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回望
——以本雅明历史观浅析小说《另一片天空》中的时空割裂

2021-11-23 12:57姚艺璇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610065
名作欣赏 2021年32期

⊙姚艺璇[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5]

一、拱廊街幻境——超越时空的救赎

小说的主人公没有名姓,靠着先父挚友们的庇护,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市中心的古埃姆斯街道谋得一份证券交易所经纪人的工作,与同样来自中产阶级家庭、门当户对的女友伊尔玛维持稳定的伴侣关系。虽然主人公的生活表面上符合所谓世俗观念里对幸福的认定,但他对过于善良和宽容的女友感到不满,难以忍受中规中矩、由此而彼的生活,想要逃脱机械乏味的工作、平淡无奇的婚姻和家庭责任的束缚,于是毅然选择做一名市民人群中漫无目的的游荡者,将拱廊街和商街通道作为他逃避现实生活的秘密家园。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当主人公穿越位于布市中心的古埃姆斯通道时,他便总能穿越至第二帝国时期、普法战争前夕的巴黎拱廊街,而彼时正是拱廊街道在巴黎大行其道的时日。时空任意来回、往复交替,他愈发沉醉于巴黎自由、繁华、无拘无束的生活所带来的快感中,布市每日机械重复的无趣和不可违逆的社会制约令其沉溺于“另一片更邻近的天空,由肮脏的玻璃和灰浆构成的天空”——19 世纪巴黎拱廊街穹顶——之下漫无边际的游荡者的生活。

第二帝国时期的巴黎在本雅明看来是一座充满了现代性经验的典型都市,面对目不暇接的新兴城市意象,他将目光投注于小说中主人公流连忘返的拱廊街建筑上,他认为在繁荣的拱廊街内蕴藏着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生活的奥秘,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神话的缩影。拱廊街是百货大楼的前身,贯穿于商铺中间,顶端由古典主义风格或巴洛克风格装饰的玻璃穹顶覆盖。在一份1852年的巴黎导览图中曾这样描述过:“这些拱门街是豪华工业的新发明。它们顶端用玻璃镶嵌,地面铺着大理石,是连接一群群建筑的通道。它们是店主们联合经营的产物。通道的两侧是高雅豪华的酒店。灯光从上面照射下来。”在本雅明看来,19 世纪20年代出现的这类街道建筑“展示了适于商人服务的‘艺术’”,是浓缩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城市建筑样板,如巴尔扎克描述的那般:“从马德兰到圣·丹尼斯大门,展品像一段段色彩斑斓的长诗。”小说中出现的维维安拱廊街、帕诺拉马拱廊街、圣富瓦拱廊街等皆为巴黎著名的拱廊街,可以想象,届时的拱廊街内部人头攒动,琳琅满目的商品被展出在经由灯光与玻璃装饰的美丽橱窗前,熠熠生辉,供来往悠闲漫步的行人观赏。拱廊街是消费的天堂,是资本主义与现代化发展投射在城市建筑和市民生活方式的真实写照,也是反映现代人经验、审美和心理机制的空间标本。

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拱廊街发展为集多种功能为一体的社会空间:住宅区、咖啡馆、餐厅、书店、时装店、游戏厅、妓院、沙龙、赌场、酒吧和剧院等,“这样的拱门街可以说是小型城市,甚至是‘小型世界’”。拱廊街的内部设计直接打破了传统外部空间的理念,同时连接了室内与街道,成为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过渡地带。“游手之徒就在这个世界里得其所哉……他靠在房屋外的墙壁上,就像一般的市民在家中的四壁里一样安然自得”。故事里的主人公总是流连于“街巷中的舞台”——夜间拱廊街内的咖啡馆。咖啡馆是人们优游自在的好去处,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人们尽情将疲倦溶解在烟草、酒精、喧哗和欢笑中。氤氲着咖啡、酒精和烟草气息的空间,成了室内与室外、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黏合剂,它同时也承载着城市新闻、时尚潮流和都市传奇等传播与交流的社会功能:“一天的劳作结束后人们来此尽情畅饮,谈论着报纸的标题、政治、普鲁士人、洛朗及赛马……女人们相互评价帽子和靴子,抑或无缘无故地笑起来。”

