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聪毅 [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0]
在狄金森诗歌的过往研究中,解读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大研究热点,其研究路径大多是以生态批评为研究方法,挖掘诗歌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观念。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创立了个体心理学,即由生物学定向的本我转向社会文化定向的自我心理学,他强调社会意识,以“自卑感”与“创造性自我”为中心,指出“任何人都可以随时获得幸福”,实现自我价值,并给出了“自我接纳”“他者信赖”“他者贡献”三大出路。基于个体心理学理论,可以进一步阐释,在狄金森诗歌中这种“和谐共生”的状态下人如何实现人生价值,为文本意义创造新的可能性。
(一)“人的价值”的哲学与心理学定义
马克思指出:“‘价值’这个普遍概念是从人们对待满足他的需要的外界物的关系中产生的。”因此,“价值”是一种以主体内在尺度为评价标准,衡量客体能否满足主体的需要及其满足程度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关系范畴。价值的本质在于主体需要和客体属性的统一,即主客体的统一。“人的价值”是一个从古至今被不断探究的哲学概念。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开始对人类自身进行朴素的哲学观照。时至文艺复兴时期,“人的价值”被明确提出。在启蒙运动时期,卢梭等哲学家进一步提出“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口号,大力鼓吹作为资产阶级的人的价值与权利。到了19 世纪,马克思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否定了西方资产阶级“人的价值”这一概念,指出“人是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的产物”。
马克思将“人的价值”分为人生价值与人格价值、自我价值与社会价值。“人生价值”是人作为价值客体对他人或社会的作用和意义;“人格价值”是人作为价值主体所应得到的满足、尊重和权利;“自我价值”是人作为价值客体之“我”对作为价值主体之“我”的维护、尊重和满足;“社会价值”是人作为价值客体对社会的责任和贡献。马克思所提倡的“人的价值”即是人生价值与人格价值、自我价值与社会价值的辩证统一。“当一个人专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他追求幸福的欲望只有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才能得到满足,而且决不是对己对人都有利”。人的价值不以自我满足为主要标准,而应以对社会的贡献为尺度。没有社会价值就没有自我价值,社会价值既是自我价值存在的基础,也是自我价值实现的条件。
“人的价值”也是一个被反复探讨的心理学论题。心理学家马斯洛在《自我实现及超越》一文中指出:“自我实现不是一种结局状态,而是在任何时刻在任何程度上实现个人潜能的过程。”马斯洛最早提出了“自我实现”的心理学概念,即个体的各种才能和潜能在适宜的社会环境中得以充分发挥,实现个人理想和抱负的过程,或个体身心潜能得到充分发挥的境界,是个体对追求未来最高成就的人格倾向性,是人的最高层次的需要。这正是马克思所指出的内向价值的实现。
只有在实现外向价值的过程中才能实现内向价值,个体心理学家阿德勒恰恰看到了这一点。“何为人生的意义?答案是:关注我们的同类,让自己成为人类整体当中的一分子,并且为了人类的全体幸福而贡献自己的力量。说到底,就是把自己的个人的小意义像河流入海一样的融入整个人类的大意义当中”。也就是说,“我对共同体有益”或者“我对他人有用”这种想法能让人体会到自己的价值。为此,阿德勒提出了“引导之星”——他者贡献,这是人类体会自我价值的手段。人生的意义、幸福即贡献感,可以通过看不见的形式即自我的主观感觉实现。
(二)狄金森诗歌中人的价值实现的悖论
诗歌语言是对逻辑关系的包涵与超越。新批评理论家布鲁克斯以悖论语言为理想的诗歌语言:“悖论正合诗歌的用途,并且是诗歌不可避免的语言。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语言清除悖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狄金森的创作惯用悖论,通过对语言加以反常规的使用,用暴力扭曲词语的原意使之变形,并把在逻辑上不相干的甚至对立的词语联结在一起,使之相互作用、相互碰撞产生诗歌张力与诗意,对“人的价值如何实现”这一命题加以叛逆性反思。无所期望的服务——
我以为,最高尚——
不是由于有定额——
工作而有报偿——
有利益在激励——
有希求为动力——
没有一种勤奋能比
不知底止的努力——
(No.779)
在这首《无所期望的服务》中,以“无所期望”修饰“服务”,构成了一个语言上的悖论。两组在逻辑上相悖的词语并置,寻常的“服务”被冠以“无所期望”的纯粹性与无目的性,通过语言的扭曲形成逻辑的矛盾性与奇异性。此处诗歌形式达到了制造陌生化,创造诗意的效果。在逻辑上突出“无所期望的服务”,并在下文使之与“有定额”“有报偿”“有利益”“有希求”的“工作”形成反差对比,强化其不求回报的非盈利性,进一步以“最高尚”进行价值层面的肯定性评价。在这种对比之下,文本中形成了一个关于人生价值命题——无所期望的服务比利益驱使的工作更有价值。在诗歌结尾,该命题被再次强化——不求回报的服务使人在信念的驱使下永无止境地付出努力,任何被利益驱使的勤奋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
