发现。他脑中想的尽是那大和尚与小和尚，耳边听着火车“隆隆”的奔跑声，牙齿咬得嘎嘎作响。许久，他听见与客厢相连的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听见有人用听不懂的语音放声高歌，他深吸了口气，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

“嘟——嘟——嘟——”

火车像是在愤怒磨牙，可落入倭寇的耳中，却叫他感受到了一股温柔。

倭兵被推入了黑暗的货舱中，高呼了几声“皇军万岁”，继而哈哈大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一旦火车停靠，他便可以搭上返乡的船。他仿佛都能嗅到家乡的樱花香气，看见前来迎接的盈盈笑脸。那张白白嫩嫩的脸蛋——幸子，战争结束了，我要回来与你团聚了，你还好么……

他还没有嗅到樱花香气，就先听见了有人一声愤怒的大喊。他后背剧痛，一柄短刀扎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痛呼，然后就被扑在了地上，撞翻了几个箱子。

倭兵双手被缚，拼命拱动着身子，企图将伏击者甩落，可是放手一掷的唐英雄又怎会轻易地放过他呢？唐英雄用尽全身的气力将他压住，胁差一寸寸地深入他的身体。倭兵就像条在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最后的几下扑腾很有力，忽然身子一挺，便没了动作。

唐英雄骑在倭兵的身上，热泪夺眶而出。他将胁差拔出，丢在地上，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溅了他浑身，洗下了脸上经久不褪的污垢。

唐英雄昂起脑袋，恍如有一道光束刺透了车顶，打在他的身上，驱散了黑暗。

这样，我就算是英雄了么……

唐英雄脑中一片空白，怀中一腔热血，感受到心口如擂鼓轰鸣的响声，一股难以压抑的亢奋从丹田涌上脑门，然后就是一股空洞的寂寞虚无——原来拼刺刀的感觉是这样的。

“哈哈哈！啊——”

他仰天长笑，旋即，泪如雨下。

唐英雄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猛地大腿一痛，那倭兵竟是诈死，觑着唐英雄分神之时，拾起胁差，反手扎了一刀。唐英雄吃痛之下，往后仰倒，抱腿痛呼。

倭兵嘴里怪声喝骂，毫不犹豫地爬起了身，用胁差将捆住双手的麻绳割开，不敢久留，向着货舱的边门奔去，没两下就将舱门打开。疾风伴着刺眼的日光涌进了舱内，撞了倭寇满怀，散乱成粉，漂浮于舱内。舱外是往后飞奔疾驰的苍莽原野，他无路可逃。

倭兵突然想起以前还在家乡种地时，听幸子讲过“背水一战”的故事，觉得很符合他们的英雄气势。而他来到此地后，还曾专门问过花姑娘这个成语的读法，光着身子认真虚心学习了几天，想着等到荣归故里时，能亲口教授幸子。

此际，倭兵转过身去，负着光明，朝着黑暗扑去，像名不屈的斗牛士一样怒吼：“背着水桶作战！”

“去他娘的英雄！谁在乎！”

日光洒满了唐英雄的脸庞，他豁然开朗。他猜想当日唐好人一个人打死六个敌人的时候，应当也不是冲着英雄这个名号去的；残疾和尚拿着柴刀削下敌人两根手指的时候，应当也没有想过要当英雄的。

那他们求的是什么？

唐英雄摁住大腿伤处，像头垂死的老牛一样挣扎起身。

“嘟——嘟——嘟——”

火车又拉响了尖锐的鸣笛，像是战场上催战的锣鼓。火车头的烟囱冒出了浓浓滚滚的黑烟，如狼毫般在空中拖了长长的、歪斜的一笔，留下了一道烏漆的黑。

唐英雄眼角滑出泪水，泪珠被吹进车厢内的疾风带成了一条细细的线，也如狼毫般在昏暗中拖出了长长的、歪斜的一抹清澈。他怒吼着，脚下踏着火车鸣笛的聒噪，奋不顾身地向倭兵撞去——“冲啊！杀啊！”

