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歆蕤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00]
作为恐怖小说流派的开山鼻祖,爱伦·坡对后世同类型作品与作者的重要意义自然不必赘述。有“恐怖小说之王”之称的美国当代作家斯蒂芬·金同样深受爱伦·坡的影响,其名作《闪灵》不仅在前言中直接引用了《红死魔的假面舞会》段落,还借鉴了“假面舞会”与“时钟”的设计,并使这两个意象在文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对爱伦·坡的推崇可见一斑。针对恐怖小说创作,爱伦·坡曾明确表示,应书写“心灵式”的恐怖,而非通过制造视觉等官能层面的刺激来营造恐怖氛围。爱伦·坡创新性的写作理念与他的杰出作品一起,极大地拓展了恐怖小说这一类型文学流派,使恐怖小说创作取得了质的飞跃。在他之后,“心灵式恐怖是恐怖的高级形式”这一主张得到了许多作家的认可与承继,毋庸置疑,斯蒂芬·金正是其中的代表。同为心理恐怖小说,除前文提到的致敬之处外,《闪灵》在基础的创作构思上与爱伦·坡作品亦有共通之处,而这些构思在同类型其他作品中也常常得窥踪迹,已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心理恐怖小说营造心灵式恐怖的标志性技巧。因此,本文着重选取爱伦·坡代表性的心理恐怖小说《黑猫》与《闪灵》进行对照解读,通过梳理与比较两本小说中人物、环境、情节三个部分的铺排设计,尝试分析出心理恐怖小说创作的一些共通思路。
相对于恐怖小说流派的其他作品,心理恐怖小说具有明显的“内趋”特点。这类作品的情节比较简单,也无宏大背景和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叙述的主视角始终定格在一到数个特定角色的身上,聚焦于他们的精神世界,给予内心活动以细致入微的描述,故事情节就在人物心理一次次变化产生的行为中被驱动前进。虽然也会引入如鬼魂、黑猫(恶魔)等超自然元素,但心理恐怖小说中的超自然力量在文本中往往只起到辅助作用,就像《闪灵》里黑人厨师哈洛伦对丹尼所说:“闪灵的人有时能看到将要发生的事,但那些东西就跟书上的图画差不多。丹尼,你被书上的图画吓坏过吗?……可是你知道它不会伤害你,是吗?”它们隐匿在暗处,成为小说背景的一部分,或许能够诱发主人公内心的阴暗面,但并不直接制造诸如杀人分尸一类的感官刺激。心理恐怖小说中的恐怖来源于主人公内心对外在环境的反馈,来源于蛰伏在其潜意识中若隐若现的恶兆预感,以及理性在不正常的精神活动中逐渐被蚕食、异化直至最终崩溃的过程。理性的消失指向疯狂,这时,主人公的疯狂才会最终导致血腥暴力事件的出现。总之,在阅读心理恐怖小说时,很多时候读者甚至难以完全分清其中的超自然力量与幻觉,所产生的毛骨悚然感根植在主人公以合乎逻辑的思路逐渐从正常走向异常的心理活动之中。下面,本文将举例说明,为最大化地达成这一效果,心理恐怖小说在三要素上普遍为之的预先设计。
人物是心理恐怖小说的中心。由于故事情节常跟随角色心理变化而展开,选择原本就具有某种潜藏不安定性的人物会更有利于后续剧情冲突的发生。具体到文本,精神障碍者与通灵者是心理恐怖小说中最常见的两类人物,有时候两者也会合二为一。需要说明的是,心理恐怖小说中的精神障碍者一般不同于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或智力低下者(至少在故事开篇时并非如此),而是由于遗传、家庭、社会等先天或后天因素导致的精神及人格方面具有一定缺陷的人物。这种缺陷往往是潜在或不明显的,因此在身处井然有序的社会、排除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这些人物的日常生活还能够相对正常地进行,而不被他人察觉到异样。
《黑猫》里的叙述人“我”与《闪灵》里的父亲杰克都是酗酒者。作为一种成瘾物质,酒精能够麻痹神经,使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发生较大的改变,酗酒者常常敏感易怒、偏执多疑,在酒瘾发作时做出清醒后为之悔恨的反常举动,但又难以摆脱其掌控。所以,不论性格与背景,当小说中出现一个酗酒者,或是同类型的成瘾物质依赖者时,读者对这一角色的认知已蕴含有一种先决共识,即该人物的意志力较为薄弱,理性在特定条件下会处于缺席状态。因此,他(她)几乎必然会成为故事中明显的危险因素,是最不稳定但也相对无悬念的部分,读者对人物的期待更多在于他(她)将在何种契机下以什么方式引发剧烈冲突。当然,包括酗酒在内的成瘾物质依赖只是精神障碍的其中一种表现方式,除此之外还有双重人格、乱伦情结、宗教狂热、遗传精神病等常见种类。但正如上文所言,就像酗酒者的迷狂与清醒,心理恐怖小说中精神障碍者的共通特点即为两种状态间的反差,这使得人物能够兼具正常与反常的两种思维模式,同时也使读者既能与人物共情,又能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人性的偏离。
