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湘丽
(新疆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830046)
边疆经验与民国知识分子国家观念的建构
——以民国时期国人新疆游记为视角
成湘丽
(新疆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830046)
摘 要:民国时期内地赴新疆旅行、考察的知识分子,其多重文化身份以鲜明自觉的国家本位立场和中华统一信念为底色。民国早期,无论是旧学功底深厚的传统文人,还是遭遇中西新旧文化冲击的留学归国者,都已具备一定的国防安全观念。20世纪二三十年代,黄文弼、徐炳昶等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成员在中外合作的文物考古中,表现出对新疆作为中华文物宝库和资源重地的高度关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无论是游记作者笔下万众一心的新疆全民抗日,还是面对苏联既不安又肯定的矛盾心态,都体现出国土安全始终是牵动内地考察者和新疆各族民众共鸣同振的核心要素。
关键词:国家观念;文物考古;中华民族;游记
中图分类号:I207.6;K25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21)02-0024-09
收稿日期:2020-12-20
基金项目: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疆红色文学整理及经典化路径研究”(20BZW109);2018年新疆大学博士启动基金项目“新疆游记的文化传统及其文化旅游资源开发研究”(BS180129)
作者简介:成湘丽(1979-),女,湖南湘乡人,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新疆文化史料研究。
引用格式:成湘丽.边疆经验与民国知识分子国家观念的建构——以民国时期国人新疆游记为视角[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2).
自清王朝在18世纪中叶平定天山以北卫拉特蒙古准噶尔贵族及天山以南大小和卓的叛乱后,尤其是左宗棠率军收复新疆、清政府于1884年正式在新疆建立行省后,新疆不仅是文化地理意义的远方和物产资源的宝地,更是关系中原政权安危的战略要地和中西文化交流的孔道。晚清时期,民族觉醒观念经历了从不及物走向及物①费约翰认为,Awakening“在中文里,该词通常采用不及物的形态,如觉、觉悟、醒,或觉醒,意指‘承受一种觉醒’。在大众政治学里,它也采用唤醒他者的及物形态(唤起,唤醒),或者采用祈使语气,如:‘醒来’(醒!觉悟!)”。见[美]费约翰.唤醒中国:国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与阶级[M].李恭忠,李里峰,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6页。的制度化过程,民族主义也在与国家主权、制度建构、道德规范、政党组织、语言改革等的交织互动中获得了越来越丰富而广阔的内涵,而“这些联系中最为重要的主题,就是唤起民族统一”[1](32)。正是通过考察新疆等的边地之旅,民国知识精英既为实践中华民族统一的政治理想和文化变革找到了一条“曲线救国”的新路,也进一步用民族主义和国家本位的思想对狭隘民族主义和地方主义感情进行纠弊和改造。尤其是当中国传统文人“天下一家”的幻象逐渐被身份认同的危机所替代时,边疆经验和边地体验减缓了民国知识分子面对混乱时局和国家危亡的焦虑无力感,又在更大程度上激发了他们通过著书立说和知行合一来为国为民立言的文化自信力。基于不同文化身份交叉重叠,民国时期赴新疆旅行的知识分子建立了各自空间位移、地理体验和风景感知的不同方式,但值得注意的是,游记作者个体身份的多元性根本有赖于中华文化的统一性,尤其是民族国家观念作为“一种共有的文化”,“提供了变幻的历史经验之下稳定不变和具有连续性的意义框架”[2](209~211),赴新疆旅行、考察者文化身份的多重面向始终是以鲜明自觉的国家本位立场和中华统一信念为底色。
