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偲璎 [中央财经大学,北京 102206]
村上春树以其生动精练的语言风格、虚实结合的叙事结构、清远含蓄的意境情调,营造了独具一格的文学世界。他始终秉承着和叙述对象之间保持距离的创作原则,从不将故事说“满”、说“全”,而是从各个侧面对当时的社会环境进行刻画,向读者传达置身于高度信息化的现代都市中人的虚无性。此外,他笔下的人物与周围环境之间也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追求孤独和自省的空间。
这种距离感根植于日本文学、美学以及人际关系中的“间”意识。日语中的“間”兼具时间意义和空间意义,既指文艺创作中的留白或“余裕”,又指日常生活待人处世的合适距离。村上春树巧妙运用“间”的理念建构小说情境,设计人物关系与人际距离,表达对人生孤独的思考与探索。本文将以村上春树的写作风格、人物定位、对“孤独”的阐释三方面为切入点,深入解读村上春树文学创作中的孤独主题,分析其作品中独特的“间”意识及其特点。
村上春树受欧美文学影响较大,其语言风格摒弃了日语的暧昧性,更注重与写作对象之间的尺度。村上春树对日语的改造蕴含着他对“文学距离”独到的理解,体现了他创作风格的独特性和思维结构的创新性。
首先,村上春树非常擅长用比喻手法营造距离感。例如《且听风吟》中对病痛中亲人的描写:“送给我这本书的叔父,三年后身患肠癌,死的时候被切割得体无完肤,身体的入口和出口插着塑料管,痛苦不堪。最后见面那次,他全身青黑透红,萎缩成一团,活像狡黠的猴。”不带感情地将曾赠予自己重要书籍的叔父将死的惨状描述为“狡黠的猴”,看似不近人情,实则体现出村上春树冷静理性的语言风格。“狡黠的猴”既是对叔父病状的客观描述,又因处在一种冷眼旁观的视角而略带黑色幽默的色彩,笔触犀利而冷峻。
其次,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少有浓墨重彩的情景描写,往往是寥寥几笔点到即止,用片段间的留白烘托环境氛围、引发读者的遐思。例如《挪威的森林》中,对渡边在收到来信得知暂时不能与直子见面时的描写:“我合上眼帘,久久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来耳畔。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闭上双眼,仅仅依靠听觉展开想象,通过留白营造出清丽细腻的文境,情感表达克制而平静。
再如渡边带玲子回东京的住处时的情景描写:“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急剧拉开。”通过描写模糊的光影、气味和遥远的景象,映衬出渡边惘然若失的心境,平淡地陈述对生与死的感慨。村上春树在写作中多用绿茵、细雨、青空、远山、晚风、浮云等充满虚无色彩的意象来塑造情景,通过设置分层次、有距离的“间”,实现外部环境与人物心境的和谐统一。
此外,村上春树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没有名字,或者仅用一些代名词或绰号来代替名字。在 《且听风吟》《舞!舞!舞!》《寻羊冒险记》等小说中,主人公都没有具体姓名而以“我”自称。“我”在小说中不仅承担着叙事者的作用,而且是剧情展开的线索和人物关系的焦点。“我”置身于冷静的旁观者立场,与所记述的事物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淡然地观望身边的一切。村上春树的作品中极少有对除“我”以外人物的心理描写,“我”也尽量避免强调自己的主张或表达自己的情感。
村上春树在小说《且听风吟》中借虚拟的美国作家哈特费尔德之口这样说道:“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要准确把握村上春树所说的“尺度”(物差し),就必须理解日本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概念——“间”(ま)。
“间”一词植根日本传统文化,蕴藏着日本文学与美学的深刻意蕴。它兼具时间意义和空间意义,既是文艺创作中的留白或“余裕”,又是日常生活中事物之间的合适距离,是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过渡。日语语言上,“间”有着多种不同的概念和用法,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日本人的价值判断和审美取向。表示空间范畴的如“間を塞ぐ”(填满空隙)、“間取り”(房间布局);表示时间范畴的如“間もなく”(不久)、“いつの間にか”(不知不觉);表示时机、机会的如“間を見計らう”(择机);表示节拍的如“間が抜ける”(愚蠢马虎)等。