我将没有虚度此生;
如果我能抚慰一个痛苦的生命,
或是使一个创口不再灼热,
或是帮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鸟
找到它的巢居,
我将没有虚度此生。
(No.919)
在这首《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中,再一次借助悖论形式探讨人的价值问题。这里所展现的假设情境就是一个悖论。文本中连续出现的“我将没有虚度此生”所表述的就是人生价值的实现,是一个相当沉重的人生话题;而文本中为此预设的条件——“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如果我能抚慰一个痛苦的生命,或是使一个创口不再灼热,或是帮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鸟,找到它的巢居”——却反常地使用一连串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文本虽然简短,却在两次假设中使诗歌语言结构不断地倾倒,在“轻”与“重”的碰撞下产生重叠、差异和矛盾。这首诗通过创设悖论情境,文本语气在所谓的“轻”与“重”之间来回转换,凸显了“轻”亦是重、“微”之不微,人生价值命题由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实现。
布鲁克斯认为:“形式就是意义。”狄金森的作品中多以语言与结构的悖论形式探讨人的价值的实现问题,形成陌生化效果。运用个体心理学理论,可以进一步分析在这种悖论形式的逻辑矛盾之下,如何达到诗歌结构层逻辑的合理化,实现外延与内涵的统一,使诗歌充满诗意与张力。
(一)个体心理学的“共同体感觉”概念
个体心理学认为,人际关系的出发点是“课题分离”,终点是“共同体感觉”。“共同体感觉”是指将他人看作自己的伙伴并能够从中感到“自己有位置”的状态,这里的“共同体”不仅仅包括家庭、学校、单位、地域社会,还包括国家或人类等一切存在;在时间轴上还包括从过去到未来,甚至也包括动植物以及非生物。作为共同体的一员从属于共同体,找到自己的位置并获得归属感是人的基本欲求。通过为共同体服务,在主观上感受到贡献感,体会到“我对共同体有用”,人才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也就是说,价值是由自己赋予的。
(二)狄金森诗歌中人与自然、他者、社会的和谐共生
狄金森诗歌以悖论手法提出人的价值实现的逻辑矛盾,通过描写人与自然、他者、社会的互动关系,营造万物和谐共生的氛围,进而深入探讨人在这种和谐共生的状态下如何实现人生价值这一问题。在《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中,“我”将“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抚慰一个痛苦的生命”“使一个创口不再灼热”“帮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鸟找到它的巢居”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和目标。诗人将“破碎的心”“痛苦的生命”“灼热的创口”“昏迷的知更鸟”看作自己的伙伴,将对自己的执着变为对他者生命与自然万物的关怀和付出,正是这种“共同体感觉”使人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感,以此将文本中关于人生价值“轻”与“重”的逻辑悖论合理化,体现出人与自然、社会乃至万事万物和谐共生的“共同体”思想。
在《有人到教堂做礼拜》中,“与其走向遥远的天国,我早已漫步在天堂!”也是一个悖论情境。“我”并没有真的漫步在天堂,而是感受到如至天堂的幸福感与归属感。而这种主观感受来自于“我”对自然、他者的“共同体感觉”。“食米鸟是我的唱诗班/果园是我圆穹的圣堂”。“我愿在肩头系一双翅膀”“上帝——这著名的牧师为我们演讲”,“我”将自然万物视为自己的伙伴与信仰。这种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关系超越了“教堂”“法袍”“冗长的布道”而成为“我”真正的信仰归属,这种生命最原始的“歌唱”使“我”感受到神圣的价值体验,如临天堂。
在《蜜蜂从不怕我——》中,同样以悖论形式写出了“我”与自然的亲密互动。将“蜜蜂”“蝴蝶”甚至无生命的“微风”“溪涧”拟人化,描写“我”与它们之间的友谊与信赖,进一步写出“我们”由此而生的幸福感。而在《如果当知更鸟来时》中,“我”与知更鸟的友谊更是超越生死,足以体现“我”与自然生命之间的彼此关切与爱护。
在《无所期望的服务》中,“无所期望的服务”这一悖论与有目的的工作形成对比,这里的“无所期望”并非真的无所期望,而是强调其不求回报的高尚动机。在这里,“服务”的目的就是为他者,为社会,而不是为了个人利益。人将整个世界视为自己的伙伴,才能够在这种为他人的“共同体感觉”的驱使下“不知底止地努力”。
在《我将自己给他》《我要给什么,才能和他见面?》等爱情诗中,将爱情比喻为庄重的生命契约,愿为彼此付出生命,也体现了“我”与爱人之间关系的平等、尊重与庄严。二者相互付出,彼此关切,积极地参与到共同体中去获得归属感。这种爱情中的契约精神、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赖与付出,正是文本中所展现的。“爱情或者是婚姻,可以说是人类对于另一半最真诚的奉献,爱情的表现形式有很多,比如说爱情中的默契,身体上的亲密,或者对下一代同心协力的养育。我们能够察觉到,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最需要的就是合作,这里所指的合作不单单是为了夫妻双方的利益,其实也是为了社会的利益”。