民国知识分子大都面临在传统与现代冲撞交锋中矛盾徘徊和自我选择的问题,所以若以倾向于西方现代化发展模式或深受传统文化濡染或在新旧之间摇摆,似乎也很难找到分界之标尺。换一个维度,我们如果以是否有留洋学习西方近现代文化为尺度,将会明显感受到,民国新疆政坛上的风云人物,杨增新、金树仁、刘文龙、李溶等接受传统儒道观念、长期在西部僻壤之地任职之人,与樊耀南、陶明樾、盛世才、张治中等留学日本、学习军事经济的现代军人,二者在政治理念、外交策略和文化观念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异。民国前期的新疆游记作者可依此标准分为三类:一类是留洋接受过西方现代科学文化教育的,一类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知识体系几乎完全建构在传统文化根基之上的,还有一类是参加过科举考试或旧学根底深厚但青壮年时代留洋学习现代科学技术的,其中新旧冲突至少有“两种特别的现象,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又回复过来,即是反复;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并不废去,即是羼杂”[3](414)。
第一类作者,比如,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的谢彬、毕业于日本东京政法大学的林竞、毕业于法国巴黎大学的徐炳昶。谢彬还曾加入同盟会和中华革命党,杜重远等则是留日回来的进步知识分子和革命民主主义作家。他们在游记中较少赋诗口占,更多是在受到日本等现代国家观念的影响下,对我西域边陲亟待外交、政治、交通、经济、教育现代化的呼吁和倡导。青年时代留学日本的体验成为他们思考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基本参照,而紧接之后的赴新疆旅行和公务考察恰恰为他们的这一思考提供了用武之地和操习之域。新疆的特殊性在于,相对于他们的“海外经验”而言,新疆有助于推进他们现代民族国家的边疆观和中华文化多元一体的民族观,相对于他们的“内地经验”而言,新疆则拓展了他们固有的中原文化中心论和华夏民族一元论。这其中最为明显的表征是,这些之前曾游学海外的新疆游记作者在来到新疆后,其现代国家意识和现代疆界意识被迅速唤起,所以他们都是“新疆为中国边防要地”观念的坚定拥护者。
谢彬对边疆领土安全忧心忡忡,其地理经验或与之前在早稻田大学的学习经历有关。早在1917年3月底,谢彬在乌鲁木齐取阅光绪年间勘界各档时喟叹:“当日勘界诸人,庸劣异常,误国丧地,罪岂容诛!不第不曾据约力争,并未处处躬亲勘测,甚至受外人之愚弄,胡指某某山梁为界,依违两可,贻害后人”[4](110)。4月5日“入夜,检阅《西域图志》与《新疆识略》诸书。当清盛时,我国势力十倍于今日,不禁掩卷而长太息也”[4](117)。10日,谢彬又“披览图籍,不禁泫然”①谢彬:《新疆游记》,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第121页。清末流放新疆的裴景福在《河海昆仑录》中也记道:“每阅界图,不觉泪涔涔下”。。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担当,对我国边疆领土安全和边防主权的关注成为贯穿谢彬一生写作的红线,他对我国边陲区域留意甚多,“此后又有《云南游记》《蒙古问题》等著作以及《西藏问题》《西藏问题之研究》《中英藏案交涉颠末》等考证性论文问世,并对西沙、云南片马、西藏、蒙古的主权归属做了开创性考证研究”[5]。
与谢彬同时期的林竞从1916年开始进行了三次西北考察,针对内地人对边疆民族的偏见,他在《西北丛编》(三、四卷)中,对边疆少数民族颇多溢美之词,这自然是植根于现代国家观念之上的新型民族观念。在去哈密的路上途经瞭墩时,林竞感叹:“少年读史知此为防边之要物。而吾家村后亦有烟墩山,其上有墩,相传为明季防倭寇之用。故墩之印象,入余最深,而国家观念,亦因之而发达。唯除吾家外,在他处迄少看见。及自包头以来,则随处有之,迨至兰州以西,益觉相望于道,亦足见边患愈西而愈烈。念古代戍边者之膏血黄沙,为国家争光荣,为民族争生存,何等慷慨壮烈”[6](200),爱国之心跃然纸上。