“间”的意义既抽象又具象。抽象在于仅用一个字就可以解释几乎所有的日本文化现象,具象则是因为在普通日本人的生活中到处都能看到或者感受到它。从和风住宅的“玄関”(玄关)、和式建筑的“床の間”(壁龛),到“能”表演中的“せぬひま”(间隙)、歌舞伎中摆出造型不动的暂时性停顿“見えを切る”(亮相)等,“间”的理念对日本的文艺与美学影响深远,渗透进日本人生活习惯的方方面面。
服装设计师山本耀司对“间”做出如下解释:“间就是想要表达的东西,不会全说出来,想要制作的东西,也不会全做出来,一定会留一点儿余地。”以朦胧为美的日本文化非常注重这种想象的余地。俳句的含蓄悠长、能乐的明暗相济、日本水墨画的留白与简化等无一不是“间”意识在文艺创作上的体现。
村上春树作品中“空间”的艺术建构手法正体现了“间”的美学。在他的小说中,“显然大部分的空间不是作为人物外部活动的场所,而是开放的由主体意识创造的内部空间”。情景描写的留白、人物对话的删繁就简和情绪与语言的距离创设出阅读、思考、感受和想象的空间,通过“间”的区域实现行文的衔接和整体的调和。
村上春树不提倡人与人“亲密无间”,认为保持适当的人际距离才是待人处世之道。正如《且听风吟》第一节所言:“直言不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入黑暗的深处。”村上春树深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无法逾越,因而无意对每一次交谈穷根究底、追本溯源。既然完美的沟通与表达是不存在的,那就退而与对方保持距离,在社会性的孤独中寻求理解与共鸣。
譬如《挪威的森林》中“我”与直子的幽会:“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着一米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儿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一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她的背影和笔直的黑发。”“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不必紧跟其后、穷追不舍,不必刨根问底、喋喋不休。这种日本独有的含蓄的距离感,与其说是消极回避,毋宁说是一种温柔的处世哲学。
又如《且听风吟》中,女孩说她并未旅行,坦言为此说谎骗了“我”。而当女孩问“我”是否“想听真实的原因”的时候,“我”则把话岔开:“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女孩很快明白了:“什么也不说就是。”如此不过问、不穷究,保留一定距离地表达理解与关心,也是对人际关系中“间”的保护。
在实际交流中,日本人通常尽可能回避片面的断定或是明确的自我主张,会话中多用铺垫、省略和委婉表达,语意含蓄悠长。和欧美国家的人际状态相比,日本人非常注重察言观色,时刻注意根据对方的反应来决定下一步的进退取舍。日本式的处世之法主张在充分把握与对方关系亲疏的基础上,设置自己与对方之间的缓冲地带,即人际关系中的“间”,以此表达对对方的尊重。
此外,日本人崇尚“沉默是金”,将“以心伝心”(心心相印,不言自明)视作交流的最高境界。在日本人的观念中,语言过于露骨和直白会被批判为“身も蓋もない”(大煞风景),而寥寥数语中言不尽的深味则会被称赞为“言わぬが花”(不说为妙)。通过将沉默作为时间上的“间”来组织会话,不仅可以自然地传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且能够给双方留出足够的时间推测对方的心情,思考适当的语言表达。
对此,语言学家森田良行就日本人的会话特点做出如下说明:“日语中,为了避免自身与自身以外的他人产生直接性摩擦,会在彼此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将之作为‘疎’的关系来处理。……习惯将自己的感情与思想暧昧化的日本人并不将‘自己’看作是与对方或他人同处一处的客观性存在,而是认为自己处于与外侧的人有着一线之隔的内侧。所以,在日本人的心理深处,总是尽量避免通过语言这种直接的方式与对方产生联系。”可以认为,文中的“疎”指的就是为了达成相互理解而预留出的人间关系中的“间”。对日本人而言,保持一定距离的交流才能使人际状态更加和谐。