通过研究诗歌中的人在“共同体感觉”的驱使下与万事万物形成“和谐共生”的共同体关系,合理解释了诗歌语言扭曲之下“人的价值”问题的逻辑悖论,在此基础上可以深入挖掘诗歌主题论旨,解读文本中人如何实现人生价值,拓展文本意义。
(一)个体心理学中的“他者奉献”
阿德勒提出,建立“共同体感觉”,需要做到以下三点:“自我接纳”“他者信赖”“他者贡献”。“自我接纳”是指在课题分离的基础上,关注“可以改变的”,接受“无法改变的”,朝着能够做到的方向努力,诚实地面对自己的人生。“他者信赖”是指无条件地信赖作为伙伴的他人。“他者贡献”是指对作为伙伴的他人给予影响、做出贡献。
“他者贡献”并非舍弃“我”而为他人效劳,反而是为了能够体会到“我”的价值而采取的一种手段。我们应当关注的不是他人为我做了什么,而是我能为他人做什么,并积极实践。这种奉献精神使人获得价值感。阿德勒得出这样的结论:“幸福即贡献感。”
(二)解读狄金森诗歌中的奉献精神
在文本中人与自然、社会“和谐共生”的“共同体”视野下,人的价值的实现也成为诗歌新的论旨。以个体心理学中的“他者贡献”理论来分析诗歌主题,奉献精神成为狄金森作品中重要的价值实现途径。在《无所期望的服务》中,以报偿为目的的工作被否定,而无目的的服务则被冠以“最高尚”的肯定性评价。个体心理学认为:“劳动并不是赚取金钱的手段,我们通过劳动来实现他者贡献、参与共同体、体会‘我对他人有用’,进而获得自己的存在价值。”人生的意义必须通过“为他者”“为社会”的外向价值来实现。为了他者付出努力而不是为了利益的驱使,才能找到“可以在这里”的归属感,进而才能做到“不知底止的努力”。这样“无所期望的服务”唯一的“期望”或者动力就是阿德勒所说的“贡献感”,正是这种主观感受使人高尚,使人生获得价值,这就是文本中隐含的主旨——奉献精神。
在《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中,更是直接展现了“奉献”这一论旨。通过象征手法,以“破碎的心”“痛苦的生命”“灼热的创口”“昏迷的知更鸟”象征脆弱的、微小的、需要帮助与关爱的他者。通过假设,将帮助这些毫不起眼的弱者视为“没有虚度此生”的价值实现途径。人只有为他者做贡献,感觉到“我对别人有用”的时候才能体会到自己的价值。在看似简短的诗句背后,文本为实现人的价值指明了途径——奉献精神。
在《如果当知更鸟来临》中,这种为“共同体”无私付出的奉献精神更加强烈。哪怕自己已经死去,仍要打破生与死的界限,倾尽全力守护那只“知更鸟”。在悖论的逻辑矛盾之下,一种感人肺腑的、为共同体全然奉献自我的精神跃然纸上,这就是人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在《我将自己给他》《我要给什么,才能和他见面?》等爱情诗中,“我”毫无保留地信赖、关爱爱人,甚至愿为爱人付出生命,更是奉献精神的直接呈现。
以阿德勒个体心理学为基础,分析出狄金森的诗歌作品中的全新论旨——奉献主题。狄金森作品以奉献精神为实现人的价值的“钥匙”,以建立人与自然、他者、社会“和谐共生”的共同体感觉为开启人生价值实现之门,以诗歌语言与结构的逻辑悖论为探讨“人的价值实现”问题的手段,创作了许多富于哲理而充满激情的作品。我们时常在探讨,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人如何获得价值感,人如何才能不虚度此生,狄金森的作品已经给了我们答案——将他者视为自己的伙伴,将自然中的万物视为共同体,关注弱者,关爱生命,不求回报地为伙伴付出,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从而能感受到“自己可以在这里”的归属感,感受到自我的价值与人生的意义。
①〔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406页。
② 〔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中文1版,第995页。
③〔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34页。
④ 〔美〕亚伯拉罕·马斯洛:《自我实现及其超越》,林方译,《心理学动态》1985年第2期,第9页。
⑤⑧ 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卞之琳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14页,第487页。
⑥ 〔美〕艾米莉·狄金森:《狄金森诗选》,江枫译,太白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34页。
⑦ 〔美〕艾米莉·狄金森:《宁静的激情:狄金森诗歌书信选》,张芸译,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
⑨⑪⑫⑬〔日〕岸见一郎、古贺史健:《被讨厌的勇气:“自我启发之父”阿德勒的哲学课》,渠海霞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107页,第140页,第160页,第149页。
⑩ 〔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自卑与超越》,徐珊译,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6年版,第3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