南洋华侨林鹏侠女士“生于闽疆,长于南洋,留学欧美”,20世纪20年代在海外留学时“每见外人奴视吾同胞,肝胆几为摧残”[7](7),强烈感受到祖国地大物博和自己对国土疆域了解匮乏,萌发了去中国边疆考察的愿望,正如她在《新疆行》自序中说:“惟介绍侨胞认识新疆之伟大,或有壤土细流之助”[7](8)。
第二类作者,比如杨增新和邓缵先,一为进士出身,一为秀才出身。他们坚持保守主义立场,对西方外来文化多有排斥,积极传承中国传统儒道思想,颇多文人雅兴和诗文意趣。这其中细细分辨也会更为复杂,比如邓缵先在赴疆之前于1910年有过前往南洋新加坡短期考察的经历,当时的英属殖民地新加坡早已是世界著名港口,归国后邓缵先还阅读了大量介绍海外的书籍和国外译作。但因为这些作者除参观访问外,没有在国外长期学习生活的经历,所以还是表现出与前一类作家不同的特征。
邓缵先注重撰修史志,并赋予地方志在“存史、资政、教化”之外的“边防”价值。尤其是他在就任叶城知事时,不畏艰险,实地勘察叶城中俄边界,1920年3月14日到4月13日,他往返3 750里,4次翻越海拔6 000多米的乔格里峰间大坂,因为“此卡即为中国土地,主权所在,任得任听坎人越界偷种。此次我为实地查勘而来,不能半途而止也”,“并招募缠布各民,前往开垦,以固边圉而免侵越”[8](33)。他在《巡边日记》中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写道:“疆界如何?曰:玉山资保障,星峡固边陲;险阻如何?曰:保邦非持险,谋围不忘危;善后何策?曰:羊亡牢可补,牛壮牧应求”[8](174),既有不畏艰难的担当,又有未雨绸缪的远见。
总体而言,深谙旧学的杨增新、邓缵先等人延续了昆仑文化体系中的新疆形象,强调新疆与中原内地之间的相通性,其“中国”观念更多是“家国一体论”。同时,邓缵先的民族观也非“内诸夏而外夷狄”“华夷之辨”,而是家国天下情怀和现代国家观念的融合,其思想呈现出从“地方观”走向“国家观”、从“天下观”走向“世界观”、从“家国观”走向“民族国家观”的过渡形态。
第三类作者,比如吴蔼宸、李烛尘、罗家伦等人。他们不仅以西方现代经济制度和工业技术为参照,探索新疆的实业发展之路,而且因深谙旧学,颇多吟诗作赋歌咏自然或赠答他人。李烛尘的《西北历程》不仅是当时对新疆乌鲁木齐、伊犁地区工业发展的实地考察报告,也是记录他在沿途口占的多首旧体诗词作品集。1943年年初,李烛尘在访巴彦岱城(原伊犁九城之惠宁)时,见“止余土城壁立,蔓草丛生而已”,即兴赋诗:“断垣残壁太荒凉,第宅徒存瓦砾场。民族互仇千古恨,覆车前鉴莫相忘”[9](144),其饱含对新疆民族关系与兴衰发展关联性的深沉思考。1月23日将别新疆东归之时,他“拟有赠盛督办五言一首,又酬送行诸公并别新疆七言诗二首”,其中《别新疆》一诗道出了对新疆作为资源和国防重地的强烈感受:“名将西域换新疆,汉室男儿血肉场。熊视鹰瞵环境外,金瓯无缺费思量”[9](160)。
可以说,在受到近代民族国家观念洗礼和固有中国中原/中心观念动摇后,民国初年,无论是旧学功底深厚的传统文人,还是遭遇中西新旧文化冲击的留学归国者,都已具备一定的国防安全观念。九一八事变后,新疆到甘肃一线已被不少爱国知识分子看成是关乎国家命运和抗战成败的生命线,作为西北重地,新疆开始受到民国政府要员和精英知识分子的普遍关注。至20世纪40年代,更有如李烛尘、卢前、苏北海等作者,重视从民族思想文化建设入手,推动国族建构,意在唤醒边疆同胞的国土意识,并将新疆问题放在地缘政治和中亚枢纽的特殊位置,思考其在国防安全中的战略意义。
文物不仅是文明传承之重要方式,也是国家历史之重要载体。早在民国初期,谢彬就已注意到大量文物被西方人掠夺盗取的事实。在高昌,他得知“先后内外人士,在此掘获唐经与古物,无虑数十百种”[4](97)。在皮山,他说:“清光宣时,欧人、日人迭来掘取缸窑泥佛多件,毡裹捆载而去”[4](223)。在于阗,他感慨:“外人常来游历,掘藏彼国博物院中,视为无上珍品。其为土人所掘获者,亦辄价购以去,夸耀国人。地方官吏,不知征买储存,以备考古之用,致皆沦输外国,滋可惜也”[4](235)。