“灵感”是心理恐怖小说中重要的概念,可以将其看作一种更准确和更具有指向性的第六感,而拥有这种第六感的人就是所谓的“通灵者”。根据小说中超自然因素的多少,“灵感”的表现形式及强弱不尽相同。例如,《黑猫》的叙述始终模棱两可,评论对文中那只黑猫究竟是否为灵异的化身莫衷一是,因此,“我”对某种可能存在的超自然力量的感知更像是酗酒导致的谵妄。但《闪灵》中的丹尼、哈洛伦等人却有明确的通灵经历,他们的“灵感”甚至具象为小男孩托尼和橘子味等沟通现实世界与超自然力量的桥梁,而丹尼的父母杰克与温迪也是比较弱的通灵者,能够隐约察觉和触碰到未知物质的存在。“灵感”本身并无善恶之分,但它作为媒介却起到双向的作用,一方面能够帮助通灵者感知全貌、趋利避害,另一方面也可能会引诱通灵者接触未知存在,造成严重的后果。丹尼的“闪灵”就是一把钥匙,它不仅提醒丹尼远望饭店的异常,也唤醒了蛰伏在暗处的超自然力量。因此,心理恐怖小说中的通灵者能起到正反两方面的作用:解决恐怖事件,解救参与者;或成为恐怖事件的推手。此外,与精神障碍者一样,通灵者也是天然的矛盾集合体。由于“灵感”本质上是一种与理智相背离的感性直觉,不同于理性在特定状态下被蒙蔽所产生的矛盾感,通灵者往往因为“灵感”无法解释、不知是否应该相信而陷入两难境地,这种左右摇摆的心理构成了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
由绘画艺术发展而来的文体学“前景化”理论认为,文学创作应当通过使人们日常生活中所熟悉或麻木的事物的陌生化,来达到突出作品所要表达意思的目的。这种观点与1919年弗洛伊德在论文里提出的“怪怖”(The Uncanny)定义似乎不无相通之处,弗洛伊德认为,“怪怖”是“隐秘的、家庭内部的”,它就是“熟悉事物中的陌生感”。而更为大众所熟知的“恐怖谷理论”中似乎也能看到这一弗洛伊德思想的影子。“恐怖谷理论”是针对机器人、洋娃娃等人造类人物体的假设,它认为人们会因为这类物体与自身近似的外表而产生好感,但当这种相似到达一定程度时,此时它们与人类不同的部分就会变得异常刺目,哪怕这种差别非常微小,都会激起人们强烈的反感与恐惧。不难发现,实际上许多恐怖类艺术作品泛用了上述理论,将其作为更好营造恐怖效果的手法,心理恐怖小说中尤甚。
由于重点在于对人物精神世界的纵向探幽,心理恐怖小说通常不会让故事发生在诸如荒坟古堡、鬼屋废宅等传统意义上被普遍认可的“恐怖”场所,以免外部环境在读者心中产生的标签太过鲜明,而有喧宾夺主之嫌。心理恐怖小说中的场景往往是家庭化和生活化的,当读者阅读到相关段落时,能够在脑海中轻易产生印象,勾勒轮廓。《黑猫》里的“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偏离三点一线的日常生活,“酒寮、回家的路、家”是这部小说仅有的场景。《闪灵》中,杰克以冬季管理者的身份携家人入住远望饭店,这家高级酒店最初也以温馨的样貌呈现在三人面前,它提供越冬的设施、充足的食物储备和大小合宜的家庭套房,将一家人从困窘的生活解救出来,仿佛一处避风所。充满日常气息的环境使读者和主人公的情绪一起放松,但紧接着这些熟悉的生活场景里却逐渐出现不和谐的因素:“我”在酒寮遇到了一只本不该出现的黑猫,这只猫与“我”曾虐杀的宠物猫一模一样,在它的影响下“我”最终在老房子潮湿阴暗的地窖里犯下杀人血案,将尸体砌入墙体;远望饭店出现了黄蜂死而复生、消防管变换方向、树篱动物突然活动等一系列诡异事件……这时候,主人公和读者发现原本笃定的安全领域也可能潜伏着陌生的危险,而这种危险颠覆了自己固有的对外界的认知,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想象必将在一段时间内取代理性发散开来。例如,当我们看到“我”将尸体砌入一面毫无特色,每个人都可能朝夕相对的灰白墙体时,脑海里第一次产生了“墙面可以成为藏尸地”的认知,今后在看到类似的场景时,将无可避免地触发这一联想。这类联想让我们开始质疑日常生活的稳定性,此时恐怖的目的就成功达成了。返回文本中,正因为这些反常首先潜伏在熟悉的日常场景中,没有破坏正常的生活秩序,除联想未知带来的恐惧外,主人公的理智仍将在其心理活动中占据重要位置,越在意反常事件,就越要运用理性思维指出其余正常的部分,以图说服自己。但是,由于主人公客观上处在异常与正常夹缝间的环境里,这种“理性”呈现出盲目和异化的特征,反而容易误导人物走上歧途。