新型建筑材料的应用直接改变了身处其中之人的生活经验。汽灯在建筑领域的首次使用集中在拱廊街内,它们改变了公共建筑内的照明,让拱廊街的白昼与黑夜混为一体,身处其中的人群习以为常的时间经验便被彻底颠覆来迎合被延长的白昼。在朦胧的汽灯照耀下,黑夜不能湮没人们对拱廊街的热情,拱廊街随着夜幕降临、汽灯燃起而愈发呈现热闹的景象,夜间人们都愿或是群居在酒馆中或是闲荡于橱窗前,拱廊街像是一处与外界隔离的真正的乐园,消弭了时间。有光亮的地方一定有其投射下的阴暗,尤其在拱廊街遮风避雨的玻璃天顶下,都市中的边缘人士得到了庇护,在拱廊街的阴暗处栖居。本雅明从马克思对职业密谋家的描述获得了灵感,拱廊街内游荡着类似于密谋家的人,被称为“波西米亚人”。这些游荡者的生活没有固定的居所和规律可言,总是随着意外或突发事件改变,在文中出现的人物几乎都属于这个人群:主人公在维维安拱廊街的最深处邂逅的妓女若西亚娜,他的居无定所的波西米亚人朋友们,出没巴黎的锁喉杀手洛朗、神出鬼没的“南美佬”和主人公自己都是被遗弃在满目繁华的拱廊街的游荡者。除了与情人若西亚娜相聚,主人公“余下的时间都消磨在拱廊街中,那是属于探险者的时间”,他总是会选择不同的拱廊与通道,“走进街区里最偏僻的角落”,因为“在这个不同的天地中无须挂念伊尔玛,无须按部就班的生活,有的是偶然的邂逅和命运的安排。在这样无章可循的情形下没法计算时间的流逝”。

与本雅明眼中的浪荡子不同,科塔萨尔刻画的主人公并不是现代都市的“悲剧英雄”,他没有在五光十色的现代性社会中凝视商品的泛滥和批判人的异化。他超越时空的限制穿越至繁盛的巴黎拱廊街,任由自己沉溺于都市惊颤体验,追求新奇的感官刺激,隐匿于游荡者之中,渴望在另一片天空下的现代性神话中寻找到超越现时的慰藉与救赎。

二、现实废墟——救赎幻境的余烬

从童年时代起,主人公就偏爱踏入阴暗肮脏、破旧罪恶、充满着暧昧气味的古埃姆斯街道,那里“微妙地混合了薄荷糖片和罪恶的暗影,高声叫卖着满纸罪行的晚报,地下厅里光影幢幢,放映着遥不可及的色情电影”。他“爱上了这灰浆的天顶和肮脏的天窗,这人造的黑夜,对外界愚蠢的日光白昼浑然不觉”,总是“怀着乔装的漠然在通道中的千门万户前逡巡探首”,假装自己是个成熟的大人,迎着“若西亚娜们的目光”,徘徊在“可以买到有裸体女人和虚假的美甲广告的杂志”的售货亭前。

古埃姆斯街道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建于1912年到1915年,是由意大利建筑师弗朗西斯科·贾诺蒂(Francisco Gianotti)仿照时兴的欧洲拱廊街建筑设计的新艺术风格建筑代表作。通道穹顶高二十米,最高处的骑楼可达八十七米,是南美洲大地上第一个拱廊街和摩天大楼。因其历史悠久、造型华丽,且通过顶楼灯塔处安置的望远镜可以观赏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城市美景,古埃姆斯通道成为阿根廷的地标性建筑,也是现今重要的商业活动中心。但在小说主人公常常光临的20 世纪50年代,古埃姆斯街道不像今日一般光鲜亮丽,它的命运逐渐步入式微。那里是诸多地下交易的隐蔽所,是肮脏与昏暗的代名词:“诡秘的升降机通往性病诊所,通向最高处梦寐以求的乐园,其中云集着风化业者”,“那些商店在通道的昏暗中光芒四射,一座永不可及的集市,水晶杯匣,玫瑰色天鹅绒粉扑,蕾切尔牌香粉和透明手柄的梳子。”