1927~1935年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①相关研究文集和纪念活动另有记作“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等,学界多将斯文·赫定领导的新绥公路勘测队的活动(1933~1935年)并入其中。的活动在中国现代科学交流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因为它标志着中外科学家的首次团队合作,更以签订合作协议的方式保障了中方权益的合法化。在内忧外患之乱世,黄文弼、李宪之、李衍准、袁复礼、刘慎谔、陈宗器等有机会赴新疆科学考察者之所以会取得骄人的工作成绩,主观上与他们立志求学报国、一洗西人之辱的心理潜在动机有很大关系,正如李曾中回忆其父李宪之报名参加考察团时曾写下“果能拔剑提刀战胜环境,则荆棘变为康衢,山岳化为仙境”[10](262)的激扬文字;客观上与争取民族独立自主的时代主潮以及中国学术界的现代转型等暗相呼应。
仅就中国现代考古学而言,民国初年,西北文献保护和文物挖掘工作已得到国内有识之士的高度关注,随考察团赴新疆的徐炳昶、黄文弼、杨钟健、袁复礼等都对新疆文物考古十分重视,并希望一洗中国无现代考古学科之耻辱。1927年10月,徐炳昶在从额济纳至哈密的途中,“续读《希腊之迹象》。书记德人四次去吐鲁番,共运去文物四百三十三箱!披读之下,中心悒悒。我固一非国家主义者,且素主张科学知识,为人类的公产,然吾家旧物,不能自家保存整理,竟让外人随便地攫取,譬如一树,枝叶剥尽,老干虽未死,亦凄郁而无色;对此惨象,亦安能不令人愤悒耶!”[11](79)1928年,徐炳旭在前往别舍克里克(今译柏孜克里克)等地考察考古遗迹时,对地质地貌、文物发现的记录大多从略,所记多是基于阅读文献或实地考证后的心迹流露,当亲睹吐峪沟“画笔工细,仪态万方”[11](167)的佛像被冯·勒柯克挖切窃去且遭受无知居民的破坏后,徐炳旭叹道:“此类古城,实极可宝贵,早应妥为保存,然第一由于宗教的破坏,第二由于我国人知识欲的昏惰,第三由于帝国主义的考古家的盗窃,遂致残毁若此,实为痛心!”[11](168)黄文弼对国内考古学的发展很有信心,9月29日挖掘通古斯旧城后他记道:“我国近人多崇于上层研究,而昧于下层;西人知之,而昧于国故,是欲改革史学、地学,非以考古学作基础不可”[12](279);7月5日在整理焉耆一带挖掘文物并检橘瑞超《中亚细亚探险谈》时,他认为日本人“考古能力亦有限,其成绩亦不如英、德人。使余等能得是机会,其成就绝不止此也”[12](215)。或许还有当时国内军阀混战对国家前途的担忧,或许为了强调区别于外籍考察团员的国家身份和国家立场,这些都激发了中方团员的爱国情怀,用黄文弼的话说就是“以表示国民性”,“不忘国家,亦吾人所应为耳”[12](86);徐炳昶在1927年10月10日晚10时的演讲中也说:“指明中国的国性,就是发展自有的文化,并且对于攻击我们的人拼命地反抗”[11](82)。
20世纪30年代初,一方面,列强侵略促使国人边疆危机意识提升,边疆问题和地缘政治在日益复杂的国家关系中日趋敏感,另一方面,列强在边疆地区的势力博弈加剧了边疆问题的复杂化,欧美列强在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国家战略利益等刺激下重新划分势力范围。中国国内救亡图存的民族解放运动浪潮如火如荼地展开,在蒙古难保、东北沦陷的背景下,国内要求开发西北的声浪盛极一时,左宗棠的“保疆论”被一再提及,吴绍璘就说:“惟在今西北诸省,处地最要,出产最饶,有关中国前途至深且巨者,当首推新疆,新疆存则中国安,新疆失则中国危。盖新疆者,中国西北之屏藩也。所谓洋洋大国,尚有立足地耶?”[13](2)在此背景下,关注、研究、渴望考察新疆者一时蔚然可观。
当林鹏侠几经周折终于有机会“偿十六年来之夙愿”[7](8)时,本着朴素的爱国情怀,她对新疆资源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其《新疆行》(新加坡1950年印行)大量转录、考述、调查新疆各地的历史沿革、地理风貌、风土民情、物产资源等。对新疆丰富自然资源极尽美誉之外,林鹏侠还特别关注文物保护,如她在库车克孜尔千佛洞考察时说:“年来中外考古家踵趾相接来此欣赏研究及临摹等,昔年德国探险家且来此猎取壁画,运返柏林。闻之,感叹丛生。因念外邦之民,慕我华夏古代文明,不远数万里,挟风涛以来观光,而所称上国之名胜古迹,乃残败无人过问,听其日就荒夷,极堪痛惜!”[7](83)