村上春树的小说以浓重的失落感和孤独感为整体基调,他笔下的人物总是惘然若失、彷徨无措,不断叩问自己“我现在在哪里”“我要去向何方”“我在追求什么”。学生群体与社会的隔阂以及人际关系的日渐淡薄,使无法确认自身所处位置的无助与无奈成了当代日本青年共同的忧虑。对于村上春树文学中的孤独感,译者林少华指出:“孤独是人的本质,人的常态。而村上笔下的孤独是审美意义上的孤独,是创造性的孤独、诗意的孤独,其根本指向是人文关怀。”
村上春树作品中的孤独主题具有深厚的美学意蕴,他主张欣赏孤独,把玩孤独,把孤独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精神体验。与欧美冒险小说中勇敢战胜孤独的英雄人物不同,其作品中的人物对孤独都持有一种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他们选择并接受孤独,主动在自己和外界之间划清界限;另一方面,他们渴望理解,渴望真情,却无从融入这个世界。以《挪威的森林》的三个主要人物为例。直子总是封闭自己,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借助表达上的障碍树立起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但另一方面,她对渡边充满了依恋,曾无比悲伤地反复强调“如果你能永远守护我该有多好”。出身贫寒的绿子在贵族学校感到孤独和隔阂,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只好用外表的活泼和张扬掩饰内心的落寞。即便如此,她仍旧偏执地渴望从渡边身上得到足够的宠爱和纵容。渡边每天按部就班地读书、打工、听课,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当绿子问他是不是喜欢孤独,他却回答“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
《斯普特尼克恋人》中,“我”曾发出一连串痛苦的质问:“为什么人们都必须孤独到如此地步呢?这个世界上生息的芸芸众生无不在他人身上寻求什么,结果我们却又如此孤立无助,这是为什么?”即便是将彼此视为灵魂伴侣的堇和敏,也不过是宇宙黑暗中擦肩而过的孤独的金属块,偶然相遇,永离永别。村上春树正是通过人物与孤独的周旋与和解刻画人物的成长,表达对人生本质的思考与探索。
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距离感并不是一种消极情感,而是自省的空间和沟通的纽带。村上春树借助距离感冷静地自省存在的意义,力求在保全精神的纯净与独立性的同时,追求“心”的交流的可能性。对于贯穿其创作生涯前十五年的“孤独”主题,村上春树曾做出如下阐述:“我认为人生基本是孤独的。人们总是进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进得很深很深。而在进得最深的地方就会产生‘连带感’。只要我把它作为故事完整地写出来,就能在自己和读者之间产生‘连带感’。人人都是孤独的,但不能因为孤独而切断同众人的联系,彻底把自己孤立起来,而应该深深挖洞。只要一个劲儿地往下深挖,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
村上春树正是通过深挖自己的孤独,探寻人性中共通的部分,以之为契机与读者产生共鸣,从而建立一种“连带感”。诚然,我们无法消除个体与社会之间的疏离感,但或许能够借助这种疏离实现沟通,产生精神上的一体感。距离的产生并不是为了隔绝人与人的接触,而是要用“间”所体现的空白和虚无将人们联系起来,最终实现社会整体的平衡与和谐。
理解村上春树作品中的“间”意识有助于理解其文学的孤独主题,从而深化对日本人思维方式、审美取向、价值判断和社会心理的认识。深入理解“间”意识有助于国人认识和了解日本人的民族心理,宏观意义上对促进我国与日本的广泛交流合作具有重要意义。
①④⑥〔日〕村上春树:《且听风吟》,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第4页,第2页。
②③⑦⑧⑩〔日〕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62页,第373页,第26,第35页,第71页。
⑤ 尤善培:《村上春树作品的空间诗学》,华东师范大学优秀硕士论文,2017年。
⑨ 〔日〕森田良行:《日本人の発想·日本語の表現》,(东京)中央公论新社2002年版。
⑪ 〔日〕村上春树:《斯普特尼克恋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39页。
⑫ 林少华:《村上和我谈了什么》,《世界新闻报》2006年3月10日。