在科塔萨尔设定的两条时空线——第二帝国时期、普法战争前夕的巴黎与“二战”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对照下,布市衰败阴暗的古埃姆斯街道的前身便是昔日热闹非凡、声色犬马的维维安拱廊街。19 世纪末巴黎拱廊街被不断拆除,在20 世纪初被大量破坏,市民对拱廊街的热情逐渐消解。然而正是这些不再华丽已经被取代而作为废墟的拱廊街道,赋予本雅明批判的灵感。古埃姆斯通道如同欧洲的大型拱廊街的衰败命运一般,是都市繁华下投射的哀艳暗影,也是资本主义现代性梦幻破碎的泡影。

小说后半部分,巴黎的浪漫时光被锁喉杀手洛朗带来的恐惧吞噬,在杀手洛朗和普鲁士人带来的威胁下,拱廊街区的美好时光已一去不返。尽管主人公极力强迫自己相信,大恐慌的时日已经过去,但从人们依旧心有余悸的表情就能看出大恐慌造成的影响并未停止,一种夹杂着欢欣、倦怠和幽暗的挫折感倾袭着他,令他难以安宁。当主人公与他的游荡者朋友们得知他们时常光顾的咖啡馆的老板已经经营整五十周年,他们临时决定共同举杯祝贺这一特殊的日子,一时间觥筹交错,所有人都在难得的好消息的幸福中和酒精的作用下酩酊大醉、不明所以,甚至相拥而泣。这场充满了旺盛精力的庆祝在罗凯特大街的行刑仪式中画上完美的句号,主人公的心境也彻底在这场喧闹狂欢后改变。在断头台前目睹令人惊骇的行刑场景,若西亚娜头晕目眩,神志不清,同行的阿尔贝却冷静地观看这一仪式,在刑具前,人群磨肩交踵,即使面对残忍的断头仪式,他们依然不放下手中的酒瓶,大家笑闹尖叫,透露出压抑后的狂欢和爽朗。主人公在一层层鼎沸与狂欢的冲击下,渐渐意识到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仿佛某种力量在“威胁着拱廊街和通道的世界”,昔日的美好愿景,“薇薇安拱廊街的无辜的陶醉”,沦为恐慌、寒冷的冬夜、无可避免的战争、断头台前的狂欢、“凌晨时分冰窖似的马车”和“若西亚娜僵直的手臂”……主人公终于预感到在这另一片天空下的幸福“不过是一只欺骗的序曲,一个花朵的陷阱,仿佛那些石膏雕像中的一位递给我一个虚假的花环”。

拱廊街区不再是“世外桃源”,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则又需要重新面对善解人意的伊尔玛、如行尸走肉般的工作、战争引起的金融危机。本是守护民众安全的警察为了维护所谓的秩序,开始袭击游行的大学生和女人们;街道边的商家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继续营生,只得闭门歇业;主人公作为证券公司经理人,没日没夜忙着抢救那些“虚无缥缈”的股票,与数字打交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过于紧凑和匆忙:原子弹在广岛爆炸,德国纳粹宣布投降,阿根廷重整旗鼓开始新一轮总统大选……工作和家庭责任、紧张的社会局势和国际关系束缚了主人公的脚步,他再也没有回到过巴黎的拱廊街与若西亚娜相聚。经历过巴黎狂欢后的梦醒与现实的破碎,主人公再也无力寻找救赎,只是偶尔路过古埃姆斯通道,迷茫地打量这曾令他如此沉迷的天空。资本主义创造出的现代性神话在战争的炮火、一系列社会危机的混乱与人性的脆弱下走向破灭,拱廊街幻境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逃逸,无论在哪个时空,他终要在满地疮痍的现实废墟之上觉醒。

三、废墟上的回望,梦幻中的觉醒

科塔萨尔的父母是阿根廷人,但他出生在布鲁塞尔。他经历了“一战”与“二战”,见证了阿根廷军事独裁统治下的种种荒诞的现实,最终难逃流亡的命运,颠沛流离至大洋彼岸的欧洲。他的幻想扎根于他所处的人性与理性覆灭的时代,“他从未谋求全然跳脱既定的现实情境,而是致力于寻觅或开启日常现实中的罅隙,从中窥见另一种真实,介入另一种时空,邂逅另一个自己”。但科塔萨尔又为他的文字安置了独有的时空秩序,在梦境与游戏中,揭露更普遍的魔幻现实主义,思索终极的救赎。他曾将他的写作形容为“在他的材料里,保存着一张城市地图,在梦境里不断深入其间,陆续为之添加细节、广场、街巷、河道”。科塔萨尔是幻想的高手,他的文字中蕴藏着骇人的梦想的力量,他渴望在超越现实的创造性中激发出新生,在熟视无睹之处为生活重新命名。