几乎所有目睹新疆文物遗址被盗窃破坏的内地知识分子都会深感爱国救亡迫在眉睫,而阅读西方人新疆考古探险游记后有志于赴新疆者更不在少数,如以记者身份在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赴南北疆考察的李帆群晚年回忆:“我又读过斯坦因的《西域考古记》和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探险记》,它们激起了我心中蓬勃的爱国热情,使我树立起作为一个中国人应有的壮志——要和外国人决一雌雄……在这种坚定信念的支持下,以后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使这个理想得以实现”[14](90)。
如果说在20世纪30年代之交,游记作者的爱国意识多因科学考察而彰显,那么在抗日战争时期,“科学与抗战建国的大业密切结合起来,以科学方面的胜利来争取抗战建国的胜利”[15],科学研究之于国防民生的重要性更加凸显。从文化建构来看,这并不止于发扬科学精神和实业救国思想,更表现在救亡图存背景下,赴新疆旅行的知识分子通过游记的写作和传播,促进国家的意志统一和情感凝聚,进而达到共抗外侮和政治认同的动员效果。
1938年10月,杜重远、萨空了、陈纪滢、寥寥、黄毓沛、刘贵斌、夏振阳等人作为内地代表,参加了新疆第三次全民代表大会,他们向内地宣传新疆或参与新疆建设活动,积极践行爱国立场。比如《大公报》记者陈纪滢在会后充分肯定了盛世才政府所施行的相对进步的六大政策,不吝笔墨地详细描绘了大会的空前盛况,走访了解各地各族民众代表,对新疆社会蒸蒸日上的崭新气象给予高度肯定,“在‘全民民族主义’和现代民族国家话语体系中,新疆与国家的关系超越了单纯的‘中国领土的一部分’,而是迈向了中华民族一体化的认同,在共同的国家危机面前,新疆的民族国家意识空前高涨”[16]。陈纪滢在《新疆鸟瞰》一书序言中乐观地说:“在早先,新疆问题的重心在边防,在民族问题未得合理解决;而现在的重心却在如何建设,如何担当抗战建国的任务。”今天看来,上述游记很大程度上带有政治宣传的明显意图,但在当时确实起到了纠弊国人心中新疆动乱落后印象的积极作用,如沈松侨所说:“在这种特定的论述形构中,旅行被视为是认识国族疆土各类地理景观、了解国族文化独特性,从而强化国族整合、抗御外力侵侮的重要法门”[17]。
陈纪滢的《新疆鸟瞰》反复出现的主题就是“保持新疆永远是中国的国土”①如陈纪滢:“我们希望他(盛世才,笔者注)要永远实践他所应允我们的一句话:‘保持新疆永远是中国的国土’。这是我这篇文章的结论。”见《新疆鸟瞰》,重庆:建中出版社,1943年,第2页。,尤其是在采访新疆各地区各民族的民众代表时,陈纪滢特别留意并记录了他们的爱国热情和抗日情绪。于阗代表说:“于阗是中国的地方,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因为地方远,就不负起救国的责任啊!我们回去要宣传,要募款捐助政府,救了国家才能永远过太平日子啊!”昭苏设治局局长那逊说:“蒙古人也要爱国啊!”哈萨克代表托合塔日汗说:“在抗战期间,中华民国无论任何族都起来为救祖国贡献力量了。”[18](144)在《乌鲁木齐的原野》一文中,陈纪滢以抒情笔调赞美觉悟了的哈萨克族的抗日决心:“他们知道保护交通,他们夜间骑马巡哨,他们献枪,献马,他们只有一个心眼儿——巩固抗战后方。从此,民族的血开了灿烂的花苞。”[18](180)各民族群众共同参与抗日运动,家国一体的地理、物理和心理空间明晰,政治民族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两种民族国家观念在实践层面实现了汇流,地广人稀、交通不便的新疆各地之间以及与内地的心理距离被消弭,仿佛一首天山脚下水磨沟的歌:“乌鲁木齐河呀!十四个民族汇合成的铁流,一枝抵抗强暴的力量!愿你的水,流到黄河,长江,流到更远的海洋”[18](194)。
寥寥在《新疆行记》中详细介绍了这次代表大会的出席代表、会议日程、主要议程、任务大纲和空前盛况,还专门提及“三全大会歌词”——“祖国在危亡线上,新疆在建设国防;四百万的同胞要自卫,四万五千万的人民要解放”。“这首汉文歌,除汉族外,参加三全大会的其他十三个民族”,在乌鲁木齐的两个月中都学会了。各区各族代表合声高唱着这首歌离开乌鲁木齐,在提灯会上,“各式各样的灯,上面写有各种文字的抗战标语,汉文维文蒙文俄文的口号,与抗战歌曲声浪,高入云霄”[19]。