虽然也会适当安排悬念,但不同于悬疑类作品,心理恐怖小说并不以此为焦点,草蛇灰线的伏笔不是作品的必备要素,甚至一些作品的故事走向与结局一开始就被明言。例如,爱伦·坡擅长写第一人称,在《黑猫》《泄密的心》《一同白葡萄酒》等文本中,“我”均在开篇时就已经以倒叙方式交代清楚自己犯下的恶行或犯罪企图。又如上文所述,通过特殊的设计,读者对人物身上将发生的事件已有一定的心理预期。所以,一部成功心理恐怖小说情节上的精彩之处不在出人意料,而在于从起因到达结局的过程中,因人物内心多种声音拉锯而不断造成的延宕。它使小说里的矛盾能有一段较长时间完成量变到质变的转化,而读者的情绪也在反复扬抑酝酿后到达临界点,进而使事件爆发取得最好的效果。
《黑猫》中这种手法已初见雏形:在“喜爱动物→虐杀黑猫→带着愧疚捡回第二只黑猫→厌恶至疯狂→杀妻后冷静藏尸→再爆发”这一过程中,“我”的理性随着情绪来回起伏。遇到第二只黑猫时,“我”直觉感到厌恶惊恐,但理性却说服“我”压抑黑猫死而复生的怀疑。从这时起,两种力量在“我”内心此消彼长,诡异的是,虽然一开始“我”是因为酗酒失去理智杀害黑猫才导致后续事件的发生,但在后来恰恰也是理性误导“我”留下了黑猫。直到最后,“我”以惊人的冷静完成藏尸墙中的全过程,反而最后一次理性消失让罪行得以揭发。可以发现,在经历反复动摇后,重塑的理性与其说是正确判断的助力,不如说已经滑向了帮凶的位置。
《闪灵》更是用全书大部分篇幅详细描述了一家人内心理性与直觉的拉锯,同时铺排了大量细节来说明这种抗衡过程与结局各不相同的原因。杰克背负着生活与酒瘾的重压,远望饭店的工作是他脱离困境的最后机会,这种煎熬在他心中胜过一切。因此在经历反常事件后,杰克宁愿掩盖真相,也无法下定决心离开,他试图通过理性分析为饭店的异常寻找合理的解释,更像是一种自欺欺人。通灵者丹尼是六岁的孩童,与成人不同,父母是他生活的中心和行为依据。丹尼是小说里最清楚远望饭店的危险的人,但之前的经历使他明白这种危险与一般人的认知相违背,他害怕点明后会被正常社会排斥,更害怕这会导致父母离婚,所以数次忽略“灵感”的预示。只有温迪出于母爱一直坚持离开远望饭店。三个人的不同想法不断碰撞,激化了家庭内部隐藏的矛盾,使外来力量乘虚而入。杰克多次表现出疯狂的前兆,但最终他真的精神失常时,对温迪与丹尼一番关于父权与压力的剖白却显出异样的清晰条理,这与《黑猫》中“我”藏尸时的心态颇有共通之处。假如最开始读者因为人物理性似有若无的缺失而感到不安,那么此时这种不合时宜的清醒带来的却是更强烈的恐怖感。事实上,延宕将人物精神崩溃的全貌展现在读者眼前,所谓复苏的“理智”只是一种畸形的偏执,而回归正常社会所需的理性乃至人性,已经不复存焉。
自步入现代社会以来,面对问题时人类往往对感性秉持怀疑态度,而更多习惯于依赖自身的理智判断,心理恐怖小说则有志于动摇这一理所当然的信心。它聚焦于人物的内心,往往通过角色背景、外部环境与反复的情节三个层次的巧妙设计,向读者详细地展示出理性是如何在内外因共同作用下被蚕食,直至异化与崩毁。正因如此,在“恐怖美学”所带来的战栗与宣泄感之外,心理恐怖小说还唤起了读者心灵深处固有的对于人类理智是否足以认识外部世界的迷思。心理恐怖小说的问世与流行,无疑是恐怖小说流派对自身的一次超越。
①王德峰:《爱伦·坡与世纪之交的中国恐怖小说流派》,《兰州大学2007年硕士论文集》,第5页。
② 学术界对恐怖小说内部尚没有非常严格的细分,一般来说,爱伦·坡的部分作品属于心理恐怖小说(或称心灵恐怖小说)得到公认,但尚未找到学术研究著作将斯蒂芬·金作品也列入其中。因此,本文中使用的“心理恐怖小说”定义还参考了电影分类及大众认知,特此说明。
③〔美〕斯蒂芬·金:《闪灵》,王汉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63页(电子版)。
④ 蒋丽媛:《埃德加·爱伦·坡诗歌中的前景化特征分析》,《辽宁大学2014年硕士论文集》,第1页。
⑤ 译文概要,来源于网路: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64305130/
⑥ 潘丽:《爱伦·坡短篇故事中的空间设计和恐惧心理成因分析》,《东南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集》,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