胁差掉在了角落，两人摔在了地上，扭打在一起。此时他们早已没有了什么打法计谋，只是各自凭着本能动作，拳肘膝头，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武器。拳头打到骨裂，那么便用牙齿吧——假如能杀死你，我不介意化身成野兽。

唐英雄想去咬住对方的手指，却咬了个空。倭兵抓住了空隙，将唐英雄的整只左耳咬掉，嚼着生咽了下去。

“背着水桶作战！”

伤口的痛楚与失血的晕眩同时涌上了眉头，唐英雄咬牙硬撑，忍受着倭寇如冰雹般砸来的拳头，双手依旧死死地掐在倭兵的脖子上。他看着对方的脸由红变紫，继而越渐的黑，最终变成乌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心中就是越发的冷静——还不能松手、还不能松手……

倭兵看着唐英雄因失血过多而越渐青白的脸面，感受到他掐住自己脖子的力气越发的小，心下欢喜，一边大声骂着，一边继续朝他脸上挥出重拳。被他拳劲震出的血珠和着汗液滴落在他的眼里，腌得又腥又痛，比子弹和尖刀都要厉害。

少顷，舱外刮进一阵风，带起一阵风尘。唐英雄像是迷了眼睛，眼珠子翻了上去，身子猛地被风吹倒，一头栽在地上。

倭兵奋力将唐英雄的身子推开，然后躺在地上重重地出了口气。他看了看货舱外飞速后退的原野，又望了唐英雄一眼，啐了一口，慢慢用脚将唐英雄蹬出舱外。

“还不能松手……”

唐英雄忽然清醒了过来，嘴上呢喃着，右手紧紧地攥住了倭寇的脚踝。倭兵怒吼一声，照着唐英雄满是鲜血的面门蹬了两脚，将他踢得半个身子都抛出了舱外，但却依旧不能将他摆脱。

“还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听着细细的嘟哝声，倭兵双目赤红，如同野兽般吼叫了一声。随后他瞥见地上的反光，心下猎喜，回身就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胁差，反手照着唐英雄脖子扎了下去。

“噗”地一响，鲜血如烟火般喷涌绽放，艳丽更胜樱花。倭兵嘴角咧开了笑，露出了血红的牙。

唐英雄松开了手，身子逐渐干了、瘪了。

他的双腿在车厢外荡着，被风吹得歪斜。须臾，他的身子被风拔了出去。

至此，倭兵才有暇余看清楚唐英雄的面目。他吃了一驚，想不到当日那个懦弱的人居然能将自己逼入如斯境地。但相反的，也可以说是，他被一个如此懦弱的人逼到了如此绝境。

如果是以前的他，或许还会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难以接受。但如今眼看着家乡越近，他早就没有了战意，心头只剩下了庆幸——亲爱的幸子，太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战斗，等我回去之后，我们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倭兵沉着脸面，道了声别，一脚踩在唐英雄的头上，将他的整个身子都踢出了厢外——除了他的右手，腕处闪着银光的右手。

不知何时，一只手铐竟将自己的脚踝与他的手腕锁在了一起。

看着唐英雄的身子如风筝般高高飘起，然后如石头般沉沉坠落，倭兵放眼直视烈日，一阵耀眼的白光盖过了一切景象，冷汗从发根滚到了尾椎。

“啊，幸子……”

“隆——隆——隆——”

十七

谁都知道火车是不可能停下的，即便是有两人卷进了车底下。

火车如负犁老牛般奔腾着，轮子下的铁轨赤红一片，就像是被猛火烧得正热。

两团绞在一块的尸体静静地伏在轨道之外，随着火车经过而生出微弱的颤动。

“嗒”地一响，一块压坏了的小铁牌从衣服的口袋中掉落下来。

一名和尚立在尸体前许久，望着那块铁牌，默然无语，然后用仅剩的手将之捡起。他叹了口气，然后铁轨旁就多出了一座简单的土坟。

墓碑是用木头刻的，上面写着——“英雄唐好人之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