无论是陈纪滢还是寥寥,都重点描述了新疆各民族民众团结抗日、共御外侮的共同目标和统一心声,这也成为20世纪40年代之交新疆游记中最强音和主旋律,与30年代徐炳昶、黄文弼等因文物保护和考古挖掘而忧愤难平、以求共鸣的曲折心声相比,此时作者更多表现出超越单一民族、立足中华安危而汇合凝聚的爱国赤忱和使命担当。如朱自清在《爱国诗》中说:“我们在抗战……诗人是时代的先驱,她有义务先创造一个新中国在她的诗里。”[20](359)
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前期,出现在研究新疆的作者笔下的爱国热情,更多是因其未能亲历而基于现代印刷传媒力量的“想象的共同体”,那么可以说,40年代在新疆南北疆考察的民国知识分子更多是站在国家领土安全和边境防线的角度,为自己的爱国观念找到了物质载体和地理依托。比如汪昭声说:“我们试一回想一群健美的中国男儿,揽辔驰骋于草原荒漠之上,不但我们爱国观念油然而生,即我们的雄心壮志也可因而勃发。”[21](75)《新疆日报》在40年代后期刊发了很多由特派南北疆记者所撰写的介绍新疆各地风光的通讯稿,张周介绍乌恰县时说:“如果摊开这幅美丽的秋海棠叶图瞧,便会发现这个小县恰好位置在这张叶子的尖端”[22]。地图中边缘冷僻、少有人知的地名——乌恰,在关于中国形象的整体性经验感知中被放大,并以“尖端”的敏感直觉隐喻了新疆边镇之于中国形象完整和国家领土安全的现实意义。
自清中期以来,“从周边看新疆”可说是龚自珍、魏源、林则徐、左宗棠等看重新疆战略地位的名士重臣的基本出发点,尤其在19世纪末帝国主义划分势力范围的角逐争夺中,俄英都对新疆虎视眈眈,并通过在乌鲁木齐、伊犁、喀什噶尔、塔城等地设立领事馆悄然渗透。民国新疆历任执政者都高度重视大国博弈中的新疆安全问题,尤其是强邻苏联①关于“俄国”“苏俄”“苏联”等称谓的使用,本文大体以时间为界,1721~1917年为“沙俄”(俄国、帝俄),1917~1922年为“苏俄”,1922~1991年为“苏联”。民国新疆游记中相关称谓混用,多统称“俄”,本文引用原文时未做修改。。比如在国际反法西斯战争背景下,游记作者积极通过游记发声、力主抗日救国,而对于近邻苏联,一面是盛世才统治前期通过亲苏进一步巩固其统治地位,一面是国内舆论界对新疆已全面“赤化”的不同声音;一面是联共亲苏的地方政策和二战同盟的国家关系,一面是国土曾被占据的历史记忆和苏联之于国共双方的博弈权衡,这些都使得游记作者对苏联的情感可谓错综纠结。
帝俄时期,不少国人来到塔城边境或俄商聚集区,已对俄经济势力的渗透和武装力量的强大深感不安。早在1903年,时任索伦领队大臣的志锐在陪伊犁将军马亮视察边防时作《首夏巡边,马上得诗四章》,其中有:“升堂输我开门揖,卧榻容人借枕眠。且喜和戎新定策,断流无复漫投鞭”。1905年,志锐赴喀什噶尔办案取道俄境时,途经罗胡吉尔、辉发两卡(原为索伦旧地),不禁写道:“岂事游观乐,兹行视旧边。孤城沦异域,遗冢没荒田。何用投鞭渡,谁容藉榻眠。河西三百里,不忍说当年”,表达了对国土沦丧的痛惜。
十月革命后,谢彬曾对比苏俄和我国的电杆后说:“彼则下夹石础,高插霄汉;我则高不逾丈,腐败倾斜。相形之下,欲哭无声,且又尝梗不通,几同虚设。俄领事每笑比为‘骆驼电线’,可耻亦可愤也”[4](150)。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取道西伯利亚回北平的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徐炳昶、黄文弼都表现出对新疆边防安全隐患之忧虑。徐炳昶在1928年12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这条铁路差不多是跟着我们的边界走,将来成后,俄国那边的武力,无论何点,一星期内全绰有余裕地达到我们的国界上。”[11](244)1930年,土西铁路完工后,有人指出:“苏俄今复窥我新疆,土西路将为其利器”①刘湛恩:《土西铁路与我国西北之关系》,《开发西北特刊》创刊号,第7页。土西铁路在20世纪30年代前期被频繁报道谈论,可见国人对国防安全高度关注,如燮源:《苏俄新筑之土西铁路》,《旅行杂志》1930年第4卷第10期;张若渠:《新疆与土西铁路》,《开发西北》1935年第4卷第1~2期;朱光圃:《土西铁路与新疆之危机》,《苏俄评论》1932年第3卷第2期;《西土铁路与新疆关系》,《蒙藏月报》1935年第2卷第4期。,吴绍璘也称告成后,“几视新省若囊中之物”[13](276)。