超现实主义通过主观随意性和无意识来表现思维的主张给予了本雅明灵感,他试图以“蒙太奇文学”的写作方式效仿“拼贴”这一常用的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通过将一系列非连续性的碎片化意象不加修饰地直接展示出来”,在梦境与幻想中,获取对经验重新认识的力量。“本雅明认为,过去并未消散,而是以梦幻影像的形式沉浸在当下时代的无意识之中,它总是犹如被压抑的无意识一样一再闪现于当下。当下的可辨认性来自于过去的剩余和觉醒”。本雅明对梦境与幻想的潜在能量的信任并未停留在某种带有神秘主义的层次,超现实主义所赋予他的寻找救赎之路的启迪,最终落在现实中对线性进步的单一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在本雅明看来,“历史唯物主义者希望保持住一种过去的意象”,而这种意象取决于选择者,并不能反映过去的真实状况,因为“只有被救赎的人才能保有一个完整的、可以援引的过去”,而这一刻就是末日来临弥赛亚降临的瞬间。进步风暴猛烈吹击历史新天使的翅膀,它的目光望着过去,却无可抗拒地将历史废墟抛弃在原地。本雅明认为,“书写历史即意味着援引历史。援引这个概念,说的是每一个历史对象都将从它的历史语境里被撕扯出来”。在新天使站在废墟之上回望的目光里,我们看作是一连串单一的事件,成了被撕扯出来的历史碎片,堆积成残垣断壁。

科塔萨尔擅长将时空拧成细绳,用其极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才思编织成精巧的结绳,他并不直截了当地标示出时空转化的契机,读者只得在文字间费力探索只言片语的描述或是典型意象的蛛丝马迹,寻找属于不同时空的证据。《另一片天空》便是属于科塔萨尔式叙事手法的典型代表,小说中处处表现着破碎的拼贴痕迹,与本雅明对时间的感知类似,科塔萨尔的时间也是非线性的,他用时空碎片搭建起历史与当下并置的文本空间,将往返于两个时空的路线完全打乱,重新组合,剪碎成七零八落的片段,散落在文本的各处,彼此粘黏缠绕,互相渗透,界限模糊。读者在文字迷宫、在星丛式的碎片堆垒之上,注视着主人公试图在19 世纪眩目迷人的现代性都城巴黎中寻找到逃离现实的路径,但最终发现无论是巴黎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最终都陷于战乱、恐慌与迷惘,只能在进步风暴侵袭过后坍塌的梦境废墟上束手就擒。文本外的读者、本雅明、科塔萨尔和故事中的主人公,立足于现代性的进步、自由、理性与文明的大厦倾塌的废墟之上,目光一致投向过去,凝视历史新天使拖沓过的痕迹。进步下潜藏着同质化与碎片化的威胁,裹挟着荒诞与反讽的悖论性,现代人在这样的矛盾中被撕扯却无处遁形,只得逃离至舒适愉快的现实幻境中。但幻境不会是永久的庇护所,历史与当下的交汇之际,也正是梦境破碎的时刻,被遮蔽的意义得以浮现,意识从资本主义与进步理性构建的幻想中觉醒,被裹挟其中无力的个人最终只能将另一片天空下的一切美好埋葬于回忆,作为乏味时反复思忖的慰藉。

①⑤⑥⑦⑧⑨⑩〔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万火归一》,范晔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1页,第177页,第180页,第170—171页,第171页,第190页,第200页。

②③④〔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4—55页,第177页,第55页。

⑪ 范晔:《诗人的迟缓》,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版,第16页。

⑫ 杨有庆:《空间批评的物质性维度——论本雅明的拱廊研究及其现代性内涵》,《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7期。

⑬ 胡国平:《时间星丛中的游荡者——论本雅明现代性思想中的时间观念》,《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2019年第2期。

⑭ 〔德〕 汉娜·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67页,第266页。

⑮ 〔德〕瓦尔特·本雅明:《单行道》,姜雪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