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文
南门外有位铁匠,四十多岁,怪人,他从来不笑,脸总阴着,外号冷脸。
开宗明义,三言两语,把铁匠这个人的特征说得形象生动。
他不是脾气怪才没笑脸;他打小就没笑过,无论嘛事,人都笑了,甚至捧腹大笑,笑破肚子,他也不笑。
后来,传出一段他不会笑的根由,说他四五岁时候,被马踢在脑袋上。他挺在床板上不动不睁眼,滴水不进。七天过后,他居然睁开眼醒过来,走路说话一切照旧,就少一样——不会笑了。
他刚来天津那年,几个小子不信他决不会笑,趁着天黑,一起上去胳肢他。可直到将他胳肢得直流眼泪,大喊求饶,他还是不笑。这几个小子住了手,认定这家伙到死也绝不会笑。
不会笑是怪人,怪人还有更怪的事,就是好到南门外的相声园子听相声。说相声就怕人不乐,你不乐等于栽人家面子。这样一来,冷脸可就跟说相声的较上劲了。天津说相声的高手如林。开头,一个个跑到南门外来,看谁能把冷脸逗乐了,结果个个丢盔卸甲,掉头回去。于是南门外有句歇后语:说相声逗冷脸——自找别扭。
从“一个个跑到南门外”,到“丢盔卸甲”,再到生出歇后语,用滑稽的语言,充分表达出冷脸对整个相声界的影响。
可只有冷脸自己不知道这句话。
这怪人怪事传到北京的相声圈子,引来了两位高手。先甭说“说学逗唱”的功夫都是超一流,单凭长相就不一般。逗哏的又高又瘦,像个瘦猴,人偏姓侯;捧哏的又矮又肥,像个胖猫,人偏姓毛,江湖给他俩一个绰号叫“毛猴”。
毛猴来到天津南门外的喜福来开说。头一天,台下就坐满了人。冷脸听到信儿也来了。不少人都知道毛猴是冲冷脸来的,只有冷脸自己完全不知道。
毛猴上来,在台上一站,一高一矮一瘦一肥一精一傻,就惹得哄堂大笑。毛猴他俩往下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满屋子七八十张热烘烘的笑脸里,有张脸赛铁板,又黑又硬又阴冷,甭打听,这就是那个冷脸。他俩想:今儿是不是真遇到克星了?可是毛猴是二十年老江湖,先不管这脸,轻轻快快有说有笑之间,“啪”地甩一个包袱,甩得意外、漂亮,人全笑了,唯独冷脸不笑。毛猴目光都扫见了,相互递个眼神,表面不当事,接着说笑,不经意中又使一个包袱,这包袱使得又巧又妙又绝,看出了老到,引得大家大笑,可冷脸还是没笑。毛猴见了,还不当事,接着再来,下边的包袱是毛猴拿手的——听一百次得笑一百次。毛猴一使,全场爆笑,笑声要掀去屋顶,毛猴再看,冷脸居然像个睁着眼的死人。
毛猴觉得不好,直说得脑门儿流汗,嗓子冒烟,冷脸还是那张冷脸。最后,那个逗哏的瘦猴索性对着冷脸抖一个砸锅卖铁似的包袱,说:“这位爷,您要是再不笑,我俩可真要脱裤子了。”
全场又一阵大笑。冷脸忽然站起身,板着面孔拱拱拳说:“您二位说得真棒,谢谢了。我退了。”话说完,起身离座走了。最后也没露出个笑脸。
毛猴两个站在那儿下不了台,这算栽到家,只好耷拉脑袋回北京。
自打毛猴走后,没人再敢再往南门外说相声。可奇怪的是,打那天起,全天津的相声园子里,没人再见过冷脸。有人说他远走高飞了,可有人说他还在南门外打铁,只是决不再听相声了。
这事就费琢磨了。那天他要是真夸毛猴的相声棒,干吗不笑?他要是真的不会笑,干吗非来听相声?他要真的爱听相声,干吗从那天起与相声一刀两断了?
这几句问话没人答得上来。当时答不上来,今天更是答不上来。
结局几个问句,引人深思。不妨大家再想几个问题:如果相声说得无趣,冷脸为什么一次次往相声园子跑呢?冷脸不笑,一定是因为毛猴的相声说得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