杨钟健在中苏边境,见“中国电杆直插入地中,俄国电杆则用两石碑夹起,十分坚固,因之极易分别。过界不远,就是俄国驻守所。守关卡的俄兵站,为洋式,并有无线电台、守望台等。以我国关卡相比,有天渊之别”[23](161)。在中苏交界处巴克图卡,杨钟健了解到“当初国界在以西数百里,国界日蹙,差不多是各处边界极平常的现象。言之令人痛心”[23](160)。在霍尔果斯中苏交界处,对比我方地理环境之无险可守之势,瞻望苏境建筑物繁盛之状,李烛尘不禁感叹:“疆土守西域,藩篱巩北门。金城九犄角,银树万家村。蚕业三边尽,鸿沟一水存。隔河遥望语,玉泉各相尊”[9](145)。绝大多数到过塔城或者北疆中苏边界的作者都会对当时我方无险可守、对方可长驱直入,我方关卡废弛、对方建筑堂皇,我方国界线上几无兵卒、对方按时骑马巡逻,我方标界毁坏不清、对方电线杆林立等强烈对比印象深刻。在中苏边界上,之所以会出现如此悬殊之景象,部分与长期形成的历史观念有关,比如清代设立于边地的卡伦,其主要职责不在“御外”而在“安内”,所以我边陲、边境几不设防,而对面帝俄则是严加防范。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一方面,苏联与新疆之间不平等的外交条约、不对等的进出口贸易以及不合理的矿产开发协议,都使新疆屡陷恐被操纵之险地,面向苏联一边倒的政策存在隐患,并在盛世才与苏联交恶后,苏联技术人员和机器设备撤出、苏联操纵支持的前期“三区革命”等事件暴露出巨大危机;另一方面,苏联式的现代教育制度、工业建设模式、军事管理制度,以及大量苏俄侨民、公务人员等对新疆建设的全面覆盖(尤其是在金树仁、盛世才统治时期),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新疆现代化进程。知识分子在警惕、担心苏俄的政治野心和经济侵略的同时,对苏联推动新疆经济贸易、苏俄侨民提升新疆人口素养等新气象也表示肯定,戴季陶甚至说:“开发西北,整理新疆,绝对不能忽视对俄外交,易言之,非至中俄国交圆满,苏俄完全了解中国意旨之时,新疆建设,断难有顺利进行之希望,此全国上下所应认识清楚者也”[24]。
比如在经济方面,游记作者大多对当时新疆单一仰赖于苏联的经济现状充满忧虑。冯有真说:“金树仁与苏联擅订新苏协定,使苏联得垄断新疆之商业,操纵新疆之经济,其尤著者也”[25](78);“虽微若砂糖火柴,亦莫不以俄货是赖”[25](72)。李烛尘对苏联货物在新疆人民衣食日用所占比例之大深感忧虑,感叹其“经济势力深入如此”。王文萱通过大量新疆与内地、苏联、印度(英国利益)之间的输入、输出物品价值比较,忧虑“内地与新疆,因政治及交通不便之阻碍(尤以前者为甚),经济关系日益疏远”[26],但同时又指出“新疆人民,设无俄货,生活即感恐慌,此决非过言”[27]。
对于苏联的这一矛盾态度,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当时内地知识界对中苏关系尤其是边境关系的两种态度,一种认为唯有保持中苏睦邻友好,新疆安全才有保障,另一种则认为自19世纪以来,俄国对中国领土觊觎的野心从未中断,不可不防。历史证明,中国边疆领土安全并不完全取决于与睦邻之邦的相处之道,而与世界政治局势中诸多大国的博弈较量关系甚密,民国国人新疆游记中对苏联既羡慕又不安、既倚赖又挣脱的矛盾态度就非常真实地体现了这种基于爱国主义的自省意识。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抗日战争爆发后,苏联给予中国贷款、物资等援助,余名钰在提及苏联在新疆衣食住行、农工机械、电气出版等方面的广泛渗透后,感叹“吾人对于苏联工业建设之精神,固须服膺;而其贸易之成功,亦值得吾人之取法”[28]。在此背景下西北国际运输通道更为国内瞩目,很多游记作者见到苏联运输物资车队后,都对苏联公干人员的较高文化素质印象深刻。比如李烛尘多次提及在七角井、吐鲁番等地招待所与俄国运输车司机数十人同室吃饭时,俄国人“静肃无哗”,“肃静异常,而且整饬得很”[9](112)。黄汲清称在吐鲁番中运站见到苏联汽车运输队的青年司机“组织完善效率甚高”[29](126),袁见齐也称在精河中运站见到从独山子开来的苏联车队“秩序井然”[30]。
无论是一致抗日的万众一心,还是面对苏联的矛盾心态,都体现出在现代中国民族国家观念形塑巩固之时,作为“他者”的异国对民众共同体意识和身份认同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旅行、考察新疆的民国知识分子既面向新疆民众表达内地对边疆的高度认同,又面向内地读者呈现了新疆人本能的爱国、护国之情。对于内地民众而言,民国内地知识分子的新疆著述无疑进一步强化和延伸了汉唐以来西域是中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的历史经验和文化传统,这其中的心理潜因在勘察边防、文物考察、抗日救亡、遭遇强邻的过程中被激发和释放,并被自然生动地记录在游记中。在近年边疆史研究中,国家史观念因为有助于纠正之前区域史研究中的地方视角和异质内容而日益受到重视,民国时期考察新疆的文化人的多重身份无疑是以鲜明自觉的国家立场和民族认同为底色,其游记中自我主体与民族主体、观念形象和实体构建的互动推进,反映出行旅体验与现实政治环境的互动关系。对新疆游记中国家观念的史料挖掘及分析,有助于我们从整体性和历时性视角回顾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奋斗之路,思考边疆实地考察和知识生产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与巩固中的历史作用。
【责任编辑 李小凤】
Frontier Experienc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Idea of Nation of Intellectuals in the Period of Republic of China: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velogues in Xinjiang
CHENG Xiang-l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830046,China)
Abstract:Looking to the intellectuals who travelled to Xinjiang in the period of Republic of China there are obvious nation-oriented position and unity of China as the background of their multicultural identity.In the early stage,the traditional literati who had strong learning,and scholars who returned after studying abroad while met with cultural shock,all had the idea of national security.In the 20s and 30s of thr 20th century,during the collaborated archaeological works of Huang Wenbi,and Xu Bingchang,who were members of of Exploration Mission of Northwestern China,indicated the important role of Xinjiang as the store of antique crafts and souces of China.From the travelogues of that time,the unity of people to fight against Japanese,and the reluctant attitude to the Soviet Union,all shows that national security was the core factor of both travelers from inland and locals of Xinjiang.
Key words:Idea of Nation;Archaeology of Antique Crafts;Chinese Nation;Travelogu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